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知識分子在1949

2011年09月02日 11:39  來源：鳳凰週刊

鳳凰衛視2009年12月12日《皇牌大放送》節目播出“選擇:中國知識分子在1949”以下為文字實錄:

1949年萬千中國知識分子在去與留的歷史關口躊躇

1948年11月12日 南京湖南路508號

解說:介公總裁鈞鑒，布雷追隨二十年，受知深切，但今春以來，目睹耳聞，飽受刺激，入夏秋後，病象日增，神經極度衰弱，實已不堪勉強支持，值此黨國最艱危之時期，而自驗近來身心已毫無可以效命之能力，與其偷生屍位，何如坦白承認自身已無能為役，而結束其無價值之一生。如何發表消息？我意不如直說，患神經極度衰弱癥，白天亦常服安眠藥，卒因服藥過量，不救而逝。我生無捕時間，斷不可因此舉而使反動派捏造謠言。

1948年11月18日

解說:陳故委員布雷先生公祭典禮，昨晨九時在中國殯儀館舉行，蔣“總統”率領國民黨全體執監委員，首先公祭。“總統”在陳故委員遺像前，為渠二十多年來之知己，默念約一分鐘，始緩緩退出。“總統”並挽“當代完人”橫匾一幅，懸掛靈堂上端。

解說:弟以百無一用之書生，十餘年來，誤國之罪，百身莫贖，臨書，愧甚、痛甚。

1948年11月2日 沈陽解放

解說:就在共產黨占領東北，向關內挺進後不到10天，蔣介石的首席幕僚，曾經名滿天下的報人，時政評論家陳布雷在寓所自殺。有人說他是陪葬，有人說他是屍諫。也有人說他是以身報國，當1949年即將來臨，萬千中國知識分子在去與留的歷史關口躊躇之時。替蔣介石撰寫了二十年文告，被譽為“領袖文膽”的陳布雷做出了最激烈、最極端的選擇。

石齊平:60年前的12月7號一路退到成都的國民政府，宣布遷往臺北，三天后雲南起義，退無可退的蔣介石，終於搭上了飛往臺北的飛機。兩岸劃海而治，終成定局。隨之改變的還有千千萬萬普通百姓的命摺＝裉斕奈覀儯璸楹螘�灾O愀邸⑴_灣、大陸或是海外，我們的命吲c1949年又有什麼關聯？在那個大時代中，大多數人都只能被歷史洪流裹挾著沖走，但是知識分子，尤其是自由派的知識分子，卻在超脫政治立場思考著國家、民族以及個人的命擼�灾Rチ糝�間為自己選擇一個心目中的未來中國。今天的節目，就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幾位當年中國最頂級的自由知識分子，在1949年經歷過什麼樣的思考。

翁文灝:地質學的開山祖師為何被兩岸遺忘？

學問做到院士，當官做到總理的翁文灝

我們首先要喚醒全體中國人對一個名字的記憶，這就是翁文灝，說起中國的地質學，大家都知道有李四光，有大慶油田，但地質界卻流傳著“沒有玉門就沒有大慶”的說法，翁文灝正是中國石油工業搖籃——甘肅玉門油田的創建人，他還是中國歷史上唯一“學問做到院士，當官做到總理”的人。但是1949年後，大陸跟臺灣都刻意迴避這個名字，連帶著他身邊的地質學家也都寂寂無聞。這都是因為1948年底，翁文灝進入了中共的戰犯名單。

解說:1948年4月，國共和談已徹底破裂，內戰全面爆發。而南京城裡，中華民國卻在進行第一次全國性“總統”選舉，以絕對優勢當選“總統”的蔣介石，為著“行政院院長”一職焦頭爛額。黨內的派系斗爭使得原本內定的張群，或者何應欽都無法出任。情急之下，蔣介石想起了兩年前退隱政壇的翁文灝，1948年5月25日的《中央日報》發表了立法院高票通過翁文灝出任行政院院長的消息。這突來的任命震驚了翁家的親朋好友，翁文灝的幼子翁心均，甚至還被父親的朋友質問了一番。

翁心均（翁文灝幼子）:他說怎麼搞的，他說翁先生怎麼突然間又當這個，好像覺得我父親不應當的，好像太愚蠢了這樣，這時候你來當“行政院長”。

解說:出生寧波的翁文灝本是一名潛心研究的學者，他撰寫第一本《中國礦產志》，編寫了第一張中國地質圖，組建了中國第一個現代地震臺。他還創立了“燕山邉訉W說”，組織了仰韶文化遺址的挖掘，可以說在中國，從礦產學、地質學、到古生物學、土壤學等一切與地球相關的學科，都是由他創建的。

柯俊（中國科學院院士）: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已經知道，丁文江、翁文灝這是我們最出名的，最好的一本地圖，就是他們兩個人的。然後底下後來又加了一個李四光，李四光是晚一輩的了。

解說:翁文灝還是第一個獲得世界榮譽的中國學者，1922年他被推舉為國際地質大會副會長和評議員，他組織推動的北京周口店考古，在1929年發掘出了北京猿人頭蓋骨化石，這一成就被盛贊為中國科學取得的第一面世界金牌，更造就了裴文中、賈蘭坡等新一代中國考古學家和古人類學家。

李學通（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他曾經有一首詩里提到“我雖年少知自勉，須扶衰弱佐中興”，那時候列強到中國瓜分勢力范圍，一個很重要就是挖掘中國的礦產資源，但中國人對這個礦產資源了解得很少，近代中國這種國家衰弱這種背景，以及他強烈的愛國主義救國的理想，還是對他的專業選擇有非常重要的影響。

解說:1931年，“9·18”的槍聲劃破了書齋的寧靜，讓無數中國知識精英放下了手中的學問，蔣介石為網羅人才，於1932年邀請了王世傑、胡適等二十多位專家學者為其講學。這也是自由知識分子，向國民政府靠攏的開端，就是在這一年的夏天，翁文灝第一次見到了蔣介石，位於南京的第二歷史檔案館，保存著翁文灝對這段往事的記錄，廬山上，三天對談，蔣介石為翁文灝的才華深深折服，並力邀其進入政府，共摯谷沾笥嫛Ⅻ/span>

翁心均:蔣介石就說，要成立一個國防設計委員會，怎麼樣子做抗日的準備工作，就叫我父親當秘書長。

李學通:你那個機構（地質調查所）不是缺錢嗎，我（蔣介石）可以批給你十萬大洋，然後就說無論如何要邀請他來，國防設計委員會是個秘密機構，對外不公開的，不掛牌子的，委員會的委員長是蔣介石兼任。

解說:為抗日救亡挺身而出的熱血豪情，讓翁文灝最終接受了蔣介石的邀請，而翁文灝與共產黨之間，在1949年之前卻少有接觸，細數下來，最直接的來往，只有1938年的一段往事，當時，為了開發玉門油田，須要做進一步探測，翁文灝需要去陜北，拿回當年遺留在那裡的鉆井機。

李學通:之前設了一個陜北石油探礦處，開始生產，但是共產黨來了之後就把油礦占領了，連工人帶鉆機都給占領了，翁文灝為這個事專門拜訪了，當時中共駐武漢的代表周恩來，得到周恩來的全力的支持，對共產黨或者對周恩來，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解說:但對於當時在國民政府內，如日中天的翁文灝，共產黨卻沒有表現出太多興趣，雙方從此失之交臂，有人說，翁文灝也許是一個出色的盛世宰相，但1949年卻是一個烽煙四起，江山易手的歲月，與權力中心的距離，將前所未有地左右著知識分子的命摺Ⅻ/span>

解說:1948年5月，在中華民國的第一次“總統”選舉中，蔣介石雖穩操勝券，但他力挺的副“總統”人選孫科，卻敗給了桂系軍閥李宗仁，選舉結束後，蔣介石內定的“行政院院長”張群，又遭到“立法院”反對，把持“立法院”多數席位的CC派，私自舉行投票，推舉和蔣介石已生嫌隙的何應欽出任。

李學通:蔣介石只好在這兩個人之外，挑選另外一個合適的人選，可以說是“院長”的這個帽子，是突然降臨到翁文灝的頭上。

翁心均:那時候共產黨認為，五年之內可以解放全中國的，我父親認為，國民黨的力量，維持北寧路（北平至沈陽）沒有問題的，他是這麼一個看法，他如果知道國民黨馬上就軍事垮下來，他也不會，不知道。

解說:1948年5月24日，就在解放軍包圍長春的第二天，一直與蔣介石相持不下的“立法院”，高票通過了翁文灝的任命，這一變化得到很多人，包括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的贊賞，然而人們也很清楚，面對國民黨眼下的危機，翁文灝也將無力回天。

解說:翁氏出長政院後，做事情也許可以認真一點，但是要希望翁氏來轉捩乾坤，改變一個局面，那假如不是一種幻想，就是一種奢望了，任何人來做“行政院院長”，也都是沒有辦法的，誰上臺就誰倒楣，誰來做就誰犧牲。

解說:儲安平的一段話，一語成讖，從1948年5月25日上任，到同年11月3日提出總辭職，翁文灝內閣只維持了不到6個月，成為中華民國歷史上又一個短命的內閣，這6個月里，為了消除日益惡化的通貨膨脹，翁文灝推動了當時勢在必行的金融改革，但他所有的努力留給後世的，只剩下被“千夫所指”的金圓券。

李學通:金融改革的設計在抗戰勝利之後，財政部很多年一直在想搞這個，因為通貨膨脹，具體負責的就是財政部長王雲五，最後蔣介石拍板決定，翁文灝只是作為“行政院長”，一個主導的工作。

解說:1948年10月31日，國民政府宣布解除物價禁令，金圓券在發行兩個月後即告貶值5倍，並從此一瀉千里，以致民不聊生，金圓券從民間收兌的近五億美元金鈔，被蔣介石悉數咄�臺灣，中國百姓被徹底掏空，作為這場荒唐戲碼的始作俑者，懷抱救國夢想的翁文灝，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極不光彩的一頁。

李學通:胡適（丁文江）說的麼，我們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飯桶，他選擇了一個不恰當的時機，來做這樣一個行政官員，這個選擇就決定了他不可能成功，他最後必然要失敗。

解說:金圓券大幅貶值後，翁文灝開始閉門不出，謝絕見客，以為從此將徹底告別政壇。然而1948年的聖誕節，已包圍北平的共產黨宣布了一個“頭等戰爭罪犯名單”，名單上一共43人，共產黨稱之為“罪大惡極，國人皆曰可殺者”，翁文灝赫然名列第12位。

翁心均:我估計主要這兩個關系，一個發行金圓券，一個就是那個反共廣播。

李學通:廣播講話，實際上也是，蔣介石那有人寫好了稿子，他實際上沒有政治頭腦，他的理想是所謂好人政府的理想，一個政府由好的人，按照科學的方法來好好做，那不是政治，那是行政。

解說:時間進入1949年，軍事上的失利以及桂系軍閥逼宮，迫使蔣介石第三次宣布下野，副“總統”李宗仁代理“總統”事務，意與中共停戰求和，中共提出的第一個條件，是要南京政府“逮捕一批內戰罪犯”，並強調首先要逮捕，43位名單中的“頭等戰犯”，消息傳來，翁文灝收拾行裝避居臺灣，四個兒子中，老二已經犧牲在抗日戰場上，老三翁心鶴與老四翁心均，都沒有與他同行。

翁心均:孫越崎勸我大哥不要走，我大哥是派出去學油管的，唯一的一個油管專家了，他說你不要走，共產黨來肯定要建設的，你到臺灣去，臺灣也不一定能守得住，臺灣只有那麼小的地方，你這個學非所用，張茲闓就勸說，共產黨這個日子不好過的，快走。

張英（翁文灝外孫）:我媽媽就是他的女兒，在嘉義，我父親是在上海加入的中國石油公司，被派到了嘉義，我外祖父來的時候，還有包括像翁心源（長子）也來了，都住在嘉義。

解說:國共和談未能一蹴而就，李宗仁很快又向翁文灝伸出了橄欖枝，1949年2月8日，翁文灝隨同李宗仁的特使程思遠，返回上海，出任“總統府”秘書長，被政治折磨得筋疲力盡，卻又再次踏足政壇，翁文灝為的是爭取一線留下來的希望。

李學通:覺得自己是為了抗戰，為了國家的建設，這樣才來從政，最後沒想到，落在他頭上最後一個結論是個戰犯，當時的李宗仁政府的形象，還是說跟國共和談，他覺得這個時候接受這樣的一個任命，可以樹立自己一個支持和平，或者說是反對內戰的這樣一個形象。

解說:1949年4月1日，張治中、邵力子一行啟程飛往北平，開始與中共和談，翁文灝特意前往機場送行，但經過十多天的拉鋸戰，國共雙方未能達成協議。4月19日，周恩來指責李宗仁要求的“延長簽字期限”、“先達成停戰協定”，實質是拒絕在談判書上簽字，李宗仁於第二天召開五院院長會議，翁文灝力主國民黨接受中共的要求，但這次會議，還是徹底關上了和談的大門，翁文灝也只得再次流亡。再次離開南京的前夕，地質調查所的所長李春昱來訪，當時國民黨正在動員知識分子去臺灣，並準備整體搬遷各大高校和研究院，但是地質調查所的人員都不願離開，並已在積極準備迎接南京解放，調查所是翁文灝一手創辦，經營的心血，李春昱覺得應該把這一變動告訴老所長。1949年4月23日，解放軍攻占南京，戰火直逼上海，中國石油公司設在上海的兩座煉油廠，正位於最先爆發戰爭的浦東，此時，翁文灝的長子，中油公司工程室主任翁心源，已帶著妻女回到上海，這一次，他沒有再隨父親離開，而是選擇留下來迎接解放，並參與了煉油廠的護廠行動。毗鄰黃浦江的煉油廠擁有自己的碼頭，戰略位置十分優越，戰爭還未爆發，就有國民黨的部隊強行要求進駐。

梁翁章（前中油公司職員）:要是有一個油庫漏了，特別漲潮落潮，油在這兒燃燒，著了以後就是不得了的事，所以我們大家都很怕，所以我們堅決不能讓國民黨進去一個士兵。

解說:隨著戰事越來越近，中油公司的留守人員，眼看就要頂不住軍隊的壓力，直到有一天，翁心源拿來了一張，衛戍司令部的軍事警示牌。

梁翁章:油庫重地，禁止駐軍，底下還蓋著上海衛戍司令部的印，就這麼一個東西，它就管用，翁文灝給辦的，上海衛戍司令部是很高的權威機關了，他給下的指示才起作用，我們把油保護下來，解放軍往南走就用我們的油。

解說:地質調查所留下來了，煉油廠也保下來了，只有翁文灝必須遠走他鄉，他沒有隨國民政府前往廣州，而是經上海，臺灣最後到了香港，他決心跳脫出中國政治的漩渦，不再任人擺布，只是一顆期盼回家的心，仍在經受煎熬。回家的信號比想像中來得要早，1949年5月29日，上海解放的第三天，代理市長陳毅，就在會見資源委員會留守人員時，第一次向翁文灝招手。

翁心均:翁文灝是個書生他不懂政治，他就是不走我們也不會難為他。

李學通:希望他在回大陸之前，有一個公開的表示，就是對以前參加國民黨政權一個否定。

解說:長子翁心源後來回憶說，父親接獲消息激動萬分，在家書里寫下“但求生為中國人，死為中華鬼”、“願意回國做百姓，而不願流亡海外當白華”，1949年9月，翁文灝將父親與妻子，從臺灣接到香港，並交由前來探望的翁心源帶回大陸，而他自己，則繼續留在香港觀望。

他認為可能他的問題，需要中共最高層的人來做表示他才放心，他在香港寫了這樣一個自白書性的東西，由翁心源帶回來了，據說被遞交到劭力子的手裡頭，裡面文辭之中，還是委員長蔣“行政院長”宋，用這種口吻來說話，他們就根本沒把他這份自白書遞送上去。

翁心均:我父親說，我罵我自己可以，罵別人好像罵不出口。所以弄到後來，弄得很僵。

解說:僵持之中，國民黨臺灣省主席陳瞻l來電報，催促翁文灝回臺灣襄理政務。而在此之前，策反雲南起義的國民黨將領楊傑，在香港遭特務暗殺。香港已非久留之地，1949年12月，翁文灝前往巴黎暫住，此後近一年裡，他一直掙扎於是接受美國大學的聘請，忠環菥S持生計的收入，還是耐心等待可以回國的消息。躊躇之中，翁文灝也在默察世界潮流。

李學通:50年代初的時候，歐洲的大趨向，是保守黨政府的垮臺，是工黨政府的國有化政策的推行，包括他做的剪報都是社會主義陣營，生產在發展，朝氣蓬勃那種形象。而西歐是衰落，江河日下那種印象。在他默察世界潮流的結果，他認為社會主義這條道路，是人類的一個方向。

翁心均:後來發生什麼事情？11月份志願軍出兵了，中美直接軍事對抗了，成了敵對國家了。這時候我父親說不行，他要回來，回來好像跟中國人民共生死了。

解說:1950年底，中國出兵朝鮮後兩個月，翁文灝最終退掉了開往美國的船票，並於第二年春天搭上了飛往香港的班機。1951年3月7日，北京前門火車站，迎來了中國曾經最優秀的地質學家，石油工業的奠基人，以及一個不成功的政客。經過動蕩不安的1949年，翁文灝消失在中國人的視野里。而他的歸來，卻又讓翁家移居臺灣的三個女兒，陷入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