官匪談判―好萊塢式警匪片上演

馬子們將“肉票”裹挾上了山，並用吊土豆的方法將穿高跟鞋的洋女士和西裝革履的洋先生們吊上崮頂。至於怎樣招待，那是不難想象的。山上當然沒有星巴克和五星級賓館，充其量只有二星級和一星級的區別－山頂洞和老鼠洞。不過馬子也有點不夠意思，他們讓洋人住二星級，讓同胞住一星級，可見那時國人崇洋媚外，連馬子也不能免俗。這也否定了他們劫持洋人是無意而為的說法。最倒霉的要數一位英國紳士史密斯，老先生患有嚴重的失眠症，仰慕中醫的神奇療效不遠萬里來華治療，結果趕上這一遭。聽說這位老先生回到英國後每晚都睡得很香，只是夢話較多 …

廢話少說，這時的北洋政府早已雞飛狗跳。有人質被扣押的國家組成十六國外交使團，向北洋政府提出了嚴重抗議，要求嚴懲山東官員，調查中國鐵路沿線的防務，同時限三天內救出所有人質，並以重演八國聯軍進軍北京的歷史相要挾，但是他們又不准北洋政府使用武力，因為這樣可能會傷害到人質。這樣一來，北洋政府就陷入了“剿撫兩難”的境地。在山上準備圍剿孫美瑤等人的政府軍也只能被動地等待命令。無奈之下，政府只得停下所有政務，集中力量討論營救人質問題。北洋政府指派交通總長吳毓麟全權處理,讓田中玉和山東省長熊炳琦戴罪立功。官員們在臨城車站展開現場辦公，最有意思的是他們身後還坐着一排人：各國公使和參贊們監督辦案！

(案發地點示意圖)

孫美瑤等人知道自己手上的洋肉票起了作用，也不免自鳴得意起來，於是釋放上文的四位女人質下山傳遞談判條件。由於談判過程比較費勁，為了讓大俠們看了不費勁，咱們分三個階段敘述。

(1）初次交鋒 ― 蘿蔔當成豬肉賣

吳毓麟看了馬子提出的條件頓時感到腦細胞缺氧。馬子的開價如下：

　第一，圍攻抱犢崮的政府軍撤退；
　第二，撤換田中玉；

　第三，嚴懲釀成“二七慘案”的吳佩孚，同時政府收回膠濟鐵路使用權；

第四，政府將孫美瑤的匪軍收編為一旅，並任命孫為旅長；

第五，劃蘇魯豫皖交界處為自治區，歸馬子統治。

這些條件的奧妙之處是，馬子綁票從來都是為了錢，這回偏偏不提錢，更讓人摸不着頭腦的是第三條，好像馬子們講起了無產階級感情和愛國主義。其實從後來的談判結果，人們發現這些條件實質的只有第四條。孫美瑤因為小資產者的階級局限性，具有嚴重的“宋江情結，”他綁票的最終目的就是被招安，而其它的幾條除了陪襯，還有爭取輿論同情的意味，這個肯定有高人指點。

官方不願接受馬子威脅，拒絕了所有的要求。不想馬子們並非活佛，當真開火示威，殺死了5名中國人質，並揚言，如果官府不馬上答應他們的要求，接下來將槍殺外國人質。這下洋人不幹了，嚴令政府軍停止撩撥，繼續招撫。

5月16日，通過當地黑道人物的兩邊撮合，官匪雙方終於坐到談判桌前。果然，馬子方面漏出了底牌，即解圍，收編，給錢和補充軍火。官方則除補充軍火外均答應，並希望匪方分三批釋放人質。在雙方準備簽字時，匪方又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外國人和當地士紳一同簽字擔保官方履行條約。這是因為，匪方對以往官方曾經有過背盟殺降的事情深懷戒心，但是匪方的這個補充條件最終也被官方接受了。

談判出奇地順利。簽字後第二天，田中玉下令政府軍解圍撤退，並委任孫美瑤為招撫司令。吳毓麟和熊炳琦自告奮勇願意入山為質，交換外國人質提前釋放。消息傳到北京，黎元洪馬上打電報嘉獎兩人的忠勇，還勸他們提早回到北京。

(2)山重水複 ― 鮑威爾下山傳書

但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當官方代表拿着命令上山宣讀時，孫美瑤卻突然變了卦。他當着官方代表的面，扯碎了委任狀，並否認了先前簽訂的和平條件，聲稱，必須等到政府軍完全撤退，並接濟了山中糧食後，他才能召集山中的眾領袖舉行會議，提出馬子的所謂正式條件。

大俠們會說這個可惡的孫美瑤為何如此出爾反爾？偷偷地對你說，我也不知道。咱只能進行合理化演義。大俠們都知道談判是高度的智慧交鋒，堅守底線的勇氣，尺度的拿捏，時機的掌握，非高手無能為之。談判的過於順利勾起了馬子內部一部分人的貪心，而官方的輕易讓步也讓他們對其誠意感到狐疑。於是，第二輪交鋒開始了。

這回官方真的生氣了，窩了一肚子火的田中玉立即趕往北京堅決主張圍剿。田的意見得到了曹錕（這時洪哥被逼下台了）在內的大多數人的支持。可是這個計劃還沒執行就被泄漏了出去，外國公使們再次強烈反對，因為他們關心的只有馬子手中的外國人質。北洋政府不得不急忙解釋說，“嘿嘿，嚇唬他們呢！” 官軍除了圍困之外一籌莫展，念起了拖字訣。

有大俠會問，那些人質們怎麼樣了？和您一樣好心的人還是多啊。這時，被圍困的馬子和人質們水盡糧絕，於是國內外的眾多慈善團體，大力展開了人道主義救援。馬子們也夠可以，他們是來者不拒，條件是和肉票“同甘共苦”！總之人質們有的，馬子們也要有。更好玩的是，山上山下的通信也暢通無阻，為此有人展開創意思維，設計了世界上唯一一款由犯罪機關發行的“土匪郵票”，這個咱後文再講。那個被綁的美國記者鮑威爾在山上二星級賓館裡寫了大量的戰地報道，他當時就說自己完全相當於戰地記者，而不是被綁架的人質。因為有了食物，使原本作鳥獸散的馬子們又來入伙，人數由原先的1000人又激增到了3000人。有奶就是娘啊！

眼看着馬子隊伍不斷壯大，駐守山下的談判隊伍有點沉不住氣了。但更心虛的是馬子首領們。一看官方不再搭理他們，部分主張見好就收的意見又開始占上風。孫美瑤覺得自己主動去搭訕有點沒面子，決定派個人質過去傳話。

這時，一個法國人質主動承擔了這個責任，自願代表大家下山談判。這個人可靠嗎？孫美瑤對他進行了一番調查。在調查中發現，這人還頗有些來頭，據說在一戰中他得過一個勇士勳章，並且是一個把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的人。孫美瑤覺得他是一個講信用的人，就讓他攜帶自己的談判條件下山前去接洽, 條件是1天以內必須返回，否則殺人質。

可萬沒想到的是，這個法國騎士竟然背叛了自己的名譽和信譽，逃之夭夭了。於是馬子們罵開了，“他*的,沒想到洋人也不講信用！” 這時唯一懂漢語的鮑威爾站起來說，“你別把法國人和我們美國人想提並論，讓我去！”鮑威爾帶着最新的條件與大家的期待下山了。經過幾輪討價還價，5月31日，談判重新開始，雙方最後達成初步協議：孫美瑤釋放全部人質，請官方入山點名，有槍者改編為政府軍一個旅。官方承諾先發軍裝兩千套，並發給匪方兩個月餉。

經過一番折騰，官匪雙方又回到了起點。

(3)柳暗花明 – 陳調元單刀赴會

協議雖然簽訂，如何實現互信和順利實施卻是大難題。這時，牛人出現了。一個叫陳調元的人，時任江蘇徐海鎮守使，因為熟諳黑白兩道，自告奮勇，帶着官方送給馬子的2000套軍服和一些糧食，單槍匹馬上了山。

孫美瑤跟陳調元一接觸，竟發現兩人頗有共同語言，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陳一見孫的眼睛有點紅腫，就關切地說，“老弟，近來山上山下辛苦了吧，戴我的墨鏡試試！”搞得很久就缺乏父愛的孫美瑤，眼睛更紅了。老陳還主動把自己的保鏢支走，和馬子們稱兄道弟，同吃同住。老陳的舉動終於取得了孫美瑤的信任，談判這才有了結果。6月12日正午，官匪雙方代表在士紳、商會和外國代表見證下正式簽約。最後一批外籍人票8名全部釋放，13日全部到達上海；24日，中國人質也全部被釋放；27日，孫美瑤部正式改編為山東新編旅，孫美瑤如願以償當上大旅長。震驚世界的臨城劫車綁架案歷時三十七天后終於塵埃落定。（我也累啊。）

(人質被釋放時的情形 ）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孫美瑤在世人面前露了一把臉，又當上大旅長，不免有些飄飄然了，不但走起道來覺得馬路窄，跟往日的弟兄也有些疏遠。但稍為懂得點厚黑學的大俠們都知道，這事兒沒完。不但在洋人壓迫下醜態畢露的北洋政府恨得牙根發癢，本來賦閒的吳佩孚也有點鬱悶：雲裡霧裡被打了一巴掌。於是吳給曹錕寫了一封很有分量的信，大意就是如孫美瑤不除，其他土匪必會起而效尤。曹就委派新任兗州鎮守使張培榮便宜行事。

張培榮想那就安個欲加之罪吧，找個藉口殺了和孫美瑤往日最鐵的手下丁開發，以激起他的反抗，沒想到孫不為所動。這下只好來暗的了。12月19日，張培榮在中興煤礦公司大樓擺下鴻門宴，孫美瑤帶着兩個警衛就大大咧咧地去了，剛要上台階的時候，被埋伏的殺手用石灰封了眼，然後手起刀落，亂世梟雄身首異處。為表功，孫的首級被送到濟南博物館，作為展覽品供人觀賞（這大概也是90年前部分國人的文明程度）。

(中興煤礦公司大樓，德國人1923年所建，搞豆腐渣工程的人不敢看的作品)

扯點嚴肅的和八卦的

孫美瑤來去匆匆，早已湮沒在歷史塵埃中。但是孫美瑤干下的恐怖活動卻具有相當的典型性，劫持，國際化，威脅，談判，自始至終又不象拉登炸大樓那麼血腥。如果拉登多動點腦子，請小布什的老爸和老媽去阿富汗喝茶，而不是草菅人命，或許真能獲得點同情或收穫。

這也就引出了一個常見的爭議，孫美瑤這樣的馬子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以今天的標準來看，毫無疑問孫干下的是惡性犯罪事件。但在那種亂世之下，好壞是非的判定也走了樣，馬子們的綁票倒也是被生存所迫。在無法無天的情況下，一個人能否守住不濫殺無辜，不性侵女性，不欺負弱小的人性底線，往往被看作這個殺手冷不冷的標準，這也是好漢和猥瑣男的根本區別，西部牛仔和惡棍的根本區別。孫美瑤以匪徒的身份被歷史定位，還因為他由黑洗白的過程只走了一半。如果孫美瑤厚黑一點，能撐到老蔣北伐，或乾脆活到羅帥進駐沂蒙山，那就有好戲看了。事實上，他的堂兄孫美松後來投了國軍果然發跡。

臨城劫車案在當時的轟動效應，也讓一些知識分子留下文墨。冰心說孫美瑤在抱犢崮的行動是“梁山好漢的生活”。瞿秋白稱讚他們的行動是對“野蠻列強的堅決打擊”，指出“只有顛覆軍閥，顛覆世界帝國主義列強才能有文明”。老毛在湖南搞農運的時候，把孫美瑤的馬子團伙說成是“革命團體”，稱他們的行動是“與封建統治階級爭鬥，與帝國主義爭鬥”的表現。

最雷人的要數魯迅的評論，魯迅在他的《墳・燈下漫筆》中寫道，“孫美瑤敢於擄去洋人站在軍前”，“使官兵不敢開火”，號召青年要有這種敢於向舊社會宣戰的精神，“掀掉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毀壞”安排這“人肉筵宴的廚房”。魯迅的糞青理論在今天簡直成為奇談了。要咱說，強迫洋鬼子稍息立正不是揚眉吐氣，讓外國人給中國人打工，或哈里王子搬磚頭才叫揚眉吐氣（哈里真是個好小伙！）。如果魯迅知道孫美瑤只讓洋人住二星級賓館，估計又要出離憤怒了。可見一百年來，中國人的地位還是大大地改善了。

俗話說無女不成戲。由於孫美瑤年青，長得又帥，因此其八卦情史也引起後人的興趣。比如電視劇《民國大劫案》就說孫等人刺殺了北洋內閣總理大臣曾申後，劫持了曾申的三姨太林室雅。這個看到名字就讓咱農村娃想入非非的女人，竟然產生了斯德哥爾摩情結，與孫美瑤搞起了悲壯淒婉的生死戀。不過這樣的情史大多帶有後人意淫的成分，再說也要對老媽的親屬表示尊重，此處省略5000字吧。

關於孫美瑤的事情，有電視劇和評書，但都不怎麼流行。今天，即使部分棗莊人也不知道有民國大劫案這檔子事。國外的文獻記載主要是美國記者鮑威爾和露西小姐的回憶錄。

青年黨的成立和土匪郵票的發行

事件的發酵還在繼續。以這個案子為契機，列強逼着北洋政府要對鐵路實行中外共管，周恩來在法國里昂大學演講時，詳細分析了臨城劫車案的前因後果，並對帝國主義的侵略本性予以揭露。這激起了在場的曾琦，李璜等中國留學生的義憤，他們於同年12月2日發起成立了一個右翼政黨，即中國國家主義青年黨（不是共青團）。後來在青年黨的歷史介紹中，一直把臨城劫車案作為結黨的重要動因。

話說在僵持階段，官匪達成協議，由當時在上海經營廣告業的美國商人卡爾·克勞做中間人，負責雙方的溝通與聯繫。有的旅客要寫家信報平安，也由克勞代勞。這些信件裝在一個木箱子裡，箱子上面用英文寫着“土匪郵政”，裝有信件的箱子首先被送到臨城，交到郵局，再寄往全國各地。有一天，克勞和助手麥根散步時來到一個小村莊，發現村裡有許多店鋪。他們在一家刻字店前停下，信步走進店裡，克勞見店裡擺設着生產樣品，覺得雕刻得非常逼真、形象。他想到郵寄信件時，有“土匪郵政”的字樣，如果能再有一張“土匪郵票”就好了。想到這裡，克勞興奮不已，拉着麥根就往外走。看到周圍沒有人時，克勞才把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麥根聽完，連聲說好。回到住處，克勞和麥根連夜設計郵票。他們找來當時的一些郵票進行參考，經過幾次修改，終於繪製了樣圖。第二天，他們把樣圖拿到刻字店，要求老闆按樣圖刻出模板。起初，老闆不肯刻，他知道這樣做是違法的，但克勞一再保證，不會泄密，並且願出雙倍的價錢。老闆答應了，立刻刻出模板並開始印製。於是，歷史上的“土匪郵票”就這樣產生了。

（土匪郵票）

“土匪郵票”共有兩種，分別為5分和10分。上面有一座小山，代表抱犢崮，郵票的兩邊分別用中文和英文寫有“抱犢崮”和“PAO TZU KU BANDIT POST”(“抱犢崮土匪郵政”)。克勞把郵票印好以後，就拿給被當做人質的旅客，並且聲明，今後無論是誰往外寄信，都必須要加貼這種專用郵票，否則信件寄不出去。旅客們雖然有些懷疑，但為了信件能夠順利寄出，不得不掏錢購買克勞的“土匪郵票”。這些信大都是寄往上海的，“土匪郵票”立刻在上海傳開了。一些新聞媒體把“土匪郵票”與臨城劫車案聯繫起來大肆炒作。一時間，“土匪郵票”在上海的身價呈直線上升。克勞和麥根當初印製“土匪郵票”時，只想賺點小錢，做夢也沒想到會受到如此歡迎。後來，天津郵局也知道了這件事情，當即做出決定：從今以後，凡是貼有“土匪郵票”的郵件，不論是否貼有正式郵票，一律不予投寄。在社會上發行了1個多月的“土匪郵票”也正式收場。“土匪郵票”雖然收場，但有一些已經流入民間。因為發行時間短，數量少，且與震驚中外的臨城劫車案有關，在此後幾十年裡，這些郵票變得越來越珍貴，成了集郵者的搶手貨。

因為“土匪郵票”具有它的特殊性，後來以“世界上唯一由罪犯機關開辦的郵政”發行的郵票而被收入了吉尼斯大全。不過說這話，日本的暴力團大概要抗議了，只要他們在郵件上蓋個“暴”字，郵遞人員就像手上拿了刺蝟，巴不得早點脫手。

孫氏後人

孫美瑤有兩個兒子，均已作古。下面有四個孫子和三個孫女。一個孫女在青島，另兩個孫女在老家。一個孫子也在棗莊，和我舅舅常有來往。還有三個去了烏魯木齊。後來呢？

後來他們打電話來說，“五大自由，讓大俠們歇會吧。”

[根據親屬口述及相關資料整理，轉載請註明 作者 五大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