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师傅
昨天是美国老兵节。
商场一位年长职员,戴着海军军徽的藏蓝色舰标帽。他曾服务于海军35年。他做事的样子,走路,拿物,讲话的嗓音,尤其是眼神-清澈而真挚地望着你;敬业而经验,帮助你。
我很感激这位先生。由此唤起记忆太平洋彼岸的,另一位黄师傅。
师傅?我的生活阅历,是工厂徒弟对正式工人的尊称。上海人一般对男性成年人,客气,就称师傅;对成年女性,称师傅,对方会不高兴的;叫阿姨。不是辈份问题。武汉人,一般客气,皆称师傅。
汉口香港路,文物监管品市场早期,1999年吧,铁皮小店开张。一位店主,瘦小个,四十来岁,农村劳作显得风貌苍桑。他的眼睛很清澈。
我本散淡之徒,不修边幅。到人家店摊,执礼点头微笑;看货,若对桩,就询价。否则,客气退出。
不怕店大价高货好,就怕店主不开口。不跟你谈判,不理睬你。就没辙。因为对方也在打量你,判断你是哪一路人?
古董市场趟过浑水,大概没什么谈判,更难了。
我看了这家小店的瓷器,大路货大部分是清末民初的,也有新仿的漂亮的很少。望着店主清澈的眼睛,问,师傅贵姓?
姓黄。
府上哪里?请教。有的人就是结根,不告诉你。其实,口音,已经“小荷才露尖尖角”了。商业买卖,也讲机缘的。地缘,只是一个参数,买古董,就是一个真字。钱,是个变数。拣漏,是愉悦心理。目的?如人生百态。
黄师傅直白“汉阳县”。好。一只刻瓷墨彩人物帽筒,梧桐树下二乔共读图,光绪年制。冲线一点未上口。他开价20元。成交。
瓷器刻花墨彩制作烧造工艺,民国初年已经失传。
几年后,逛到武昌徐东,湖北省书法家、西泠印社社员黎伏生的画廊。称之黎老师。他年长十来岁。
有时他避目养神,不搭理;有时很高兴,谈谈话。
那年春节,去了。进门他一棒子撼来,“处座不显山水,到处拣漏!”我笑笑。问,他书柜顶梁柱,一只帽筒,多少钱?
他看看我,我憨憨。他说500.
我掏出五张票子,放到柜台上。他想了一会儿,拿出帽筒。
谢谢。我拎着帽筒,走了。出门于街头,脱下衣裳,包裹住它。我怕黎反悔,报纸包、袋子装,只要他说不卖了,就完了。
这是一只美人醉花荫图,刻花墨彩瓷,光绪。全品相。黎伏生老师的书法、篆刻,是名气的;审美眼光,一流的。
半年后,我再进黎的画廊,看见一只浅绛彩大帽筒,洪都“章江门”,清末。请教多少钱?
黎不顾我身边有一行人,大声回复,“等我死了,再来买。”
淘淘古董,闲散怡情。与古董对话,文明愉悦的一种方式。花钱不多,收获不小,谁不乐意呢?
我自制,买到赝品,自认倒霉,砸碎宽心,决不吱声。遇见那个卖主,还是笑笑点头看看。买到真品,决不炫耀抖雄。胜败乃兵家常事。谁生下来也不是古董鉴赏家。
随缘随德者,佳。
黄师傅处,休息日,经常去。进门有礼,出门有谢,于他。他很高兴。他念过初中,缀学。
卖到一尊清康熙素三彩寿星瓷像,9公分高。他要500,成交。回家。我玩翡翠、瓷器、字画,人物题材一律仕女童子。星期日,我又去文物市场,揣着三彩寿星瓷。
看见黄师傅柜台里有一枚花钱。是紫铜厚厚的“秘戏钱”。
秘戏钱,是古人私秘玩赏的私铸花钱。
明朝紫铜材料,从暹罗进口,皇家垄断。这枚钱,正面真体书法“风花雪月”;反面四对男女,交媾图形。明朝达官显贵,私铸秘戏花钱,用于自我玩赏,风月场所;子孙婚嫁时赠之,教人事。
他索价500.我淘出三彩寿星,商量换之。他一笑,满口答应。成交。
后来,他很高心地告诉我,那个康熙寿星瓷像,卖了三千元哩。
恭喜他。
从此,叫我鄧先生。
一次他铲地皮(乡下各地)回来,一件中号茶壶大的直筒粥瓷罐。粉彩花鸟图案,盖纽是桃形,器地有“官窑内造”红字款。这种款识,是御窑厂画师、工匠开瓷店所打名号,后来注水了;但是,瓷作花法工艺,是清末名窑瓷里的上品。
黄师傅只要90元,对我。我没买。拿一份低工资,玩瓷器,投入再小,连连入注,也是背不起。
次日一早,我再去。黄师傅的爱人在店里。我请问那个瓷粥罐,价?
300.她眼角一横,气鼓鼓。
我想想,没得罪她什么呀。就慢慢试试,黄师傅昨天卖给我90元...
昨天?你找他去,也没用,今在是我。
悻悻而退。
文物市场周末有地摊。古董爱好着首选是逛地摊子,拣漏?谁不想。
黄师傅逛地摊,也是打货。他喜欢蹲在远处,离瓷器几公尺吧,平视该器物的形象。大凡明清以前,瓷器形制,都是人工人力旋胎修足,都有美学定势。当代新仿瓷,都是机械电脑控制加工,无古典神韵了。
黄师傅是有悟性的人。
他们结伴出去铲地皮,在鄂南,四等小站,被铁路警察截住,罚款。
地摊,黄师傅摊前有一尊直筒瓷香炉,直径十几公分吧。通体深红釉色,玻璃光,像新出窑的烫手货。“老中见新”,是古董瓷的极品。成色最高级。
这种深红色,像牛血红,瓷色微微阴阳面,这是人工柴火窑烧造,单色红釉高温瓷的烧制成品的特征。炉里是苹果青釉色,炉底是炒米黄地,足拔釉,胎瓷极白。口沿下有细弦纹,两道。口沿呈微微一点儿灯草口红釉晕散。
叫价1500.我望了望黄师傅笑笑,走了。全市场望了望它,四个星期日。看的人多,没人拿下。
下雨的正午,我去了,黄师傅守在大棚子里,香炉孤零零凸显他的摊子一角。我很舒心,它还在那里,没被人买走。
熟人建议我,去买下来。
我是个趴耳朵,听人劝,落一半。别人的话,自个思考。
走到摊前,喊黄师傅,他清澈的眼睛,笑笑。我看看香炉。他欢迎。
任何古典瓷器,任何古典器物,越看是越耐看,越看越好看。这是古典器物蕴藏着古人的审美精神,唤发着迷人的魅力。文明的成果,就是它。
我询价。
黄师傅肯切地说,别人买,1500;鄧先生买,1000.我非常感激。离开了,得好几个月工资呢,实在舍不得。
屁股被人踢了一脚,熟人,骂我“吃糠的”。少你1/3啊。
我回去,第一次还价黄师傅,800.
他点头。
我看看香炉,有人身后指点我,这上面有裂纹。
古董市场潜规则,我在看物,陌生人是不能吭声的。
我转过身,指指摊主,告诉那人,有话你跟他说去。
红釉面玻璃光,有一点锐器划痕,无关大雅。早就看到。陌生人在游离,“戳腐乳”,坏我的事。
我叫熟人陪黄师傅看好香炉,去银行取800.成交。康熙牛血红釉瓷香炉。以后没见更好的红香炉,那怕破的。
熟人在黄师傅店里,买走一个雍正民窑青花缠枝如意纹七寸盘。事后黄太太得知,大骂黄师傅,撵的她男人满院子躲跑。
我问黄太太,柜台里一只小翡翠玉瑗,就是手指圈,芝麻点的艳绿。价?
600.她一脸颜肃。我谢谢,退走。
没人知道我喜欢翡翠清朝制品。
半年后,我再去。黄太太说,200拿走。
我掏钱取玉瑗。出来,熟人说,喜欢这个物件。
送给你吧。钱不要,赠送你。可以了。
好物件,都惹人爱。都有妈妈,姐妹,爱人,女儿或儿媳...
夏夜,长江日报大楼前开自行车锁,林荫道黑影里,传来一声呼唤“鄧先生”。我纳闷着。
黄师傅提着二胡琴,笑颜而来。原来他与长江日报的离退休编辑记者们,聚聚票友,唱唱京剧,《四郎探母》《定军山》...
黄师傅雅兴噢。
路边摊来两瓶可口可乐,黄问,你住哪儿呢?
长江边。答。轻松话题,真的,我欠他的人情,文明的成果。
鄧先生,文化人。
不敢,不是土匪罢了。
黄师傅的租住屋,离这里一站多路。城中村吧。他走来走去,享受一点点城市精神物质的生活方式。我忽然想起,喊他黄师傅,是城市里工人阶级的尊称。他很惬意。他很注意交谈用语。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一个老头,整天在文物市场掉书袋,卖弄天干地支,买些新紫砂壶。农民烦着呢。
日子如梭。
工资,由几十,涨到一百几,几百,一千几,几千。古董瓷器,愈来愈少了,愈来愈贵了。
逛文物市场,也稀疏了。有的外地农民,拿着新货,激将法逼我,喂,你懂不懂,没钱买吧?
...
好多时,未见黄师傅了;打听一下,吓我一跳。
黄师傅离婚了,有三个男孩一个女孩。
他收购古董,行游湖南,嫁到湖南妹家里了。
几年潇湘的日子,二胡伴随他,自由人,古董商人。走了,湖南。
中国古话说,“文不经商,士不理财”。黄师傅有独到过人的眼光,没有商人的奸诈。湘女喜欢他,是他的福气。
纪念黄师傅。
鄧小艇2018年5月27日美国园地黄猫在叫夹竹桃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