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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路秋風:詩人穆旦和他文革中的詩
送交者: 秋路秋風 2014年06月09日12:15:5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詩人穆旦和他文革中的詩


大學時同學張君通過QQ給我發來一篇有關詩人穆旦的文章,引起我一個往事的回憶。

那是十幾年前,偶在“世界日報”上讀到一篇介紹已故詩人穆旦的文章,當看到詩人的照片時,我的腦海中立刻出現六十年代在南開求學時的一幕回憶:一亇穿着上世紀京津地區很流行的中式對襟灰色小棉祅的中年人,方圓端正的臉,貼着南開大學圖書館寬大的樓梯的牆壁往上走,面無表情地和匆忙下樓的我擦肩而過。當時我把他認作圖書館一亇普通職員,並不知道他是正受監督改造的“歷史反革命”,更不會想到他是曾響譽中國詩壇的著名的詩人和外國文學翻譯家穆旦。

後來我又讀了他的家人的回憶以及來新夏教授等追憶詩人的文章,來新夏先生描述的他和穆旦文化革命中夏天被命令清潔當時南開游泳池的情景,特別使我深為感慨。因為那亇高出地面的游泳池是我當時幾乎每天必去游泳的地方。想不到那時我們這些無所事事虛渡光陰(停課鬧"革命")的靑年學子享受到的一池淸波競是二位長者-一位名詩人和一位名教授-勞動改造的成果。

詩人本名查良錚,穆旦是他一九四九年前的筆名。原籍浙江,出生在天津,畢業於抗戰時的西南聯大。他青少年時就很有詩名,發表了很多在當時詩壇上很有影響的新詩。抗戰中參加有名的國民政府遠征軍在緬甸和日本侵略軍作戰,擔任遠征軍司令杜聿明和美國將軍史迪威的翻譯官。四九年留學芝加哥大學,學習英美文學和俄國文學並得到碩士學位,五三年和夫人一起歸國,被分配在南開外文系當付教授,夫人周與良則在生物系當教授。

我六十年代在南開求學時,穆旦己經在圖書館勞動改造,借還書和自習時經常見到他,但互相並不認識。記憶中周與良教授校園內也見過,大概其時她己到中年,比現在見到的在芝大的照片要富態一些。詩人的生平經歷,我都是上世紀末他聲名重新鵲起後才知道的。

和那亇年代很多單純天真的歸國學者一樣,穆旦到南開後很快就遭到現實的重重狙擊,先是由於對當時外文系領導的業務能力的質疑和由此而起的爭論,在政治統帥一切的現實中被“順理成章”劃入一亇“反黨集團”。後來又在“肅反”和“”反右運動中,繼續受到追查和打擊。直接五八年,終因參加遠征軍抗日而被法院判定為“歷史反革命”,徹底歸入中國那亇時代“被專政”的“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階層,剝奪一切政治權利,命令在南開大學圖書館打掃樓道廁所等勞動改造,直接七七年他因病離開人世。兩年後的七九年,他的冤案才得到消雪平反。

四九年前,穆旦是游離於政治上左右兩派之外的詩人。四九年後,右的如新月派詩人胡適和徐志摩等人的詩作在大陸被消聲匿跡。共產黨領導的主流詩壇上也沒有穆旦的一席之地。五十年代他雖努力想跟上時代,試寫出少量順應當時政治氣候的作品,但也動輒得咎受到批判。在被整為“歷史反革命之後,他更完全失去發表詩作的權利。所以他活着的時候南開園裡很少有人知道查良錚就是詩人穆旦-這個在四十年代曾響譽中國詩壇的名字 ,就這樣被深深埋藏在那個時代的灰塵和垃圾之中。

然而詩人沒有放棄歸國時的意願,轉而翻譯外國詩人比如俄國普希金的的詩作。在被勒令勞動改造的日子裡,完成了勞拜倫長詩“唐璜”的翻譯。他的外語能力和詩人的才華使他的翻譯生涯成就斐然,現在被認為是中國幾十年來最好的外國詩歌的翻譯家。

不久前閱讀了穆旦的傳記後才知道,五十多年前我閱讀過的普希金敘事長詩“波尓塔瓦”的中譯本就是穆旦的譯作。雖然當時我對這部詩描述的歷史背景並不清楚,但至今仍能記得其中零星的詩句,可見譯詩入我腦海之深。這得力於穆旦翻譯文筆的簡煉流暢,和他作為一個詩人對譯詩結構和格式處理的完美。

但穆旦畢竟是天生的詩人,打擊和壓迫不能完全消滅他的創作慾,據他的家人回憶,就是在文革那樣險惡的政治高壓下,他仍不時背着人寫詩,並且一般寫後就自己立即撕掉,因此現在人們並不知道那時他寫了多少詩,然而我們能肯定被他撕毀的詩稿中一定有很多有價值的詩作,因為現在能讀到的他的家人發現和保存下來的二十幾首作品,都是現代詩的珍品。

我關注穆旦文革時的詩,因為她們是詩人在南開園裡寫的詩,我在那裡度過了大學五年多其中包括三年文革的歲月。讀他的詩,我會想起寒風吹打着大字報棚,捲起砂塵和大字報碎片在南開園飛舞的日子,也會回憶起那段表面革命熱情燃燒下深藏在很多人內心的迷茫失落。這些詩引起我深深的共鳴和反思。

現在有評論因為詩人在五十年代寫下的一些適應當時政治氣候的詩感到失望 ,進而認為他缺乏成為一個偉大詩人的深層素質。應當肯定,五十年代歸國前後穆旦的思想是左傾的。“左傾”是當時知識界的一股不小的潮流。由於二次大戰後國際上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的成功和打敗了德國法西斯;國內當時的國民政府腐敗無能,社會民不潦生令人失望;也由於建國之初中共新政權表現的清廉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有為,以及他們禮賢下士要建設一個自由民主富強的新中國的承諾。那亇年代很大一部份正直善良學富五車的知識分子都傾向支持共產黨的社會主義制度,相信中國從此走上和平民主自由的新時代。但如現在大家都知道的,後來幾十年事情的發展和他們的認知完全相反,演示了千千萬萬如穆旦般的人生悲劇。今天我們可以把這一群體當年的錯誤取向歸因於中國知識階層的封建士大夫基因和本質上仍然缺乏人權民主自由的獨立人格的理念,對幾千年中國封建專制傳統的頑固性估計不足,以及有意無意地忽視了當時主導國家社會的意識型態的專制的一面。不過這些連馬寅初等那樣很多學貫中西的著名學者都難以倖免,我們實在不能苛求穆旦這樣不諳於政治的詩人。

現在我們無從知道詩人晚年真實的所想所思,但他在文革中寫的詩如“冋”,“有別”,“我的形成”,“神的變形”,“好夢”等明顯表達了對現實和自己遭遇的疑惑,不平和不滿。他因“我衝出黑暗,走上光明的長廊,而不知長廊的盡頭仍是黑暗”(“問”)而失望;他藐視那亇時代主宰一切的權威,認為它只是泥土塑起的權威,仍將倒塌歸為泥土(““我”的形成”)。他嘲笑自以為掌握了歷史前進方向,實際上己被權力腐蝕了的“”,抨擊了當時人格分裂流行的社會的虛偽(“神的變形”演岀,把它比喻為化裝晚會,暗指自己被迫接受改造只是對付這個虛偽又狠毒的社會的偽裝,而他心底里保持着“我沒有賣給青春,也不賣給老年”的人格的尊嚴(“聽說我老了”)。這些詩無疑都是詩人真情的表白。詩人在這裡顯然己不是那個對現實充滿憧憬的歸國學者。他從歷史的髙度剖析強加於自己的迫害和始作甬者的罪惡,表現了尖銳的政治分析力。詩人是勇敢的,因為在那個黑暗的年代,這些詩中任何一首如果被當時當權者知獲,他都會遭受滅頂之災。

同時穆旦在詩中也表達對本身一生的審理和感悟。他悲哀己沉入現實的冰窟中的美好理想(“理想”),痛心“為理想的痛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終於成笑談”(“智慧的歌”)。他看見收穫的希望如此卑微因此絕望彷徨不知浪跡何方。他咀咒黑暗,唾棄地嶽,追求光明。(“問”。要做永恆的時間和空間的一粒細砂(“理智和感情”),象星星一樣在黑暗和寒冷天際處,把自己的愛和恨燃燒帶來一奌光明(“勸告”,“答覆”)。

大概由於長期被摧殘和病痛的折磨,文革末期的穆旦,似乎己感到生命日漸衰弱。他的一些詩不覺道出人生末日的悲情。他把自己對被剝奪的友情的懷念自嘲為“老年的夢囈”。在詩“冥想”中,他感傷生命不如小樹的長久。感嘆儘管曾在自己生命的突泉中注入奔波,勞作和冒險,希望能開闢出一片前人未有的園地,但結果發現自己只是一亇小角色的演員。面對即將來臨的墳墓,他悲涼地說“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當時一般民眾對象穆旦那樣被“專政”的“五類分子”歧視,冷漠和疏遠是社會常態,即使面對理解和愛護自己的親友,為了不連累他們保護他們,很多情況詩人也不能敞開胸懷,只能自己黙默呑下所有苦果,所以詩人的內心長期是很孤單寂寞的。他只能依靠寫詩抒發對被強迫離他遠去的友情和親情的懷念和渴望(“友誼”,老年人的夢囈”)。他熱爰生活,在苦難的人生之餘仍盡情享受大自然賦予的一切美好。在“蒼蠅”這首詩中,他歌頌了蒼蠅的卑微和不怕任何拍擊的勇敢。詩句中閃爍着他藐視壓迫和頑強向上的生命活力。壓迫者剝奪不了選物主對詩人的恩賜,他在恬靜的秋日的港灣里欣賞着秋日的美,讓大地寂寞的共鳴撫摸自己疲倦的心(秋)。

我尤喜爰他的“冬”的組詩,她們使我緬懷當年南開園冬日裡偶有的金黃溫暖的陽光以及同學摯友談論未來,愛情等的曰子。那陽光的溫軟和友情的溫馨,使我們忘記了連年政治運動在心中投下的不安迷茫的陰影,就象詩人一樣,在嚴酷的冬天裡用一杯杯酒灌溉了自己心田。

詩人在離世一年前寫道,他當時寫詩是為了“分擔他心靈的重載”/“發出不平的呯聲”,他希望“印在一張黃紙上的幾行字,等待後世的某個人來探視”(“詩”)。今天讀他寫下的這些 詩,感到她們象是詩人給自己釀造一杯杯苦的酒或甜蜜的酒,他飲下這些酒,記起自己曾有過的理想和追求,緬懷己遠離的人世間的溫曖,忘卻他的坎坷和苦難,藐視迫害 他的暴力和權威。在微醺中走向自己生命的終奌。他是一個內心強大的智者,他雖然沒有等到 正義還他尊嚴和榮譽,卻給後人留下了永遠閃光的藝術結晶和一亇真正的詩人學者的坦蕩的胸懷。也記錄了這亇幾千年的民族又一段荒唐黑暗的歷史。

中國古代偉大的詩人,從屈原,杜甫到宋代的蘇軾,幾乎無一例外的不是被排斥打擊流放,就是一生顛簸流離窮困潦倒。今天在封建帝制被推翻後二十世紀的共和國中,穆旦這個現代詩歌的傑出代表又在刧難逃。似乎中國社會永遠是偉大詩作的煉獄,苦難永遠是中國傑出詩人的宿命。

中國的新詩中,二三十年代的郭沫若和徐志摩等,他們有很多有藝術力量的作品。四九年後主流派詩人,賀敬之,郭小川等也是很有才華的詩人,但他們的作品大部分是為當時政治需要而作,現在人們對他們美麗的詩句底下的思想和感情產生很多疑惑和爭論。我讀穆旦的詩,感到他似乎受中國古典詩歌影響較少,少有風花雪月的吟唱,也很少有如青年郭沫若和徐志摩等輕鬆雋永浪漫熱烈的詩篇。但他的詩有厚重的生命的思考,能從人性本質的視野揭示人類感情永恆和美好,現在受到很多人的喜愛,有人推崇他是中國新詩的第一人。

聽說南開園裡己立了穆旦的銅象,今天人們頌揚他的詩作,肯定他的貢獻,其中當然也包含對詩人生前深重苦難的同情和補償的良苦用心。但這些對於逝者,巳無任何意義,正如詩人文革中的難友來新夏教授說的“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懷穆旦”)。天地間沒有天堂,,也沒有九泉底下的地嶽,那些千千萬萬和穆旦一樣不幸的逝者,身後如何的備極哀榮都不能分毫䃼償他們一生遭受的苦難和損害,他們留給歷史的永遠僅是綿綿不盡的遺恨。如果後人因他們的“平反“和正名就覺得可以問心無愧心安理智忘記他們,甚至作為盛世的偉大正確的頌歌,就是生者對死者的褻瀆。而且如穆旦一樣的悲慘也會在中國歷史上周而復始地繼續下去。


附一:穆旦文革期間創作的部分詩篇:


蒼蠅 智慧之歌 理智和感情 演出 城市的街心 理想 聽說我老了 冥想
友誼 有別 自己 秋(斷章) 沉沒 停電之後 好夢
的形成 老年的夢囈 愛情 神的變形 麵包 退稿信 黑筆桿頌


附二:懷穆旦


來新夏


我較早地讀過穆旦的詩,但我不知道穆旦就是查良錚;我認識查

良錚是50年代前期他由美國回到南開大學任教時,但也不知道查良錚

就是穆旦。因為他的夫人周與良和我是輔仁大學同年級的同學,她讀

生物系,我讀歷史系,彼此的距離很容易拉近。直到文化大革命,我

們同為“棚友”,結成“一對黑”,共同承擔刷洗游泳池的勞動。休

息時蹲在牆腳旁聊家常,我才把查良錚和穆旦合而為一,並更了解他

的家世、事業和性格。


穆旦出身於浙江海寧查氏名門,30年代已有詩名,40年代,遠涉

重洋,赴美留學,50年代,回南開大學任教,不久就步入不斷坎坷的

歲月。他雖身處逆境,但一直孜孜於他所喜愛的翻譯事業。可惜,他

以將及下壽之年,便帶着一絲才猶未盡的憾意離開了塵世。但是,他

和歷代生前失落的文人毫無二致地得到身後名,特別是近幾年,穆旦

和他的詩日益為人所注目,也有人寫有關穆旦的文章,穆旦的詩集和

譯著也相繼出版,甚至在世紀文學的排行榜上也列在前面。這不能不

引起我去讀一些有關他的文章,其中大多以談穆旦的生平和評價其詩

和譯著為主,對研究穆旦的詩和譯著頗有參考價值;但總讓我感到把

穆旦的生平寫得一帆風順而不寫坎坷一生,顯然有點對不起穆旦似的。

最近,我又讀到一篇寫穆旦生平的長文,文章寫得較全面,也流暢可

讀,不過對穆旦一生中所遭遇到的噩夢卻一筆帶過。我認識這位作者,

曾當面問過,作者表示不願再觸及穆旦的不幸,用心固然良善,但卻

把穆旦的人生歷程割掉一半。幸虧有《穆旦詩全集》的編者李方為穆

旦編寫了一份年譜簡編,比較完整地記述了穆旦的一生,而某些厄運

細節仍未見詳述。穆旦所遭的厄運,我都耳聞目睹,尤其是文化大革

命中某一時期的遭遇則我是唯一的見證人。為了讓穆旦的人生能有比

較完整的記述,後死者應該擔負起這種追憶的責任。


穆旦是1953年到南開大學外文系任副教授的,第二年底,在一次

有關《紅樓夢》的討論會上,有些人的過激發言冒犯了當時的領導人,

穆旦雖未發言,但因穆旦和那幾個發言人過從較密,加以領導人的心

胸狹隘,不容“異類”,竟以“準備發言”的罪名,被羅織進“反黨

小集團”。這就是所謂的“外文系事件”,在校園裡曾引起過震動。

從此同事們的私下交往明顯地減少,說話也多慎於言,而穆旦參加

“遠征軍”的歷史問題則因此受到追查。以後兩年,穆旦背着歷史包

袱灰溜溜地生活,但並沒有挫傷他的意志。他更勤奮地全身心投入到

譯著工作,翻譯出版了普希金的《加甫利頌》和《歐根·奧涅金》

(重譯本)、《拜倫抒情詩選》、季莫菲耶夫的《文學原理》等著名

作品,穆旦似乎更習慣於默默無聲地筆耕不輟。但是這樣苟安平靜的

生活也難維持下去,他雖然艱難地逃脫反右的厄運,但是,1958年底

卻被投入更痛苦的深淵。當時對一些有歷史問題的人,較多的是受到

“內控”,只有極少數人是被法院明定的,穆旦便是正式由法院宣布

為“歷史反革命”和“接受機關管制”的一人,剝奪了他的教書權利,

發交南開大學圖書館監督勞動。直到1962年解除管制,他繼續在圖書

館“監督使用”,做整理圖書,抄錄卡片和清潔衛生等雜役工作,並

在工余時間翻譯拜倫的代表作《唐璜》,一連做到他離開了人世。穆

旦在這十幾年的艱難日子裡,忍受着心神交疲的煎熬,仍然寫出《葬

歌》那樣的長詩,真誠地抒寫“我們知識分子決心改造思想與舊我決

裂”的熱望。他沒有任何怨悔,沒有“不才明主棄”的詠嘆。穆旦只

是儘自己愛國的心力,做有益於祖國和人民的事,他代表了中國真正

知識分子堅韌不移的性格。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我和穆旦都是南開大學“牛棚”第一期的學

員。開始牛鬼蛇神在一個隊專門打掃校園的街道和廁所,因為人數多

雜,休息時蹲坐在地上,彼此不知底細,說的大多是天氣如何哈哈哈,

以莫談國事為主旋律。我是說話較多的一人,而穆旦則常常一言不發,

看着別人說話,神情憂鬱寡歡,可能他想着自己還背着“法定”的歷

史包袱而非常小心謹慎。他只對我說過一句話,悄悄地囑咐我少說話。

果然,不幸而言中,我在不經意的說話中流露出不滿被別人打了小報

告,在班前會上受到認罪態度不好的批判。不久,我和穆旦被分配去

清洗打掃游泳池,因為只有二人,而且在游泳池開放時能有較多的空

隙,所以交談的機會也多,也談過他的詩和譯作。後來當我讀到他的

全集時,那種才華橫溢的詩才與他在游泳池勞動相處時的形象怎麼也

合不起來。他有詩人的氣質,但絕無所謂詩人的習氣。他像一位樸實

無華的小職員,一位讀過許多書的恂恂寒儒,也許這是十來年磨練出

來的“斂才就範”。穆旦的勞動態度很認真,而我總有牴觸情緒,不

時被革命群眾斥責,穆旦常開導我,這是為群眾勞動,不是怕誰,我

就學他的樣子做,免去了很多無謂的羞辱。1970年,我被下放到津郊

插隊,才與穆旦分手,後來聽說穆旦被送到南郊大蘇莊農場勞動。四

年以後,我被召回,可是寒冷的天氣尚未過去,人際關係也沒有解凍,

人們碰面時的最大交往限度是頷首微笑,相對無語,以免別生枝節。

我和穆旦有幾次也就這樣地擦身而過。1976年初,穆旦摔傷後,曾在

路上相晤,僅僅互致問候而已。1977年初,穆旦過完了新舊兩個年,

帶着沉重的歷史包袱,含恨離開了他一直眷戀的祖國和人民。又隔了

一年,才由南開大學宣布“查良錚的歷史身份不應以反革命論處”,

1980年經有關部門複查,糾正了1958年的錯判,恢復他副教授職稱,

但是,這個決定於第二年11月間才正式宣布。錯誤決定何其速,而糾

正錯誤又何其緩?


穆旦走了二十多年,也許是命運的巧合,穆旦從回國到逝世也是

二十多年。他生前的二十幾年,幾乎沒有一天舒心日子,主觀的嚮往

和客觀的反饋,反差太大,不論做什麼樣的詮釋,穆旦終歸是一個悲

劇人物,這不僅是穆旦,其他人也有些類似情況,但都沒有穆旦那麼

沉重,那麼透不過氣來。穆旦生前萬萬沒有想到他的身後卻贏來無窮

的讚譽和光榮:他的名字和詩作不僅在老一輩人中,也在青年中流傳;

他的成就得到了公允的評論,著名評論家謝冕所寫的“一顆星亮在天

邊”是一篇充實而精闢的作品;他的詩作由李方編為《穆旦詩全集》,

列入《20世紀桂冠詩叢》中;他的妻子周與良不像朱生豪的妻子,把

朱譯莎集在墓前焚祭那樣,而是更妥善地把查譯《唐璜》置於墓中,

長伴穆旦。所有這些身後哀榮,確能還人間以公道,給有過類似遭遇

的生者以激勵,對其妻子兒女和親友以極大的安慰。對於穆旦,則用

世間的通用語彙應該是“含笑九泉”了;但這句話是活着的人對亡者

的祝福,實際上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穆旦生前喝的則是滿滿一杯

苦澀的酒,穆旦喝盡的苦酒給生者帶來了許多理不清的思考。真正希

望穆旦喝盡了苦澀的酒,把一切不該發生的悲劇一古腦兒擔走,讓許

許多多顆星在天邊熠熠發光地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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