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代為猶太教師看管2千餘冊書籍70年 |
送交者: jim 2013年11月06日18:03:3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釘子太嚴實了。孫禮德沒有想到,20年前自己費盡心思釘上了這些木條,20年後需要耗費更多心力敲開。
這是2013年9月13日,窗外驟雨傾盆。孫禮德不知道木板撬開後裡面會是怎樣的情形。他已經20年沒有見過裡面的書了,這是這個家庭最重要的物什。他在心中默禱。當初他花了一整天將它們封閉在重重木條里,這曾被認為是保護它們的最好方式。但如今,他害怕它們被老鼠啃成紙屑。 虹口提籃橋,東長治路805弄45號,一座行將拆遷的老式石庫門。二樓昏暗的亭子間裡,這2000冊英文、德文、希伯來文圖書住了整整70年。它們來自一位名叫林道志的老人。他是孫禮德的外公,昔日的教堂牧師、小學校長。1943年,一位在上海避難多年、行將離開的猶太人,將這批書交給他看管,並告訴他,“我會回來的”。 為了這句約定,林家三代人,守候了70年。 錘子敲開了當年的木條。木條裡頭藏着書櫥,玻璃門上貼着當年的掛曆紙。打開櫥門,一沓沓積滿灰塵的舊書出現。 “好的,都是好的!”孫禮德告訴身旁的舅媽潘碌——林道志的小兒媳。他們拿起書,擺在手裡反覆摩挲。 整整70年的家族記憶,也隨之打開了。把這些書完璧歸趙,是外公的遺願。他們一度想在這裡一直等下去,就像林家前兩代人已經做的那樣,一直等到主人的出現。 但亟待動遷的房子已經無法等待。他們有些着急。 別人的東西 10月12日,離商定的搬遷日期還有幾天,書也已談妥交由虹口區圖書館代為保管。孫禮德突然開始焦慮了。 亭子間的門沒有鎖,邊上衛生間的小窗沒有柵欄。這樣的格局持續了幾十年,卻在最後一刻引起他的不安。他害怕有人從窗里爬進來,跑進亭子間。那意味着一切前功盡棄。他拿起工具,“現在就去把窗堵起來”,但隨即放下,生怕“此地無銀三百兩”。一個下午,反覆許多次。 過去20年,即便是在從來沒有秘密的舊式里弄,林家二樓亭子間裡的這堵牆,還是成了最終鮮為人知的秘密。 從外表看,這本就是一堵普通的牆,釘得嚴實的木板外,還裹了一層平凡人家常用的牆紙。當年,孫禮德在家人授意下,將原本分立三面牆的書悉數封存至這面牆中。在他們看來,這是保存這些書最好的方式。 當年,它們的書齡已經超過50年。在那個時代,書的歷史價值隨着年月漸長而逐漸顯現,關於“經濟價值”的議論,也開始浮出水面。這讓林家人多少感到憂心。一次在單位閒聊,孫禮德無意中向一位好友提及家中這批猶太人留下的書,對方立刻驚叫:“這是二次世界大戰留下的東西,值錢了!” 孫禮德一驚。他從沒有考慮過“錢”的問題。與全家人一樣,自他知道這批書,就被告知這是“別人的東西”。70年裡,書隨着這戶人家幾經波折,但林家始終沒有將其作為家產。朋友請孫禮德“拿一本來開開眼界”,孫禮德當即回絕:“不可能!” 更加謹慎的潘碌,甚至沒有對任何外人說起過此事。即便今年遇上動遷,提籃橋的舊里弄進入空前的喧鬧,依然沒有人知道林家的秘密。直至簽訂完搬遷協議,她才悄悄把此事告訴了一位可堪信賴的教會長老,對方聽了,也“一愣一愣的”。 “誰都知道,這些東西意味着什麼。”整個家族沉澱下的責任,讓潘碌感到戰戰兢兢,“我的公公保管了它們40年,丈夫保管了20年。我不可能允許自己有任何閃失,更不可能把它們當作任何財富或籌碼。絕不可以。” 她不斷地禱告。年近古稀的她,希望等到那位神秘的猶太人。“只有物歸原主,我才心安。” 支撐這個家庭堅守的,是林道志留下的話:“他們說好要回來,就一定會回來的。” 這一度是他留給後人關於這批書的唯一線索。 外公 從小跟隨外公長大的孫禮德,是林道志最疼愛的外孫。外公林道志,則是他“最崇拜的人”。 1889年,林道志生於浙江黃岩。少時嗜書的他,是遠近聞名的“天才少年”。當年的私塾先生曾經找到林父,將預支的學費退還給他:“孩子太聰明,沒有更多可教了。” 退出私塾來到上海,林道志即前往商務印書館做工,藉機讀書習字。據孫禮德講述,外公曾每頓只靠豆瓣撒鹽拌飯,即便如此,他還是要在工作間隙,偷偷跑到廁所啃字典。上世紀30年代戰事紛亂,全家經濟僅靠林道志與長子艱難維持。年幼的女兒求學一度時斷時續,但最重讀書的林道志從未讓她真正輟學。 待到生活略微寬裕時,林道志決心辦學校。他拿着做肥皂和複寫紙生意賺來的錢,辦起一座私立小學——“慕義學校”。 那是上世紀30年代末。儘管是成本不菲的私立學校,篤信“有教無類”的林道志依然招了不少窮孩子。“他就是想讓人們讀書,因為只有讀書才能救國。只要肯讀的孩子,他自己貼錢也要讓你來讀。”潘碌說。 正是那一時期,提籃橋地區湧入上萬名前來避難的猶太人。林道志的學校也接收了一些猶太孩子,一位猶太學校的校長就此與其有了接觸。漸漸地,猶太校長同林道志一家成了朋友。他,正是那批書的主人。 孫禮德並不知道,這位猶太難民究竟為何做出決定,將這批書悉數交給自己外公。這是一個永遠的謎。從扉頁上看,這些是當年上海猶太學校圖書館的藏書,多是布面燙金精裝書,從最上頭抽出的幾本看,既有詩集、物理學教材、聖經故事,也有彩印的童話繪本。站在書面前,他只能根據外公的簡單描述,想象當年的場景—— 那是1943年,日軍轟炸的傳言四起,一部分猶太人開始撤離。猶太校長把2000餘冊書交給林道志。他請求他保管它們,“我會回來的”。 整個家庭的生活從此改變。 “你們的消息” 如果不是動遷,孫禮德和潘碌不會在翻箱倒櫃中發現林道志手書的一份“交代材料”,也就不會知道這位猶太人的姓名和住址。晚年的林道志自己都忘了這份材料,上面清楚地寫着,這位與自己過從甚密的猶太校長,名叫卡爾·安格爾(Carl Anger)。 10月11日,驚喜再次出現。他們要尋找一張多年前的房產稅單。稅單沒有找到,卻找到了一沓卡爾寫給林家的明信片,和一封打字機打的英文短信。 信寫於1947年9月,卡爾夫婦剛剛回到德國故鄉。他們告訴林家人,儘管飲食不佳,回鄉的生活總算安穩,卡爾也找到了不錯的工作。信的末尾寫道:“願神祝福你和你的家庭,許你們富足。我很想得悉你們的消息。” 孫禮德猜想,外公一定是回信了。他不知道外公是否告訴卡爾,他的這批書安然無恙,而他們卻為此飽受波折。 就在猶太難民撤離不久,提籃橋不少本地居民也開始舉家逃難。林道志帶着全家逃往家鄉黃岩。他們來不及帶太多行李,卻用兩個大籮筐挑走了所有的書;與書同坐在籮筐里的,是不滿6歲的次子林尚義。 去黃岩走水路。上船前,兩籮筐書一度被日本人扣下。長子林尊義告訴對方這是猶太教會的書,這才涉險過關。而在水上,他們乘坐的小舢板,又遇上一艘來勢洶洶的強盜船。 水面風平浪靜。強盜船步步逼近,書被搶只是時間問題。林道志近乎絕望,他眼看着要失信了。情急之中的他拉着船長,拼命喊道:“撐帆!撐帆!” 船長拗不過這個中年人。小舢板第一次在無風的晴天撐起滿帆。奇蹟突然出現了。揚帆的瞬間,水面上狂風大作。風帆助航,他們終於逃出了盜匪的視線。 這是這批書第一次瀕臨浩劫。幾經輾轉,它們跟着林道志到了黃岩,又到了上海的太原路、建國西路,最終還是回到東長治路805弄45號的亭子間。書籍在輾轉期間略有散佚,這令林道志頗為糾結。但至少,絕大部分書平安“回家”了。 第二次浩劫 到了1966年夏。誰都以為,這批書再也躲不過一場浩劫了。 8歲的孫禮德,第一次對書有了刻骨銘心的記憶。那天下午,他看到舅舅林尚義用“斯必靈鎖”死命頂住家門。外面一片喧囂。等着抄家的紅衛兵,包圍了這座習慣安靜的石庫門。 林尚義很快招架不住。紅衛兵破窗而入。廂房、臥室、客堂間,上上下下的掃蕩最後,所有人的腳步停在了這間亭子間。 書沒有躲過紅衛兵的眼睛。他們抄起一本。放了20餘年的書,書頁早已發黃。有人把它們當成“黃色書”,厲聲喊道:“拉出去燒!” 書被一批批拉到門外的一處空地上。紅衛兵挖了一大一小兩個坑,將書扔進去準備焚燒。喜好科技的孫禮德還在觀察這兩個坑,一旁的二舅卻早已近乎絕望。他沖回亭子間,跪倒在地。 晴朗的天突然出現了雨點。雨越下越大,直至紅衛兵們無奈改變原定計劃。他們將書運回房間,貼上封條,拋下一句:“過幾天再來!”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第二天,年屆耄耋的林道志親自奔赴宗教局。他反覆解釋,這批書絕不是“大毒草”,“這不是我的,是別人的”。 宗教局下達了封存令。這批書被原封不動封存於它所在的亭子間。原先亭子間裡的餐桌被搬出,林家為此在走道上吃了一年飯,直至封條被允許拆封。嫁到林家不久的潘碌日後反覆回憶,正是這場雨和這些封條,救了這批書。 像以往任何一次敘述一樣,潘碌在回憶到這裡時哽咽落淚:“命中注定,它們不該被奪走。” 遺願 1981年2月,92歲的林道志在睡夢中辭世。因為腿疾,他在樓下臥室的床上度過了生命的最後兩年。他沒有見到那些書,也沒有等到書的主人。 這兩年,林道志心中最牽掛的,依然是咫尺之遙卻遙不可及的這些書。沒有等到書的主人,成了林道志終生的遺憾。大兒子早已去世,他希望在小兒子林尚義手中,這批書能夠等來它們的主人。“這是外公的遺願。”孫禮德說。 舅舅林尚義同樣崇拜林道志。在孫禮德的印象里,他與外公一樣聰明能幹,在單位里獲獎無數。這位比他年長近20歲的長輩,求知慾卻不輸年輕人。20多年前,舅舅曾與外甥探討過一個問題:什麼時候會有比發報機更先進的東西,讓我們能很方便地與國外聯繫? 10多年前,計算機剛剛進入家庭時,林尚義就玩起了互聯網。在林家已是最年長的他,也是林家第一個學會發“E-mail”的人。孫禮德明白,舅舅痴迷網絡的背後,藏着一個心願。 “他想去尋找,找到這批書的主人。”孫禮德說,“即便靠個人力量去找就像大海撈針,他還是願意試一試。” 線索的極度缺乏,讓這些嘗試無功而返。作為虔誠的基督徒,從父親去世開始,林尚義始終在為這批書禱告,直至2006年突發疾病猝然離世。這是他留給妻子潘碌最深的印象,他甚至來不及給家人留下別的囑託。潘碌記得,丈夫對自己說得最多的,就像公公當年一樣:“他們會回來的。” 找到書的主人,也成了他的遺願。接過接力棒的潘碌和孫禮德,努力保持着耐心。但比起前任,他們更着急。 今年9月,意外發現林道志手書的“交代材料”後,潘碌找到一位遠在德國的留學生。她和孫禮德寫了一封信,請他譯成德文,照着“交代材料”末尾的德文地址寄了出去。信的抬頭是“卡爾·安格爾先生或他的後人”,潘碌寫道:“如果你還記得這一批書,請與上海的我們聯繫,我們一直在等你。” 寄出的信還是被退了回來。德國郵局告知寄信者“收信地址查無此人”。卡爾一家可能早已遷離這個地方。潘碌有些失望。她害怕再也找不到書的主人了,這將使她的餘生不安。 她又寫了一封信,寄往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 特殊的故事 擔任猶太難民紀念館館長6年,陳儉與同事們努力找到了數十個猶太難民與上海的故事。但在收到潘碌的求助信時,他還是感到“被震了一下”。 “這是我們遇到的最激動人心的一樁事情。它與過去任何一個故事都不一樣。”陳儉對此頗為自信。此前,他接觸的故事都是“猶太人回來找中國人”,這是第一次“中國人找猶太人”。但顯然,故事的特殊意義遠不在這些。 2007年,陳儉到德國參觀猶太大屠殺紀念館,其中一個展廳介紹了猶太難民在上海的歷史,卻令其深受刺激。那裡有一個小地球儀,標註着二戰期間為猶太難民提供庇護的國度。陳儉看到,在上海的位置上,插着的是一面日本國旗。有當地人解釋,一些不明就裡的猶太人因為上海提籃橋地區是當時的日租界,就以為是日本人救了他們。 “後來有德國歷史學者告訴我,猶太難民對當年最感念的是,2萬多人一下子湧入提籃橋,生活大受影響的當地居民,卻自始至終沒有對他們造成一起傷害。”陳儉說,“顯然,在猶太人落難時,是同樣遭受戰爭蹂躪的中國人伸手幫助了他們。你必須講清這段歷史。” 正是出於這樣的意念,陳儉和同事們展開了綿延至今的史料收集。林家三代的故事,顯然提供了最好的佐證。“如果沒有猶太難民與中國居民的深厚信任,他為什麼把書交給他,而不是別人?” 更令其感動的,是林家“信守諾言的執着”。“幾十年,自己顛沛流離,何必為書付出這麼多代價?為什麼不可以扔掉?賣掉?”在陳儉看來,林道志有着一種“中國人骨子裡的精神力量”。 潘碌和孫禮德並不希望自家的故事被大肆渲染。潘碌反覆表示,“我不想驚動太多人,不想讓人們覺得這是多麼大不了的事情。我們只想找到書的主人”。但答應通過政府渠道幫助尋找的陳儉,極力勸說他們公開這個故事,“我們特別需要這種精神力量”。 昨天,2013年10月16日,這批書終於徹底公之於眾。在當年的摩西會堂,潘碌和孫禮德第一次向公眾解開亭子間牆裡的秘密。陳儉告訴他們,紀念館已通過德國駐滬總領事館尋求幫助,對方表示將儘快聯繫當地政府,通過檔案系統仔細查找卡爾及其家人的遷徙狀況。以這樣的途徑,找到的可能性很大。 下午,2000餘本書被送往虹口區圖書館。專業人員將對其進行整理登記,並代為看管,直至找到它們的主人。孫禮德感到一絲安慰。至少他和舅媽無需再為這些書提心弔膽,他們可以放心地離開舊居,等着兌現外公的承諾。 他們沒有想過,如果找到了對方,會是怎樣的場景。在孫禮德看來,這本不是一件特殊的事情。“找到了,把書還給他們,就是了。” 但他偶爾會有這樣的念頭:“如果卡爾的後人聽到自己的父輩講起這批書的故事,他們會來找我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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