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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苍茫—青藏高原科学考察50年(二)
送交者: 一叶扁舟 2006年03月08日12:34:33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第六章 穿越羌塘之旅

  --告别训练基地色哇--行进在藏北荒原上--藏北特有的陆生、水生动物与飞禽--距今2.5亿年前的植物化石发现,那时藏北一派热带-亚热带风光--在巴毛穷宗-英雄女神之地--寻找双湖--小分队前往昆仑,两亿年前的海相化石发现--藏北分队凯旋,与野驴赛跑--联合考察可可西里--在长江源头格拉丹冬--完善第三条缝合线--否定一次火山爆发,肯定一个大地震震中--无人区深处有人烟--论证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保卫可可西里行动--

  1976年,青藏队藏北分队艰苦卓绝的使命,是穿越羌塘大片无人区。羌塘,在藏语中是"北方空地"的意思,学名则为藏北高原。它是青藏高原主体和核心部分,面积足有60万平方公里,海拔在4500米以上。这一空旷寂寥的高寒地区极少被人类扰动。19世纪以来,曾有十数位外国人闯入这一地区,其中瑞典科学家斯文.赫定于1899-1908年间三次穿越过它。本世纪三十年代,两位中国科学家刘慎谔、徐近之分别考察过这一地区的北部和南部。历史上的考察虽然积累了堪称宝贵的资料,但毕竟有限,不足以科学地、全面地描述藏北高原,所以它仍是一个科学上的准空白地区。它在日益深化的青藏高原研究中尚存许多科学之谜:藏北高原形成并抬升于何时,板块碰撞的机制在此有何表现,留下了哪些遗迹和证据?强烈抬升结果使得藏北高原的地理环境发生了哪些变化?与此相适应的动植物区系组成与演化规律是怎样的,出现了哪些新的动植物种类?因何出现大片无人区,那里究竟蕴藏着哪些重要的农业资源和矿产资源?还有与人类活动相关的历史及未来的诸种情况,凡此等等。总之相比较其它分队,藏北分队面向的是更多的未知,更艰难的行程。

  所以这个分队的32名成员也经过了严格挑选。除了随行的上海科影厂摄影师、人民画报社记者、司机、医生、无线电台报务员外,十多位科研人员都是此前和今后青藏队的骨干。他们是地理学家李炳元、地热学家张知非、岩石学家邓万明、土壤学家李明森、湖泊学家范云崎、水生物学家陈宜瑜、动物学家冯祚建、古生物学家文世宣等等。28岁的植物学家李渤生是科研人员中最年轻的一个,外号"牦牛"--从这一称谓中可知此人特点至少是身强力壮、吃苦耐劳、埋头苦干。李渤生确实比别人更加卖力拼命,因为他参加青藏队实属不易。1970年他毕业于北京大学地球化学专业,正逢文革,下乡在海拔上千米的内蒙古高原,当牧马人。两年后组织上照顾他在北京的烈属寡母,调回宣武区教育局,本拟安排在北师大教化学课程,但李渤生内心一百个不愿意,他着迷地热爱探求科学未知,渴望野外工作。同时风闻青藏队正在组队,他一门心思都在如何硬"挤"进去。为此他一连跑了中科院好几个所,恳求收留,去西藏。但得到的答复总是令人失望。最后,是与他的专业并不接近的北京植物所点了头,那时该所正缺年轻力壮能上高原的人。为跑一个青藏队蹉跎一年多,直到1975年他才成为青藏队的正式成员。从跑工作开始,他的牦牛精神就得以体现。他现在成为知名的植物学家、生态学家,担任着珠峰自然保护区中外专家组组长,多亏了西藏考察几年中的刻苦学习,也多亏了这股"牛"劲。

  藏北分队队长人选,也经过了反复掂量,最终确定由资深组织管理工作者王震寰出任,李炳元任业务副队长。行伍出身、曾任骑兵团长的转业军人王震寰,几年来是青藏队负责后勤保障的副队长,他分管野外工作装备、物资、食品、运输车辆驾驶员等多项工作,工作之出色有一个细节可以证明:访谈中专家们总是先提及这些无名英雄,说没有他们,我们将会怎么怎么样云云。此后就是专业范围的叙述,很少再说到后勤--这正说明了"粮草先行"的问题从此不存在问题。这次穿越藏北之行,有未卜的艰难险阻,至少已知那儿有狼有熊之类猛兽,有偶尔伤人的野牦牛,还听说有文革中流窜的土匪,所以藏北分队是一个武装分队,实行准军事化管理,王震寰担任队长再合适不过。

  适应性训练在接近无人区的色哇区进行,同时等待从附近各乡召集的民工、驮牛和马匹。王震寰指导这群秀才们射击打靶和马术训练。海拔4660米的色哇牧场成了练兵场。训练结束,专家们各操己业,把色哇盆地的方方面面了解一个透彻。当地牧民喜欢这群人,每天都来围观,当看到范云崎他们抬着橡皮艇要下其香错时,牧民们急得拉住船不让走,说祖祖辈辈没人下过这湖,比划说,湖里有湖怪,头这么大,眼睛这么大。等到船下了水,牧民们聚集湖边观望,小船划出几公里远,看不见了,就惊恐万状地说,没有啦!没有啦!湖中工作了一天,牧民们就站在湖边望了一天,直到看到小船平安归来,才惊喜万分相互告慰:回来啦!回来啦!

  附近乡村的二十多名民工赶着50匹马和107头牦牛陆续到达色哇,6月9日,小分队出发,整个色哇的牧人都来送行。王队长试图一展军威,要求大家骑马列队,但兵是秀才兵,马是民间马,乱哄哄一阵子好不容易成了队形,王队长一声威风凛凛的"出发!"惊了群马,登时大乱,人仰马翻。其中几人头破血流。送行的人本来怀着依依不舍之情前来挥手告别的,没料到这番光景,不免慌乱地一拥而上,拉住惊跳的马,扶起摔倒的人。骑手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哭笑不得。王队长又低声下了一道命令,全队人马牵马而行,告别色哇。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直到双湖前,再也不见一顶帐篷、一缕炊烟、一位牧人。到达色哇前,班戈县特派曾去过无人区的江措副县长担任向导,这是一位好骑手、好猎手,野外生活富有经验,在藏北考察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当时所能使用的,只是一份美国航拍的1:100万的地图,其粗略简易可想而知;李炳元仔细辨别着地图上的各类标志,每天在图上标下已走过的路线。就凭了这份简图,到后来就差一点儿找不到双湖。

  羌塘-藏北高原这一特别的地理单元,被称为"世界屋脊"之脊,世人视为畏途的,大都特指此地。它给予考察队员们的直观感受是,这一片较早脱海成陆的高原已被时间的风雨夷平,格外的辽阔旷远,不见险峻大山,只有低矮的丘陵断续或连绵;大气稀薄使天低云也低,晴朗时天空清澈地湛蓝着,白炽的阳光灿烂,聚散无常的云朵千姿百态如同精美浮雕。然而藏北的天空风云变幻,夏季正值雨雪季,雨、雪、雹、霰不时袭击着这些远方来的造访者,令人无处躲藏。经过从6月到8月的测量,得知这一地区两个月间降水100毫米。在寒旱草原,正是这些金贵的雨水给严酷环境生存下的自然万物带来生机。

  不见帐篷和牧人的荒野上蠕动着这支庞大的队伍。牦牛每天的行进速度仅有20公里上下,百多头成群的牦牛就是吃草也需好大一片草场。队员们还要沿途考察,采集植物标本,挖掘土壤剖面,敲打敲打岩石,慢慢地走,细心地观察和发现。走过藏北的外国科学家极言其地荒凉,称它为"白漠"和"生命禁地",虽不无一定道理,即生命条件严酷的一面;但失之全面,事实上即使在无人区内,也是野生动物的王国,耐高寒干旱物种的顽强生存之地。

  外貌与西哈努克相像的冯祚建把"亲王"的外号从藏南带到了藏北。此刻他的领地和他的臣民们已经改换,藏北的大型动物群落令他心花怒放。野牦牛、藏野驴、藏羚羊、藏原羚......总之学名中凡带"藏"字头的,都是珍贵的高原特有种,有些不带"藏"字头,只要带上"高原"字样的,也是特有的,高原鼠兔、高原鼢鼠之类。虽然从1960年起他就开始了对青藏高原动物区系的调查,但踏上藏北高原还是第一次,这里高原大型动物的组成与藏东南森林地带、与东部横断山脉、与藏南谷地的森林动物面貌完全不同,属于北方区系,更属于藏北特有区系。

  虽然藏地历史上从未有过关于野生动物的数字统计,但许多藏文典籍中都有相关记载,说是在未有或少有人类活动之前,上部阿里三围是野生食草动物的王国,中部卫藏四翼是毒蛇猛兽的领地,下部朵康六岗为飞禽鸟类的乐园。而现在,大型动物的高原特有种类差不多都集中在藏北高原了,进而言之,是集中在藏北高原的无人区了。而在从前,至少上千年前,它们还在青藏高原大多地区广泛分布。敦煌吐蕃文献中发掘有一千多年前的《法律三条》,其中一则有关狩猎的法规规定,在猎取野牦牛时,猎人一旦受到反抗的野牛伤害,例如被角顶或被脚踩,其同伴若采取措施救助则予以奖励,反之若见死不救临阵逃脱则予以惩处等。这一条例制订的背景,至少说明了当时野牦牛分布广泛以及狩猎活动作为生产方式的普遍。但以野牦牛为首的大型野生动物无意与人类为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隐居在藏北高原深处,生存条件恶劣而人迹难到之处,只与游牧的藏北牧人偶尔邂逅了。

  而藏北牧人对于同一生存环境中的野生动物,则视同伙伴,依俗将它们大致划分为(食草)野兽、(食肉)猛兽、(鸟与雀)飞禽、(鸭与鱼)水栖等四大种类,具体依形象则细分为无腿的、二腿的、四腿的、六腿和多腿的、圆蹄(奇蹄)的、偶蹄的、有尖牙的、带爪子的等等更多类别。鸟雀类也按生活习性被划分为食肉食草食泥食谷四类,并把食肉者称为"鸟",将食谷者称为"雀"。这属于朴素的科学划分,倘若考虑到大量的有关歌谣和谚语,野生动物在藏北,简直就构成了一道精采的文化风景了。

  藏北牧人像熟悉家畜一样的熟悉他们的野生动物,对它们的生活习性观察得细致入微,才有了像"不食昼草乃是野牛的特性;不饮昼水乃是白唇野驴的特性"、"草原辽阔博大,而羚羊路窄如羊肠"之类谚语。尤其对于独存于青藏高原的珍稀物种黑颈鹤,更是珍爱备至,视其为吉祥仙鹤,从不加害--而这种"吉祥的长颈鸟,行空的长翼鸟,落地的长足鸟,啄食的长嘴鸟"是如此之可人,每逢与人相遇,它们总会鞠躬致意,翩翩起舞:扇动黑白相间的硕大羽翼,婉转修长的颈,曲伸亭亭玉立的腿,长喙中则发出悦耳祥音"郭果--""郭果--",令观者听者无不心生喜悦。每逢此时,藏北牧人总会欢悦地响应--

  仙鹤仙鹤,请你张开双翅跳个舞,把你的右翅亮给我。

  ......

  藏北高原就是这样一个野生动物的乐园。动物学家冯祚建也有着牧民一样的感情,心疼心爱着这些生灵们。这一年穿越羌塘之后的十几年间,他又参加了西昆仑-喀喇昆仑、可可西里的科学考察,对于青藏高原大型哺乳动物有了全面的了解和掌握。同时了解和掌握的还有人们几十年间对于野生动物乱捕滥杀的劣迹。按照他的统计,青藏高原特有种的野牦牛,这个从前称王称霸一族,在大高原上仅有六、七万头了;藏羚羊,大约10万只;藏野驴,7万头左右。这是青藏高原的一份宝贵财产。自八十年代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后,这些艰难存活于藏北高原的美丽生命才得以基本保障。

  但因科研需要冯祚建还承担着猎获野生动物做标本的任务(鉴于感情方面的原因,一系列猎取活动在此省略)。这项工作有两个特点,一是采集和制作标本的忙碌,做动物标本的程序至少有捕猎、剥皮剔骨做标本,哪怕做一个老鼠标本也很繁琐,所以他的小帐篷的蜡烛总在午夜后最后一个熄灭。而老鼠的种类如此之多,每一种标本都是多多益善。他解释说,要归纳出一个种的特征,当然是越多越好,就像是说广东人矮,北方人高,但分别从大街上随手抓来一个就未必如此,只有一大群才能说明问题。所以大家见他一天都在捉老鼠。二是他的工作很受大家拥戴。那时虽在七十年代中期,但科学家们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仿佛与生俱来,满地奔跑的野味只当不见。唯一使吃腻了罐头食品压缩干粮的胃口能够大开一下的,是处理冯祚建工作的"下脚料"--野牦牛肉和羚羊肉。

  还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无不为青藏高原所特有的。在这个藏北的湖泊王国里,曾经有过大水泱泱的时期,曾经有过水生陆生和飞翔生物的鼎盛时期。而今湖泊正处于急剧消亡之中,看来依然清澈的湖水其实浓度很高,大都不再适宜生物幸存。可是在一些有外流水注入的湖泊,仍被生物顽强地虽然勉为其难地占据着。昂达尔错鸟岛隐藏在羌塘深处,只有当地牧民知道它的存在,经由这次科学发现,世界从此也就知道了。

  海拔4860米的昂达尔错由东西相通连的两个小湖组成。岸边十数道宽阔的同心圆湖岸线,说明了最早它们同属于一个大湖。西侧大湖已成盐湖,含盐量达357克/升,东侧小湖有小河流入,含盐量仅2克/升多一点,属咸水湖,有鱼类生长。湖中央有小小的湖心岛,湖心岛上有飞禽。岛上"居民"棕头鸥、赤麻鸭、斑头雁,分别来自喜马拉雅南麓的印度、尼泊尔、缅甸一带,每年每年,它们长途飞翔,完成两次大迁徙:春季四月由南方飞来,在此完成繁衍和哺育后代使命之后,又于秋季合家飞返南方。头顶三条黑色斑纹、一身灰羽的斑头雁,就是青藏高原特有种。随着春季来临,它们成群结队飞越喜马拉雅,按照旧制,分别栖落在雅鲁藏布之源和羌塘高原湖泽池沼地区,在绝少人迹处度过美好惬意的夏季。正值孵化季节,上百个鸟巢中,幼鸟正在破壳而出,天上地面,一片喧嚣。昂达尔错和藏北的一些湖泊鸟岛,正是候鸟们的北方乐土香巴拉。

  中科院湖北水生所的鱼类学家陈宜瑜,此刻在昂达尔错撒网捕鱼。几网下去,就是几十尾鱼。这是些高原上特有种的裸鲤、裸裂尻鱼和高原鱼,是高度特化的裂腹鱼类。迄今较为原始的裂腹鱼类还在高原四周较低海拔处生存,随着海拔渐高,它们的生活习性和外部形态开始改变:为适应而演化;海拔越高,特化现象越严重。前几年陈宜瑜和他的几位同事曹文宣、武云飞一起在藏南考察,沿雅鲁藏布上行,就发现了这一有趣现象,演化程度与海拔高程成正相关。演化特征中最明显的是身体赤裸:高原气候严寒,水温很低,长达半年的越冬蛰居,并在暖季里也为躲避白昼强烈的紫外线辐射而潜入洞穴,导致体鳞的局部乃至全部消失;触须退化:觅食时间如此之短,生活习性随之改变,因为已来不及选择食物,喜欢什么,不喜什么,正可谓饥不择食,可怜它们都成为杂食类群,在暖季摄取多多益善的营养,以供漫长的严冬消耗。而用于分辨食物的触须自然就用进废退,它的牙齿也相应减少。由此可知它们增长缓慢,是鱼类中的侏儒:几岁的年纪不过一市斤左右。生命活动的降低,也使它们的产卵量降低,不及平原地区的十分之一。生存虽属不易,但作为种群能够保存下来已是生命的奇迹--在高原急剧隆升前的千百万年间,它们本属于淡水鱼类的巴亚科,随着大地抬升,环境变化,不适应者纷纷灭绝或逃亡,只有这个属的个别种不断调整改变自己以适应新的恶劣环境,演化为原始的裂腹鱼属,这种演化从此没有停止过,直到高度特化,直到未来恶化的环境再不允许生存。

  特化的鱼群是研究高原隆升过程和地理环境变迁的重要活证据。

  湖泊专家范云崎的雅号是"马戏团长",因为他的"道具"比谁的都多:橡皮艇、各种测深测温测水质的仪器设备,满满装了几大箱。他的工作性质是脱离地面,漂浮在完全不知深浅的水面,因而危险性也最大,同伴们为他有担不完的心。对于他自己来说,每一个未知都意味着一个发现。当后来得知原来双湖就是错尼,错尼就是鱼尾湖--这个谜团总算解开时,范云崎迫不及待地在湖中荡起双浆,要看一看迷惑了他们许久的湖究竟有些什么特别之处。谁知风大浪大,王队长大喊大叫地让回来,只好返回。对于双湖的考察是在北上昆仑再返双湖时进行的。按照午后起风的经验,那一天范云崎、李炳元、陈百明三人凌晨四时即出发进湖,中午12时结束。这个构造湖果然有神秘之处:最大水深为58.7米,是藏北考察中最深的湖;但水温垂直变化却令人生疑:水深35米处温度高达18℃!横穿湖面的9公里都是如此。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解释是湖底有热泉存在--时隔一年半后的1978年3月,中科院兰州冰川所再次考察错尼湖,在冰盖上凿洞测温,同样发现了这一重要的湖泊物理现象。其后经湖泊学家、地热专家和盐湖专家共同探讨,结论是,地下水补充了湖泊,当含盐度达5%以上时,促使水温增高--藏北矿化程度高乃至盐湖遍布,仅仅靠淡水的蒸发退缩尚不致如此,更有来自地下的矿物质的因素使然--这一发现对于盐湖的形成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有发现的欢欣鼓舞,也有享有命名权的骄傲。在此次穿越藏北之行中,他为无人区好几个无名之湖命了名,其中有一个叫"四汉湖"。为何叫四汉湖,乃因它为四条汉子所发现--范云崎、李炳元、陈宜瑜、陈百明。这是属于发现者的骄傲。

  地理学家李炳元被称为"政委",这一称号一直延用到今天。所谓政委的含义有多重,原则性较强、平时比较严肃是一个方面,或者仅是表象,所指实质则是他乐于助人的热心肠。这是个外冷内热的保温瓶式的人物,在青藏队里有些像不管部部长,业务内外的一应事务他都参与,谁的忙他都帮。更何况他的地貌第四纪专业本来也是一个综合性很强的学科,大家的专业仿佛都与他有关系;又况且他的沉默寡言也事出有因:满口地道的苏南口音着实难懂,即使共事多年的听着也吃力,面对抱怨,他只好少说为佳。藏北行程中,艰苦的生活和气候使他的嘴唇干裂,索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个典型的江南人,一向对酥油茶敬而远之:实在闻不来那股子膻味。但队友们都劝告说,尝一下吧。硬着头皮喝下去,果然滋润,精神起来。从此后虽说不上格外喜爱,但也习惯了这种味道,方知当地人的传统饮料对于抗缺氧、抗干燥之功效所言不虚。

  李炳元的工作既宏观又微观,宏观到青藏高原及其中众多不同地域的划分确定,微观到每一自然地理区域中的地貌状况。在藏北,有许多此前不为人知的微地貌,例如泉冰川这种独特的水文现象。这一种唯藏北高原独有的季节性小冰川,是地下泉水在冬季的产物。涌流而出的泉水行之不远就已冰结,源源不断的水流一个冬春就可凝结为一座可观的冰川。在夏季阳光的照耀下,它们再一点点地消融,最终消失。消失了的水流滋润了干旱的原野,转换成生命的绿色。多年后藏北分队的成员们还念念不忘泉冰川,带了感情色彩:在无人区行进的那些日子里,淡水源的缺乏一直困扰着人们,而泉冰川的出现就意味着饮用水的解决。无人区之所以无人,除了其它因素之外,淡水的匮乏至为关键。粗略的地图上并未标明何处有淡水。在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上,他们平均每走100多公里才可能发现一处可饮用水源。在没有淡水的地方,只好喝矿化度很高的水,只好其烦无比地去拉肚子。大家不说拉肚子,说是"打标枪",所以全队人马中拥有最不雅外号的是王震寰的"标枪队长"之称。

  古生物学家文世宣和植物学家李渤生一道去双湖驻地不远处的热觉茶卡小盐湖沿岸考察。这一天是寻常的一天,太阳无所用心地普照着荒凉的大地,一丁点儿吉祥的预兆也没有显示。但突然,他们眼睛一亮,在南岸出露的岩层中发现了异样。敲下一块,再敲下一块,石封已久的古植物化石群就这样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有关距今至少2亿年前的此地植物群落虽死犹生的石化纪录,叶片的形状,叶脉的纹理,连同它们当年所呼吸的阳光与空气的湿热仿佛都扑面而来。它们是我国古生代地层中首次发现的西藏拟卷柏,是新发现的古植物种类中的名叫栉羊齿和单网羊齿的蕨类。它们既不属于南半球冈瓦纳古陆,也不属于北半球安加拉植物群,不属于欧美,甚至也不属于我国北方的华北型华夏植物群,它属于我国南方的华南型植物群。这一发现至少说明了两点,一是显而易见地说明了古地理变迁,荒凉备至的双湖一带在拟卷柏繁茂时代,一如华南地区的暖热湿润,相当于现代热带和亚热带风光;进一步的说明则是有关青藏高原形成史的,大高原并非在同一时间内整体脱离海浸,而是由北向南依次拼接而成;当藏北已成生机盎然的绿色世界,南部喜马拉雅一带还沉睡在蓝色洋底--这已成为今天的常识,而在七十年代的种种推测探索中,类似这样说明问题的发现真真是了不起的发现呢!

  一路顶风披雪北上,一路充满迭有发现的惊喜。前方有些什么,连向导江措时常也说不清楚,所以那些遭遇就带有突发性和随意性的性质。概略的地图上标有"巴毛穷宗"这地方,但巴毛穷宗的真切含义并未从字面上显露。所以当车队离开错尼湖营地,向北行驶差不多一天,驶过一座平地而起的圆桶状平顶山,绕过一座高高如屏风的条形方山之后,就进入了巴毛穷宗--由一群黑色锥状山丛环抱的山间盆地。巴毛穷宗在藏语中是英雄女神之意,在藏北民间传说和格萨尔史诗中,这里是魔女阿达拉姆的领地。她曾在这里射杀野牦牛无数,为的是替被野牛挑死的父亲报仇。死牛堆积成山,千百年来此地散发着腐尸的臭味云云。魔女阿达后来成为英雄格萨尔王的一员骁将并兼众妃之一,但终因杀生无数下了地狱。一部东方史诗据说《格萨尔王传》的最后部分《地狱宗》,就讲的是阿达拉姆如何在地狱中饱受苦难,英雄格萨尔前往营救的故事。

  对于这些天方夜谭可以不以为意,行前队员们得到的告诫是这儿地形和情况复杂,有食肉猛兽,也曾为土匪藏身之地,需格外小心。时值傍晚,暮色中的巴毛穷宗怪石林立,阴影重重,神秘莫测中夹杂着恐怖气氛。王队长命令停止前进,子弹上膛,隐蔽待命。由谁前去侦察?江措、李渤生、陈百明挺身愿往。王队长指示,有情况立即撤回,无情况连发三枪。

  一个多小时后,寂静山野三声枪响。有惊无险,考察队安营扎寨。

  海拔在5000米上下的巴毛穷宗是个准无人区,只偶尔有南部牧民在夏季游牧至此。这一带水草比较丰美,植物种类较之周围地区为多,是因盆地中有泉水流过,加之山群环绕,形成了一个适宜生存的小气候;后来还得知是火山灰肥沃了土地。比较丰美的草原就成为野生动物乐园,天上有鸟飞过,拟地鸦、岩鸽、沙百灵;地上有野生动物出没,包括野牦牛、藏羚羊、盘羊和岩羊。小动物中野兔居多,还有多种兔形科的高原鼠兔。生物学家们忙于采集收获,不亦乐乎。搞湖泊的、搞水生物的无所事事,就帮助别人采集动植物标本。陈宜瑜不仅是个好渔民,还是个好猎手,公认枪法最准。他就与冯祚建一起出动,不打野羊时就打兔子,它们的副产品就用于改善生活。

  地质地理学家们则在酷似石灰岩地区的喀斯特地貌的黑色玄武岩石林中流连忘返,宛如置身于云南石林。玄武岩层经长久的风吹日晒冰冻胀裂作用,使岩石沿自身的柱状节理分崩离析,千姿百态,怪眉怪眼--形似石笋石芽的,形似石桌石蘑菇的,形似鱼脊、象鼻或人头的,还有层叠堆积如同欧洲古城堡遗迹的--未来真可以将这个远离红尘之地辟为旅游胜地。

  不久,地质地理学家们又在营地以西发现了一处死火山遗迹!这座已沉寂了千百万年的死火山,寂寞中仍保持了当年活跃时的基本格局:锥状山体,锥顶中央漏斗状火山口,马蹄形状的缺口凝固了的火山熔岩流溢状,同时凝固了的还有附近地区熔岩造就的平顶山、熔岩台地和平原地貌--人们忽然明白了,营地周围的玄武岩石林也是当年火山喷发的产物!狰狞可怖的尊容显示了当年惊天动地、烈焰蒸腾的余威。有一个人如醉如痴地沉迷其中。那些形状怪异足以产生任何恐怖传说、仿佛随时使人遭遇不测的危山岩,在他的眼里都无异于绝美的艺术珍品。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些坚硬的山石,凝视着那死寂多年的生命,仿佛看到当年它们喷涌而出的壮丽场面;仿佛听到当年高原强烈隆起时来自大地深处的轰鸣。他激动万分地读懂了青藏高原这部天书中的这一页,把它写进了地质沧桑的编年史。从巴毛穷宗之后,他一心一意地皈依了火山岩,遍访了青藏高原大部分火山群。只是,它们同样沉寂了多年,而且今后也再难复活了吧--这个人就是岩石学家邓万明。巴毛穷宗之后,在藏北无人区腹地,他们又发现了两处死火山遗迹。

  巴毛穷宗典型地代表了地质年代中的地理环境变迁,当人们在营地附近捡到了古人遗落的三十多件石器,巴毛穷宗的多学科发现趋于完整。这些来自万年以来的石片,填补了考古人类学在这一地区的空白,说明了冰后期中此地宜人的自然环境--也许只是在最近的3000年新冰期之后,此地气候和环境才不再宜人了吧。

  在这支准骑兵部队行军路上的后期,主题忽然改变:寻找双湖。双湖在哪里?测绘队画地图时还没有双湖办事处这一建制呢。班戈人指错了地方,说是在马尔盖茶卡(约基台错),而双湖--错尼(错尼就是"两个湖"--双湖),在地图上标明的则是"鱼尾湖"。这就引起了混乱,向导江措虽然到过无人区,但也不曾到达过错尼。每天与双湖办事处电台联络,双湖人的指示又是错误:向北--其实应该是向西北。从色哇出发已满一月,按预定时间已超过多日,茫然不知双湖在何方位,无线电波越来越远,口粮和燃料接近告磬,不由得心慌。讨论了再讨论,有说向东走的,有说向西走的,最后几天是全力以赴的寻找。终于,双湖的"发现"者仍是不愧为向导的江措,他和李炳元骑马走出很远,爬上最高的一座山,拿望远镜四处扫瞄,终于看到了那一小片有人迹的房子,看到了房子上空飘扬的国旗!江措策马飞奔,报告喜讯,全队一片欢呼。王队长即刻命令将所有好吃的全部端上,大吃一通后,王队长身先士卒地早早躺进被窝,酣睡起来--多日的焦虑一下子消解无余。

  到达双湖真像一个历史时刻。36天的马背生涯已锻炼出一队好走马、好骑手。人也喜悦马也听话,这一回是排列成整齐的队伍,最前面的一位高举青藏队队旗,浩浩荡荡开进双湖。整个双湖的人倾巢而出--倾巢而出也不过三四十个人,其中还包括在色哇分手、在此地等候已久的青藏队七位驾驶员,他们个个养得白白胖胖;双湖办事处总共才有13顶帐篷和两幢活动板房,因而青藏队一排七辆大车小车就显得格外醒目--就这些人这场面,已使饱经风霜劳顿之苦的科学家们深感繁华到奢侈了。

  双湖的热情令人铭心刻骨。双湖人连续两个晚上招待了露天电影《第二个春天》和《侦察兵》。短暂休整后,离开双湖的前一晚,双湖人、青藏队和随行民工们全部参加了联欢晚会,喝茶,唱歌,跳舞,动情地流泪,彼此间依依不舍之情--青藏队明天就要乘车北上,与民工告别,与双湖人说再见。

  继续北上,目的地是昆仑山。但雨季里遍地泥沼,挖车不止,10个小时才前进了30公里,不仅行走甚慢,还特别耗油。这样坚持了十多天,大部队前往昆仑已不可能。在约基台错湖畔的夜晚,大家围坐在牛粪火旁边,听王队长介绍情况:汽油1000公升,刚够从此地返回双湖使用;只能派出两辆北京吉普、12个人前往昆仑--谁去,谁不去?

  会场一片寂静。人人心里都明白,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满心愿往。更明白的是,谁要是争相报名谁就未免显得太自私了。于是大家都选择了默不作声,牛粪篝火之外的黑暗更其寂静。僵持许久,有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我表态,我服从支部安排"--范云崎嘴上这样说,依仗着成竹在胸。没想到王队长闻言大喜,顺水推舟地作了一番"组织安排":李炳元,李渤生,李明森,文世宣,邓万明......没有范云崎。

  满心的希望化成满腔愤懑,范云崎欲哭无泪,一个人躲在小帐篷里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宣泄不满:抱怨支部不公正,平时对自己的赞赏表扬都是假的;抱怨那些生死相依的队友们的虚伪,他们的脑袋是削尖了的;以一种被遗弃感叹息自己的不走运,还有挫折感--现在看来,那时的人多么单纯,而且这种单纯作为青藏队风格的一个方面,保持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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