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空軍生涯(9)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1年02月24日05:37:46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父親的空軍生涯 作者:一直在看 9、航校歲月 關於父親的空軍經歷,不知不覺的已經寫到第九篇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真是衷心的感謝各位熱心的朋友,沒有你們的鼓勵和支持,我不可能在這個系列走的這麼遠,也不可能發掘出我所不了解的父親的另一面。寫着寫着,昨天的歷史好象就出現在眼前:父親的成長曆程印下了共和國空軍發展的痕跡,一個個逝去的、健在的、壯烈的、平凡的空軍將士們共同參與了歷史、創造了歷史。我會永遠記住這些無名英雄們。 父親從來沒有說自己是英雄,他為自己的飛行技術驕傲、他為自己經歷了多次空中險情大難不死而慶幸、他為老年無所作為而沮喪,但他從沒認為自己是英雄。他說犧牲的那些戰友們才是英雄,他說那些人犧牲的時候既沒打下飛機、也沒立功、有的連名字都沒人記得了,他很痛心。我說你放心吧,即使軍史上沒有他們的事跡,但是在他們的家人心裡,在老百姓心中,永遠有一塊地方是留給無名英雄的。 我爸說你寫寫我們的航校生活吧,空軍最早的幾批飛行員經歷的應該都差不多,會有些代表性。 於是就聊起了航校。電話里的父親有好幾次聲音好象哽住了,我不敢確定。因為印象中只有一次,也就是我出國上飛機前,平時情感從不外露的他抱起了我的女兒說:“爺爺送送你,咱們要好久見不到面了。”聲音有些哽咽,很是傷感。那情那景讓我不敢面對,至今不忍回想。人老了,期盼的東西應該並不多吧。 父親是浙江永嘉人,1948年入黨,參加了當地的游擊隊。浙江解放後,他們部隊合併到三野×軍(他記不清楚了,我查了一下,是浙江警備旅第二團第三營第七連)103師,駐扎在溫州地區。主要任務是解放浙江沿岸海島,肅清國民黨殘敵。在此期間,負了幾次傷,身上留了不少處傷疤(之前在游擊隊時也負過傷,但當時戰斗規模小,受傷規模可能也相對小些)。 1951年1月,新組建的空軍到陸軍各野戰部隊招飛行員,在父親他們部隊的幾千個士兵中挑中了15名候選人,其中就有剛滿20歲的他。當時他們在溫州的招生點呆了有一個月,一次次的審查、一批批的篩人,剩下的這15個人來到了省會杭州,進行下一輪選拔。 當時選拔飛行員除了身體條件外,政治上篩選更嚴格,要符合以下條件:一是要當過三年兵;二是要打過三次仗;三是要政治可靠(不要求一定是黨員),祖宗三代歷史清白。至於文化水平,要求並不高,會讀寫300個漢字就可以了,父親讀過五年書,硬是算文化水平比較高的兵了。 在杭州審查了半個月,又刷下來10個人,剩下的5個人被送到南京,進行第三輪選拔。 到了南京後,又送回原部隊3人,原因各異,有的是因為出身不好;還有的象父親的一個游擊隊戰友叫曾家俊的,被送走的原因居然是因為審查的人認為他沒打過仗,他從游擊隊到野戰部隊職務一直是“文書”,“文書”在野戰部隊可能的確不用上前線,但在游擊隊時,“什麼書”見到敵人都要開打。這位曾叔叔很是不忿,回部隊後到處開證明,終於在下一批被錄取為運輸機飛行員。 這時他們一起選出來的就只剩兩個人了,這兩位倖存者來到了長春飛行預科總隊。 這次是由蘇聯教官親自審查,他對我父親的各項成績非常滿意,把他錄取成為飛戰斗機的學員,至於同來的另一位候選人,被安排去學開運輸機(不是身高的原因)。 正常情況下,飛行學員應該在長春的飛行預科總隊學習半年,補補文化學學航空基本常識什麼的。但由於抗美援朝前線的戰事吃緊,我空軍損失很大,急需補充戰斗機飛行員,上級決定他們這批學員(共142人)提前進航校學習飛行業務,儘早上戰場。 當時我軍有七所航校,我父親這批去的是山西太原的四航校,是該校自1949年建校後的第三批學員,這所航校後來搬了家,目前在河北省的石家莊市。 四航校位於太原市的雙塔寺附近,使用的是原閻錫山部的一個兵營舊址,由於我軍在解放太原時在雙塔寺附近與閻錫山部有一場惡戰,所以兵營內空地上到處都是彈坑,用作學員宿舍和教室的營房也是破破爛爛。四航校建校後也蓋過學員宿舍,但當時由老學員使用,所以這批新學員到校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修理營房,填補彈坑,使自己能有宿舍和教室。 按照常規的航校教程,第一年的課程是航空理論學習,但由於當時大敵當前,上級決定將一年的理論課程壓縮到一個月,充分貫徹了“在陸軍基礎上建立人民空軍”的指導思想,大大的高估了這批新學員的理論水平。 學員們被分成了一個個的小組,相當於各學員小隊,每組人數8、9個不等,我父親那個小組有9個人,都住在同一個宿舍。 航校的管理人員和教員情況大致是這樣的:蘇聯政工人員和教官占一部分;我軍管理人員和教員占一部分;原國民黨起義人員占一部分,此外汽車司機全是日本人。在這裡面,蘇聯教官的權力非常大,一個學員的淘汰與否,基本上全憑他們一句話。 理論學習使父親倍受折磨,原因如下:一是一年的教學內容壓縮成一個月,對學員來講,信息量太大,只能生吞活剝,不可能100%理解;二是每天除了理論學習,他們還要填炮彈坑、修理營房、一心二用;第三由於我父親是浙江人,到1949年以後才大量接觸到其他省份人的講的普通話,聽力還真有些困難,所以要跟上學習進度,他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在這期間父親也鬧了不少笑話如:拼裝飛機模型時,有一段他老是把飛機的螺旋槳和起落架搞混,該安螺旋槳的部位伸出個起落架,飛機的肚皮下卻冒出個螺旋槳。 經過一個月的埋頭苦讀,父親居然考試合格結了業。他們小組有兩個學員在飛行理論學習過程中被淘汰了,他們宿舍剩下7個人,顯得寬敞多了。 於是就開始學習飛行,他們最先接觸的飛機是“雅克—18”。 那時航校的條件還比較簡陋,學員們的飛行裝備就是一套飛行服,連飛行帽都是全組共用一頂,誰飛行就歸誰戴。至於飛機也是一個組一架,學員們輪流飛。 每個小組專門配一個飛行教員,是中方的,當然還有其他諸如無線電等專業的教員,這些屬於公共課程,一個學員大隊配1、2個就夠了,中方教員主要任務是教學,沒有其他權力。蘇聯教員負責教學和考核,權力很大,學員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他們手裡,如果他們想淘汰一個學員,只要寫上一行字:“該學員沒有飛行前途。”這個人就得打道回府,改行干別的。 負責我父親他們組的蘇聯教官叫“邱葉夫”,是莫斯科人,當時40多歲。 父親回憶:航校中的蘇聯人,政工幹部還不錯,會跟中國學員握握手,聊聊天,但蘇聯教官們就大不相同了,很瞧不起中國人。 他們罵人,罵學員是蠢豬,馬溜子,笨蛋,什麼中國人長的跟猴子一樣„„他們打中國學員很是順手:在地面推、踢學員,一個不滿意就是一耳光;在天上,學員一個動作沒做好,蘇聯教官在後面一踩方向舵,學員一抬腿,蘇聯人就拿駕駛杆給他一下子。有的學員反應慢點,腿會被打的傷痕累累,腫了起來。可能是我父親飛的還行吧,一直到畢業,他只被打過一次。他說:“打幾下倒沒什麼,大夥都是槍林彈雨里出來的。但受不了的是他們侮辱人格,感覺他們是從心底里瞧不起中國人!”“他們從不鼓勵學員,對學員有的只是打罵。” 有學員受不了向上級反映,得到的答覆是:“你們來航校是向蘇聯老大哥學技術來的,別的什麼都別管!破壞了中蘇友誼,搞壞了國際關係,你可要負責!”於是不再有人反應。加上學習任務真是很重,除了學習飛行外,業余時間都要用在理論學習上,因為那一個月的壓縮理論,實在需要慢慢消化。學習轉移了學員們的注意力,對蘇聯人的不滿,暫時壓了下來。 終於還是有學員忍不住了。這個學員叫張文來,平時沒少挨打受罵,忍受蘇聯教官的蠻橫。一次與蘇聯教官一起飛行,可能是又挨了打,氣急之下駕駛飛機沖向地面,想與教官同歸於盡,但被蘇聯教官制止了,飛機落地之後,張文來立刻被停飛,後來被送走,去向不明。現在想想,他的結局不會太好,很有可能面臨的是軍法審判。 學習飛行“雅克—18”三個月後,學員們剛掌握飛行基本要領,勉強能飛了,這種機型的學習也就結束了,算是結了業。在這期間,我父親他們小組又有兩個學員被淘汰,宿舍里還剩下5個人,更寬敞了。 接着就開始學習飛“雅克—11”。這時我父親他們的狀況是這樣的:飛行基礎沒有打好,“雅克—18”就只能勉強飛,理論基礎很差,囫圇吞棗,飛行技術就自然不過關。“雅克—18”容易飛,這些弱點還不明顯,到硬飛“雅克—11”的時候,問題就暴露出來了。 開始飛行後不久,父親他們組的中方教員和一個學員,在一次飛行訓練時飛機失控,雙雙犧牲。教員叫劉雲禮,學員叫陳進發(父親叮囑我一定要寫出犧牲烈士的名字,請大家記住他們)。 這樣他們小組在一天之內就失去了教官、飛機和朝夕相處的室友,對剩下四個人的震撼之大,不難想象。這時在學員中間開始流傳這樣一句順口溜:“山西省、太原市、904(航校番號)飛行員死了埋在雙塔寺(飛行員犧牲後安葬於雙塔寺附近山上)。” 帶着悲痛,父親他們繼續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繁重的學業中去,努力提高理論和飛行技術,爭取早日全面掌握飛行本領,去前線打仗。 過了一陣子,他們小組又有一個學員被蘇聯教官淘汰了。宿舍里只剩下三個人。 在配備了另一架飛機後,經過勤學苦練,他們的飛行技術有了明顯的提高,小組的三個學員都可以放單飛了。這個成績是在沒有固定飛行教員的情況下取得的,非常艱難。 他們飛的雅克—11飛機是前後兩個座位,一般情況下,前座是學員,教官在後面。放單飛後,為了保持平衡,使飛機更容易駕駛,要在後座上放一個沙袋,重量跟一個成人差不多,術語叫“壓座”。 單飛了一段時間後,教官認為他們組的三個學員技術水平比較穩定,開始將飛行時的沙袋換成學員了,也就是前座學員負責駕駛飛機,處理各種情況,後面的學員要象沙袋一樣,沉默不語壓座的同時,還要在心中模擬操作要領。由於一個組只有一個飛行帽,歸駕駛飛機的學員使用,壓座的那位就要借教官的飛行帽來戴。 就這樣,他們三個人白天輪流進行飛行訓練,晚上一起努力提高理論水平,沒有業余時間,沒有娛樂活動,也很少休星期天,全部的業余時間基本上都用來學習,就這樣過了兩個月。 一天,他們照例來到機場進行飛行訓練,這次輪到我父親在地面等,另兩個學員先飛,其中一個人負責駕駛,另一個“壓座”。 兩個人再也沒有返回機場,飛機失事,一起犧牲。 父親再見到他們時,已是在追悼會上。 讓我們記住他們的名字:孟起成,王德發。這兩個年輕的戰士,還沒來得及成為正式的飛行員,就為祖國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晚上回到宿舍,父親發了來到航校後的第一次呆,原來住着九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的房間,現在空蕩蕩的。原來緊張的學習訓練後,幾個人還可以開開玩笑、聊聊家常,如今他一個人坐在宿舍里,咳嗽一聲都有回音。心理素質再好的人,這時也免不了情緒低落。一個20歲的年輕人,在短短幾個月裡,經歷了太多的離別和死亡。他實在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飛行訓練時,連個“壓座”的搭檔都沒有。 學員大隊的裴路良政委發現了他的情緒變化,搬着自己的鋪蓋捲來到了父親的宿舍,對他說:“我那一個人住太冷清,咱們搭個伴吧!”這位可敬的政委,在父親最困難的時候,起到了一個合格的政工幹部應起的作用。 不過飛行訓練搭檔還是個問題,後來從別的組調來了一個學員叫蔣樹仁和我父親一起訓練,人也搬進了他們宿舍,但人員編制還在原來的小組。 他們倆後來成了莫逆之交,分到部隊後還和我父親分別與另一對莫逆之交結成了伴侶——就是李阿姨與我母親,這是後話。 他們倆的飛行訓練很是不容易,因為他們沒有飛機——父親他們組摔了兩架;他們沒有固定教員——犧牲了。因此蔣叔叔和我爸兩個人就象叫花子一樣,每天一早就等在停機坪旁邊,乘着別的小組學員飛行訓練的空檔,抓緊時間飛一個起落。為了一次飛行機會,要在地面等好幾小時。只要別的組教員要教點什麼,他們兩個就湊上去伸直耳朵使勁聽。 他們兩個人就這麼一種條件的下飛了將近一年,也真是一個奇蹟!1952年12月,每一個學員盼望已久的日子到了———第三期學員畢業了。 學校為他們舉行了簡單的畢業典禮。入學時的142個學員,畢業的時候還剩下一半,除犧牲的外,大部分離開的學員是被淘汰的。我父親那組減員最多,只剩下他一個人。 寫到這,我不禁感慨!看到我父親那一輩飛行員的航校經歷,有人可能會說:“當時的中國空軍素質太差,半文盲都敢開飛機,這種水平上了前線,還不是挨打挨揍。” 可事實證明,就是這麼一些半文盲,在抗美援朝前線,飛行技術進步的神速,沒讓敵人占半點便宜。他們是祖國的驕傲,是民族的脊梁。五十年後的今天,再次向他們致敬。 我們將永遠記住那些“出師未捷身先死”的烈士們,祖國的繁榮昌盛也有他們的一份努力,願他們安息。 後記:畢業後,父親和另外14個學員分到北京附近的一個航空兵師。他們聯名向空軍黨委、司令部、政治部反映了四航校蘇聯教官存在的問題,空軍領導非常重視,專門整頓了航校蘇聯教官的工作作風問題。父親他們算是為後來的學員們做了一件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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