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中的铁原阻击战(9)
萨苏
夜袭种子山
1951年6月2日下午,志愿军步兵第566团团长朱彪接到189师师部下达的命令,要求其在当天夜间组织力量,夺回种子山阵地,必要时可以放弃手中的其他阵地。
当时在566团1连的杨恩起是亲身参加了种子山反攻作战的志愿军老兵,提到种子山,他纠正萨的发音——那个“种”字,不能读“肿”,而要读“重”。
种子山,这三个字按照这个发音来读,忽然就有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当然会让人咬牙切齿。
中国人咬牙切齿,是因为为了这座海拔643米的山峰,志愿军189师曾反复争夺并死死固守,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加拿大人咬牙切齿,是因为它的第25旅在这里的战斗中损失惨重,在联合国军节节推进中被63军打得败下阵来,成了历史的耻辱。
种子山,位于朝鲜京畿道抱川郡官仁面方向,海拔643米,美军地图上标为Seed Hill,韩文发音为Jongjasan,而加拿大人称其为467号高地,多个国家参与的战争,让一个战场往往出现了不同的名字,弄得后世研究这场战争的任何努力都变得事倍功半。种子山俯视着脚下的汉滩江,和江面垂直的众多悬崖绝壁交相辉映,展示着自己的雄美丰姿。根据朝鲜民间传说,古时候有一对三代单传的夫妻久不生育,于是他们到山上的一个洞里进行百日祈祷。百日祈祷结束后就有了小孩。后来这座山就被叫做种子山。由于到此山凭吊战友的“联合国军”老兵发现这里风景秀丽,大加宣传,现在,这里已经是抱川郡一处颇有名气的旅游胜地。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登山的人们沉迷其中,渐行渐慢,直到峰顶。
因为繁衍生命而得名的种子山,1951年却是吞噬生命的地方。
原来由566团4连据守的种子山,是在6月2日下午失守的。
5月30日,由于直属部队在作战中已经疲惫不堪,美军第25师命令配属作战的加拿大第25步兵旅(25th Canadian Infantry Brigade)发动攻击,开始了对志愿军种子山阵地的进攻。
实际上,从这个部署,也可以看出美军在铁原未能如李奇微中将所期待那样打出奇迹的一个原因。从四月到五月,志愿军连续的两波攻势之下,尽管李奇微和范弗利特试图采用磁性战术对抗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各部,并有计划的进行后退。但是,由于志愿军攻击极为猛烈,有计划的后退很快就变成了艰苦而漫长的后卫战,部分战斗意志较为薄弱的南朝鲜军干脆被打成了溃败。
李奇微原来的计划是将盟军放在后卫线上阻击和迟滞志愿军的进攻,由美军炮兵提供远程火力掩护,以保留美军兵力作为反攻主力。这个让朋友啃骨头自己吃肉的计划让断后的联合国军各部苦不堪言,英军步兵第29旅(British 29th Infantry Brigade)、比利时营(Belgian infantry battalion),菲律宾部队(Philippine 10th Battalion Combat Team (BCT))、法国营(French infantry battalion)等部队都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63军在那个阶段的战斗中也让对手吃了不少苦头。
4月25日,败下阵来的英军29旅直属部队在土桥厂北山沟集合,遭到志愿军189师566团3营突袭,旅部直属的四辆装甲汽车均被击中起火,皇家诺森伯兰郡燧发枪团(The Royal Northumberland Fusiliers)团长福斯特中校的吉普车被志愿军用火箭弹击中,中校当即阵亡。汤姆·布劳迪旅长的手枪都丢掉了才突出重围(值得一提的是福斯特中校死后荣获OBE帝国军人勋章,这样的勋章,曾在国际奥委会任职的中国官员徐亨因为在二战中组织香港英军突围,也曾荣获过同样的一枚)。
这样的战斗在五次战役中比比皆是。志愿军有力的穿插让想在二线观望的美军也难逃辣手,4月底,在史仓里15军围住了后退不及的美军24师一个团部又两个营,志愿军用缴获的美军大炮对着韩军阵地猛轰,引发了更大的崩溃。激烈的战斗迫使美军不得不将其步兵主力陆续投入战斗。如果不是志愿军后勤的确遭到了极大的困难,李奇微的后退决战很可能演变成一场灾难。
因为这个原因,尽管美军拥有绝对的火力优势和预备队,但是,当美军投入反攻的时候,各部都已经颇为疲劳,伤亡甚大,急需调整补充,甚至若干部队的建制都处在混乱状态。在此情况下,美军以久战之师执行反攻计划的力度也就不得不打了折扣。无论朱彪在高地打美军空降兵,还是唐满洋穿行敌后时打美军小分队,都可以看出,尽管志愿军弹尽粮绝,但美军也同样处在疲劳崩溃的边缘。这样的敌军,打顺风仗时可以凭着一股虚劲儿猛打猛冲,一旦遭到有力阻击停顿下来,就很难再恢复攻击的锐气。
万事皆有因果。志愿军如果没有前期进攻作战中不畏牺牲的猛攻,铁原阻击战会面临更多更大的困难。
从这个角度说,每一个牺牲的确都是不朽的。
正是因为前期作战消耗太大,加上从汉江一线推进途中不断遭到志愿军阻击部队的截击,始终处在战斗状态的美军25师打到靠近涟川一线的时候已经元气大伤,上上下下都在叫苦,而志愿军所有撤退部队的弹药和食品,都被精简到最少程度,最大限度地交给后卫部队,使担任断后任务的189师战斗力得到较大恢复。这种情况下,美军不得不换上刚刚进入阵地的加拿大部队来攻种子山。
加拿大步兵第25旅,下辖加拿大皇家步兵第2团、第22团、帕特里夏公主轻步兵团、第二皇家骑炮兵团、工兵营、装甲营和直属队,共计8000余人,是加拿大投入朝鲜战争的地面主力部队。加拿大步兵第25旅的指挥官是准将旅长J. M.罗宾汉(这是个响亮的名字,让人想起英国中世纪除暴安良的好汉罗宾汉)。这支部队1951年2月入朝,除了在五次战役前期如同其他美国的盟军一样担任阻击,在加平之战中吃了19兵团一些苦头之外,基本没有受到大的损失。5月27日,原来配属英军第28旅的第2狙击兵营也归还建制,美军已经显露疲态的时候,加拿大25旅却正是兵强马壮。
在加拿大1982年出版的《记忆中的勇气——朝鲜战争中的加拿大军团》(VALOUR REMEMBERD Canadians in Korea,ISBN 0-662-52115-3)中,当年的参战加拿大老兵曾详细回顾了这次作战。
按照这本书中的描述,加拿大25旅是在5月24日划归美军步兵第25师指挥,参加对志愿军部队的反攻。根据美军所述,由于前一阶段中国军队进攻中的消耗很大,目前正在试图退回三八线以北的山地地区获得补给和补充,这次战役的目的就是要给共产党军队(包括中国和朝鲜)以致命打击,使其无法恢复和有力量发起下一次攻势。
既然如此,阻止中国军队返回三八线就成为一项重要的任务,加拿大步兵第25旅奉命跟随美军第25师发动攻势,行动代号“进取”。
尽管遭到一定抵抗,“进取”行动的美加联合部队依然在27日顺利抵达临津江畔,并继续向北,朝铁原方向攻击前进。
这种进展顺利的进攻作战中,美军当然是出风头的主角,加拿大人执行的都是掩护侧翼,保护补给线等次要任务。30日,加拿大25旅部队接到攻击种子山的命令,踌躇满志的罗宾汉旅长想不到,从此,加拿大人的好日子就算结束了。正如《记忆中的勇气》一书作者所述:“一切都在一座烧成白地的小村庄前停下了,它的后面是一座令人恐怖(formidable)的山峰,这就是467号高地。”
种子山攻防作战的前半部分,看来正是铁原之战前线各处争夺要点的一个典型缩影。
在接到攻击种子山命令之时,加拿大25旅正呈搜索攻击的行军状态。该旅的前锋是抽调装甲部队和少量精锐步兵组成的“达尔文特遣队”,左右各有一个步兵营作为掩护,其后分别是第2和第22步兵团主力,整个行军队列分成两翼交替掩护。相对于美军而言,加拿大部队属于英军系统,装备和给养都略有不及,但相比志愿军各部来说,其火力强度依然占有极大优势。
加拿大25旅旅长罗宾汉准将是这样布置这次攻击的:
由于种子山主峰(467号高地)恰好位于加拿大第2步兵团前方,该团即担任攻击主力。对志愿军阵地的攻击由一个主力营进行,其他部队担任预备队,目的是攻占高地和高地脚下那个“烧成白地”的村庄彩乐里(Chail-li)。具体部署是这样的:第一连攻击彩乐里,第二连保护攻击阵线的左翼,第三连负责夺取彩乐里与种子山主峰间的前进阵地,对主峰的总攻击由第四连执行。皇家第二骑炮兵团提供火力支援。
战斗的结果,在加拿大军方的官方记录中十分简单:“在这次行动中,皇家加拿大步兵团奉命发动了对于彩乐里和相邻山峰的攻击。攻击是成功的,但是由于该旅的进展过快,在敌军中过于突出,缺乏侧翼掩护的部队被迫后撤。”(摘自《Canadians in Korea,1950-1953》)
然而,第25旅老兵们的回忆,显示这次战斗并没有报告中提到的这样体面。在《记忆中的勇气》一书“攻击彩乐里”一章中,作者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战况的:
“5月30日上午,战斗在大雨中打响了,第一、第二和第三连先后完成了任务,但第四连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并在敌军密集的机枪火力下遭受伤亡。
战斗进行到下午,中国军队依然控制着山头,他们发动了一次反击。这次巧妙的反击目标是第一连和彩乐里。战斗中他们突破绕袭到了第一连的背后,切断了它与后续部队的联系。此时能见度很低,很难分辨山谷中运动的军队。因此,为了掩护第一连放在中国军队和彩乐里之间的第三连完全无法发挥作用。中国军队的运动路线飘忽不定,使加拿大人的子弹很难打到他们。
种子山对于中国军队的补给线和通过铁原的交通线来说十分重要,因此他们最大限度地加强了这个阵地,并有效地顶住了第四连的进攻。连续多次的攻击均告失败,因为中国人在阵地上布置了非常有效的机枪巢和密如蛛网的坑道工事。同时,如果我们进展太快,会在敌军阵线上变得太突出。战斗中,皇家加拿大步兵第2团的情况越来越危险,他们既不可能占领种子山,也无法坚守住彩乐里。于是罗宾汉旅长下令撤退,并要求在后方建立新的可靠防线。在中国军队冲到面前的时候,加拿大官兵们不得不杀出重围(fought their way back)后撤下来,到达预定构筑工事的后方阵地。”
说来可笑,其实如同前线每一个据守的要点,种子山上的志愿军部队人数并不多,仅有566团二营四连一个连的部队。而罗宾汉旅长的回忆中,并没有说明这次进攻的全部兵力。为了拿下种子山,除了第2步兵团的步兵和皇家第二骑炮兵团的三个炮群,实际上加拿大人还出动了八辆坦克,并得到了美军六架冒着恶劣天气起飞的飞机的支援。
在这样悬殊的兵力对比下,为何加拿大部队依然轻易败下阵来呢?
应该说加拿大人的进攻计划本身就存在问题。此战加拿大第25旅名义上出动一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团发动攻击,但实际上只有第2步兵团的四个连投入战斗,而这四个连在进攻中又被同时投入到四个不同的方面,显然是胃口太大,摊子铺得过开。真正用于攻击种子山主峰的只有第四连一个连。本来以一个旅打一个连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实战中在主峰正面双方的兵力却几乎旗鼓相当。分散使用兵力是兵家大忌,加拿大25旅的攻击因此显得华而不实,参加过诺曼底登陆的老将罗宾汉旅长此战未免有些过于轻敌。这也让加拿大人重新认识了中国人的战斗力,他们将这次战斗称为朝鲜战场上与中国军队“第一次真正的交锋(first serious engagement)”。
攻击失败的加拿大旅得到命令,他们被要求迅速组织第二次攻击,夺取这个中国人在通往铁原道路上埋下的钉子。
吃了一次苦头的罗宾汉准将不敢再托大。这一次,他的作战部署异常谨慎。由于天气不好,得不到空军支援的加拿大军团在接下来两天多的时间里只能和中国守军进行零敲碎打式的战斗,直到6月2日凌晨才在美军配合下发动了下一次总攻。这一次,中国军队不再固守,经过几个小时的战斗后,他们放弃了种子山主峰,6月2日上午11时,加拿大第25旅终于夺得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战利品。
能够将敌军一个旅粘在阵地前整整三天,按照189师在铁原阻击战中的作战原则,这属于一次圆满完成任务的防御作战。如果不是欺负加拿大25旅作战经验不足,志愿军很少在一个要点上坚守这样长的时间。实际上,在铁原的防御作战中,大多数志愿军的阵地都是一次性的——顽强地对进攻敌军进行一次阻击,随后立即放弃,转移到附近的预备阵地等待下一次较量。
整个189师的防御正面,志愿军都在进行着这种令美军十分郁闷的战斗。
萨曾拿了志愿军在铁原防御战中的作战经过给一位住在神户的国民党退休老将军看,请他作为老对手点评一下这场作战“共军”打得怎么样。这位出身桂系的老将军,最为佩服的就是志愿军这条酷似“飞舞的链条”的防线。他说,把部队分散到点上,而且顶一下就换地方,这种看不到一条真正防线的打法,一个连可以当几个连用。因为它打一仗就换一个地方,对手每次和它交手都要重新研究其阵地地形和布防,而研究明白了来打它,它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美国人和日本人打仗都是重视火力的,抗战的时候,日本陆军的炮打得半边天都是黑的,这边半边天又是红的。当时国民党守军最怕这样的炮击,缺乏意志的部队在阵地上不要说打,连待也待不住。美国军队的炮兵只怕比日军还要厉害,但是碰上这样的防守,大概大部分炮弹都要打到没人的地方去了。正常的防线,打蛇打七寸,你只要咬住一点突破了就可以撕开它,这样的防御阵地是个动态的,你根本不知道它的七寸在哪儿怎么打呢?抗战的时候国民党军队和日军打防御战,可是吃过大亏的。开始,是布置成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样的防线,一点突破就会全线溃败,后来,也有部分精锐部队改变打法,分成小部队据点死守,叫做“有一房守一房,有一屋守一屋”,那样损失可就大了,往往是守点的部队一打就是无人生还,再一打还是无人生还。这个仗打得没希望,几次以后没开始打守军就要跑了。
萨随口问了一句:抗战的时候国民党军队,是不是如果用这样的做法和日本人打,打一下撤一下,作战效果要好得多?
老先生摇摇头,说恐怕不行,那时据点死守都是规定谁丢了某某阵地杀谁的头,你允许他撤退转移,怎么督战呢?
在谈他的看法之前,老先生曾经先发了一点感慨。
他说,你看,这个守铁原(实际是铁原的前方阵地)的63军,有一个188师,一个189师呢。当年广西也有这样两个师,188师和189师,也是打防御出了名的。
按照老先生的说法,桂系这两个师打防御出了名,是在黄梅-广济作战,打的就是在南京城下大屠杀的那个日军第六师团。双方恶战大风岭,血斗龙顶寨,那一仗打得星月无光,中国兵的尸体把战壕都填满了,但依然苦苦支撑,日本兵也被打得满坡尸首。两军反复争夺,整整打了半个月,最后,连188师(师长刘任)的番号都打没了。撤退的时候,桂军弟兄们听到当地老百姓编了歌子来唱。
老爷子学了当地湖北的口音,这样地唱起来:“军队要学一八九,一八八,到处有人夸……”
唱着,忽然停了,老军人把没牙的嘴紧紧抿住了,微闭的眼中已是泪光闪现。
不相干的两支军队,一战抗日,再战援朝,都是顶得最苦的仗,一八九,一八八,莫非也是宿命?
忽然意识到,当了一辈子国民党的老先生,说了半天,却没有对志愿军这支共产党的军队说一个不字。
那次采访回来,和一个解放军报社的编辑谈起这件事。他淡淡一笑,说这样的事儿多了,总是被日本兵追着跑的,他这是羡慕。
换了别人,萨可能会责怪他过于狂傲——那是跟日本侵略军死拼过的老前辈啊。但是对这位编辑,我能够理解他的自豪。
这位编辑的父亲,是在朝鲜停战之后,误触地雷牺牲的。
他说,我父亲最后在医院说这个兵当得值,50年入朝,看着美国人从鸭绿江被我们用刺刀赶回三八线,还看到美国人签了字。
抗日战争胜利的时候,国民党军的中国军人大半被挤到了国土的一角,我们是苦胜而已。我们胜了,可是敌人并不怕我们,或许是这位出身桂系的老军人心中最深处的隐痛。
采访志愿军老兵的时候,有一个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他们出国时候的心情都是“我要打”,如果换成“要我打”呢?
看来,就算是好的战术,也要看什么样的部队。志愿军能在铁原打出“飞舞的链条”,指挥官的战术固然重要,如果下层官兵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没有“我要打”的觉悟,依然不可能顶住美军的进攻。近代军队与现代军队的区别,在于近代军队最好的士兵是服从命令的木偶,而现代军队的士兵需要很清楚自己为何而战,即便没有人指挥,自己也知道会怎样去作战。尽管从装备上说,志愿军在近代军队中很难算先进,但从这一点来说,这却是一支地地道道的现代军队。
中国陆军至今威名远震,或正是得益于此。
189师的防御体系,是以点的形式分布在一块长宽各二十余公里的囊形阵地上,美军后勤所依赖的17号公路蜿蜒其间,丢失某一个阵地并不会造成全局的崩溃,但拿不下任何一个阵地,美军的后勤线路就可能暴露在志愿军的炮火之下。在这种情况下,美军不得不一个一个拔除志愿军直到眼皮底下才暴露出来的阵地,但志愿军丢失了的阵地,却没有必要必须夺回。
可是,与其他阵地丢失后的情况不同,种子山失守之后,蔡长元师长一反常态,严令566团团长朱彪组织兵力夺回种子山并随即坚守。
蔡长元师长下达的这个命令,在志愿军老兵的回忆里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就像吃完了早饭吃中午饭一样正常。老兵们讲,当时每天都在打仗,不是防守就是进攻,无论怎么说,都比从洪川江往下撤的时候让人追着屁股打痛快多了。当时在566团四连任班长的王连生(太原干休所)讲,当时打仗都打成家常便饭了。开始是害怕,等有战友牺牲,是愤怒,几个月连续不断的打下来,人就麻木了,已经不再把打仗和生死当回事儿。
西方把这种现象称作心理学上的一种战时自我保护意识,越是这种忘掉生死的战士,越能够有更加专注和清醒的头脑应付战争中的各种情况,生存的几率越高。这是人类几百万年进化中经过无数次搏斗产生的自我保护功能。但是,这样的战士,也会出现与人类社会疏离的现象,要经过痛苦的自我调节,才能够回到正常人类社会中来。
奇怪的是,萨却从未听到朝鲜战争的老兵们提到自己有这样的调节过程。思考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在1950年前后,整个中国,都在一种从战争创伤中复苏的过程中。持续不断的战争延续了十几年,有些地方甚至几十年,这种战争的伤痛刻在那个时代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头。朝鲜之战后,再没有哪个国家同中国打过一场全面战争,那个时候,我们才开始体会和平的含义。所以,志愿军老战士的心理调节,在整个社会的节奏调整中,得以自然地完成。
直到2008年萨在北京和蔡长元将军的幼子蔡小心先生谈起种子山之战,也在通过日记和军史材料研究自己父亲军事生涯的蔡小心才揭开了这个不寻常命令背后的原因。
即便是利用“飞舞的链条”,189师也撑不下去了。
尽管志愿军打出了最高的防御水平,但是189师全师只有12000人,而迎面而来的“联合国军”足足有90000人,其火力的差别比人数更甚——整个189师只有79门炮,还不够一个加拿大皇家骑炮团的配制。
这样强烈的对比,即便战术上没有任何错误,依然无法避免我军的重大伤亡。根据189师师部统计,美军在志愿军防御正面上部署的1,300门大炮,仅仅一分钟,就施放出4,500发重炮炮弹!大多数志愿军牺牲人员死于敌军炮火。在种子山一战中,坚守阵地的566团4连,撤离阵地的时候还能作战的只剩了一排长赵明明以下二十余人。
在这种情况下,从彭德怀司令员到63军军长傅崇碧,都很清楚189师的困难。担任预备队的188师已经开始进入阵地,准备接防。但是,中国军队的机动能力无法和美军相比,善于防御的188师正在挖掘的工事还没有完全完成。189师至少还要在自己的阵地上坚守一天。
一天,24个小时,1,440分钟,如果放在平时,也就是一趟春游的时间。这个局面继续撑下去,大量减员的189师却实在没有把握能扛住这24小时了。
蔡长元还有最后一招。
这一招,就是打乱美军进攻的节奏。蔡长元看中了种子山。
这是因为,种子山一面毗邻汉滩川,另外两面恰好构成了17号公路的一个大拐弯。只要控制了种子山,志愿军即便只用轻武器,也可以打到公路上行进的美军车辆和人员。
此时,涟川-铁原一带刚刚发生了一次连续三天的降雨。这次降雨成了后来李奇微解释美军无法完成对志愿军主力拦截的主要理由。然而,从当时战场拍摄的照片来看,这场雨的影响远没他说的那样大。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如果这场雨大到令美军无法行动,志愿军难道比美军的交通手段还好,竟然能在这样的大雨中完成撤退任务?
这场大雨的真正影响是大大降低了美军的机动能力,迫使其更加依赖公路来完成负担沉重的后勤补给。
如此,志愿军在种子山这个17号公路的拐弯处钉上一颗钉子,就成为美军无法容忍的事情了。
因此,蔡长元师长给566团的任务,不仅是反攻,而且要死守在这里。
此前,189师防御的奥妙就在于尽量在运动中和美军作战,而不给美军一个固定的打击目标。这种针对美军特点的打法堪称蔡长元师长的神来之笔。要知道,第二次海湾战争中直到伊拉克军队即将全军覆没的时候,有一些军事家才对这个问题若有所悟。蔡长元深知在美军的猛烈炮火之下,想守住一个临时建立的防御阵地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现在师部给朱彪的这个任务却与此背道而驰,蔡长元师长肯定知道566团将为此付出怎样惨烈的代价。但是,蔡长元师长更知道,只要在种子山阵地上还有一个活着的中国兵,美军就不敢放手向志愿军的纵深追击,而566团是63军唯一的红军团,是他手中最好的一个团。
也许,这就是慈不掌兵的真正含义。
接到命令的566团团长朱彪倒没有过多的想法,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弄清自己还有多少部队可用。这一清点让朱彪吓了一跳。
他身边的主力一营,加上铁原之战前补充的一批新兵,三个连竟然还各有六十到七十人的兵力可以使用!
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这样惨烈的恶战,从洪川江一路杀回来,不算伤员,还能有一半左右的战斗兵员可用,到底是冀中野战兵团的老底子啊。
朱彪明白,其他阵地上的566团部队也在试图向种子山方面集结,但是因为和美军进攻部队粘得太紧,当天的进攻是指望不上了。这一仗,只能依靠一营来打。
但是,仅仅靠一营,能不能打下种子山呢?
借助落日的余晖,朱彪久久地用望远镜眺望着种子山上的美军(当时并不知道山上守军为加拿大25旅),特别是细致地观察了一番对手的工事。
当朱彪放下望远镜的时候,黑脸上绽出了一丝冷笑:“一帮新兵蛋子而已,这个种子山,老子拿定了!”
给朱彪信心的,并不是弄清了种子山上到底有多少敌军,而是对手修工事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