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至05年期間,我受邀為西班牙當代史協會編輯關於中國當代史的專集,與Revista de Historia Actual(當代歷史評述)在西班牙Cadiz 大學的編輯們有一些交流。其中負責網上出版技術的Rafael Gomez 非常納悶為什麼西方的民主國家在二次世界大戰後容忍法西斯獨裁者佛朗哥將軍終身統治西班牙直到1975年11月20日死亡。這是比較容易回答的問題。與日本的天皇一樣,佛朗哥看透西方“民主”陣營戰後需要他鐵腕統治西班牙以對抗蘇聯。正如在西班牙內戰期間一樣,佛朗哥獲得德、意法西斯的軍援,但共和國卻從英法那裡得到“不干涉內政”的保證。1976年,佛朗哥的殘黨在得到“不追究犯罪責任”的保證下還政於民,也算是聰明識時務,被亨廷頓聲稱為“第三次民主化浪潮”的開始。Cadiz位於西班牙的西南海岸,面對大西洋,鄰近摩洛哥,在內戰爆發時(從1936年7月17日摩洛哥的殖民軍團反叛開始)屬於叛亂地域。離Cadiz約100公里以北的內陸城市Seville在內戰爆發時也屬於叛亂地區。在Cadiz和Seville之間的山區,有一個叫Casas Viejas(卡莎維哈斯)的小村莊,在這裡發生了無政府主義運動史上著名的“卡莎維哈斯屠殺”事件。Rafael告訴我,他奶奶就住在卡莎維哈斯。
西班牙無政府主義的根源來自於天主教和王權的殘酷支配歷史,當法國大革命的精神激勵起民眾的共和理想時,拿破崙的刺刀卻架在西班牙民眾的頭上。這也是西班牙產生了最早(在蒲魯東等作出理論總結之前)、偉大的無政府主義藝術家Goya y Lucientes (1746-1828)的原因(插圖為其著名的油畫The Third of May, 1808)。西班牙是無政府主義發展成一種主要政治運動的惟一國家(注1),而卡莎維哈斯被廣泛認為是無政府主義運動鄉村起義的典型。自20世紀初無政府主義哲學在歐洲傳播並在其邊緣地區(俄羅斯和西班牙)發展成長,那些剛剛形成的大都市中的“無產階級”窮人階層最容易受到無政府主義的激勵,馬德里和巴塞羅那的被初步組織起來的工會自然成為無政府主義的主要力量。一九三三年,剛成為共和體制的西班牙仍然處於專制勢力(特別是軍隊)的威脅之下,另一方面,剛踏上政治舞台的都市勞工和村鎮民眾又不可忍耐地訴諸政治手段要求改善經濟待遇。一月八日巴塞羅那、馬德里和Valencia等處的無政府主義者在匆忙之中響應傳聞中的鐵道工人罷工而起義,認為可以一舉摧毀舊制度,遭到政府的輕易擊破,但在卡莎維哈斯,受無政府主義影響的村民卻於三天后襲擊警察局,宣布實現自由共產主義。
此時,以Azana首相為首的西班牙共和政府並不能有效地控制社會,對於各地的來自專制勢力和自由共和/無政府主義的反叛,只能下令鎮壓,卻隨各地的警察和軍隊按其意願執行。當卡莎維哈斯暴動的消息傳到城裡,一個中士奉命帶着十二名警察先被派來趕到村邊。三個小時以後,一個中尉奉命帶着十二名士兵和四名警察前來增援鎮壓。此中尉頭一天剛到任,對於本地懷着恐懼不安,本能地感到每一家村民都是叛亂分子。軍隊和警察們最終在一個燒炭的茅房處遇到武裝抵抗,他向省長要求進一步聲援,晚上十點時,省長的特使與兩名帶着手榴彈、來福槍和一挺機槍的下士也趕到了。天色已晚,中尉不想無謂地傷亡,準備第二天天明之後再進攻。此時,另一隊載有四十名士兵的車隊趕到,這支由一個上尉指揮的軍隊在出發前一天剛從馬德里被調到一個叫Jerez的小城去鎮壓那裡的無政府主義抗議活動,已經四十八小時沒有睡眠了,上尉曾拒絕來自內務部長的電話命令,但被迫帶着士兵趕夜路到卡莎維哈斯去平息緊急狀況。這些疲憊不堪的士兵原準備與成百上千的武裝無政府主義者戰鬥,現在看到面前的敵人只是躲藏在茅房裡的男女老少,殺戒大開,不等天明,立即放火燒燃茅房,並射殺往外逃命的八個無政府主義者。喪失理智的士兵們又報復整個村莊,射殺了另外十二個村民,釀造了震驚全西班牙的“卡莎維哈斯慘案”。
與幾乎所有的政府犯下的罪行一樣,隨之而來的是由受到襲擊的鄉鎮警察和參與鎮壓的政府官兵對每一戶村民的審判,不少村民逃離了卡莎維哈斯,留下的人要忍受此後數十年的敵意和仇視,這是西班牙Andalusia(安達路西亞)地域無地民工憤怒和犧牲的象徵。後來,慘案的真相部分地被揭露出來,相關的官員都推卸責任,說自己沒有下命令屠殺,最終導致Azana政府的辭職。這個慘案加劇了專制勢力推翻共和體制的決心,佛朗哥在叛亂的第二天的廣播聲明中就聲稱西班牙被無政府主義和革命罷工摧毀了。在一九七三年至七四年製作放映的《大丈夫佛朗哥》電影中,就描述卡莎維哈斯起義是促使佛朗哥反叛共和國的決定因素之一。可憐的安達路西亞貧苦民眾,你們在共和體制下尚不能得到公正,又如何在專制獨裁(教會加軍警)下苟活生存?怪不得那些在佛朗哥死後採訪該地的外國人都發現:安達路西亞山民最會撒謊,因為撒謊已經成為一種生存本能了。
卡莎維哈斯見證了無政府主義運動的真髓:希望、叛亂、失敗;再希望、再叛亂、再失敗……而在這一系列看似循環的過程中,整個社會的制度、人類的文明得到進一步的改善。如果我們看到今天的共和體制在西班牙已經穩固,就是因為西班牙經歷了卡莎維哈斯慘案、西班牙內戰,特別是佛朗哥獨裁反動時期。
如果說無政府主義政治實踐與別的政治力量(包括社會主義運動中的多數派別)有什麼重要區別的話,那就是:無政府主義為了改進社會,常常不迴避明顯的政治失敗。正如西班牙內戰的參與者舒奇回顧到:我們這些無政府主義者遭受各種政府權力的迫害,一生都處於監禁、流放之中,好像一事無成。但是,我們欣慰地看到,許多我們為之奮鬥、犧牲的理想,已經被寫入聯合國憲章和許多國度的憲法條文中,政府的權力進一步被制約。在人類社會的進步過程中,隨處可見無政府主義理想里閃耀着芝加哥乾草市場、墨西哥薩巴提斯塔、俄羅斯克朗斯達特以及西班牙卡莎維哈斯殉道烈士們的光芒。
註:無政府主義成為重要政治運動,特別是軍事鬥爭的另一個地區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烏克蘭。以馬克諾Makhno命名的運動在德軍投降後、布爾什維克控制烏克蘭之前與白衛軍殊死戰鬥,貫徹無政府主義的理想。
此文主要參照Jerome Mintz, The Anarchists of Casas Vieja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4,也從Helen Graham, The Spanish Civil Wa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和Robert Graham, Anarchism: 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Libertarian Ideas, Vol. 1.Black Rose Books, 2005中得到一些知識。
[趙京,2007年1月1日 美國聖拉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