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拍過的地方

　　宋徽宗趙佶一朝有位小丑，叫做朱勔。此人並無顯赫的身世，他與其父朱沖，只是蔡京在杭州閒居時際會的。蔡京復職時，因與這對父子投緣，便帶他們一同回京，安在身邊，用着順手。趙佶酷愛奇花異石，蔡京就想到了朱勔，於是放他出去廣為採集，是以博得皇帝歡心。朱勔接到任務，知道大顯身手的時候到了，即刻回老家，搜得三株珍異黃楊木，回京獻禮。趙佶一高興，專門為朱勔量身定做了一個部門，叫做應奉局，朱勔是當然的局長，享受部級待遇。朱勔為了更好地完成使命，特地將應奉局設在蘇州，用於專門搜刮花石綱。從這一意義上說，應奉局就是腐敗局。一個中央政權，專門設立一個部級單位，用於掠奪民間財富，這在中國歷史上，還算頭一份兒。

　　這等於說，趙佶給朱勔一個特權，到了江南，那就是朱勔的地盤了，他要什麼就是什麼，地方政府必須無條件地服從與配合。所以，我們注意到，朱勔所貢之物，無不從民間強取豪奪，其行為比強盜惡劣千百倍。比方說，應奉局的人在一戶人家發現一樣東西，那東西不一定是珍愛之物，可能是一棵草，也可能是一塊碎石，總之喜歡就行，接下來就會被應奉局的人打上皇簽，表示此物已屬皇宮用品，命令主人小心看護。如有不當，那就犯了不敬之罪，依法將主犯處斬，余則流放荒僻之地。

　　因朱勔做得太過，最後連蔡京也看不下去了，遂對趙佶說，花石綱擾民太甚，不可再這樣下去了，趙佶這才下令禁止。當時，朱勔略有收斂，但很快舊態復發，搜刮的程度比以前更甚了。朱勔甚至捏造聖旨，謊稱他所住的蘇州孫老橋一帶，被皇上賜予朱家，強迫周圍百戶人口，五日之內全部拆遷搬走(這跟今天的情形差不多，一些高官以國家的名義強征土地，迫使黃金地段的住戶限期搬走，然後他們自己建蓋別墅享受)。當時是腐敗政治的頂峰，換言之，也就是黑暗政治的頂峰，老百姓面對黑壓壓的朝廷、黑壓壓的官員，一有風吹草動，惟一的選擇就是一跑了之。朱勔也因此不費吹灰之力，就白得了大片的土地，並建起一座類似皇宮的園池，裡面招募了數千私人衛士看家護院，從而打造了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帝國。這個特殊的國中國，流毒州郡二十年之久。

　　歷史上有名的民變方臘起義，即由花石綱激起。所以我們看到，方臘當時所打出的旗號，就是誅殺賊臣朱勔。由於御史彈劾，朱勔及其子侄的官職，一一被罷黜。方臘攻陷杭州時，發現州府衙門的貴賓招待所里，有十多個錦衣金帶打扮的人，審問時，個個閉口不言。等到大刑伺侯，他們才開口交待，自稱是朱勔家奴。你看看，連朱勔的家奴都錦衣金帶，朱勔一族的奢侈生活，就更可想而知了。時謠“金腰帶，銀腰帶，趙家世界朱家壞”，既是一個寫照。當然了，趙家世界並非全是朱家壞，我們在本書裡一再強調說，壞趙家世界的，恰恰是趙家人自己。方臘是怎麼起義的，趙佶不是不知道，但方臘被滅之後，他好了傷疤忘了痛，依舊寵信朱勔。這樣一來，朱勔就更不可一世了，以致當時的朱家，有東南小朝廷之謂。

　　因為得寵，朱勔常常被趙佶叫到宮裡喝酒。一次宴罷，趙佶用手親昵地拍了朱勔一下。於是，朱勔趕緊脫下那件錦袍，立即請人在趙佶拍過的地方繡上一隻金手印，逢人便炫耀說：“這是皇帝拍過的地方。”還有一次，朱勔從內宮飲酒歸來，他又用黃帛纏臂，與人相互作揖時，他那隻胳膊一動不動。即使人家不問原因，他也會主動解釋說：“這隻胳膊被皇帝撫摸過，恕不多禮。”運筆至此，我的思緒從宋帝國，一下子回到八九百年後的文革，某紅衛兵與人發生爭執，他伸出手給對方，趾高氣揚地說：“你打吧，這是毛主席握過的手。”然後是數天不洗那隻為之驕傲的手。歷史的複製，竟如此傳神。

　　金軍侵略開封時，趙佶退位為太上皇，朱勔想擁其南行，臨幸他的蘇州老家，意在光宗耀祖。他還來不及實現這一願望，就被新君趙桓貶為平民，沒收家產。抄家人員核查時發現，朱勔的田產竟達三十萬畝之多，其他珠寶玉器，更是不計其數。盛怒之下，趙桓把朱勔貶至南方，即今之廣東龍川。沒多久，又派出使節到龍川，當眾將朱勔斬殺。炫耀成習的朱勔到了陰間，會不會捧着自己的頭顱到處說，這是皇帝親自派人斬下來的頭。會不會呢?鬼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