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六四”不是一场民主运动
【按:这是 2004 年,8964 发生 15 年后的回望。】
“六四”不是一场民主运动
始于1989年4月中旬而以当局血腥镇压为终结的“六四”事件,不是一场“伟大的
民主运动”。它是一场由学生运动为前导的都市民众街头抗议,抗议的内容是要求
信息公开、决策透明;抗议的对象是共产党自 1949 年以来百试不爽的政治栽赃与
政治压制。接着将目标直指官员的腐败与低效率。
这个混杂着悲壮与卑劣的事件,在5月13日(更确切地说应该是4月28日)之前,是
比较典型的学生运动:纯洁热情的青年,出于公心(爱国)而呐喊;5月13日之
后,行为主体虽然还是学生,行动目标和基本诉求已经搀入越来越多的群众运动甚
至党派政治运动因素。它的领导层是临时涌现的勇敢份子和投机份子:事先没有长
年坚持抗议的组织,决策中没有各阶层的代表参与,聚集在天安门广场的两个月里
也没有成熟的纲领、策略与程序——这是与前东欧国家长达十年甚至数十年、最终结
束共产党专制统治的民主运动最根本的区别。
中国人渴望“民主”的年头太长了。在一个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哲学已经扎
根两千多年的土地上,被称作“德先生”的“民主”是一个外来的概念。在中国人
的头脑里——无论是在朝在野政客、还是平民百姓,甚至开始呼吸领略“夷之长技”
的知识人——它成了强国富民的口头禅;成了向政治对手挑战时候高举的旌旗;成了
强国外交、政府廉洁高效、“人民当家作主”„„的代名词。中国统治者高唱民主,
梦想的是建立如乾隆朝般强大的大一统中央帝国;百姓呼喊民主,渴望的是在强大
国家中过上和平富裕的生活。至于一个社会如何走上民主政治之途,如何在自由与
平权的基础上立法并分割利益,如何以理性与包容进行协商妥协,如何以程序和手
段的合法性保证自由与平权„„真正动脑筋并且成功实践的,一个世纪下来,实属凤毛麟爪。
1919 年北京学生走上街头,要的是主权国家的地位,是公民主人公意识的觉醒——
是一场“反帝爱国运动”。中国的民主运动(确切地说是建设民主社会而开展的启
蒙运动),起始于1915年前后的“文学革命”,起始于对传统专制社会基本要素的
鞭笞、瓦解,和对未来民主社会基本要素的论说、推进、呵护。这些点滴努力,特
别是基于政治自由(它有别于哲学概念上的自由)的理念与当政者的反复磋商、协
议,虽然不如上街喊口号或者怂恿穷人打家劫舍来得激动人心,就促使社会进步而
言,却是扎实的和基本的。这类努力总的说来,也是不可逆转的。
到了20世纪晚期,确切地说是到了1980年代,基本按照“老子打天下坐天下”模式
糟蹋了中国凡40年的共产党,自我主动开展了一场“思想解放运动”(反对领袖个
人崇拜),使社会获得了新启蒙运动的有限空间。有志者接上了先辈在多半个世纪
里时断时续的努力,再度艰难地、孜孜矻矻为未来的民主社会抟土造瓦——这是自
1915 年新文化运动、自连年军阀混战、二战、国共内战和毛泽东的集权统治之
后,再次就民主社会诸要素(走出现代迷信、争取思想与言论自由等),进行比较
深入的探讨并有限地实践。至于民主政体不可或缺的法制、自然人的基本权利、公
民的政治与财产权利、对不同意见的容忍及平等协商的习惯,包括一个自立的组织
不可或缺的信息与财务公开„„由于“压制/暴动”模式、及“全黑/全白”模式历时
太久,扎根太深,且当时全部资源基本都在执政的共产党手中,根本还没有触及到。
从1978-1989这十多年间,执政的共产党里边的优秀份子,一直与民间人士共同努
力。到了1989年春天,人才正逐步养成、制度也正逐步建立、许多初步成果已经呼
之欲出„„。但中国社会总的说来依旧是一党专制的旧制,不少领略了新鲜空气并渴
望得到更多、不少愤愤于社会不公、不少与共产党有着新仇旧恨的人,已经急不可待。
就在这时,一个偶然的因素出现:胡耀邦去世。一些感情冲动的学生为悼念在推进
民主化努力中遭到暗算的前总书记走上街头。这一行动,本可以疏导为进一步的切
实努力,不料共产党又操起它的杀手锏。比感情冲动者多了十倍的人迎着这当局使
顺了手的利器走上街头(4/27 各大专院校学生游行)。这回反对的,已是专制社
会更根本的东西——以语言霸权(后边当然站着全套国家机器)对受宪法保护的个体
意愿的压制。正在自我改造之中的共产党,史无前例地收了手,意味着它在重大原
则上的让步(也就是进步)。对民主要素略知一二的人,都能看出这一冲折之中的
前进有多么可贵,以及巩固这一成果尚须多少体制内外的再努力。不幸,和历史上
每次可能的良性转机总是败在打着激进口号的投机者、感情冲动的冒险者身上一
样,这回这一难得的机遇,也为高喊口号、希冀以逆取一蹴而就的野心家所断送。
两千年专制的中国,到了1980年代,只因专制者开始表现其开明的一面,经其“恩
准”(这词刺眼吧?但中国当时的政治格局就是这样。也只有认清这一格局,并对
在这样的格局上起跳有思想准备,才有逐步取胜的可能),才有了艰难的民主之先
声:启蒙。广场占据者的绝不妥协,把他政治理念中或显或隐的开明堵了回去,并
为他背后阴笑着的“老革命”们奠定了气冲牛斗的“政治正确”。
坦克车开过,中国开始了以专制为支撑的强取豪夺的权力变现时代——最黑暗与卑劣
的“江李体制”(权贵资本主义)开场。
说出真相
十五年过去,作为目击者和参与者,敢于公开说出真相的,只有有数的几个勇敢、
无私的人,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
大家都知道那个站在坦克前边的白衣青年。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却没有人知道他
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追寻他的踪迹在中国属于严厉的政治禁忌。
同样不见有人提到的,是坦克里边的几个青年士兵,以及那队坦克的现场指挥——他
们得到的,究竟是“向前直驶”的命令,还是“绕过那个活的阻挡者”?有没有过
这样的命令?发令者是谁?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对这个具有重大意义的瞬间,国内
没有人说,国外也没有。
最近,站出来说出真相的,是301医院的前外科主任蒋彦永。从他作为实施现场抢
救的外科医生所亲历,我们起码知道两个事实:
1)紧急调进北京城的野战部队,对执行军委的命令,是有着不同的态度的。5月中
旬执行戒严的部队、6月3日从西郊开进的部队、6月3日夜从人大会堂的地下公路钻
出来的部队、与留守广场领袖(“四君子”)谈判并达成撤离协议的部队、6月4日
清晨在六部口追在撤退的学生后边用坦克碾压的部队„„其实并非一个。没人知道谁
是谁,当局至今不许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透露当年的真相。
2)受命前往镇压的部队,装备并且使用了一枪毙命的“爆炸子弹”,并以这样的
武器对付围观的民众。(世界通例:维持秩序的警察一般要保护围观民众免受伤
害)。这一激化事态、制造流血的决定是由谁和怎么做出的?
从4月28日(当局没有对前一日的大游行实施镇压),特别是5月4日(总书记发表
了肯定学生行动的讲话)以来,为了国家、代表民众而抗议政府腐败无能的学生,
本来已经回到学校,究竟是谁、出于什么动机,一次次以“民主运动不能夭折”阻
止复课,最后策动广场绝食?(郑义、王丹)
在这一过程中,就算20多岁的学生领袖还年轻,40、50岁的“老师”和“作家”
们,当时起了什么作用?逃离大陆之后有过什么反省?
当普通同学在广场绝食、而艺术院校的学生已经绝水、情形十分危机的时候,绝食
运动的发起人和领导人,究竟有没有私下进食并在比较好的条件下休息以“为革命
而珍惜自己”?
5月以来,哪些经过公推的温和领袖被一次次踢开?激进领袖的登台有没有经过自
己一再声称努力争取的民主过程?对党内温和派的努力予以呼应一次次遭破坏,究
竟是谁在起作用?
据我所知,到了最后一刻(6月2日夜),邓朴方(邓小平的长子)的代表还在广场
上与运动领袖接触:如果民众能撤出,他将劝说父亲不要采取极端镇压手段。有人
出面和他谈判么?他是怎么被拒绝的?
„„
15年过去了(如今35年过去了),到今天,对一场改变了中国命运的悲剧,基本事
实完全不清。没有对基本事实的认定,谈何“重新界定”?谈何“平反”?谈何
“赔偿”?谈何“安定团结向前看”?
如今有人看上去很想说出真相:据说当时的总理李鹏已经完成30万字的“六四日
记”《关键时刻》,努力找出“当局与学生的矛盾由可调和转向对抗的分水岭”。
可惜他必须得到政治局的同意。这意味着,这日记即使得到发表,也只能是官方说
辞,何况他们还没有同意。
钳制言论、伪造历史,是独裁的毛泽东和他的共产党的一贯做法。以争取民主作为
自己奋斗目标的勇士,能不能突破这一格局,勇敢说出真相,包括自己应担负的责
任与可汲取的教训?
把盖子捂得严严的,只能使即将到来的爆炸更猛烈;以激烈的姿态在国外一味批评
当政的共产党,最安全也容易获得喝彩——但是,和15年前在天安门广场一样,这样
的姿态只有助于情绪的对立,无助于社会的转型。
当年反对野战军调入北京——宁肯失去总书记的位置也不同意镇压民众的赵紫阳,已
经被圈禁了 15 年。在这样一个处于生命尽头的老人面前,责任者难道还不肯说出真相么?
在中国,被谎言包裹着的历史老账已欠太多。“六四”也是其中一个。
机会断送
自“天安门事件”发生,已经过去十五年。这不是一场“得到了控制的暴乱”,也
不是一个“遭到镇压的伟大民主运动”。它是现中国在实现其社会转型时候的一个
挫折,一个后退,一场悲剧。
这一挫折,改变了中国发展(或曰现代化转型)的轨道。
1980年代的中期和后期,中国本来存在着自上而下、以比较小的代价和比较公平的
方式,向法治与民主和平转型的可能性。处于最上层的领导人,不但已经采取了一
系列改革、并且正打算在重大领域继续向前推进:
邓小平—他在 1980 年代初废除了农民起义式的士兵提升制,每个军官都要军校出
身——这是军队国家化根本的一步;他已经打算把“四个坚持”从宪法里拿出来放进
(共产党)党章,这明显是多党制的第一步;
赵紫阳-他裁减军费,撤消“书记处研究室”(这是一个专门收集、研究、并为异
议份子贴标签的机构),把最优秀的干部朱厚泽先放在中宣部(这是 80 年代中期
思想解放小阳春的关键);遭遇狙击后放到全总:密切关注“所有制转化”过程
中,对工人利益的保护;
人大委员长彭真-提出并策动基层村民直选;
胡启立,当时主管意识形态的政治局常委,不仅同意《新闻法》草案公开讨论,还
公开许诺“报纸的版面由总编辑自己决定”;
各级干部大多数-还怀有理想,还受到传统与纪律的约束。没有像今天这样肆无忌
惮地勒索、盗窃;权贵的子弟、亲随,还不敢也还没有那么方便地公开寻租;
“承包责任制”带给农民的利益,还没有被共产党蛀虫分光吃尽;
知识分子享受了不仅1949年以来没有、就是现在也不曾达到过的一定程度的言论自
由:开放的杂志与报纸、开放的专栏。反对三峡工程的言论集不仅正式出版、得以
在北京召开新闻发布会、将材料直接送到两会,李鹏为总理的国务院已经妥协:说
明他们在重大问题上还肯于听取来自民间的不同意见;
„„
所有这些,都在艰难地推进,不仅因为执政党内部僵化强硬“老革命”的顽强抵
抗,典型中共式的不公开和不透明,也使得身受专制压迫、却开始睁开眼睛看世界
民众不耐烦又不放心。
敏感、纯洁、对祖国怀着热切的爱的学生们站出来抗议,执政的共产党在改革官员
的努力下,第一次表现它开明的一面,没有镇压——这是15年前的四月底。
大权独掌的邓小平具有两面性:他既是改革与开放的“总设计师”,又是继毛泽东
之后的“红色帝王”。针对他的这一面,在15年前的“春夏之交”,“打天下坐天
下”的“老革命”一直在窥测、等待、包括有意制造“不可收拾的暴乱局面”,促
使邓小平出手镇压,使中国维持无产阶级专制、“永不变色”。
当时叫得最响亮的“民主”,其实是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在校的青年教师和学
生)心中的一种憧憬。在当时,中国还没有强大、独立的中产阶级,没有代表工人
切身利益的工会,没有传达不同诉求的渠道——连不同利益群体的界定与诉求都没
有。从上到下,没有人经历过过代表自己独立见解和利益,对共产党官员的弹劾、
杯葛、抗议;以及双方在理性协商和妥协基础上的协议。具有代表民意资格的公共
人物,早被共产党在历次运动中给灭了。
民众——特别民众中出现的勇敢分子——最熟悉的方式,是毛式的以运动和革命,实现政权转手。
改革派的努力与民众推进改革的热情,断送在看上去完全不同的极端冒险份子手中。
在15年前的4月中到6月初,他们都希望事态扩大、不可收拾,最后自己从中得利。
共产党当局本来有完整的都市防暴乱体系和先进的设施,不仅有警察和武装警察,
有催泪弹等驱散人群的装备,有联通顺畅的党和行政体系,有可以监督、劝阻到每
个人的居民委员会和居民小组。所有这些,他们全都不启动,直接把野战军从数百
公里的驻防地调来,使用大杀伤力的坦克和一枪毕命的爆炸子弹。(堵军车使得除
武装突防,别无他法。)
广场上的领袖,则把自己的追随者当人质与筹码——期待“血流成河”;或者留在广
场直到下个月预定的两会召开。到6月3日夜,在扔下追随者自己分钱逃命之后,则
以戏剧性方式告诉全世界:天安门广场已经成为屠宰场——而事实是,经过一位医生
的挺身而出和“四君子”的斡旋,95%以上的民众已经从广场撤出。
15年了,当局当时如何运作,一直秘而不宣,我们只知道一名最坚决、最活跃的
“镇压派”杨白冰,已从一名师级政工干部,直升为军委常委;而拒绝带兵进入广
场的军事指挥员、38军军长徐勤先,和那名站坦克前的白衣青年一样,至今也没有
人知道他的下落。
全世界,特别是美国和美国著名大学,把逃出来的运动领袖当作反共英雄欢
迎。“六四”之后的一年里,中国再度回到肃杀的“无产阶级专政”时代。中国的
改革改变了轨道,邓小平、赵紫阳等开明共产党人(或以他们开明的一面)本打算
在最重大领域推行的改革,15 年了,毫无进展——代表官僚无产阶级的共党干部,
成功转化为代表权贵资产阶级的共党官员。
中国的现代化转型,还有可能么?中国的和平演变,还会发生么?
15年前曾经有过的机会已经被断送。
1970年代蒋经国方式——专制者以专制手段削弱专制、政府内的开明官员与社会上自
由派良性互动——已经基本没有可能(如果没有天安门悲剧,本来是有希望的)。惟
一的希望,是成长强大起来的中产阶级,在推进法治过程中,从专制者手中一点点
分权——如果中国的环境与资源破坏,以及因为巨大的贫富悬殊而潜伏着的社会危
机,还没有酿成连坦克和导弹都无法收拾的大动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