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夫:先生
先生之谓,在西北乡下,单纯是教书匠的别称,这一点倒和日语有颇似之处。先生有公办和民办之分。公办者系城镇户口,领月薪,享受公费医疗,其子女可承接衣钵。而民办者只是识文断字的农民,除了每月多几块钱的补贴外,其衣衫之陋,其皮肉之糙,都与散布于田间乡道的村人无异。当然,这是我上中小学时代的事了,据说现在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上的中学是当地的县重点,因而先生不像乡下小学那样几乎清一色是指甲乌黑、尘垢满面的民办教师。这里公办民办基本各占半数。即便是民办,在这样的环境下也都学着说撇腔的普通话,风行穿四兜的中山装,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注重风度和仪表。当然就如同每条河流都难免分岔一样,在这支被职业熏染得越来越文雅、越来越摆脱了农民感的队伍中,总免不了会有那么几位旧衣难脱、积习不改的人,在原本平淡的往事中留下些许值得回味的记忆。
初二起教我们数学兼班主任的,是位从附近某村来的民办教师。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姓黄。黄先生生得头颅硕大,四肢粗短,五官在一张蜡黄的胖脸上分布得过分疏朗,看上去有几分滑稽荒唐。长相就已经很土著的黄先生,不知是本性难移,还是天生反骨,他不但不敬仰这个职业中渐已风气化的斯文和含蓄,甚至总是表现出不屑和鄙夷。黄先生一年四季都穿着农民式样的对襟长衫脚上是婆姨手钠的圆口布鞋。他的装束就决定了他的不合群,何况在学校这片带着某种庄严气氛的地方,总能听见他显得粗野放肆的大笑和吆喝。
黄先生过去是村杂耍队里说快书的,嘴快舌巧,有着能将死人说得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了得本事。但这并没有成为他吃饭的本钱,他是靠自学数学而考上民办教师的。黄先生这个据说过去一算帐就头疼的人,竟然教得一手好数学。在历次数学竞赛或大考中,他所带班级的考分在全县总是名列前茅,这是那些科班出身的公办们都所望尘莫及的。但尽管如此,黄先生过去职业所形成的习惯,不时总会在他日常的言行中流露出来。他喜欢说发音押韵的方言顺口溜,而且的确不乏即兴而成的敏捷。只可惜沿袭了过去乡村快书的风格,粗野僻陋得难以上了台面。记得有一次,县里组织外校教师来观摩黄先生的教学。在课堂上,黄先生一时讲得兴起,忍不住摇头晃脑起来。他将一道天书般的难题写在黑板上,让知道解题方法的学生举手示意。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举手。黄先生问:“懂不懂?”二十几号学生齐声道:“不懂!”黄先生便粗声大气地呵斥道:“不懂不懂,稀屎喝了两桶!”……这次观摩所取得的效果,并没有显现在黄先生独特的教学方法上,而他本人作为一个笑柄,成了全县教师饭后茶余消遣的话题。据说黄先生的履历表也是用顺口溜的方式写成的:我叫黄老蔫,今年四十三。家在公羊口,地处仙游川。……这是一首洋洋洒洒万余言的打油诗,后来被当地一个三流作家引用在了他的一篇小说中。我读过那篇小说,但不太相信那真正出自黄先生之手。因为多了几分工整,少了几分野性,就如同让黄先生梳起了油亮的背头,穿起了笔挺的制服一样。
黄先生土里土气、粗野散漫、口无遮拦的诸多陋习,使他失敬于同事,也开罪于领导。他已经当了十余年的民办教师,然每年两度的转正指标,却总是在他的头顶盘旋一周,然后落在别人的枝杈上。对此他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是自嘲地说:“我生就的农民尻子,屙不到公家的茅坑里。”虽然众先生对其辱没斯文怒声一片,但学校却也无意让黄先生解甲归田。因为考分是硬指标,也是赢得生源的唯一途径。校长每每谈及黄先生,就会摇摇头说:“如梗在喉,奈何!”黄先生私下听说后,大笑道:“用农民的话说,我就是一橛卡在尻门的硬屎,屙又屙不出,缩又缩不回。”
然而黄先生却是深得学生之爱的。虽然动辄会被他指着鼻梁用脏话呵斥,虽然甚至会在他暴怒之时挨上一顿教鞭,但他仍然使我们这些同样出自农家的弟子感到由衷的亲近。每当我们做错了事向他道歉时,黄先生都会说:“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爹,是弯腰撅腚在黄土地里刨食的你爹!我挣的是一份公家钱,你就是放火把学校烧了,也少不下我的一分一文。”这听上去似乎带着优越感的话,却常常只会让我们感到其中隐藏的一丝苦涩。
大二的那年寒假,我回老家后,却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被排挤了多年的黄先生转正了,而且全家都成了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原来,邻省某大城市里的一家子弟学校,以全家转成商品粮、分配一套三居室住房、安排家属工作等优厚条件,慕名来高考升学率一直遥遥领先的母校招聘教师。在众多报名者中,最终却只有黄先生脱颖而出……这个消息令我十分高兴,我想说:“这回黄先生总算屙在公家的茅坑里了。”但这句玩笑的话却没能说得出来。
想起老家的那所学校,想起众多衣服笔挺、头发油亮的老师,总是觉得已经变得很模糊,模糊到成了一道风景。在这个风景里,只有身穿对襟长衫、脚登圆口布鞋的黄先生在独自行走……但令我们当年始料不及的是,据说现在西北乡下的学校里,油亮的头发、笔挺的制服都已经落伍,现在在先生们中间流行的是对襟长衫和圆口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