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笑冬,你的話對誰說? ——老三屆理想主義祭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2年09月12日08:16:37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馬笑冬,你的話對誰說? ——老三屆理想主義祭 葉維麗
【作者按:馬笑冬是震動中國社會的1980年“潘曉討論”的責任編輯。1988年夏她攜子赴美,拿到博士學位後於1999年秋到上海工作。90年代中期我與她在美國波士頓相識,共同做口述成長史,我們的書《動盪的青春》2008年在北京出版。馬笑冬生命的最後十多年是在病中度過的。她在冬天出生,“剛出生就會笑”,故取名“笑冬”,她也是在冬天走的,於2019年11月29號在北京去世,終年69歲。】
2008年夏天,我去看望住在上海的馬笑冬,看護她的秀花姐告訴我,她在撕照片呢,隨後拿來一隻小竹籃,我一看,不是撕,是把照片攥成一個個團兒,總之是毀了,但也有幾張完好的,其中一張是她和牛牛在美國波士頓家中,看起來六七歲的牛牛扭頭對着相機樂,繫着圍裙的笑冬笑眯眯地看着孩子,桌子上有盤切開的蛋糕,是在給牛牛過生日吧? 那年去上海時,我和笑冬共同做的口述對話成長史(中文版)《動盪的青春》即將出版,書的扉頁上將印出這樣一段話:“希望圓圓(葉維麗之子)、牛牛(馬笑冬之子)能夠懂得一點他們的母親們及她們那一代人。”我的母子照已經交給了出版社,正需要一張笑冬的,這張照片及時收進了書里。 那段話是我寫的,後面還有一句:“並以此書獻給摯友馬笑冬——從她身上可以看出一代女性的身影。” 1994年我和馬笑冬頭一次見面,當時和她在一起的還有她的一位中學同學。聽口音都是北京的,打量一下年齡相仿,最重要的是幾句“接頭”式的問話:哪一屆的?插過隊嗎?一旦“接通”了,我們幾人異口同聲:咱們都是老三屆的! 我當時正處於“認同危機”中。生活在90年代“冷戰結束”後的美國,耳邊不斷響着“歷史終結”和資本主義制度全面徹底勝利的歡呼,而其他的經驗和探索都被認為是毫無價值和完全失敗的。此時英語讀書界正流行着幾本來自中國大陸的人寫的書,作者是五六十年代中國政治運動的受害者或家屬,以張戎的《鴻》為代表。因為從小目睹近親長輩受難,我明白書中的內容僅是當年實況的一角,寫下來無論對個人還是對歷史都是交代。但同時,這類書籍形成一種話語“尺度”或曰霸權,如果用它來衡量我自己的歷史,令我珍視的一些經歷將無處置放。我陷入了說不清“我是誰”“我從哪裡來”的困境,由此冒出回顧和反思我本人和我們這代人成長曆程的想法。但我本人的經驗太過單薄,加上讀過國內三位學者梳理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對話錄,覺得對話的形式很有意思,恰在這時我認識了馬笑冬和她的朋友,第二次見面就對她們說了我的想法,她們欣然同意。於是,三個同在波士頓的中國女性,周末輪流去一家,坐下來對着一個小錄音機,開始了我們的對談。帶着成年人審視的目光,我們力圖重拾少時的記憶,認真清理品味。 我們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軌跡與國家民族的命運密不可分,我們的經歷既是個體的,也可以看做一代人的幾個成長個案,要梳理它們,就不能不講五六十年代的中國社會,不能不講“毛澤東時代”,不能不講“革命”的意識形態,更不能不講“文化大革命”。我們面臨着雙重的挑戰:一方面我們質疑對一個復雜時代非黑即白的敘述,另一方面我們須直面那個時代的嚴重問題。 我讀國內“老三屆人”的回憶有個印象,即我們的同齡人偏愛上山下鄉的“崢嶸歲月”,而對“文革”往往語焉不詳,令一代人的“青春記憶”存在巨大遺落。對話中我談到文革初期卞仲耘校長之死,這是我近三十年來頭一次認真地講述那件對我刺激極深的1966年8月5號發生在我中學校園的暴力事件(北京師大女附中“八五事件”),我說了很多„„。我們對話的氛圍是友善、寬松、坦率和互信的,這讓我願意說。 馬笑冬也開口了,我至今記得她開始時語調中的遲疑和表情的不自然。她講了1966年8月下旬參與動手打一個女“階級敵人”的詳細經過,然後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無法安心”,“今天是我第一次把它說出來”。當年打人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後來主動承認的有幾人?我佩服馬笑冬的勇氣和真誠,她完全可以什麼都不說。 與同齡人共同正視一頁不堪回首的往事對我們是有意義的。數年後我開始調查“八五事件”;馬笑冬則從自己家做起。她的母親文革前是北京一所女中黨支部書記,文革爆發後挨學生批鬥、被剃“陰陽頭”。事發後少年馬笑冬依然積極革命,心裡說服自己不能與群眾對立。母親在文革結束不久後即去世,彌留之際說的是那天挨斗事。馬笑冬並不知當日詳情,更不知父母的真實反應,以為他們就像她那時看到的一樣,“和平常差不多”。因為做口述史,笑冬決意去問父親,讓她沒想到的是,父親立刻拿出他對當時情況的詳細記述,就好像它一直就放在他的枕邊。三名子女中,只有笑冬終於想要知道。書中這一段笑冬的敘述極為感人:她講到父親為挨打後的母親揩傷時“淚如泉湧”,也講到她讀父親敘述時“幾次泣不成聲”,“艱難地、分了好幾次才讀完”。我在書中此處發了一點感慨:做歷史的人記述事件時往往忽略“感情層面的東西”,而那“才是有血有淚的活歷史”。今天重讀那幾頁文字,仿佛再次面見笑冬。她情感充沛,做人做事帶着真情善意,和她做朋友是件很容易、也很自然的事。 成長在大力宣傳“男女平等”的五六十年代中國、又在“性別意識”敏感的美國生活了多年,該如何看待我們那一代女性走過的道路?這是我們的一個話題。笑冬的經歷和感受可圈可點。她說起第一次來例假對她的強烈沖擊,因為從心底不能接受男女生理上的差異,還說起在雲南兵團時對此的“反抗”:從不因來例假歇工,哪怕是冰涼的水田也照樣往裡跳„„。笑冬從小就爭強好勝,處處拔尖,用她的話講:“我一直把自己看做一個特殊的女人,男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我不能接受一般女人的命運。” 笑冬對“一般女人的命運”是敏感的:她的姥姥在得知丈夫“另有新歡”後,在女兒(笑冬母親)剛滿月“即銜恨而絕”,導致母親終生拒絕與生父聯系;她的兩個叔叔“參加革命”後“自由戀愛又結了婚”,鄉下的兩位嬸娘一輩子守活寡„„。母親的身世對少年笑冬是個謎,成年知情後她每一想起“就感到痛楚”;談到嬸嬸們的遭遇時,她語調中充滿了同情。 對話中笑冬說她“從小就對男女不平等特別敏感”,我問這與母親在家中的地位有關係嗎?她說,“在潛意識里有”,並說,“不想做我媽媽那樣賢妻良母型的女人”——在學校擔任領導工作的母親在家裡甘當配角,笑冬父親則“很有些家長作風”。也許這在“潛意識”里為少女時代的笑冬埋下了反抗的種子。她的理想是當女兵,不是一般的女兵,而是像電影《戰火中的青春》裡女扮男裝的高山,能把一個排的男兵管得“服服帖帖”。上中學時笑冬把頭髮剪得短短的,“就是為了像個女戰士”,還特別喜歡軍裝,“想要一套都快想瘋了”。 笑冬崇拜英雄,尤其是保爾和牛虻——我們這代人的共同偶像。笑冬解釋說,打動她的是“性格堅韌、有獻身精神的人”,是“特別能忍受磨難”“又不訴苦的人”,並說,“這樣的人就是革命者的典型”。在對話中,她多次談到此類英雄對她的人格感召。 笑冬病倒後,我會琢磨她的性格:她太崇尚英雄式的“堅忍”了!人在生活中難免有“苦”,我向她訴過很多苦,她沒有向我訴過苦,有時說起一些事,口氣是輕描淡寫的。一個女性,敏感,浪漫(比我浪漫多了),有着強烈甚至激烈的情感,如何處置幾乎人人都會在生活中遇到的不順心、不痛快?不和朋友嘮叨嘮叨嗎?難道就是一味地“堅忍”?那要怎樣地忍? 笑冬“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是為“潘曉”“催生”:她是1980年《中國青年》雜志發起的“潘曉討論”的責任編輯。世上本無“潘曉”其人。改革開放伊始,《中國青年》的編輯們敏銳地注意到舊有的意識形態說教已行不通,青年人中多有困惑和苦悶。雜志社通過在學校、工廠和街道召開的座談會,發現有兩個人的情況很具代表性,就請他們把自己的經歷和想法分別寫下來,兩人一個叫潘禕(男)另一個叫黃曉菊(女)。馬笑冬負責聯系黃曉菊,她也是將潘、黃的文字“揉”成一篇的人。《中國青年》發表時,以黃曉菊文中“人生的路啊怎麼越走越窄”的問句為標題,取兩人名中各一字,以“潘曉來信”的名義登出。笑冬說,“兩人原來的文章都很長,我把問題的結構設計好,汲取了原文最精彩的部分,也保留了它們的感情色彩。„„我把文章編輯好給黃曉菊看,她說,‘你真下了功夫。’”這篇文章發表後,“一石激起千層浪”,造成轟動整個中國社會的反響,開啟了“人生價值的大討論”,成為80年代中國思想解放史上的一件大事。在書中笑冬詳細地講述了當年的情況,並說,“在參與“潘曉討論”的工作中,我自己也受着教育,我過去很多習以為常的觀念,也在這個過程中受到挑戰,我的思想也在發生變化。我那麼投入地做這件事情,也是因為我本人和這個討論有深深的共鳴。” 80年代中國的“思想解放運動”帶動了中國人的“形象解放”,尤其是女性形象,在這方面《中國青年》也走在了前面:一反以往只登“女勞模、女民兵、女戰士”照,雜志的封面上登出一幀“留着披肩發,充滿青春氣息”的年輕女性頭像。馬笑冬與她站在改革開放前沿的雜志同步,她本人的“思想解放”也伴隨着“形象解放”,在對話中她饒有興味地說起經歷“女性美覺醒”的過程,頭一次在鏡中看到上淡妝的自己時,怎麼“一下子愣住了”。其實笑冬從小就愛美,文革前夕她才變得“不愛紅妝愛武裝”。 《中國青年》社記者馬笑冬十分活躍,寫了不少有社會影響力的報道,涉及了包括“家庭、婚姻、愛情和性”等方面的話題,也開始關注農村問題和貧困問題。對話中她講述了對陝北安塞一所農村中學的采訪:她進了學生們的窯洞宿舍,裡面是“一條從門口到洞底的長炕”,每個孩子有隻“比書包小一點”木箱。當日天色已暗,什麼也看不清,孩子們“爭先恐後”地打開小木箱讓笑冬摸,“好像要展覽自己的獎狀”,笑冬“摸來摸去,沒有摸到比二面饃更好的東西”。最後笑冬說了這樣一段話: “告別了孩子們,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我一直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兒子,但因為陝北農村和他後來在波士頓的生活環境差距太大,我怕他完全不能理解„„。只要想起那些孩子,我就像在他們中間看到了我自己的兒子。有時我甚至想,我今天做咱們這個成長史,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讓牛牛看到。” 1987年笑冬帶着牛牛來到美國,家庭團聚。她不是來陪讀,而是自己也讀起了研究生。我90年代中期認識她時,她正在東北大學攻讀社會學博士學位。熟識了之後,她偶爾會把論文稿拿來請我提意見。文革前笑冬是初中生,後來的經歷與英語毫不搭界,她能夠在美國啃社會學,令我驚訝。我勉強可算英文科班出身,但用英語讀書和寫作的過程絕不輕松。每次讀她的論文稿我都會說,如果我是你,寫不出這樣通順的文字。中國人在美國寫人文和社科類博士論文,挑戰的不止是語言,更有理念和“框架”,馬笑冬付出的汗水心血可想而知。別忘記,她還是家庭主婦,操心着柴米油鹽,更重要的,是她拉扯養育着一個在美國文化中長大的中國男孩。牛牛的父親拿到學位後到別處就職,有幾年她一個人帶着孩子,箇中的挑戰和甘苦只有自知。每一個在美國讀學位的中國母親都有自己的故事。 在美國讀書的那些年,馬笑冬進入了與女性研究有關的領域,她在對話中說,“在婦女領域可以大有作為,可以做很棒的事。我這些年的研究一直和農村婦女有關。”她的博士論文是關於改革開放之後江蘇某地農村婦女狀況的,她的一個精彩觀點,是認為中國農村的婆媳關係正在發生根本性轉變,傳統意義上的“婆婆”即將絕跡,馬笑冬稱她們為“最後一代婆婆”。這個觀察至今為國內女性研究學界朋友稱道。 再回到我們的成長史。做完口述後,我知道整理拉拉雜雜說了一年左右的口述材料是我的活兒。這時前面提到的第三位參與者表示要撤出。馬笑冬在做博士論文,快到衝刺階段了,我問她是願意留下還是也撤?她說留。於是我把原本是“三條腿”的對話修成了“二條腿”——刪除了那位朋友的材料,只剩下笑冬和我的。九十年代末我開始做我們成長史的中英文版。笑冬拿到博士學位後很快回國,去上海復旦大學工作。偶爾,我會請她給我發來補充材料,前面提到的笑冬父親文革記述的那段就是她1999年回國後寄給我的。 2001年夏末我去上海找笑冬。那年我休學術假,可以在國內待一年。我手頭已經有了中英文兩個書稿,讀來覺得笑冬的材料少了些,去上海請她先過目,再添些東西。我在她家住了二十多天,朝夕相處。在這段時間里,我注意到笑冬的記憶力有些問題,剛剛發生的事她就忘了,提醒她,她說小事不重要,大事從來不忘,幾次三番提醒後,我不知再該怎麼說。最後告別時,我想對她說是不是去看看病?話到了嗓子眼,又給咽回去了。後來多次責備自己,當時怎麼沒有說! 笑冬看了書稿,表示充分肯定,讓我挑選可在將來用於書中的她本人的照片,卻沒有對稿子加一句話。事後我回想,也許那是她腦子出問題的徵兆?笑冬還不滿51歲,太年輕,我也太缺乏醫學知識,在日常生活中她除了記憶有時“短路”,其他一切正常,我沒有想得太多。她和婆婆住在一起,請了一位保姆照料已經完全不能自理生活的老人,婆婆的房間最敞亮,陽光充足。笑冬的父親在北京,她的熟人朋友都在北京。她告訴我,所以到上海來,是為了照顧婆婆。在上海她似乎沒有什麼朋友,平常和她作伴的,就是保姆吳阿姨。 九月底我們在上海分手,我回北京,她去西安。如果記得不錯,那一年的中秋和國慶正好在同一天,我回京和老父親團聚過節,她是去陝北她的一個“點”,她說回國後她差不多每年的年節都在“點”里和老鄉們一起過。她的研究方向是貧困地區婦女婚姻和生育健康,在安徽和陝北都有“點”。陝北那個“點”她80年代當記者時去過,如果我記得不錯,就在安塞,那個有小木箱裡放着二面饃的孩子們的地方。 笑冬告訴我,因為她總往貧困地區跑,不好好在上海呆着,她復旦的同事們很不理解。 寫到這里,我想起她從雲南兵團返回北京上了工農兵大學,1976年畢業後再次下鄉、去黑龍江莫力達瓦旗插隊的事,當時也讓周圍人很不理解。那時候她二十幾歲,這時她早已人到中年。 在上海的那些天,笑冬不止一次跟我說,她在陝北老鄉中間感到“自在”,說起那裡的婆姨娃娃,她眼睛發亮。她告訴我,她正着手寫一篇關於陝北的文章,題目叫“黃土地,我對你說”。 好棒的題目!我連聲稱贊,“黃土地”仿佛有了靈性,“我”對那塊土地和那裡的人們滿懷深情。笑冬學中文出身,據一位她雲南兵團時代的朋友說,當年她報大學專業時寫下了四個字:“立志學文”。1978年她在《北方文學》上發表過一篇題為《四月》的小說。80年代在北京當記者時,她的文採在同行中當屬上乘,由她執筆“揉”出“潘曉”,應該不是雜志社的隨意決定。多年後,時任《中國青年》編輯部主任的彭明說,“經馬笑冬編輯的這封信是超標准地合格”。 90年代末馬笑冬回國後,很快融入國內女性研究的群體,參與相關的學術活動。2000年2月她在《讀書》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也談小腳美醜男權女權》,文字曉暢,觀點犀利,讀時我想,80年代以記者身份馳騁首都新聞界的馬笑冬,經過在海外的“十年磨劍”,現在以學者身份亮相了。作為朋友,我為她高興,對她充滿期許。 我知道笑冬被診斷為“早老性老年痴呆”應該是在2003年。那年夏天回國,我又打算去上海,請笑冬給書稿加材料,因為還是覺得她的東西少,兩人的分量不平衡。給馬笑冬家打電話,吳阿姨告訴我,她去北京看病了。我馬上去她北京父親家中探望,笑冬的態度是拒絕接受醫生診斷:“不可能”,她說。記得當時我在心裡算了一下笑冬的年齡,尚不滿53歲。 從2003年到2019年,生病的馬笑冬活了16年,前六年左右在上海家中,由秀花姐照料;後十來年回到北京住在一家養護院。十幾年來,只要有可能,我每次回國都會去看她,向照顧她的人了解情況,應該說,我對她晚年的基本情況是知曉的。 2006年春天我在國內,去上海看笑冬。她外表看來還好,我問她每天做些什麼,她說捏泥人兒,我聽了高興,她拿來泥人兒讓我看,我一摸,硬邦邦,不是新捏的,這時秀花姐一個勁向我搖頭。我明白了。在波士頓時,為了補貼家用,笑冬教過美國小學生手工,用彩色橡皮泥捏小泥人和花草,我見過,誇她心靈手巧。笑冬錯把當年作今日,確實糊塗了!眼前的小玩意一個個栩栩如生,我愛不釋手,很想要一個做紀念,但又想,還是都留給牛牛吧!我拿起一小盆泥捏的紅花,請秀花姐的孫女為我和笑冬照張合影。相片印在了我們書的封背。不知那些花草泥人今在何處? 2007年我去看她,她的背明顯地駝了。我們倆到離她家很近的一家小飯館吃飯,我得把幾樣菜輪流擺在她眼前,否則她只知吃最近的那盤,也不太會給自己夾菜了。 2010年底或是2011年初,我得知馬笑冬回到了北京。她入住的愛晚養護院地處大興,是由廢棄的生產隊養殖廠房改建的,硬件條件實在不算好,但從院方到護工對笑冬都很呵護,開始的幾年,護工稱她“馬老師”。我想,無論怎樣,這個地方有人情味兒,管理也有章法。有時我一個人去看她,有時和朋友一道去。笑冬的情況在持續惡化。看過後我會記下簡單的印象,最近幾年,每次去都會拍些照片。我不是個愛照相的人,但有一種想為笑冬留下存照的沖動。 我心中始終有個問題,就是笑冬還有多少意識和情感?最近三年我每次去笑冬都在沉睡,去年(2019年)十月份那次,她一度睜開了眼睛,叫她,沒有反應。出了養護院大門,我在心裡想,笑冬來日勿多了。 早些年她是有反應的,雖然話已說不清。這里引一段我2012年8月27號看過笑冬後寫下的筆記:“„„手不能握東西了,但能握人的手。還是笑,護工提到牛牛的名字,表情戚然,似乎冒出一個字‘走’,護工接着說,他走了。” 那幾年我每次去、包括和並不認識她的朋友一道去(她們是通過我們的書知道笑冬的),臨走時,我都會最後回頭再看笑冬一眼,每一次我都從她的眼睛中讀出sadness,仿佛在說:你們都走了,走吧。2013年底,兩位女性研究界的朋友去看望笑冬,其中一位很久沒見笑冬了,看到很難過,笑冬對她沒有反應。她就一面流淚,一面不停地撫摸着笑冬的臉,這時笑冬的眼角流出淚水。朋友告訴我這個情形,我說,“笑冬能哭。我也一直覺得她還是有感覺的。”無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都有“靈魂”或是soul的說法,當然還有“潛意識”。笑冬的“顯意識”混沌了,但她在朋友離開時臉上的表情,在友人撫摸時眼中的淚光,該如何解釋?她的“潛意識”和“潛感情”又有多深? 這些年來,看護笑冬的護工換過幾位,她們都是勞動婦女,有着樸素的同情心,盡心盡力;醫生劉大夫極為善良敬業,她不止一次和我探討笑冬的病。養護院裡患痴呆症的人不少,劉大夫過去不熟悉這個病,就去學習鑽研,在繁重的工作之餘上網跟專家上課進修。我對劉大夫充滿敬意,對護工大姐們(她們每人看護不止一個不能自理的病人)十分感激。 聽劉大夫和護工們說,“洪常青”不時來看望笑冬,他會對她說很多話,逗她開心,給她讀《動盪的青春》,想方設法激活她深處的記憶,每次他一進屋就高聲說,“洪常青來了!”他一來,笑冬“可激動了,比哪天都好”,養護院的人索性叫他“洪常青”。 “洪常青”?是的,他是笑冬在雲南兵團文藝宣傳隊跳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中“吳清華”的舞伴,他倆跳的是劇中“常青指路”那一段,他飾洪常青。關於宣傳隊的事,笑冬在我們的書里說了不少。 笑冬去世後,我聯繫上了“洪常青”。他告訴我,2006年5月他去上海看望馬笑冬,那是兩人多年後第一次見面,笑冬不認識他了,他就說,“洪常青來了!”“馬笑冬的眼睛立刻亮了”。 他還告訴我,笑冬去世前一年的2018年,正值北京知青赴雲南50周年,一些兵團戰友結伴看望馬笑冬,大家為她哼出“常青指路”那段樂曲,笑冬聽得“嘴角抽動,眼中流淚”。 我將信將疑。2018年笑冬各方面的情況已經極為惡劣,但也許那段樂曲真的一直刻在她的意識深處。這是一個令人動容的故事。笑冬曾經是那麼美麗的女子,她愛美,應該有一個美麗的故事。笑冬受過專業體操訓練,跳起舞來,有型有款,有模有樣。她在《娘子軍》中吳清華的劇照,身材修長,面貌姣好,穿着芭蕾舞鞋,踮着腳尖,兩拳緊握,兩眼炯炯有神,表情堅毅,英姿颯爽,是我們書中最奪目的一張照片,給很多人留下了印象。少年時代的馬笑冬崇拜英雄,最想當女戰士,就讓這張照片永遠與她作伴、永遠保留在朋友們的記憶中吧。 舞台上馬笑冬是“吳清華”,現實中馬笑冬最出彩的“演出”是“潘曉”責編。不久前,因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人們紛紛回望“踩在1980年這個時代臨界點的‘潘曉’形象”,稱它為“一根界樁,一個路標”,屬於“一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萬千青年”。一位新聞界資深記者寫道,“1980年代社會思想波濤洶湧,其標志是三次大討論,第一次是“潘曉討論”„„,1980年代的大門是‘潘曉討論’開啟的。” 今後,人們也許會不斷地回味“潘曉討論”的意義。只要它的意義還在,人們就不會也不該忘記“超標准合格”的責編馬笑冬。在80年代的首都新聞界,笑冬是一位站在潮頭的女俠。 馬笑冬的步履並沒有也不應該止於80年代,或90年代。她遠赴海外攻讀博士學位,是為了更深入地理解和認識中國的問題。90年代末歸國後,她義無反顧地將目光投向貧困地區的婦女和兒童,她的生命展開了一頁新的篇章,馬笑冬有話要說,要對“黃土地”說。可惜啊,我們永遠聽不到了。 在一定意義上,馬笑冬代表了“老三屆人”的“理想主義”,代表了它的極致,它“舍我其誰”的社會責任感,和它“與時俱進”的能力。作為一名女性,那代人“理想主義”的偏執極端和高尚美好在馬笑冬身上都有體現:青少年時代對“性別差異”的激烈反抗,和成年之後對處於社會底層婦女兒童的誠心關注。我們這代人在凋零。不久前,我插隊的山西省山陰縣優秀的北京知青楊百揆去世,我不認識楊,但心中戚戚。我認識馬,她是我的摯友。此文是我對馬笑冬和我們那代“理想主義”朋友們的祭奠。我自少年時代起就不“理想主義”,但我敬重這樣的朋友,尤其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 定稿於2020年1月16號美國波士頓 |
|
|
|
|
實用資訊 | |
|
|
一周點擊熱帖 | 更多>> |
|
|
一周回復熱帖 |
|
|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
2021: | 百年詠史(117)七律 河南愛滋村 | |
2021: | 2049百年馬拉松---懲罰批評中國的人士 | |
2020: | 記念堂二三事 | |
2019: | 《評:“與無神論少年討論基督教”》 | |
2019: | 中國“九聖”(zt) | |
2018: | 溫任先生| 1250字的極簡中國史 | |
2018: | 尼姑留年輕男人在廟裡過夜會怎樣(zt) | |
2017: | 紅朝演義八六:深刻反思六四教訓來日方 | |
2017: | 郭文貴再次遭性侵者起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