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毛澤東時代的苦難告訴世界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4年01月26日15:17:59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有一次,我聽到一位嫂子說:“不怕簸箕大的口,就怕杏葉大的手。”意思是,當一個孩子伸出小手說:“媽,我餓得很,我要吃饃。”可母親給不了,眼看著孩子活活餓死……我就想,我也是一個母親,我怎麼辦?人世間最悲慘的事,莫過於一個母親眼見著自己的孩子活活被餓死!
◆依娃/高伐林 【專訪前記】放在我面前的是一本厚厚的大書。50張飽經滄桑、溝壑縱橫的臉龐從封面凝視著我。他們剛從莊稼地走出來,從打麥場走出來,從土窯洞走出來——從遍地餓殍、屍堆墳頭走出來。他們集結在這本書裡,講述自己,以及家庭、家族、村民慘絕人寰的往事。這些往事,他們在50年間只能封死在胸臆,沒有人傾聽;漏出來一句半句,也沒有人理會、沒有人相信,更有可能反倒給他們自己惹來禍殃…… ——直到旅美作家依娃,跋山涉水,到偏僻鄉村尋訪到他們,用她的真誠和執著,開啟了他們的心扉——拯救了他們行將隨風而逝的記憶。 依娃《尋找大饑荒倖存者》(明鏡出版社)。 當近54萬字的《尋找大饑荒倖存者》一書在明鏡出版社出版之際,我受《新史記》雜誌委託,採訪該書作者依娃,她給我發來這樣一段話,是自我剖白,也是自我期許:“尋找真相,即求索真理。我寫作的力量來自於正義和愛,我愛這些受過世間最深刻的苦難的人。最真實的記錄苦難,這是一個作家應該具備的道德和勇氣。” 而依娃在該書中獻給大饑荒倖存者、見證者的獻辭,更是一首感人至深的詩篇: 讓我握住你的手 聽你敘說五十多年前的遭遇 那時候,你們的糧食哪裡去了 那時候,你們每天吃什麼 那時候,你家餓死了誰 那時候,你去哪裡要飯 那時候,你怎麼活了下來 告訴我,餓死的人叫什麼名字 告訴我,他(她)死的時候多大 告訴我,他(她)最後說了什麼話 告訴我,他(她是)怎麼埋葬的 告訴我,把記得的都告訴我 親人,想哭就哭吧 有我給你抹去眼淚 親人,想說就說吧 有我坐在你對面的小凳上傾聽 死去的他們,是我的親人 我將為他們修建文字的紀念碑 活著的你們,也是我的親人 我將把你們的苦難吶喊給這個世界 “野生作家”的飢餓基因 高伐林:依娃女士,祝賀《尋找大饑荒倖存者》的出版。感謝您不辭勞苦,不畏艱辛,跋山涉水,尋訪記錄。這部作品,凝聚了您的汗水,更沉澱了大饑荒受難者、倖存者的血淚,這對於我們探尋、反思半個世紀前中國大地上那場駭人聽聞的慘劇,增添了實實在在的證據。 請先談談您的經歷好嗎? 依娃:我的經歷一言難盡。 我1965年出生在陝西省富平縣一個農民家庭,我是長女。 高伐林:哦,陝西富平,那也是習仲勛、習近平的家鄉了。 依娃:記得小時候吃得最多的是包穀和紅薯,常年沒有油、沒有糖。我很瘦弱,身體不好,因為營養極端不良,一個小姑娘滿臉長黃瘡,流膿流水,還得了貧血。 我不到七歲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對我說,父親就把我領到千里以外的姑媽家,從此以後我就被過繼給他們,成了“城裡人”,背上書包上學了。但是我不是一個優秀的學生,成績很一般。上了初中,因為語文老師的表揚,喜歡上了寫作文,就夢想當個作家。 1980年,我只有15歲,我的養父養母在兩、三個月內相繼去世,我就必須自己工作養活自己。我進了一家銀行,成天數錢算帳,我很不喜歡干,1989年辭去了工作,南下海南。1993年隨丈夫來美定居。 很遺憾,我沒有上過一天大學,但是我也不是很羨慕,我覺得我可以自己看書、自己學習。這麼多年,我一直愛好閱讀,就像吃飯喝水一樣不可缺少,書籍就是我的老師。寫作之路也是經歷過無數退稿、失敗、停筆、困惑……並非一帆風順。 從小離開父母和過早地失去大人的呵護,讓我的內心世界敏感而豐富,我的大學,就是生活和苦難。所以我自稱“野生作家”——不是哪個文學院培養的,美也好,丑也好,我就是我。 高伐林:您認為,自己的家庭出身對您寫作“大饑荒”這一選題,起到什麼作用? 依娃:我是一個農民的女兒,這是事實,卻是我這一輩子都羞於說出口的話。不像朋友們說父親是高幹、是醫生、是教師、是工程師……那麼感到自豪、榮耀。農民,在中國就代表著貧窮、愚昧、無權、受壓、被歧視,是社會最低等的人。我覺得很丟人,我怕別人看不起我。 正是因為貧窮,娃娃多,讓我從小失去父母親。我一直非常抱怨我的父母,我覺得他們不愛我,為什麼把我送給別人?等我長大了,反覆回想起很多往事,我明白了這一切都不是他們的錯,雖然他們模樣是人,也會說話,但是他們在那塊土地上只是像牲口一樣勞動,吃不飽穿不暖。我父親一輩子吃的都是紅薯、包穀,經常犯胃病,所以他才64歲就去世了。特別是我看了楊繼繩先生的《墓碑》,感覺上了一大課,知道了我為什麼從小到大不敢告訴別人,我的父親母親是農民。終於有了這一天,我明白了,他們的苦從何而來、我的屈辱感從何而來。 因為從小被領養,我和母親的關係一直有隔閡。漸漸的,我發現我活了40多歲了,卻並不了解給我生命的母親,對她的過去和歷史、感情和內心一無所知。我小時候我媽媽總是說:“我是叫花子”、“我是叫花子”。我根本沒在意。 對母親身世的強烈興趣和不斷挖掘,是這本書的“導火線”。也可以說是命中注定,無法逃避。我感到了書和人的宿命。到今天,我更是相信,因為飢餓,母親20歲還沒有來月經的身體,一個飢餓的子宮孕育出的一個小生命,她並給予我飢餓的基因,就是為了有一天寫出她的故事,寫出眾多倖存者的記憶。 母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上帝知道。 尋訪大饑荒倖存者,就是尋自己的根 高伐林:您是從什麼時候、受到什麼觸動,決定尋找、采寫大饑荒倖存者? 依娃:很多年以前,我只知道“三年自然災害”“蘇聯逼迫我們還債”。 首先要感謝研究大饑荒的前輩楊繼繩先生,治學十載,寫出百萬字巨著《墓碑》,內容翔實、證據確鑿,分析透徹,《墓碑》也可以說是在這個研究領域立起了一座豐碑,已翻譯成五、六種文字出版。最初看到這個書的售書廣告時,我根本不相信餓死人,更不相信餓死3600萬人這個驚人的數字,我想作者是別有用心,誣衊黨,討好老外。但我還是很好奇,買了一本,起先不喜歡看,因為這種專業學術著作,不是數字,就是圖表,很枯燥乏味,放了一年多。後來我好好地拜讀了兩遍,一字一句,還做了重點筆記。這部著作對我起著啟蒙和指導的作用。我非常欽佩楊繼繩先生的道德勇氣和學術精神,他說連坐牢的準備都做好了,《墓碑》也是為自己提前立個碑。 依娃與楊繼繩合影。 此外,還有我本人家庭的緣故。從五年前開始,我的腦子裡,像一棵棵小苗長出來一樣,冒出了一個個問號:我的母親從哪裡來的?那裡是什麼景象?甘肅老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們逃荒路上是怎麼走的?我產生了非常強、非常強地去知道的欲望。 我就想和母親回一趟她的老家,回一趟她出生的地方,她成長的地方,她逃離的地方。我從沒有去過,我渴望回去一趟,關於母親和她代表的家族的一切,我就會知道得更豐富、更切近。我覺得,我和那塊土地肯定是聯繫在一起的。但只有回去一趟,那兒才能真正屬於我,我也才能真正屬於那兒。 2011年7月,從甘肅老家回來後,我反覆思考了好幾個月,才決定采寫大饑荒——我被它給粘住了、纏住了,身不由主。 高伐林:中國大饑荒慘烈的省分和地區很不少,您集中寫了甘肅和陝西老鄉的故事。您是根據什麼選擇這些調查地點的呢?為什麼這些人能夠進入您的視野? 依娃:我最初也考慮過走訪四川、河南、安徽、山東、廣西等地,後來發現不切合實際,花費和時間就不說了,最主要的是,我不認識那裡的人,怎麼能儘快得到他們的信任?於是我放棄了“花錢亂跑白費力”的設想。 選擇甘肅,因為甘肅是我母親的老家,秦安縣是我最早、也是比較容易的切入點。我還有一些親戚在秦安的鄉鎮,他們提供了不少幫助。通渭縣本來有一個好朋友,說好帶我去鄉下採訪。但是他提前“暴露了”,被有關方面警告,我不能給他增加更多壓力和麻煩。剛巧我有一個本家遠親在通渭,我就去了——通渭餓死了1/3人口,被中央列為“通渭問題”,因此是很有挖頭的,一家餓死幾個人在那裡是“正常”的,十個人有八個人見過人吃人。天水地區是甘肅大饑荒的重災區,餓死了一、二十萬人,通過記錄片導演胡杰的介紹,我認識了一些當地人,他們很熱心,很支持我的採訪工作。 甘肅逃荒婦女遍布陝西各縣,這也是我採訪的一個重點。家人、朋友都很積極地幫我四處打聽,用汽車、三輪車、摩托車帶我去採訪。 進門是初識,出門成親人 高伐林:您這個考慮是對的,您與調查對象有比較相近的背景,才便於理解他們。 依娃:我是個歷史的小學生,口述歷史的初級探索者。我是一邊學、一邊做、一邊總結經驗。 高伐林:您這樣說,是謙虛的,不過,從您的書,也可以看出您確實是在實踐中摸索和總結。口述調查的專業性其實是很強的,有一套學術規範,時間、地點、人物姓名和身分這些要素都要介紹清楚,得到的材料才可作為口述史料,放心使用。您在初期可能缺少經驗,有的要素交代得不夠清楚,越到後來就越完整準確了。 請問,您是怎麼向這些農民們調查的呢? 依娃:我去採訪,得帶兩個錄音筆,好幾枝筆,兩三個筆記本。我一般都是和受訪者單獨在一個房間裡談,這樣讓他們覺得沒有壓力,因為有時候婦女會談到自己的婚姻問題,老人們會罵村子裡的壞幹部;同時談話也不致於受別人插言攪擾、打斷思路。 有時候受訪者會把話題拉遠,我就把話題再問回來,自己要懂得掌握控制,讓對方儘量敞開地、暢所欲言地說,不去打斷、不去評論,更不要表現自己。其實,就是當一個專注的好聽眾,看著他們的表情,對視著他們的眼睛,聽他們說,把自己的苦難都講出來。儘量從不同角度多提問題引導他們敘述。因為每個人的經歷、感受都不一樣。 常常讓我自己都很驚訝:進門,彼此是陌生人;到離開的時候,我們擁抱握手,無所不說。那些老奶奶、年長的婦女拉著我的手就喊:“親人呀,見到你就見到親人了。”給我裝上花生、雞蛋、水果等,把我當成來串門的親戚。所以,我不是覺得我是在工作、是在採訪、在搜集資料,而是來看望我的親人,聽親人講述他們的經歷,我要把我的父母兄妹的苦難寫下來,記錄下來。不寫,我對不起他們對我的信任和熱忱。 這三年多,我走訪了甘肅和陝西十幾個縣,採訪了近200人,錄音200多個小時,有照片800多張,包括搜集到一些珍貴的老照片,還有倖存者的手跡等等。我希望以後捐獻給有關學術機構保存。 高伐林:從這部書來看,我覺得您的照片還可以照得更多,留下更豐富的影像資料。您採訪了近200人,才有800多張照片,似乎不夠,讓我覺得有點遺憾啊。除了倖存者本人,還有家人與親友鄰居,家內外、村內外環境,死難者的墳塋墓碑,當年的用具、遺物……這些都有歷史價值,都能讓沒有經歷過大饑荒的後來人和研究者,更直觀地感受那個浩劫年代。 第一次採訪順利嗎?是採訪家庭成員嗎? 依娃:第一次採訪,可以說是非常順利,其實那時候還沒有寫作大饑荒的想法。就是想多了解大饑荒、飢餓、餓死人是怎麼回事。我就給住在紐約的作家張方晦先生打電話,他說:“你想知道飢餓,算你找對人了。”記得那是2011年9月11日,我坐上從波士頓到紐約的長途巴士,找到張先生,他很健談,談了他作為歷史反革命子女“被移民”到甘肅戈壁灘的經歷——500多人,半年就餓死了100多人,讓我非常震驚。 高伐林:就這樣一發而不可收了? 依娃:我得老老實實回答,我本來對歷史和政治根本沒有什麼興趣,從來沒有就任何主題,採訪過任何人。這個調研和寫作,讓我脫胎換骨,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做不做?有沒有能力做?怎麼做?都是我最初掙扎、考慮、徘徊的問題。 在決定做這件事情以後,有很長時間,我非常焦慮,寢食不安,就擔心能不能找到受訪人:到哪裡去找?找到了他們敢不敢說?願不願說?會不會說?如果沒有大量的倖存者口述,我根本不可能寫出一本書。 高伐林:這種調查,難度特別大。第一,您的課題非常敏感,就很難得到當地政府的支持幫助;第二,大饑荒畢竟過去了50年,即使是當年十來歲的孩子,現在也年過花甲,年代久遠,記憶難免模糊;第三,這個課題決定了您的調查對象文化水平肯定不高,記憶、表達能力都受到相當大的限制。 依娃:是的,有些朋友和搞研究的前輩對我說:“和農民說話,很不容易,他們也說不清楚。”“農民不敢說,看你拿出錄音機、筆記本就不說了——這不是他們的錯,是中國曆年的政治運動把人搞怕了!這很可悲。”還有人出主意:“你僱人去採訪,這樣比較實惠,花錢少。”我也想過在媒體上刊登啟事、電話採訪。但是,我發現,真正的老年倖存者,根本不上網、不看報也不與外界交流,甚至沒有電話。我知道,那些辦法都不可行,挖掘歷史的真相沒有捷徑,不可能“多快好省”“大躍進”。我必須自己去農村,尤其是去窮山僻壤,去一個個尋找,去一家家面對面,親自問、親自聽、親自記。 依娃的“叫化子”母親牛淑英。 他們的苦難讓我揪心 高伐林:為什麼這些倖存者能夠信任您,對您打開心扉呢? 依娃:過去我回家,和父母沒有話說,和村里老人、年青媳婦、兒時夥伴都“沒有共同語言”——我覺得他們又不看書,又不懂文學藝術…… 但是大饑荒讓我和家人、和村里人,和這些素不相識的老人連接在一起了。我從書上所讀到的大饑荒,和他們所經歷的大饑荒疊印到一起。我不太喜歡用“同情”這個詞,“同情”有居高臨下、有施捨的意思在裡面。我覺得我和他們是同樣的人,沒有區別。如果我生活在那個年代、那個地方,我可能就是一個餓得什麼都吃、甚至活活餓死的人。 漸漸的,我也總結出來一些與他們儘快心貼心的技巧:到鄉村,我不化妝,穿著儘量樸實,儘量縮小和農民之間的距離。在農民家裡,人家端水給我就喝,哪怕那個杯子顯得並不夠乾淨;人家讓我吃飯就吃,哪怕有時那個飯看上去很粗糙;人家讓我上炕坐,我就脫鞋上炕,哪怕那個炕相當簡陋——包括坐的姿勢,我都很注意,不坐高處,不坐沙發,不當客人。我給自己的定位就是:我是他們的孩子,我回來探親了。我叫這些老人家“爺爺”“婆”(奶奶),談到這裡,想到他們,我的眼淚會忍不住流出來。我更喜歡用“愛”這個字,我愛這些受過大苦大難的人,他們的苦難讓我非常心疼,常常流淚不止。 這些老人稱呼我“這個娃娃”,“這個女子”,雖然都是第一次見面,但是我們之間沒有距離。他們願意給我說一輩子都沒和自己孩子談過的話,只是因為我問,我聽,我總是拉住他們的手,有時給他們擦去眼淚…… 我想知道他們所受過的一切苦難。死去的人是我們的同胞,不是和我毫無關係的人。在尋覓大饑荒倖存者的過程中,我也尋覓到了自己。我是誰?我是什麼人的後代?我應該為他們幹什麼?……回到他們中間,就如同種子回到了土地,讓我覺得很厚實,讓我重新發芽生長。
這本書是他們寫的 高伐林:您這種感情非常可貴。那麼,您作為一位調查者,對他們的回憶,如何判斷真實程度,如何把握自己的整理加工尺度? 依娃:我發現文學和歷史的性質與功能有根本區別。文學是虛構,在揭示歷史真相的時候,不能採取文學的手法。 我相信,這些倖存者說的都是真話,他們的眼睛、表情、面孔告訴我都是真的。 我的觀點是:我沒有權利改變他們的話,沒有權利美化、修改、潤色他們的語言,沒有權利把他們的苦難經歷拿來編造成生動的、好看的、離奇的故事。 我必須尊重他們,這是他們說的,是他們遭遇的,是他們記憶的、是他們要留給這個世界的。那麼我就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按照原始面貌呈現出來。比如他(她)的臉上布滿皺紋、帶著憂愁辛勞,我就不可給他們塗脂抹粉,讓他們好看一點。我認為真實最重要,完全不需要什麼“魔幻主義”“超現實主義”“黑色幽默”,大饑荒已經是全人類歷史上最“魔幻”、最“黑色幽默”、最“超現實”地殘酷了,天才的作家也編造不出來這樣一部超大規模的人類悲劇。 他們說什麼,我就寫什麼,對他們的話本身,不做加工修改。我所做的,是刪去一些與主題無關的話、重複的話,有些要調整一下順序——老人家說話一時說這個,一時說那個,跳躍性比較大。我就做些調整,讓讀者能理解時間、事件的順序;還得做一些方言土語的解釋,還有,牽涉比較重大事件和說到的人物,要訂正一下。其實,主要都是他們說,我記錄。從這個意義上,這本書是他們寫的——這69個倖存者寫的,是從120多位倖存者的口述中挑選出來的。 簡直不是人幹的工作 高伐林:調查過程中,您聽到了大量各種各樣的事例。最讓您受到震撼的事例是什麼? 依娃:讓我最為震撼的是苟應福老人的全家遭遇,我在《全家死光》這一篇里記錄了他的回憶。他本來是一個大家庭,竟餓死了16個人:父母、哥哥、哥哥的孩子、伯伯、嬸子、堂弟兄……都全餓死了。他沒有餓死,因為他出門幹活去了。這樣的慘事,讓我不敢相信,不能接受!簡直是毛骨悚然。不只如此,他的妻子家也餓死了三個人,一共就是19個人。 但是他們講述的時候,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怒,甚至沒有悲傷、沒有眼淚,那麼無奈無助……他們現在居住在破舊的老屋裡,政府沒有任何補助。 還有宋宏任老人說三媽餓得吃隊長小孩拉下的大便,老人親眼看見的;他的父親打老鼠吃,也讓我非常震撼。牛耀干老人親眼看見有人餓昏在地,還未咽氣,就有人割他的肉。我不敢想像那樣的慘景。但是作為一個調研人員、一個作家,我強逼自己去問那些異常殘酷的細節——很難啟齒啊,但是我還得問:“內臟呢?只留下骨頭嗎?是煮著吃,還是燒著吃?……”這簡直不是人幹的工作! 不過,我從來沒問過:“你吃過人肉嗎?”這個太殘忍,不可以問啊,不能讓他們再次受到傷害。吃人肉的人沒有罪!只有那些剝奪人與生俱來的吃飯權的人,那些逼迫人吃人肉的人有罪! 高伐林:你一定也得知了很多讓您憤怒的事例。 依娃:有啊!讓我憤怒的是不把人當人!比如通渭縣雞川鎮,到了夜晚,幹部就來挨家挨戶用封條封門,或者鎖上。第二天生產隊長再來打開——這是關牲口嗎?人就是幹活的牲口嗎? 讓我憤怒的,還有那些專門關沒有糧食的農民的“勞改隊”,大隊小隊都有“勞改隊”,老人、婦女都抓去打,有些人就被打死在“勞改隊”里。 還有,嚴重侵犯婦女尊嚴的搜身,對她們腰裡、腿里,甚至褲襠里都搜。95歲的三婆說:“只有屄里搜不出來,其他地方都能搜出來,連我的三寸腳裡面都搜,看有沒有藏下糧食。”幹部還到廁所的大便里檢查有沒有穀粒。 最可惡的是,公社大隊都三令五申,禁止飢餓到極點的災民出門逃荒,到處設關卡、攔阻站、收容所,有些被打罵,有些人餓死在收容所。有些婦女在陝西有了孩子,還被強行送回來,血肉再次分離,政府還誣衊她們和陝西男人“非法同居”等等。 高伐林:在陝甘這樣比較邊遠貧窮、交通不便的地區採訪,困難更多了一重。 依娃:調研不是喝着茶,吃着點心,舒舒服服就能完成的工作,我有這個思想準備,但是有時候去的地方的條件之艱苦遠超過我的預想。 高伐林:您最艱苦的採訪是哪一次? 依娃:最艱苦的一次,是去我老姑牛俊娣家,她住在深山老林。我家人都勸我不要去,說上山的路非常難走,很危險。但是老姑生病了,不能來我家和我見面談,我又非常想採訪她,就還是決定和我的母親一起上路了。一路上換了三、四次車,到了山下面,等待老姑的孫子慶濤來接,一個年紀只有18歲的小伙子,他開了一輛三輪車來,帶著鐵鏈子。我開頭不知道他拿鏈子幹什麼?後來才明白,原來山路太滑,需要輪胎上綁鐵鏈子。 依娃的老姑牛俊娣。 那是我這一輩子走過的最顛簸、最泥濘、最可怕的山路,因為都是黃土路,下過暴雨後,大坑小窪,根本過不去。我們只有下來,往山上爬,慶濤一個人想辦法再把車開出來。大概開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才到了老姑家,那裡真的是深山老林,只住了六戶人家,夏天還得燒炕,因為太陰冷了。 那一趟雖然辛苦艱險,但是我去了,我看了,我做了。 “餓死人了,但不能說” 高伐林:讀您的書可以看出來,倖存者讓您印象深刻。 依娃:對,很多倖存者令我印象深刻。但還有另一類讓我印象深刻的,書裡難以涉及:有一個老人,86歲了,我說請問大饑荒的事情,他就生氣了,拿起板凳就走。嘟嘟囔囔地說:“餓死人了,是餓死人了,但那個不能說,不能說。”我不知道他是害怕,還是維護黨的利益?還有一個老人,我一問,他就委屈地哭開了:“我不說,說這個就是說我們的黨不好,我們的黨的確好啊,我不能說。”但是後來,他也慢慢地說開了。那是在醫院裡,我採訪別人,他口裡說“不說”,又忍不住講了很多當年經歷,說到自己餓得一頓吃了六、七碗包穀湯,惹得我和他兒子哈哈大笑,老人也笑了。有好幾個老人都問:“說了這個,有沒有什麼後果?”“說了可能對社會不好。”讓我備感辛酸:他們家都餓死了親人,他們自己吃了那麼多苦,卻仿佛自己做了虧心事,像罪犯一樣驚恐害怕。 高伐林:要是您的採訪對象都是這樣,您的難度可就太大了。 依娃:幸虧不是。在甘肅天水採訪劉春花。我和她素不相識,但是因為有朋友介紹,我倆一下子就說到主題。她簡直是黃河開閘滔滔不絕,語言生動,記憶清楚,沒有任何顧慮和遮掩,遇到這樣的受訪者真是很幸運!她說到傷心處痛哭流涕,抹一下眼淚繼續講。我也跟著哭,集中精力聽她說。她的先生進來倒茶,叫我們吃飯,都被她“罵”出去。我們一共談了五、六個小時,是我整個採訪中最長的一次,也是苦得讓人難以相信的一次。我筆錄成《一個反革命女兒的歷史》,最初寫了4萬多字,最後刪去2萬字。在那個年代這樣一個小姑娘的遭遇並不出奇,只是作家們往往沒有給予關注,就是關注,往往也變成“終於得到了溫暖和幸福”這樣的老套故事。 甘肅省秦安縣65歲的受訪人劉春花。 還有一次,在一個親戚的商店,我就和來店裡的顧客聊,他們都很愛說話,問什麼說什麼,現在大多數人也不害怕了。那一天我與男男女女六個人聊過,收穫豐富,簡直“發大財了”。其實聊天、拉家常、隨便談是口述歷史的最佳狀態。 也有很遺憾的採訪。2012年,我從天水市坐汽車到靜寧縣。一位胡先生起先說得好好的要帶我去採訪,但我到了那兒,他卻改變主意,說他是共產黨員,又說村幹部不在,又說他要出門打工。面露難色,不願帶我去採訪。人生地不熟,我也沒辦法,坐了五、六個小時的車回到秦安。遺憾中的收穫是,看到了曾餓死100多人的村子。 要採訪,也得做好失敗的思想準備。2013年回國的一次採訪也失敗了。是去陝西的戶縣,別人提供給我的信息說是“月陽村”,我和妹妹開車去,用汽車的導航儀尋找,到了那兒卻不是我們要找的月陽村。又繞了一圈,還是找錯了村子,白費了半天時間。我不甘心,第二天打電話給妹妹的一個朋友帶我去,想他的開車技術好,先給這個朋友的孩子買了禮物,又請他吃飯,然後上路去找,好一番費力,卻又回到昨天錯誤的村子,連村里人都認得我們了。打了不下十個電話後才弄清楚,這裡有一個“月陽村”,還有一個“月陽坡村”,我們要找的其實是後者,但是介紹人沒有說清楚。鄉下的路狹窄,路邊多草多刺,把妹妹朋友的汽車也給劃了。加上又跑了大半天,朋友禁不住發起火來。那天那個受訪人也不太願意說,採訪結果很不理想。回來的路上,還停下給朋友賠禮…… 但是,不錯過一個採訪線索,是我的態度。哪能每次都順利呢。這些挫折,也都算不了什麼。 餓死與“被餓死” 高伐林:國內外許多學者如楊繼繩、丁抒、貝克、馮客等對大饑荒的研究,對您有什麼啟發和借鑑? 依娃:幾年來,我幾乎搜集到了全部這方面的專著,只要知道了,我就設法去買,有的是郵購,有的是托人從香港、台灣買。我第一個採訪的研究者是《金橋路漫》的作者張大發——我是從《墓碑》中了解到這本書的,就專程去甘肅通渭拜訪他,請教他,受益匪淺。 楊繼繩先生是一個很嚴肅、很謙和的學者。在華盛頓大饑荒國際研討會上第一次見到他,我對他說:“感謝你寫出《墓碑》。”丁抒先生的《人禍》我也拜讀過,他是研究大饑荒的先行者,上個世紀90年代就指出,大饑荒並不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而是地地道道的“人禍”。我很喜歡貝克的《餓鬼》,他是一個老外,卻採訪了很多親歷者、倖存者,資料生動而紮實。《毛澤東的大饑荒》作者馮客,我對他做過一次採訪,他的一個觀點是:“我發現,你可以把一個人打死,但是更方便的你可以讓他餓死。餓死和被餓死有一個很大區別,餓死就是沒有食物吃,就餓死了。但被餓死,就完全不一樣,是有食物,但是我不給你吃。餓飯扣飯,就是把糧食變成武器,糧食就是武器。吃公共食堂後,糧食成了征服控制農民的武器。把人活活餓死,這就是殺人。”他研究出來的餓死人數字為4500萬。
貝克的《餓鬼》中譯本(姜和平翻譯)由明鏡出版社出版。
我從他們的著作中得以對大饑荒有一個全局的了解。比如發動大躍進的起因、廬山會議風雲、糧食政策、死亡人數等等,都有了清楚的概念。3600萬至4500萬,那不是冷冰冰的數字,是人,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啊!他們從宏觀上披露和研究,我是從對一個個的個體生命的關注著手,不研究數字、百分比等等。我要寫出一個人、一個婦女、一個家庭在大饑荒中的遭遇、經歷、心理歷程——不只是吃或者死。我是寫“人”,寫他們的痛苦、感情、血淚。 “就怕杏葉大的手” 高伐林:張純如寫南京大屠殺等多個人間慘劇,加劇了她的抑鬱症。您在寫作過程中,一定也很壓抑、很痛苦? 依娃:是的。我在這本書的封底上寫道:“這不是一本書,是餓亡者的累累屍骨、是倖存者血海淚河,是活人餓鬼們的控訴和悲鳴。” 這本書是用我的眼淚澆灌出來的,用我掏心挖肺般的疼痛熬煎出來的。我這麼說,不是誇張,更不是為了推銷。這確確實實,是一次嘔心瀝血的、牢獄般的、自虐式的寫作過程。一個作家必須敢於面對人類的苦難,最真實地記錄苦難,才對得起“人”這個有尊嚴的稱呼。 多少次,我再聽錄音、整理採訪記錄,淚水不知不覺地流出來。我又一次聽見受訪人因為家裡父親、母親等親人被餓死而哭,我也泣不成聲。我聽到一個婦女,當時只有六、七歲,父親偷了生產隊的豆子,因為害怕被批鬥,半夜吊死在房梁上,她就睡在一邊的炕上。錄音里,她哭得說不下去……還有一次,我聽到一位嫂子說:“不怕簸箕大的口,就怕杏葉大的手。”意思是,當一個孩子伸出小手說:“媽,我餓得很,我要吃饃。”可母親給不了,眼看著孩子活活餓死……我就想,我也是一個母親,我怎麼辦?人世間最悲慘的事,莫過於一個母親眼見著自己的孩子活活被餓死!我一下子崩潰了,嚎啕大哭了一場。 這個寫作的過程,是一個受折磨的過程。讓我很自閉、不願意和人說話,經常陷入一種悲傷、難過的情緒之中。但是,他們的苦難,又給我無限的力量,讓我堅持寫下去。不然,對不起死去的人、活著的人。我在心裡說:“我要和你們一起受苦,我就當我餓死了,又活了,我要寫。” 感謝上帝安排讓我做這份“苦差”! 總要有人說出真相 高伐林:您的採訪和寫作這麼艱難,有沒有爭取得到什麼機構的資助?您有助手嗎? 依:我是個調研個體戶,沒有學歷、沒有職稱、沒有資金、沒有團隊、沒有助手,用英文說就是“one man boss”,沒有任何機構或個人給予任何資助。曾經有一個受訪者問過我:“你是不是拿了美國人的錢來調查?那我可不說。”我說我的英文很爛,沒有深交一個美國人。我的親戚也問過我:“你寫完一本書,能掙多少錢?”我說:“不掙錢。”他不解:“那你寫書幹什麼呢?”2012年我見到中國學者姚監復老人,他也問:“那你的經費怎麼辦?”我說:“我自己出。”他說:“你們家一把手(丈夫)支持不支持?”我說:“還好,還好。” 我所有的回國機票、車費、食宿費、答謝介紹人、資助窮苦老人……都是由我和家庭開支,三年來整理、寫作期間的生活費用都是依靠家庭默默的支持。我2012年一年沒有去商店買過衣服,一是節省,二是沒有心情。 我的想法是:我不和餓亡者算帳,不和歷史算帳,我做我應該做的事情而已。我對人的愛支撐我完成這項本來“不可能的任務”。我要做那個喊出“皇帝沒有穿衣服”的孩子!很多時候,人需要的不僅是知識和學問,而是真誠和正義,還有愛! 高伐林:中國有大饑荒,外國也有大饑荒;中國60年代有大饑荒,更早的時候,例如40年代也有大饑荒。您在調查和寫作時,是否比較過中外大饑荒、古今大饑荒的異同? 依娃:在準備、調研和寫作過程中,我閱讀了大量中外有關大饑荒的研究專著,還觀摩了很多記錄片、訪談錄等等。對前蘇聯的大饑荒、北韓的大饑荒、1942年的中國河南大饑荒有所了解。我很難用三言兩語來做比較。這裡我引用一下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迪亞·森的話: “人類的饑荒史的一個重要的事實是,沒有一次大饑荒發生在有民主的政府和出版自由的國家。饑荒發生在古代的王國,發生在當代的專制社會,發生在原始部落,發生在現代技術官僚獨裁的國家,發生在帝國主義統治的殖民地經濟,發生在一黨專制的新興獨裁國家。但是,那些獨立的、實行定期選舉的、有反對黨發出批評聲音的、允許報紙自由報導的、和能夠對政府決策正確性提出質疑的、沒有實行書報檢查的國家,從來沒有一個發生過饑荒。” 楊繼繩先生也說:“造成大饑荒的政治體制,利用政權的力量,強制地掩蓋、抹殺中國人對大饑荒這段歷史的記憶。我寫的《墓碑》在中國大陸不能出版……有人對此十分恐懼,誣衊《墓碑》是‘反動黃色書籍’,下令收繳。” 今天調查、研究大饑荒,是因為沒有人承認,沒有人謝罪,沒有人賠償。那些千千萬萬的餓魂還在中華大地上飄蕩。沒有一處紀念碑,沒有一座紀念館,不能出版《墓碑》這樣的研究成果,還有孫經先、楊松林之流在極力否認大饑荒,為統治者造假史;夾邊溝餓死了2000多位知識分子,竟有作家說是什麼“親娘打孩子”…… 因此,搶救歷史,搶救記憶,搶救真相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 高伐林:本書出版了,您有什麼新的計劃? 依娃:感謝明鏡出版社出版本書,我覺得此時出版意義重大。2013年是毛澤東誕辰120周年,毛左們大肆紀念,歌功頌德,國內最近出版了一本書《總要有人說出真相》,作者楊松林,全面否定大饑荒,振振有詞地問:“誰親眼看見餓死3000多萬人了?”說是戶口搞錯了等等。我也送上這一份“大禮”!關於大饑荒研究方面的專著還是比較少,專家學者的著作雖然已經有幾本了,但是像這樣跋山涉水、在民間多處採訪的倖存者口述,可以說這是第一本。 一場餓死幾千萬人的人造大饑荒,千卷萬言都不夠記錄和控訴。雖然我個人的能力很有限,我還是想繼續調研、寫作下去。目前正在寫作第二本書,採訪資料已經有了,是關於大饑荒中的逃荒婦女兒童境遇的專著。我希望留下一部婦女兒童逃荒史,也希望得到何頻先生和明鏡出版社的繼續支持,共同留下歷史見證人的記憶和聲音。 讓我們共同記住倫理學家馬格利特的一句話:“忘記與自己有親密關係的人的不幸是倫理的背叛,忘記與自己並沒有多少關係的人類的非正常死亡是道德感的喪失。” 高伐林:這句話說得很深刻。感謝您坦誠地談出這麼多肺腑之言! 近期圖文: 專訪楊繼繩(上):在中國說出真相有秘訣 專訪楊繼繩(下):為什麼我要調查大饑荒 在《餓鬼》作者貝克眼中,中國仍在大躍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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