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竟然不是“民族英雄”?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3年06月26日16:33:21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清末“史界革命”的直接成果,是打造出一套自黃帝到洪秀全、傳承有序的“民族英雄譜
系”。岳飛是這譜系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當時文章,對岳飛多冠之以“中國民族主義第一偉人”、“中國民族排外第一偉人”等尊稱。但“民族主義救中國”本是晚
清知識分子病急亂投醫的結果,帶有強烈的現實功利色彩
老高按:岳飛,自南宋以來一直是被稱頌的正面形象,但是對他一直存在爭議。“文革”以後的官方將岳飛納入“愛國主義教育”的框架,自然不容人表示異議。數年前,有中國官方權威人士告誡我說,對已經有定評的歷史人物的翻案之作,需要經過相當級別的機構審批。他緊跟着一句話:所謂“審批”,就是“不審批”。岳飛自然也屬於這一類“已經有定評的歷史人物”了。今天中國最大的門戶網站騰訊上,卻突出地刊出了一篇文章《岳飛不是“民族英雄”》,讓我不禁感到詫異。 中國的幾大商業性門戶網站,都開設了“歷史”頻道。相比之下,騰訊的歷史頻道是辦得最好的,信息量大,新資訊多,密集發出的大量專題,都能給人以啟迪。看其它網站的歷史頻道,常常感到似曾相識,總是遇到一些熟面孔,天下文章一大抄,多屬轉貼。但是騰訊不是這樣。即便不是都原創,但也經過編輯的取捨、整合,有新的角度和新的史料。 至於這篇文章是否言之成理?我對岳飛毫無研究(只對當局宣傳岳飛大有心得),轉貼於此,供咱們萬維的作者讀者們來品評。
岳飛不是“民族英雄”
諶旭彬,騰訊歷史頻道 2013-06-26 導語:岳飛在中國雖然家喻戶曉,但終究是近千年前的歷史人物,與現實難有觀照。本期專題之所以談如此遠古的話題,實因近日某部電視劇展開宣傳攻勢,“一代民族英雄岳飛”這般稱呼,遂俯拾皆是。 但所謂“民族英雄”,在中國實乃19世紀之產物,與岳飛毫無干係。 中國古代無“民族”概念,何來“民族英雄”? 梁啓超等人相信“民族主義救中國”,遂引進、宣傳近代“民族”概念 先秦歷史文獻中沒有“民族”這個詞彙。先秦時代所謂的“族”,多指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氏族、部族、宗族。《左傳》中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楚雖大,非吾族也”,所指乃是宗族、部族。先秦之後、晚清之前的歷史文獻中,“民族”一詞仍極少出現,即便偶有特例,也與近代“民族”概念毫無關係,如《永樂大典鬼谷分定經》裡說:“貴人皆仰,民族皆歡”,仍是宗族之意。 “民族”一詞被大量使用,始於20世紀初。金觀濤教授利用其容量達一億兩千萬字的“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專業數據庫(1830-1930)”,對這段時期“民族”一詞的使用頻率進行了搜索統計,結果顯示:“該詞在19世紀文獻中極少使用,……到1900年後才開始出現井噴之勢”——這場“井噴”,其實是梁啓超等人掀起“史界革命”的結果。“史界革命”的目的,是要將傳統中國打造成新的西方式的“民族主義中國”,正如梁啓超所言:“今日吾中國最急者……民族建國問題而已”,而要“民族建國”,就必須通過新的歷史教育,在國民心中植下“民族主義”意識:“嗚呼,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悠悠萬事,惟此為大!”梁氏的倡議得到了大批學者和知識分子的響應,尤以有留日背景的革命黨人最為積極——這也在情理之中,梁氏的“民族”、“民族主義”概念,本就直接舶自日本學者。 但即便從日本舶來了具有近代意義的“民族”、“民族主義”概念,當時的知識分子也未必能夠準確理解其意義,將“種族”等同於“民族”者大有人在,宋教仁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為激勵國人的“民族主義自豪感”,宋教仁曾寫有《漢族侵略史》一書,歷數“漢族”歷史上侵略“外族”獲得勝利的光輝事跡,按宋氏的理解,所謂“漢族”,乃是一種以黃帝為共同祖先的“血族”,如此強調血緣和血統,實是把“種族”當成了“民族”。為振奮“民族精神”,宋氏還在書中竭力論證“漢族”是從西方遷徙而來,與當時強盛的西方國家在種族上同源,證據之一是中國的六十甲子、天干地支這些名號,都是沿用了“西方文字之音”。當時許多學者與宋氏持相似論調,如章太炎公開宣揚“漢族”來自巴比倫,梁啓超、劉師培等人到處講“世界人種之開化,皆始於帕米爾高原”,從帕米爾高原東遷的一支,形成“漢族”;西遷的一支,則是當今西方強盛民族的祖先,東西同源同種,所以中國不是“劣等民族”。這種沒有學術支撐,但卻有現實政治意義的宣傳,在清末民初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以至於1915年袁世凱制定的國歌里,還有“華胄從來崑崙顛”的歌詞。 岳飛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才因現實需要被冠以“民族英雄”的頭銜 清末“史界革命”的直接成果,是打造出了一套自黃帝到洪秀全、傳承有序的“民族英雄譜系”。岳飛自然也是這譜系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當時文章,對岳飛多冠之以“中國民族主義第一偉人”、“中國民族排外第一偉人”等尊稱,說他“轟轟烈烈,手刃外種、口嚼外種、足踢外種,至死不變”,實乃“宗尚民族主義之一絕大偉人”,且“為種魂、為國魂、為中國民族之天神”,在眼下“茫茫黃帝之血裔、莽莽神州之輿圖”被異種之人盤踞之際,頂禮膜拜岳飛這位“嗜殺異種如命之偉人”,乃是不可須臾稍緩的當務之急;甚至說“吾寧夭折早亡,以見我廓清胡虜、志復中原的民族偉人岳飛”。其餘如文天祥、史可法、鄭成功等,都是當時知識分子致力宣傳的重點“民族英雄”。而在此之前,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這些歷史人物的標籤普遍是“忠臣義士”。 但“民族主義救中國”本是晚清知識分子病急亂投醫的結果,帶有強烈的現實功利色彩,加之梁啓超、宋教仁等人自身對“民族”、“民族主義”的認知並不到位,故而所謂“中國民族主義第一偉人”,在知識分子們的描述下,更像是“中國種族主義第一偉人”。在當時沛然莫御的岳飛崇拜浪潮中,蔣智由算是比較理性的一個。他曾撰文指出,岳飛抗金成績有限,“不過有數次戰勝之功,而克復土地數處而已”,所謂直搗黃龍,恢復故土,不過是“一將來之空想”,後人對其戰績的崇拜,不過是“轟動於虛聲,而非事實”;但即便如蔣智由這般理性之人,也誤把“種族”等同成了“民族”,他在文章中說,國人之所以崇拜岳飛,正說明國人天然存在一種“種族之見”,只要激發出這種“種族之見”,則“我種人必有恢復神州之一日,而東亞大陸必歸於我種人為之主”。上段所引資料中頻繁出現的“外種”、“血裔”、“異種”、“胡虜”等字眼,無疑也很能說明這一點。 綜上所述,1、古代中國沒有“民族”、“民族主義”概念,自然也不可能存在什麼“民族英雄”;2、我們今天熟知的“民族英雄譜系”,是晚清知識分子出於現實政治需要新造出來的,且多臆斷,缺乏學術根據;3、晚清知識分子對“民族主義”的理解更近於“種族主義”,對岳飛“民族英雄”光環的描述,也更近似“種族英雄”。4、中國可以有“民族英雄”,但須在“民族主義”意識普及的近代尋找。 即便以“國家英雄”來審視岳飛,也尚有可議之處 岳家軍的戰績,正史中存在太多誇張,譬如“朱仙鎮大捷”就並不存在 岳飛不是“民族英雄”,也不是晚清知識分子所誤解的“種族英雄”,至多可為“國家英雄”。但即便是“國家英雄”,也尚有可議之處。岳飛畢生從軍,其岳家軍固然是南宋政權一支極重要的國防力量,但同時,因其“家軍”性質,也長期是對南宋政權的一種潛在威脅。 毋庸置疑,岳家軍在對外抵抗金人入侵,對內平息武裝動亂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但這作用,正史中即已有太多誇張——據宋史學家、《岳飛傳》作者鄧廣銘先生考證結論,《宋史·岳飛傳》所載岳家軍最輝煌的“朱仙鎮大捷”——大破“拐子馬”,擊潰金兀朮10萬大軍,其實根本不存在,實屬岳飛之孫岳珂杜撰,元代編纂《宋史》,直接照抄了岳珂的說法。事實上,“岳飛和岳家軍中的任何一支部隊全不曾到過朱仙鎮”。《宋史·岳飛傳》還說,“朱仙鎮大捷”後,朝廷一日之內用“十二道金牌”命岳飛班師,導致伐金大業功敗垂成。“十二道金牌”之說,也已被鄧廣銘先生的詳細考證所否定。(具體見《〈鄂王行實編年〉中所記朱仙鎮之捷及有關岳飛奉詔班師諸事考辨》,收錄於《鄧廣銘治史叢稿》)赫赫有名的“朱仙鎮大捷”尚且子虛烏有,其他抗金事跡,更未必全然屬實,譬如八字軍統帥王彥攻拔新鄉城的戰功,就被岳珂移花接木算在了岳飛名下,《宋史·岳飛傳》亦照抄不誤。 正史既已如此誇張而難盡信,《說岳全傳》一類文藝作品,自然更無討論的價值。但最關鍵的問題還不在此,而在於:雖然後世不少人堅持認為若岳飛不死,則伐金大業可成——《宋史·岳飛傳》的撰寫者最為典型,他的觀點是:“飛與檜勢不兩立,使飛得志,則金仇可復,宋恥可雪;檜得志,則飛有死而已……高宗忍自棄其中原,故忍殺飛”——但若回到南宋初年真實的歷史情境之中,岳家軍的解散,實可謂朝野內外的一致願望。 包括岳家軍在內的“家軍”體制嚴重威脅到了南宋政權的軍事和財政安全 南宋自北宋的瓦礫間重建的過程中,形成了以張俊、劉光世、韓世忠、岳飛、吳玠吳璘兄弟為統帥的“五大家軍”。“五大家軍”與高宗的禁衛軍一起,組成了南宋政權的基本國防力量。宋高宗四處流亡之時,家軍體制對抵抗金軍入侵,確實自主發揮了不少的作用。但隨着高宗新政權日趨正規和穩定,家軍體制的負面作用越來越顯著,最要害者有二:1、家軍之間嚴格劃分界限,彼此猜忌,聯合作戰時往往互拖後腿,主戰派宰相趙鼎將家軍之間的關係形容為“相視如仇讎,相防如盜賊”,實際上削弱了南宋的整體國防力量;2、家軍壟斷了其轄地內的稅賦乃至釀酒等商業活動,妨害了南宋政權的財政統一。 無論是傳統帝制國家,還是現代民主國家,在軍隊國家化這個問題上,立場其實都一樣;在軍隊須由國家財政供養、而不能由軍隊自行徵稅或經商解決這個問題上,立場也相差無幾。具體到南宋政權,要想解決這兩個問題,就必須改革家軍體制。但難度也可想而知——傅慶是岳飛麾下的一員猛將,屢立戰功,但因與岳飛個人關係不睦,曾流露出想要轉調到劉光世麾下的意思,岳飛獲悉後,即毫不猶豫地設計斬殺了傅慶。此例可見趙鼎所謂家軍與家軍之間“相視如仇讎,相防如盜賊”,絕非虛言。家軍與朝廷之間的關係,也相當緊張。紹興六年,主戰派宰相張浚曾希望組織各家軍在淮北發動攻勢,結果,張俊非但拒絕派兵前來,而且四處宣揚韓世忠要趁機吞併他;稍後,張浚又計劃在淮南組織一次由張家軍、劉家軍和御營楊沂中軍的三軍聯合出擊,結果劉光世拒不合作,先以糧草不足搪塞,張浚遷就送去糧草後,劉光世又不遵號令,當楊沂中軍抵達指定位置時,他卻已早早從前線撤了下來,所謂三軍聯合出擊,也就成了空談。 岳家軍也同樣被當時的主流輿論認為不願意與朝廷合作。紹興七年,張浚曾打算征討偽齊收復中原,因此與四大家軍統帥——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岳飛,在龜山舉行高級軍事會議。統帥們的態度迥異,“劉光世請守,韓世忠請進兵,張俊曰都督欲戰則戰,欲守則守。惟岳飛獨以為不可用兵,浚再三問之,飛堅執不可之說。浚以飛為玩寇,議不協而罷”——誠如日本學者寺地遵所言:“張浚揭大義名分,主張恢復中原,然而不論他如何鼓舞,四大將仍各懷異志,岳飛明白表示反對,劉光世、張俊則消極抵制,都不願與張浚合作。”
解散岳家軍,不但是主和派秦檜的意見,也是主戰派張浚、趙鼎等人的意見 了解到上述背景,即不難發現,把岳飛與秦檜之間的矛盾,當成主戰派和主和派之間的矛盾,是對南宋初年歷史的最大誤解。解決包括岳飛和岳家軍在內的“家軍問題”,早在秦檜當政之前就已展開。動第一刀的,正是主戰派宰相張浚。龜山高級軍事會議後,張浚決定拿最為消極避戰的劉光世軍開刀,但劉家軍甫一解散,半數以上的部隊就叛逃到了敵國。這場變故雖然暫時中止了朝廷解散家軍的步伐,但卻無疑更堅定了朝廷軍隊國家化的決心。繼任的另一位主戰派宰相趙鼎,有鑑於直接炒掉家軍領袖的教訓,採取了更為隱蔽的手段——“撫循偏裨”,即獎掖家軍中的偏將,鼓勵他們從家軍中獨立出來,進而使整個家軍解體。但這一手段效果甚微,張俊等家軍統帥有所防備,並提出抗議,使得朝廷“終不能得其柄”;家軍統帥們繼續我行我素,張俊在紹興八年擅自將軍隊從前線撤回皇帝所在的後方,各方震動,幾乎釀成兵變,但“朝廷亦不能詰”;同年,岳飛向高宗要求增兵時,高宗的回答很明確:現在家軍規模過大,已是尾大不掉,與其增兵給大將們,不如另設直屬中央政府的新部隊。 繼趙鼎之後出任宰相的秦檜,終於在紹興十一年成功解散了三大家軍。秦檜賴以取得成功的手段有三:1、借戰事大捷之機,加授各家軍統帥中央最高軍事長官(樞密使、樞密副使)頭銜;2、繼續推行“撫循偏裨”政策;3、也是最重要的一招,秦檜以獨掌兵權為誘餌賄賂張俊,麻痹張俊戒心的同時,也離間了家軍之間的統一戰線,秦檜後來拒絕兌現承諾,已失兵權的張俊也無可奈何。具體到岳家軍,之所以能夠被和平解散,所依賴的並非岳飛個人的克制或者深明大義,而在於軍中將校不堪重壓,期待獨立已久,正如南宋人周密所言:家軍中諸將校苦戰多年,許多人已做到按察使這樣的高官,但他們出自行伍,必須父事家軍大將,見家軍大將常不敢抬頭,這種嚴厲的等級關係甚至影響到他們的家庭。其中尤以岳家軍等級紀律最嚴,將校犯錯,大則誅殺,小則撻鞭痛毒。朝廷解散家軍、將其全部統屬御林軍的詔令下達後,“諸校新免所隸事,或許自結知天子,人人便寬喜共命”,將校們既能夠免除家軍統帥的壓迫,更能由家臣升格為天子之臣,喜而從命,是很自然的事情。 張浚和趙鼎,是南宋初年著名的主戰派宰相,自張浚到趙鼎到秦檜,他們任期內最重要的工作,即解散家軍使之國家化。也就是說,岳飛與主和派秦檜之間的矛盾,同時也存在於岳飛與主戰派張浚、趙鼎之間。解散岳家軍,在當日實乃眾望所歸之事。即如金人,也承認解散家軍之後,南宋的國防力量整體上了一個台階,再難採取利用家軍嫌隙各個擊破的戰術。岳家軍的資產也很值得一提。高宗曾透露其總資產高達2000萬貫,而據派去處理岳家軍資產的鮑琚的統計,岳家軍的主要財源有三:每年可收160多萬貫錢的14個酒庫;每年可收41萬多貫的博易場等,以及每年可收稻穀18萬石的田產——而在高宗初年,每年財政收入尚不足1000萬貫。高宗末年,年財政收入激增至6400萬貫,其中很大一部分來自對家軍的接收。不解散家軍,則南宋政權也無法建立起自己完整的財政體系。 綜上所述:1、岳家軍的對金戰績頗多誇張,其主戰態度也並非始終如一;2、從南宋的國家利益考慮,岳家軍應該被解散,其解散也是眾望所歸;3、岳飛本人並無主動促成家軍國家化的任何意願,考慮到戰爭是家軍存在的必要前提,岳飛的主戰立場多少與此有關;4、岳飛之死,不是岳飛與秦檜之間矛盾的結果,更不是主戰派與主和派之間矛盾的結果,而是家軍私有化和國有化之間矛盾的結果。 結語:廓清岳飛的歷史本相,應該會有助於修正我們某些簡單粗暴的歷史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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