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笑冬,你的话对谁说? ——老三届理想主义祭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2年09月12日08:16:37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
马笑冬,你的话对谁说? ——老三届理想主义祭 叶维丽
【作者按:马笑冬是震动中国社会的1980年“潘晓讨论”的责任编辑。1988年夏她携子赴美,拿到博士学位后于1999年秋到上海工作。90年代中期我与她在美国波士顿相识,共同做口述成长史,我们的书《动荡的青春》2008年在北京出版。马笑冬生命的最后十多年是在病中度过的。她在冬天出生,“刚出生就会笑”,故取名“笑冬”,她也是在冬天走的,于2019年11月29号在北京去世,终年69岁。】
2008年夏天,我去看望住在上海的马笑冬,看护她的秀花姐告诉我,她在撕照片呢,随后拿来一只小竹篮,我一看,不是撕,是把照片攥成一个个团儿,总之是毁了,但也有几张完好的,其中一张是她和牛牛在美国波士顿家中,看起来六七岁的牛牛扭头对着相机乐,系着围裙的笑冬笑眯眯地看着孩子,桌子上有盘切开的蛋糕,是在给牛牛过生日吧? 那年去上海时,我和笑冬共同做的口述对话成长史(中文版)《动荡的青春》即将出版,书的扉页上将印出这样一段话:“希望圆圆(叶维丽之子)、牛牛(马笑冬之子)能够懂得一点他们的母亲们及她们那一代人。”我的母子照已经交给了出版社,正需要一张笑冬的,这张照片及时收进了书里。 那段话是我写的,后面还有一句:“并以此书献给挚友马笑冬——从她身上可以看出一代女性的身影。” 1994年我和马笑冬头一次见面,当时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她的一位中学同学。听口音都是北京的,打量一下年龄相仿,最重要的是几句“接头”式的问话:哪一届的?插过队吗?一旦“接通”了,我们几人异口同声:咱们都是老三届的! 我当时正处于“认同危机”中。生活在90年代“冷战结束”后的美国,耳边不断响着“历史终结”和资本主义制度全面彻底胜利的欢呼,而其他的经验和探索都被认为是毫无价值和完全失败的。此时英语读书界正流行着几本来自中国大陆的人写的书,作者是五六十年代中国政治运动的受害者或家属,以张戎的《鸿》为代表。因为从小目睹近亲长辈受难,我明白书中的内容仅是当年实况的一角,写下来无论对个人还是对历史都是交代。但同时,这类书籍形成一种话语“尺度”或曰霸权,如果用它来衡量我自己的历史,令我珍视的一些经历将无处置放。我陷入了说不清“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困境,由此冒出回顾和反思我本人和我们这代人成长历程的想法。但我本人的经验太过单薄,加上读过国内三位学者梳理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对话录,觉得对话的形式很有意思,恰在这时我认识了马笑冬和她的朋友,第二次见面就对她们说了我的想法,她们欣然同意。于是,三个同在波士顿的中国女性,周末轮流去一家,坐下来对着一个小录音机,开始了我们的对谈。带着成年人审视的目光,我们力图重拾少时的记忆,认真清理品味。 我们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轨迹与国家民族的命运密不可分,我们的经历既是个体的,也可以看做一代人的几个成长个案,要梳理它们,就不能不讲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社会,不能不讲“毛泽东时代”,不能不讲“革命”的意识形态,更不能不讲“文化大革命”。我们面临着双重的挑战:一方面我们质疑对一个复杂时代非黑即白的叙述,另一方面我们须直面那个时代的严重问题。 我读国内“老三届人”的回忆有个印象,即我们的同龄人偏爱上山下乡的“峥嵘岁月”,而对“文革”往往语焉不详,令一代人的“青春记忆”存在巨大遗落。对话中我谈到文革初期卞仲耘校长之死,这是我近三十年来头一次认真地讲述那件对我刺激极深的1966年8月5号发生在我中学校园的暴力事件(北京师大女附中“八五事件”),我说了很多„„。我们对话的氛围是友善、宽松、坦率和互信的,这让我愿意说。 马笑冬也开口了,我至今记得她开始时语调中的迟疑和表情的不自然。她讲了1966年8月下旬参与动手打一个女“阶级敌人”的详细经过,然后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无法安心”,“今天是我第一次把它说出来”。当年打人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后来主动承认的有几人?我佩服马笑冬的勇气和真诚,她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说。 与同龄人共同正视一页不堪回首的往事对我们是有意义的。数年后我开始调查“八五事件”;马笑冬则从自己家做起。她的母亲文革前是北京一所女中党支部书记,文革爆发后挨学生批斗、被剃“阴阳头”。事发后少年马笑冬依然积极革命,心里说服自己不能与群众对立。母亲在文革结束不久后即去世,弥留之际说的是那天挨斗事。马笑冬并不知当日详情,更不知父母的真实反应,以为他们就像她那时看到的一样,“和平常差不多”。因为做口述史,笑冬决意去问父亲,让她没想到的是,父亲立刻拿出他对当时情况的详细记述,就好像它一直就放在他的枕边。三名子女中,只有笑冬终于想要知道。书中这一段笑冬的叙述极为感人:她讲到父亲为挨打后的母亲揩伤时“泪如泉涌”,也讲到她读父亲叙述时“几次泣不成声”,“艰难地、分了好几次才读完”。我在书中此处发了一点感慨:做历史的人记述事件时往往忽略“感情层面的东西”,而那“才是有血有泪的活历史”。今天重读那几页文字,仿佛再次面见笑冬。她情感充沛,做人做事带着真情善意,和她做朋友是件很容易、也很自然的事。 成长在大力宣传“男女平等”的五六十年代中国、又在“性别意识”敏感的美国生活了多年,该如何看待我们那一代女性走过的道路?这是我们的一个话题。笑冬的经历和感受可圈可点。她说起第一次来例假对她的强烈冲击,因为从心底不能接受男女生理上的差异,还说起在云南兵团时对此的“反抗”:从不因来例假歇工,哪怕是冰凉的水田也照样往里跳„„。笑冬从小就争强好胜,处处拔尖,用她的话讲:“我一直把自己看做一个特殊的女人,男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我不能接受一般女人的命运。” 笑冬对“一般女人的命运”是敏感的:她的姥姥在得知丈夫“另有新欢”后,在女儿(笑冬母亲)刚满月“即衔恨而绝”,导致母亲终生拒绝与生父联系;她的两个叔叔“参加革命”后“自由恋爱又结了婚”,乡下的两位婶娘一辈子守活寡„„。母亲的身世对少年笑冬是个谜,成年知情后她每一想起“就感到痛楚”;谈到婶婶们的遭遇时,她语调中充满了同情。 对话中笑冬说她“从小就对男女不平等特别敏感”,我问这与母亲在家中的地位有关系吗?她说,“在潜意识里有”,并说,“不想做我妈妈那样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在学校担任领导工作的母亲在家里甘当配角,笑冬父亲则“很有些家长作风”。也许这在“潜意识”里为少女时代的笑冬埋下了反抗的种子。她的理想是当女兵,不是一般的女兵,而是像电影《战火中的青春》里女扮男装的高山,能把一个排的男兵管得“服服帖帖”。上中学时笑冬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就是为了像个女战士”,还特别喜欢军装,“想要一套都快想疯了”。 笑冬崇拜英雄,尤其是保尔和牛虻——我们这代人的共同偶像。笑冬解释说,打动她的是“性格坚韧、有献身精神的人”,是“特别能忍受磨难”“又不诉苦的人”,并说,“这样的人就是革命者的典型”。在对话中,她多次谈到此类英雄对她的人格感召。 笑冬病倒后,我会琢磨她的性格:她太崇尚英雄式的“坚忍”了!人在生活中难免有“苦”,我向她诉过很多苦,她没有向我诉过苦,有时说起一些事,口气是轻描淡写的。一个女性,敏感,浪漫(比我浪漫多了),有着强烈甚至激烈的情感,如何处置几乎人人都会在生活中遇到的不顺心、不痛快?不和朋友唠叨唠叨吗?难道就是一味地“坚忍”?那要怎样地忍? 笑冬“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是为“潘晓”“催生”:她是1980年《中国青年》杂志发起的“潘晓讨论”的责任编辑。世上本无“潘晓”其人。改革开放伊始,《中国青年》的编辑们敏锐地注意到旧有的意识形态说教已行不通,青年人中多有困惑和苦闷。杂志社通过在学校、工厂和街道召开的座谈会,发现有两个人的情况很具代表性,就请他们把自己的经历和想法分别写下来,两人一个叫潘祎(男)另一个叫黄晓菊(女)。马笑冬负责联系黄晓菊,她也是将潘、黄的文字“揉”成一篇的人。《中国青年》发表时,以黄晓菊文中“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的问句为标题,取两人名中各一字,以“潘晓来信”的名义登出。笑冬说,“两人原来的文章都很长,我把问题的结构设计好,汲取了原文最精彩的部分,也保留了它们的感情色彩。„„我把文章编辑好给黄晓菊看,她说,‘你真下了功夫。’”这篇文章发表后,“一石激起千层浪”,造成轰动整个中国社会的反响,开启了“人生价值的大讨论”,成为80年代中国思想解放史上的一件大事。在书中笑冬详细地讲述了当年的情况,并说,“在参与“潘晓讨论”的工作中,我自己也受着教育,我过去很多习以为常的观念,也在这个过程中受到挑战,我的思想也在发生变化。我那么投入地做这件事情,也是因为我本人和这个讨论有深深的共鸣。” 80年代中国的“思想解放运动”带动了中国人的“形象解放”,尤其是女性形象,在这方面《中国青年》也走在了前面:一反以往只登“女劳模、女民兵、女战士”照,杂志的封面上登出一帧“留着披肩发,充满青春气息”的年轻女性头像。马笑冬与她站在改革开放前沿的杂志同步,她本人的“思想解放”也伴随着“形象解放”,在对话中她饶有兴味地说起经历“女性美觉醒”的过程,头一次在镜中看到上淡妆的自己时,怎么“一下子愣住了”。其实笑冬从小就爱美,文革前夕她才变得“不爱红妆爱武装”。 《中国青年》社记者马笑冬十分活跃,写了不少有社会影响力的报道,涉及了包括“家庭、婚姻、爱情和性”等方面的话题,也开始关注农村问题和贫困问题。对话中她讲述了对陕北安塞一所农村中学的采访:她进了学生们的窑洞宿舍,里面是“一条从门口到洞底的长炕”,每个孩子有只“比书包小一点”木箱。当日天色已暗,什么也看不清,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打开小木箱让笑冬摸,“好像要展览自己的奖状”,笑冬“摸来摸去,没有摸到比二面馍更好的东西”。最后笑冬说了这样一段话: “告别了孩子们,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一直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儿子,但因为陕北农村和他后来在波士顿的生活环境差距太大,我怕他完全不能理解„„。只要想起那些孩子,我就像在他们中间看到了我自己的儿子。有时我甚至想,我今天做咱们这个成长史,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牛牛看到。” 1987年笑冬带着牛牛来到美国,家庭团聚。她不是来陪读,而是自己也读起了研究生。我90年代中期认识她时,她正在东北大学攻读社会学博士学位。熟识了之后,她偶尔会把论文稿拿来请我提意见。文革前笑冬是初中生,后来的经历与英语毫不搭界,她能够在美国啃社会学,令我惊讶。我勉强可算英文科班出身,但用英语读书和写作的过程绝不轻松。每次读她的论文稿我都会说,如果我是你,写不出这样通顺的文字。中国人在美国写人文和社科类博士论文,挑战的不止是语言,更有理念和“框架”,马笑冬付出的汗水心血可想而知。别忘记,她还是家庭主妇,操心着柴米油盐,更重要的,是她拉扯养育着一个在美国文化中长大的中国男孩。牛牛的父亲拿到学位后到别处就职,有几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个中的挑战和甘苦只有自知。每一个在美国读学位的中国母亲都有自己的故事。 在美国读书的那些年,马笑冬进入了与女性研究有关的领域,她在对话中说,“在妇女领域可以大有作为,可以做很棒的事。我这些年的研究一直和农村妇女有关。”她的博士论文是关于改革开放之后江苏某地农村妇女状况的,她的一个精彩观点,是认为中国农村的婆媳关系正在发生根本性转变,传统意义上的“婆婆”即将绝迹,马笑冬称她们为“最后一代婆婆”。这个观察至今为国内女性研究学界朋友称道。 再回到我们的成长史。做完口述后,我知道整理拉拉杂杂说了一年左右的口述材料是我的活儿。这时前面提到的第三位参与者表示要撤出。马笑冬在做博士论文,快到冲刺阶段了,我问她是愿意留下还是也撤?她说留。于是我把原本是“三条腿”的对话修成了“二条腿”——删除了那位朋友的材料,只剩下笑冬和我的。九十年代末我开始做我们成长史的中英文版。笑冬拿到博士学位后很快回国,去上海复旦大学工作。偶尔,我会请她给我发来补充材料,前面提到的笑冬父亲文革记述的那段就是她1999年回国后寄给我的。 2001年夏末我去上海找笑冬。那年我休学术假,可以在国内待一年。我手头已经有了中英文两个书稿,读来觉得笑冬的材料少了些,去上海请她先过目,再添些东西。我在她家住了二十多天,朝夕相处。在这段时间里,我注意到笑冬的记忆力有些问题,刚刚发生的事她就忘了,提醒她,她说小事不重要,大事从来不忘,几次三番提醒后,我不知再该怎么说。最后告别时,我想对她说是不是去看看病?话到了嗓子眼,又给咽回去了。后来多次责备自己,当时怎么没有说! 笑冬看了书稿,表示充分肯定,让我挑选可在将来用于书中的她本人的照片,却没有对稿子加一句话。事后我回想,也许那是她脑子出问题的征兆?笑冬还不满51岁,太年轻,我也太缺乏医学知识,在日常生活中她除了记忆有时“短路”,其他一切正常,我没有想得太多。她和婆婆住在一起,请了一位保姆照料已经完全不能自理生活的老人,婆婆的房间最敞亮,阳光充足。笑冬的父亲在北京,她的熟人朋友都在北京。她告诉我,所以到上海来,是为了照顾婆婆。在上海她似乎没有什么朋友,平常和她作伴的,就是保姆吴阿姨。 九月底我们在上海分手,我回北京,她去西安。如果记得不错,那一年的中秋和国庆正好在同一天,我回京和老父亲团聚过节,她是去陕北她的一个“点”,她说回国后她差不多每年的年节都在“点”里和老乡们一起过。她的研究方向是贫困地区妇女婚姻和生育健康,在安徽和陕北都有“点”。陕北那个“点”她80年代当记者时去过,如果我记得不错,就在安塞,那个有小木箱里放着二面馍的孩子们的地方。 笑冬告诉我,因为她总往贫困地区跑,不好好在上海呆着,她复旦的同事们很不理解。 写到这里,我想起她从云南兵团返回北京上了工农兵大学,1976年毕业后再次下乡、去黑龙江莫力达瓦旗插队的事,当时也让周围人很不理解。那时候她二十几岁,这时她早已人到中年。 在上海的那些天,笑冬不止一次跟我说,她在陕北老乡中间感到“自在”,说起那里的婆姨娃娃,她眼睛发亮。她告诉我,她正着手写一篇关于陕北的文章,题目叫“黄土地,我对你说”。 好棒的题目!我连声称赞,“黄土地”仿佛有了灵性,“我”对那块土地和那里的人们满怀深情。笑冬学中文出身,据一位她云南兵团时代的朋友说,当年她报大学专业时写下了四个字:“立志学文”。1978年她在《北方文学》上发表过一篇题为《四月》的小说。80年代在北京当记者时,她的文采在同行中当属上乘,由她执笔“揉”出“潘晓”,应该不是杂志社的随意决定。多年后,时任《中国青年》编辑部主任的彭明说,“经马笑冬编辑的这封信是超标准地合格”。 90年代末马笑冬回国后,很快融入国内女性研究的群体,参与相关的学术活动。2000年2月她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也谈小脚美丑男权女权》,文字晓畅,观点犀利,读时我想,80年代以记者身份驰骋首都新闻界的马笑冬,经过在海外的“十年磨剑”,现在以学者身份亮相了。作为朋友,我为她高兴,对她充满期许。 我知道笑冬被诊断为“早老性老年痴呆”应该是在2003年。那年夏天回国,我又打算去上海,请笑冬给书稿加材料,因为还是觉得她的东西少,两人的分量不平衡。给马笑冬家打电话,吴阿姨告诉我,她去北京看病了。我马上去她北京父亲家中探望,笑冬的态度是拒绝接受医生诊断:“不可能”,她说。记得当时我在心里算了一下笑冬的年龄,尚不满53岁。 从2003年到2019年,生病的马笑冬活了16年,前六年左右在上海家中,由秀花姐照料;后十来年回到北京住在一家养护院。十几年来,只要有可能,我每次回国都会去看她,向照顾她的人了解情况,应该说,我对她晚年的基本情况是知晓的。 2006年春天我在国内,去上海看笑冬。她外表看来还好,我问她每天做些什么,她说捏泥人儿,我听了高兴,她拿来泥人儿让我看,我一摸,硬邦邦,不是新捏的,这时秀花姐一个劲向我摇头。我明白了。在波士顿时,为了补贴家用,笑冬教过美国小学生手工,用彩色橡皮泥捏小泥人和花草,我见过,夸她心灵手巧。笑冬错把当年作今日,确实糊涂了!眼前的小玩意一个个栩栩如生,我爱不释手,很想要一个做纪念,但又想,还是都留给牛牛吧!我拿起一小盆泥捏的红花,请秀花姐的孙女为我和笑冬照张合影。相片印在了我们书的封背。不知那些花草泥人今在何处? 2007年我去看她,她的背明显地驼了。我们俩到离她家很近的一家小饭馆吃饭,我得把几样菜轮流摆在她眼前,否则她只知吃最近的那盘,也不太会给自己夹菜了。 2010年底或是2011年初,我得知马笑冬回到了北京。她入住的爱晚养护院地处大兴,是由废弃的生产队养殖厂房改建的,硬件条件实在不算好,但从院方到护工对笑冬都很呵护,开始的几年,护工称她“马老师”。我想,无论怎样,这个地方有人情味儿,管理也有章法。有时我一个人去看她,有时和朋友一道去。笑冬的情况在持续恶化。看过后我会记下简单的印象,最近几年,每次去都会拍些照片。我不是个爱照相的人,但有一种想为笑冬留下存照的冲动。 我心中始终有个问题,就是笑冬还有多少意识和情感?最近三年我每次去笑冬都在沉睡,去年(2019年)十月份那次,她一度睁开了眼睛,叫她,没有反应。出了养护院大门,我在心里想,笑冬来日勿多了。 早些年她是有反应的,虽然话已说不清。这里引一段我2012年8月27号看过笑冬后写下的笔记:“„„手不能握东西了,但能握人的手。还是笑,护工提到牛牛的名字,表情戚然,似乎冒出一个字‘走’,护工接着说,他走了。” 那几年我每次去、包括和并不认识她的朋友一道去(她们是通过我们的书知道笑冬的),临走时,我都会最后回头再看笑冬一眼,每一次我都从她的眼睛中读出sadness,仿佛在说:你们都走了,走吧。2013年底,两位女性研究界的朋友去看望笑冬,其中一位很久没见笑冬了,看到很难过,笑冬对她没有反应。她就一面流泪,一面不停地抚摸着笑冬的脸,这时笑冬的眼角流出泪水。朋友告诉我这个情形,我说,“笑冬能哭。我也一直觉得她还是有感觉的。”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有“灵魂”或是soul的说法,当然还有“潜意识”。笑冬的“显意识”混沌了,但她在朋友离开时脸上的表情,在友人抚摸时眼中的泪光,该如何解释?她的“潜意识”和“潜感情”又有多深? 这些年来,看护笑冬的护工换过几位,她们都是劳动妇女,有着朴素的同情心,尽心尽力;医生刘大夫极为善良敬业,她不止一次和我探讨笑冬的病。养护院里患痴呆症的人不少,刘大夫过去不熟悉这个病,就去学习钻研,在繁重的工作之余上网跟专家上课进修。我对刘大夫充满敬意,对护工大姐们(她们每人看护不止一个不能自理的病人)十分感激。 听刘大夫和护工们说,“洪常青”不时来看望笑冬,他会对她说很多话,逗她开心,给她读《动荡的青春》,想方设法激活她深处的记忆,每次他一进屋就高声说,“洪常青来了!”他一来,笑冬“可激动了,比哪天都好”,养护院的人索性叫他“洪常青”。 “洪常青”?是的,他是笑冬在云南兵团文艺宣传队跳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吴清华”的舞伴,他俩跳的是剧中“常青指路”那一段,他饰洪常青。关于宣传队的事,笑冬在我们的书里说了不少。 笑冬去世后,我联系上了“洪常青”。他告诉我,2006年5月他去上海看望马笑冬,那是两人多年后第一次见面,笑冬不认识他了,他就说,“洪常青来了!”“马笑冬的眼睛立刻亮了”。 他还告诉我,笑冬去世前一年的2018年,正值北京知青赴云南50周年,一些兵团战友结伴看望马笑冬,大家为她哼出“常青指路”那段乐曲,笑冬听得“嘴角抽动,眼中流泪”。 我将信将疑。2018年笑冬各方面的情况已经极为恶劣,但也许那段乐曲真的一直刻在她的意识深处。这是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笑冬曾经是那么美丽的女子,她爱美,应该有一个美丽的故事。笑冬受过专业体操训练,跳起舞来,有型有款,有模有样。她在《娘子军》中吴清华的剧照,身材修长,面貌姣好,穿着芭蕾舞鞋,踮着脚尖,两拳紧握,两眼炯炯有神,表情坚毅,英姿飒爽,是我们书中最夺目的一张照片,给很多人留下了印象。少年时代的马笑冬崇拜英雄,最想当女战士,就让这张照片永远与她作伴、永远保留在朋友们的记忆中吧。 舞台上马笑冬是“吴清华”,现实中马笑冬最出彩的“演出”是“潘晓”责编。不久前,因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人们纷纷回望“踩在1980年这个时代临界点的‘潘晓’形象”,称它为“一根界桩,一个路标”,属于“一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万千青年”。一位新闻界资深记者写道,“1980年代社会思想波涛汹涌,其标志是三次大讨论,第一次是“潘晓讨论”„„,1980年代的大门是‘潘晓讨论’开启的。” 今后,人们也许会不断地回味“潘晓讨论”的意义。只要它的意义还在,人们就不会也不该忘记“超标准合格”的责编马笑冬。在80年代的首都新闻界,笑冬是一位站在潮头的女侠。 马笑冬的步履并没有也不应该止于80年代,或90年代。她远赴海外攻读博士学位,是为了更深入地理解和认识中国的问题。90年代末归国后,她义无反顾地将目光投向贫困地区的妇女和儿童,她的生命展开了一页新的篇章,马笑冬有话要说,要对“黄土地”说。可惜啊,我们永远听不到了。 在一定意义上,马笑冬代表了“老三届人”的“理想主义”,代表了它的极致,它“舍我其谁”的社会责任感,和它“与时俱进”的能力。作为一名女性,那代人“理想主义”的偏执极端和高尚美好在马笑冬身上都有体现:青少年时代对“性别差异”的激烈反抗,和成年之后对处于社会底层妇女儿童的诚心关注。我们这代人在凋零。不久前,我插队的山西省山阴县优秀的北京知青杨百揆去世,我不认识杨,但心中戚戚。我认识马,她是我的挚友。此文是我对马笑冬和我们那代“理想主义”朋友们的祭奠。我自少年时代起就不“理想主义”,但我敬重这样的朋友,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 定稿于2020年1月16号美国波士顿 |
|
|
|
|
实用资讯 | |
|
|
一周点击热帖 | 更多>> |
|
|
一周回复热帖 |
|
|
历史上的今天:回复热帖 |
2021: | 百年咏史(117)七律 河南爱滋村 | |
2021: | 2049百年马拉松---惩罚批评中国的人士 | |
2020: | 记念堂二三事 | |
2019: | 《评:“与无神论少年讨论基督教”》 | |
2019: | 中国“九圣”(zt) | |
2018: | 温任先生| 1250字的极简中国史 | |
2018: | 尼姑留年轻男人在庙里过夜会怎样(zt) | |
2017: | 红朝演义八六:深刻反思六四教训来日方 | |
2017: | 郭文贵再次遭性侵者起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