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冬。

爸爸发起的逃亡之旅顺得如行云流水，逃得干净利索，挥别农场没留下一丝云彩，一扫上次母子逃遁不成，反消耗几天粮的晦气。

俗话说，一个家庭“撇脚男人都要有一个”。是说男人作为家庭主心骨和决策者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难怪上帝当初造人，先造亚当，后出夏娃，轻重缓急，次序有别，其奥妙就在这里。

从小，爸爸的形象在我眼中就是一“高大全”。他虽只上过四年小学，但聪颖过人，水浒，三国，西游记，杨家将，薛仁贵等历史故事，如数家珍，常听得我如痴如醉。自我离家上大学后，家书来往，都是他操笔，虽偶有错字病句，但大体流畅通顺，不碍沟通交流。

爸爸手巧，能织一手好看的花布，他溶锡铸坠，制成渔网。他还尚武，常常炫耀年轻时，四五个同年小伙同时上阵，全被他打趴在地上的壮举。更为惊怵的是一次他偶遇一国民党兵，欲抓他去当壮丁，他先不动声色，乘那兵不防备时，拔腿就跑，等那兵反应过来，爸爸已狂奔三四百米开外，那兵恼羞成怒，竟丧心病狂接连朝爸爸打了七枪，奇迹般他却毫发无损。

“那怎样才让他打不中呢？”我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惊诧地问爸爸。

“我跑得飞快，跑的又是之字形路，所以他就瞄不准， 假如你跑直线，准挨枪子。”爸爸顿了顿，像悟出了什么，按了一下我的头：“傻小子，打中了就没有你啦！”

回到澧县，家乡已不是离家时的模样，四处可见饿得浮肿的人。我家没有户口，成了谁也不要的“天吊户”。一家人东奔西走，四处碰壁，找不到安身之地。

爸爸是个穷要面子的人，他一不投亲靠友，也未返回旧巢， 连亲弟弟也未谋面。困难时期，都不容易，见面后免生尴尬。再说东渡寻梦，狼狈逃回，无颜见江东父老。

最后，枞杨树村收留了我们。村庄位于涔水东岸，与老家隔大水库相望。

全家在一间废弃的房子中安顿下来。房的前面是两颗挺拔的枇杷树，密密匝匝的枞杨树布满后山，山风旋动，松涛阵阵。穿过房前的操场，是一汪终年碧绿的池水。

枞杨树，也不是世外桃源，除了照样饿肚子，还要忍受村民的白眼。也难怪，多一个人就多消耗一份粮，村民不愿“天吊户”从他们口中夺粮。

村里同样是吃“大锅饭”。按人定量，分为四等。出工劳力吃一等，每餐四两 （十六两一斤的老秤），准劳力二等 （三两），小孩三等 （二两），幼儿四等（一两）。

妈妈给姐姐多报了两岁，她九岁吃上了二等。父母还作出了个不公平且有些残酷的决定，让姐姐吃我的三等，我吃姐姐的二等。

父母的决定，姐姐心里不高兴，但父母之言，无力反抗。不谙世事的我，竟然不知道谦让拒绝，孔融五岁让梨，成千古美谈，本人当时也是五岁，与先人相比，羞愧难当，其精神境界差之千里， 难怪一辈子浑浑噩噩，难成气候。

心痛和不安伴随着我的一生，一想起姐姐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怎么能忍心吃下去呢。

房子的东头是一块坟地，从坟地往南远眺，越过一道山坳，就是村上的食堂。

树上的乌鸦在不停地恬噪着。每天，我早早地坐在一高高的坟头上，眼巴巴望着对面食堂的烟囱，炊烟消歇时，便是中饭时刻了，妈妈就会把我们三姊妹的饭送来，那时便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时刻。

有时妈妈不能送饭过来，姐姐就去食堂领我们三人的饭。姐姐生性胆怯，害怕见到村干部。好几次，村干部见她来领饭，就用筷子敲她的头，恶狠狠地训斥：“吃二等的，要出工干活！”另一干部也附和道：“你家只见吃饭的，不见出工的！”

每到这时，姐姐吓得不敢出声，急匆匆端起饭逃遁。

1960年春节说到就到，村里男女老少在食堂聚餐。几片猪肉炒白萝卜，算是一碗荤菜，一碗豆腐和两碗蔬菜，组成团年饭。

没有人愿意同我家一桌吃饭，也没有人同我们打招呼，好像我们真的是天外来客。爸爸的舅表妹坐在我们隔壁一桌，同其他人谈笑风生，我们这边，她连瞧也不瞧一眼。从此，我们也再没有心情见这表亲戚。

枇杷花噙雾绽放，黄蕊白瓣，诉说春天的心事。

不忍枞杨树的冷漠和歧视，父母又举家南迁，在一个叫李家棚的地方住下来。在那时，“天吊户”就是二等公民，当地居民每年分到的布票，副食品券和购物券，我们都没有。父母商议后，决定准备一下，还是返回悦来河。

每天收工后，乘着夜色，父母在收割完的稻田里，棒槌手捋，拢集了十几斤稻谷，连夜加工成大米，藏起来作为回农场路上的干粮。

断丝飞絮，无根无奈才漂泊逃难，听凭风，由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