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安徽農場的我，不曉得四川有個天府之國，大了才知道那片以成都壩子為中心的富庶之地，並不包括我的老家安岳。安徽素稱魚米之鄉，不產豌豆，不知外婆整天念叨的豌豆尖為何物，以為是比老鱉、蓮蓬都還好吃的人間美味。後來見識了傳說中的豌豆尖，好吃歸好吃，但也沒那麼玄乎。外婆的誇張可能緣於老家出產有限，難得有像豌豆尖這麼好吃的東西供她回味。

開成五年（840年），仕途坎坷的賈島遷任安岳做官，當地條件之惡令詩人印象深刻：“驛路穿荒坂，公田帶淤泥。”16世紀從菲律賓（一說越南）引入中國的紅苕，因耐旱、種植便利，成為安岳的主糧，饑饉年月更是老百姓的救命稻草。歷史上，安岳窮得發紫外線，美其名曰“紅苕國”，稍微上點歲數的四川人都曉得。

1950年初，紅苕國的紅色政權尚不穩固，匪亂猖獗，殺解放軍，開倉搶糧，宰殺老百姓的牲口。11歲的母親背了個小背篼，跑去裝了兩升米，有個土匪一槍托砸爛她的背篼，只好把米倒掉，空手而歸。父親運氣不錯，去背了一些米回來賣掉，做了一件白土布襯衣，在村里很是洋盤。

母親6歲那年外公去世，8歲那年外婆改嫁，孤苦伶仃的她，面黃肌瘦、衣衫襤褸-----那個土匪也是窮人家的娃娃，咋就下得了手喃？

啥子窮人家的娃娃，哪個窮人家的娃娃敢去搶糧？打死你嘔，都是地主組織起來的流氓、土匪。

有沒得地主、富農的娃娃當土匪？

咋沒得喃？反正我是沒看到哪個窮人家的娃娃去當土匪。真的沒有窮人家的娃娃去當土匪？母親想了想：還是有，要少些。

老家的土匪以國民黨的殘軍為主，號稱“川滇黔游擊縱隊第九路軍”，意思是比八路軍要多一路，耀武揚威提共產黨的勁。母親說，解放軍是摸夜螺螄摸回來的（夜行軍）。猝不及防的九路軍被包了餃子，田埂上、菜地里、鎮子上，屍體到處都打來擺起，余者哀嘆：“八鼓九，一定有槍手。”鼓（鼓搗）在方言裡是強行的意思。

農協會配合軍隊清匪反霸，挨家挨戶搜查糧谷，陳穀子（以有無絮絮為準）則罷，新穀子一律收繳。與母親隔河而居的地主李爭光（音）勾結土匪，搶來的穀子堆了幾間屋，被抓走槍斃了。母親說好多地主家也是辛辛苦苦、慢慢積攢起來的。

父親的初戀唐妹，高小文化（當時算得上知識女性，母親大字不識一個，後來當上了女民兵營長），風流靈巧、性格叛逆，活像一匹野馬。紅苕國樹子都很少，哪哈來的草原嘛。

兩家大人反對這樁婚事，唐妹大義滅親，舉報她老爸寫了“西方紅、東方黑，中國出了兩個大棒客，一個是毛澤東，一個是朱德”的反詩。政府把老唐抓去關了一個月，查無實據，無罪釋放。不說了，啥子都不用說了。老唐死裡逃生，一回家就清理門戶，將差點把他送進鬼門關的唐妹掃地出門。

父親鬧到要去參軍，老祖（爺爺的媽）不干：把你帶大了就走，老了哪個管我？父親說我去找個人來管你。有人介紹母親，這門親事很快定了下來。你的嫁妝都有些啥子？狗屁嫁妝，母親說，狗屁都沒得，鞋子、衣服都是借的。你那麼小就嫁過來，算不算童養媳？就是童養媳嘛，照顧你老祖嘛。

父親參軍那天，全家老小傾巢而出，奶奶塞給父親5000圓（當時幣值，也就是5毛錢），父親不要。這5000圓輾轉來到母親的手上，父親這才收下。好多鄉親取笑了母親很久，笑她塞錢時的樣子，你拿到嘛、你拿到嘛。1958年雞蛋3分錢一個，5毛錢在當時還是能買到一些東西的。

1951年土改，母親分到兩床曬席、兩副籮篼、一個柜子、一口皮箱。舅公公參加革命鬥地主，沒想到第一個斗的就是大地主幺姑婆的兒、我的表爺爺，上來就是一道開胃菜：“坐軟板凳”，人綁在殺豬凳上，肚子上壓根扁擔，一頭坐個人，死命往下一坐，屎尿直直飈。以為革命就是請客吃飯的舅公公嚇得魂飛魄散，當即打道回府。母親說，你幺姑婆的兒沒整過啥子人，民憤不大，把命保到了。

大地主唐文雅把一個佃戶的女朋友搶去做小老婆，先把人家糟蹋了，又喊人家做煮飯大娘（免費傭人）。那個小老婆人很好，母親跟小夥伴去唐家附近揀柴火，正在地里摘菜的她喊母親上別處揀，唐家屋頭有大狗，怕咬到你們。

鬥地主就是有仇報仇、無仇打欺頭，身材肥胖的唐文雅，兩隻耳朵被那個佃戶生生扯掉，佃戶邊打邊罵：“唐文雅像烏龜，絝（蹲）到地上一大堆。”唐文雅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第二天用籮篼抬到刑場上槍斃，原配夫人投井自殺，小老婆與報仇雪恨的佃戶有情人終成眷屬。唐家在外地讀書的一對兒女聰明漂亮，回家給父母收屍，之後雙雙上吊自殺。

分給父母親和老祖三個人的地，享受軍屬待遇，村里組織代耕隊負責耕作、挑水、打穀子，工錢由村民分攤。當兵的大多是農家子弟，穩定軍心非代耕隊不可。

唐妹嫁人後在小學教書吃皇糧，與土改工作組眉來眼去，“搞得一團糟”，上級撤換工作組，她也丟掉教職，從眾人仰望的雲端砸向堅硬、貧困的地面，老公無臉見人外出打工。種地、帶孩子，艱難的生活磨去了唐妹的傲氣，日漸骯髒、邋遢，全無昔日村花風采，1953年背着孩子與母親狹路相逢，還問起父親。母親沒好氣地說，他在朝鮮（志願軍），你去不去嘛。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農家出身的毛澤東深諳農民心理，為了讓鄉親們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將分給農民的土地又收回來，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躍進、大煉鋼鐵。

窮折騰下來，本來就窮的紅苕國一貧如洗。1978年跟父親回老家探親，小不懂事的我在鎮子上相中一副幾塊錢的塑料軍棋，又哭又鬧，不買硬是不走。當我心滿意足地將軍棋抱在懷裡，周圍的鄉親無不投來“天吶”、“作孽”意味的眼光，日你個媽呦，屄崽子好奢侈嘔！

1980年代，幺爸打電話來，說老家早就不吃紅苕了，紅苕都拿來餵豬。2008年我才曉得，大人很少提及的奶奶，未能逃過60年代的“糧食關”，早就餓死了。（右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