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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蒼茫—青藏高原科學考察50年(二)
送交者: 一葉扁舟 2006年03月08日12:34:33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第六章 穿越羌塘之旅

  --告別訓練基地色哇--行進在藏北荒原上--藏北特有的陸生、水生動物與飛禽--距今2.5億年前的植物化石發現,那時藏北一派熱帶-亞熱帶風光--在巴毛窮宗-英雄女神之地--尋找雙湖--小分隊前往崑崙,兩億年前的海相化石發現--藏北分隊凱旋,與野驢賽跑--聯合考察可可西里--在長江源頭格拉丹冬--完善第三條縫合線--否定一次火山爆發,肯定一個大地震震中--無人區深處有人煙--論證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保衛可可西里行動--

  1976年,青藏隊藏北分隊艱苦卓絕的使命,是穿越羌塘大片無人區。羌塘,在藏語中是"北方空地"的意思,學名則為藏北高原。它是青藏高原主體和核心部分,面積足有60萬平方公里,海拔在4500米以上。這一空曠寂寥的高寒地區極少被人類擾動。19世紀以來,曾有十數位外國人闖入這一地區,其中瑞典科學家斯文.赫定於1899-1908年間三次穿越過它。本世紀三十年代,兩位中國科學家劉慎諤、徐近之分別考察過這一地區的北部和南部。歷史上的考察雖然積累了堪稱寶貴的資料,但畢竟有限,不足以科學地、全面地描述藏北高原,所以它仍是一個科學上的准空白地區。它在日益深化的青藏高原研究中尚存許多科學之謎:藏北高原形成並抬升於何時,板塊碰撞的機制在此有何表現,留下了哪些遺蹟和證據?強烈抬升結果使得藏北高原的地理環境發生了哪些變化?與此相適應的動植物區系組成與演化規律是怎樣的,出現了哪些新的動植物種類?因何出現大片無人區,那裡究竟蘊藏着哪些重要的農業資源和礦產資源?還有與人類活動相關的歷史及未來的諸種情況,凡此等等。總之相比較其它分隊,藏北分隊面向的是更多的未知,更艱難的行程。

  所以這個分隊的32名成員也經過了嚴格挑選。除了隨行的上海科影廠攝影師、人民畫報社記者、司機、醫生、無線電台報務員外,十多位科研人員都是此前和今後青藏隊的骨幹。他們是地理學家李炳元、地熱學家張知非、岩石學家鄧萬明、土壤學家李明森、湖泊學家范雲崎、水生物學家陳宜瑜、動物學家馮祚建、古生物學家文世宣等等。28歲的植物學家李渤生是科研人員中最年輕的一個,外號"氂牛"--從這一稱謂中可知此人特點至少是身強力壯、吃苦耐勞、埋頭苦幹。李渤生確實比別人更加賣力拼命,因為他參加青藏隊實屬不易。1970年他畢業於北京大學地球化學專業,正逢文革,下鄉在海拔上千米的內蒙古高原,當牧馬人。兩年後組織上照顧他在北京的烈屬寡母,調回宣武區教育局,本擬安排在北師大教化學課程,但李渤生內心一百個不願意,他着迷地熱愛探求科學未知,渴望野外工作。同時風聞青藏隊正在組隊,他一門心思都在如何硬"擠"進去。為此他一連跑了中科院好幾個所,懇求收留,去西藏。但得到的答覆總是令人失望。最後,是與他的專業並不接近的北京植物所點了頭,那時該所正缺年輕力壯能上高原的人。為跑一個青藏隊蹉跎一年多,直到1975年他才成為青藏隊的正式成員。從跑工作開始,他的氂牛精神就得以體現。他現在成為知名的植物學家、生態學家,擔任着珠峰自然保護區中外專家組組長,多虧了西藏考察幾年中的刻苦學習,也多虧了這股"牛"勁。

  藏北分隊隊長人選,也經過了反覆掂量,最終確定由資深組織管理工作者王震寰出任,李炳元任業務副隊長。行伍出身、曾任騎兵團長的轉業軍人王震寰,幾年來是青藏隊負責後勤保障的副隊長,他分管野外工作裝備、物資、食品、運輸車輛駕駛員等多項工作,工作之出色有一個細節可以證明:訪談中專家們總是先提及這些無名英雄,說沒有他們,我們將會怎麼怎麼樣云云。此後就是專業範圍的敘述,很少再說到後勤--這正說明了"糧草先行"的問題從此不存在問題。這次穿越藏北之行,有未卜的艱難險阻,至少已知那兒有狼有熊之類猛獸,有偶爾傷人的野氂牛,還聽說有文革中流竄的土匪,所以藏北分隊是一個武裝分隊,實行準軍事化管理,王震寰擔任隊長再合適不過。

  適應性訓練在接近無人區的色哇區進行,同時等待從附近各鄉召集的民工、馱牛和馬匹。王震寰指導這群秀才們射擊打靶和馬術訓練。海拔4660米的色哇牧場成了練兵場。訓練結束,專家們各操己業,把色哇盆地的方方面面了解一個透徹。當地牧民喜歡這群人,每天都來圍觀,當看到范雲崎他們抬着橡皮艇要下其香錯時,牧民們急得拉住船不讓走,說祖祖輩輩沒人下過這湖,比劃說,湖裡有湖怪,頭這麼大,眼睛這麼大。等到船下了水,牧民們聚集湖邊觀望,小船劃出幾公里遠,看不見了,就驚恐萬狀地說,沒有啦!沒有啦!湖中工作了一天,牧民們就站在湖邊望了一天,直到看到小船平安歸來,才驚喜萬分相互告慰:回來啦!回來啦!

  附近鄉村的二十多名民工趕着50匹馬和107頭氂牛陸續到達色哇,6月9日,小分隊出發,整個色哇的牧人都來送行。王隊長試圖一展軍威,要求大家騎馬列隊,但兵是秀才兵,馬是民間馬,亂鬨鬨一陣子好不容易成了隊形,王隊長一聲威風凜凜的"出發!"驚了群馬,登時大亂,人仰馬翻。其中幾人頭破血流。送行的人本來懷着依依不捨之情前來揮手告別的,沒料到這番光景,不免慌亂地一擁而上,拉住驚跳的馬,扶起摔倒的人。騎手們一個個狼狽不堪,哭笑不得。王隊長又低聲下了一道命令,全隊人馬牽馬而行,告別色哇。

  此後的一個多月里,直到雙湖前,再也不見一頂帳篷、一縷炊煙、一位牧人。到達色哇前,班戈縣特派曾去過無人區的江措副縣長擔任嚮導,這是一位好騎手、好獵手,野外生活富有經驗,在藏北考察中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當時所能使用的,只是一份美國航拍的1:100萬的地圖,其粗略簡易可想而知;李炳元仔細辨別着地圖上的各類標誌,每天在圖上標下已走過的路線。就憑了這份簡圖,到後來就差一點兒找不到雙湖。

  羌塘-藏北高原這一特別的地理單元,被稱為"世界屋脊"之脊,世人視為畏途的,大都特指此地。它給予考察隊員們的直觀感受是,這一片較早脫海成陸的高原已被時間的風雨夷平,格外的遼闊曠遠,不見險峻大山,只有低矮的丘陵斷續或連綿;大氣稀薄使天低雲也低,晴朗時天空清澈地湛藍着,白熾的陽光燦爛,聚散無常的雲朵千姿百態如同精美浮雕。然而藏北的天空風雲變幻,夏季正值雨雪季,雨、雪、雹、霰不時襲擊着這些遠方來的造訪者,令人無處躲藏。經過從6月到8月的測量,得知這一地區兩個月間降水100毫米。在寒旱草原,正是這些金貴的雨水給嚴酷環境生存下的自然萬物帶來生機。

  不見帳篷和牧人的荒野上蠕動着這支龐大的隊伍。氂牛每天的行進速度僅有20公里上下,百多頭成群的氂牛就是吃草也需好大一片草場。隊員們還要沿途考察,採集植物標本,挖掘土壤剖面,敲打敲打岩石,慢慢地走,細心地觀察和發現。走過藏北的外國科學家極言其地荒涼,稱它為"白漠"和"生命禁地",雖不無一定道理,即生命條件嚴酷的一面;但失之全面,事實上即使在無人區內,也是野生動物的王國,耐高寒乾旱物種的頑強生存之地。

  外貌與西哈努克相像的馮祚建把"親王"的外號從藏南帶到了藏北。此刻他的領地和他的臣民們已經改換,藏北的大型動物群落令他心花怒放。野氂牛、藏野驢、藏羚羊、藏原羚......總之學名中凡帶"藏"字頭的,都是珍貴的高原特有種,有些不帶"藏"字頭,只要帶上"高原"字樣的,也是特有的,高原鼠兔、高原鼢鼠之類。雖然從1960年起他就開始了對青藏高原動物區系的調查,但踏上藏北高原還是第一次,這裡高原大型動物的組成與藏東南森林地帶、與東部橫斷山脈、與藏南谷地的森林動物面貌完全不同,屬於北方區系,更屬於藏北特有區系。

  雖然藏地歷史上從未有過關於野生動物的數字統計,但許多藏文典籍中都有相關記載,說是在未有或少有人類活動之前,上部阿里三圍是野生食草動物的王國,中部衛藏四翼是毒蛇猛獸的領地,下部朵康六崗為飛禽鳥類的樂園。而現在,大型動物的高原特有種類差不多都集中在藏北高原了,進而言之,是集中在藏北高原的無人區了。而在從前,至少上千年前,它們還在青藏高原大多地區廣泛分布。敦煌吐蕃文獻中發掘有一千多年前的《法律三條》,其中一則有關狩獵的法規規定,在獵取野氂牛時,獵人一旦受到反抗的野牛傷害,例如被角頂或被腳踩,其同伴若採取措施救助則予以獎勵,反之若見死不救臨陣逃脫則予以懲處等。這一條例制訂的背景,至少說明了當時野氂牛分布廣泛以及狩獵活動作為生產方式的普遍。但以野氂牛為首的大型野生動物無意與人類為敵,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它們隱居在藏北高原深處,生存條件惡劣而人跡難到之處,只與游牧的藏北牧人偶爾邂逅了。

  而藏北牧人對於同一生存環境中的野生動物,則視同夥伴,依俗將它們大致劃分為(食草)野獸、(食肉)猛獸、(鳥與雀)飛禽、(鴨與魚)水棲等四大種類,具體依形象則細分為無腿的、二腿的、四腿的、六腿和多腿的、圓蹄(奇蹄)的、偶蹄的、有尖牙的、帶爪子的等等更多類別。鳥雀類也按生活習性被劃分為食肉食草食泥食谷四類,並把食肉者稱為"鳥",將食谷者稱為"雀"。這屬於樸素的科學劃分,倘若考慮到大量的有關歌謠和諺語,野生動物在藏北,簡直就構成了一道精采的文化風景了。

  藏北牧人像熟悉家畜一樣的熟悉他們的野生動物,對它們的生活習性觀察得細緻入微,才有了像"不食晝草乃是野牛的特性;不飲晝水乃是白唇野驢的特性"、"草原遼闊博大,而羚羊路窄如羊腸"之類諺語。尤其對於獨存於青藏高原的珍稀物種黑頸鶴,更是珍愛備至,視其為吉祥仙鶴,從不加害--而這種"吉祥的長頸鳥,行空的長翼鳥,落地的長足鳥,啄食的長嘴鳥"是如此之可人,每逢與人相遇,它們總會鞠躬致意,翩翩起舞:扇動黑白相間的碩大羽翼,婉轉修長的頸,曲伸亭亭玉立的腿,長喙中則發出悅耳祥音"郭果--""郭果--",令觀者聽者無不心生喜悅。每逢此時,藏北牧人總會歡悅地響應--

  仙鶴仙鶴,請你張開雙翅跳個舞,把你的右翅亮給我。

  ......

  藏北高原就是這樣一個野生動物的樂園。動物學家馮祚建也有着牧民一樣的感情,心疼心愛着這些生靈們。這一年穿越羌塘之後的十幾年間,他又參加了西崑崙-喀喇崑崙、可可西里的科學考察,對於青藏高原大型哺乳動物有了全面的了解和掌握。同時了解和掌握的還有人們幾十年間對於野生動物亂捕濫殺的劣跡。按照他的統計,青藏高原特有種的野氂牛,這個從前稱王稱霸一族,在大高原上僅有六、七萬頭了;藏羚羊,大約10萬隻;藏野驢,7萬頭左右。這是青藏高原的一份寶貴財產。自八十年代野生動物保護法頒布後,這些艱難存活於藏北高原的美麗生命才得以基本保障。

  但因科研需要馮祚建還承擔着獵獲野生動物做標本的任務(鑑於感情方面的原因,一系列獵取活動在此省略)。這項工作有兩個特點,一是採集和製作標本的忙碌,做動物標本的程序至少有捕獵、剝皮剔骨做標本,哪怕做一個老鼠標本也很繁瑣,所以他的小帳篷的蠟燭總在午夜後最後一個熄滅。而老鼠的種類如此之多,每一種標本都是多多益善。他解釋說,要歸納出一個種的特徵,當然是越多越好,就像是說廣東人矮,北方人高,但分別從大街上隨手抓來一個就未必如此,只有一大群才能說明問題。所以大家見他一天都在捉老鼠。二是他的工作很受大家擁戴。那時雖在七十年代中期,但科學家們保護野生動物的意識仿佛與生俱來,滿地奔跑的野味只當不見。唯一使吃膩了罐頭食品壓縮乾糧的胃口能夠大開一下的,是處理馮祚建工作的"下腳料"--野氂牛肉和羚羊肉。

  還有天上飛的,水裡游的,無不為青藏高原所特有的。在這個藏北的湖泊王國里,曾經有過大水泱泱的時期,曾經有過水生陸生和飛翔生物的鼎盛時期。而今湖泊正處於急劇消亡之中,看來依然清澈的湖水其實濃度很高,大都不再適宜生物倖存。可是在一些有外流水注入的湖泊,仍被生物頑強地雖然勉為其難地占據着。昂達爾錯鳥島隱藏在羌塘深處,只有當地牧民知道它的存在,經由這次科學發現,世界從此也就知道了。

  海拔4860米的昂達爾錯由東西相通連的兩個小湖組成。岸邊十數道寬闊的同心圓湖岸線,說明了最早它們同屬於一個大湖。西側大湖已成鹽湖,含鹽量達357克/升,東側小湖有小河流入,含鹽量僅2克/升多一點,屬鹹水湖,有魚類生長。湖中央有小小的湖心島,湖心島上有飛禽。島上"居民"棕頭鷗、赤麻鴨、斑頭雁,分別來自喜馬拉雅南麓的印度、尼泊爾、緬甸一帶,每年每年,它們長途飛翔,完成兩次大遷徙:春季四月由南方飛來,在此完成繁衍和哺育後代使命之後,又於秋季合家飛返南方。頭頂三條黑色斑紋、一身灰羽的斑頭雁,就是青藏高原特有種。隨着春季來臨,它們成群結隊飛越喜馬拉雅,按照舊制,分別棲落在雅魯藏布之源和羌塘高原湖澤池沼地區,在絕少人跡處度過美好愜意的夏季。正值孵化季節,上百個鳥巢中,幼鳥正在破殼而出,天上地面,一片喧囂。昂達爾錯和藏北的一些湖泊鳥島,正是候鳥們的北方樂土香巴拉。

  中科院湖北水生所的魚類學家陳宜瑜,此刻在昂達爾錯撒網捕魚。幾網下去,就是幾十尾魚。這是些高原上特有種的裸鯉、裸裂尻魚和高原魚,是高度特化的裂腹魚類。迄今較為原始的裂腹魚類還在高原四周較低海拔處生存,隨着海拔漸高,它們的生活習性和外部形態開始改變:為適應而演化;海拔越高,特化現象越嚴重。前幾年陳宜瑜和他的幾位同事曹文宣、武雲飛一起在藏南考察,沿雅魯藏布上行,就發現了這一有趣現象,演化程度與海拔高程成正相關。演化特徵中最明顯的是身體赤裸:高原氣候嚴寒,水溫很低,長達半年的越冬蟄居,並在暖季里也為躲避白晝強烈的紫外線輻射而潛入洞穴,導致體鱗的局部乃至全部消失;觸鬚退化:覓食時間如此之短,生活習性隨之改變,因為已來不及選擇食物,喜歡什麼,不喜什麼,正可謂飢不擇食,可憐它們都成為雜食類群,在暖季攝取多多益善的營養,以供漫長的嚴冬消耗。而用於分辨食物的觸鬚自然就用進廢退,它的牙齒也相應減少。由此可知它們增長緩慢,是魚類中的侏儒:幾歲的年紀不過一市斤左右。生命活動的降低,也使它們的產卵量降低,不及平原地區的十分之一。生存雖屬不易,但作為種群能夠保存下來已是生命的奇蹟--在高原急劇隆升前的千百萬年間,它們本屬於淡水魚類的巴亞科,隨着大地抬升,環境變化,不適應者紛紛滅絕或逃亡,只有這個屬的個別種不斷調整改變自己以適應新的惡劣環境,演化為原始的裂腹魚屬,這種演化從此沒有停止過,直到高度特化,直到未來惡化的環境再不允許生存。

  特化的魚群是研究高原隆升過程和地理環境變遷的重要活證據。

  湖泊專家范雲崎的雅號是"馬戲團長",因為他的"道具"比誰的都多:橡皮艇、各種測深測溫測水質的儀器設備,滿滿裝了幾大箱。他的工作性質是脫離地面,漂浮在完全不知深淺的水面,因而危險性也最大,同伴們為他有擔不完的心。對於他自己來說,每一個未知都意味着一個發現。當後來得知原來雙湖就是錯尼,錯尼就是魚尾湖--這個謎團總算解開時,范雲崎迫不及待地在湖中盪起雙漿,要看一看迷惑了他們許久的湖究竟有些什麼特別之處。誰知風大浪大,王隊長大喊大叫地讓回來,只好返回。對於雙湖的考察是在北上崑崙再返雙湖時進行的。按照午後起風的經驗,那一天范雲崎、李炳元、陳百明三人凌晨四時即出發進湖,中午12時結束。這個構造湖果然有神秘之處:最大水深為58.7米,是藏北考察中最深的湖;但水溫垂直變化卻令人生疑:水深35米處溫度高達18℃!橫穿湖面的9公里都是如此。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解釋是湖底有熱泉存在--時隔一年半後的1978年3月,中科院蘭州冰川所再次考察錯尼湖,在冰蓋上鑿洞測溫,同樣發現了這一重要的湖泊物理現象。其後經湖泊學家、地熱專家和鹽湖專家共同探討,結論是,地下水補充了湖泊,當含鹽度達5%以上時,促使水溫增高--藏北礦化程度高乃至鹽湖遍布,僅僅靠淡水的蒸發退縮尚不致如此,更有來自地下的礦物質的因素使然--這一發現對於鹽湖的形成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有發現的歡欣鼓舞,也有享有命名權的驕傲。在此次穿越藏北之行中,他為無人區好幾個無名之湖命了名,其中有一個叫"四漢湖"。為何叫四漢湖,乃因它為四條漢子所發現--范雲崎、李炳元、陳宜瑜、陳百明。這是屬於發現者的驕傲。

  地理學家李炳元被稱為"政委",這一稱號一直延用到今天。所謂政委的含義有多重,原則性較強、平時比較嚴肅是一個方面,或者僅是表象,所指實質則是他樂於助人的熱心腸。這是個外冷內熱的保溫瓶式的人物,在青藏隊裡有些像不管部部長,業務內外的一應事務他都參與,誰的忙他都幫。更何況他的地貌第四紀專業本來也是一個綜合性很強的學科,大家的專業仿佛都與他有關係;又況且他的沉默寡言也事出有因:滿口地道的蘇南口音着實難懂,即使共事多年的聽着也吃力,面對抱怨,他只好少說為佳。藏北行程中,艱苦的生活和氣候使他的嘴唇乾裂,索性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這個典型的江南人,一向對酥油茶敬而遠之:實在聞不來那股子膻味。但隊友們都勸告說,嘗一下吧。硬着頭皮喝下去,果然滋潤,精神起來。從此後雖說不上格外喜愛,但也習慣了這種味道,方知當地人的傳統飲料對於抗缺氧、抗乾燥之功效所言不虛。

  李炳元的工作既宏觀又微觀,宏觀到青藏高原及其中眾多不同地域的劃分確定,微觀到每一自然地理區域中的地貌狀況。在藏北,有許多此前不為人知的微地貌,例如泉冰川這種獨特的水文現象。這一種唯藏北高原獨有的季節性小冰川,是地下泉水在冬季的產物。涌流而出的泉水行之不遠就已冰結,源源不斷的水流一個冬春就可凝結為一座可觀的冰川。在夏季陽光的照耀下,它們再一點點地消融,最終消失。消失了的水流滋潤了乾旱的原野,轉換成生命的綠色。多年後藏北分隊的成員們還念念不忘泉冰川,帶了感情色彩:在無人區行進的那些日子裡,淡水源的缺乏一直困擾着人們,而泉冰川的出現就意味着飲用水的解決。無人區之所以無人,除了其它因素之外,淡水的匱乏至為關鍵。粗略的地圖上並未標明何處有淡水。在那麼大的一片土地上,他們平均每走100多公里才可能發現一處可飲用水源。在沒有淡水的地方,只好喝礦化度很高的水,只好其煩無比地去拉肚子。大家不說拉肚子,說是"打標槍",所以全隊人馬中擁有最不雅外號的是王震寰的"標槍隊長"之稱。

  古生物學家文世宣和植物學家李渤生一道去雙湖駐地不遠處的熱覺茶卡小鹽湖沿岸考察。這一天是尋常的一天,太陽無所用心地普照着荒涼的大地,一丁點兒吉祥的預兆也沒有顯示。但突然,他們眼睛一亮,在南岸出露的岩層中發現了異樣。敲下一塊,再敲下一塊,石封已久的古植物化石群就這樣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是有關距今至少2億年前的此地植物群落雖死猶生的石化紀錄,葉片的形狀,葉脈的紋理,連同它們當年所呼吸的陽光與空氣的濕熱仿佛都撲面而來。它們是我國古生代地層中首次發現的西藏擬卷柏,是新發現的古植物種類中的名叫櫛羊齒和單網羊齒的蕨類。它們既不屬於南半球岡瓦納古陸,也不屬於北半球安加拉植物群,不屬於歐美,甚至也不屬於我國北方的華北型華夏植物群,它屬於我國南方的華南型植物群。這一發現至少說明了兩點,一是顯而易見地說明了古地理變遷,荒涼備至的雙湖一帶在擬卷柏繁茂時代,一如華南地區的暖熱濕潤,相當於現代熱帶和亞熱帶風光;進一步的說明則是有關青藏高原形成史的,大高原並非在同一時間內整體脫離海浸,而是由北向南依次拼接而成;當藏北已成生機盎然的綠色世界,南部喜馬拉雅一帶還沉睡在藍色洋底--這已成為今天的常識,而在七十年代的種種推測探索中,類似這樣說明問題的發現真真是了不起的發現呢!

  一路頂風披雪北上,一路充滿迭有發現的驚喜。前方有些什麼,連嚮導江措時常也說不清楚,所以那些遭遇就帶有突發性和隨意性的性質。概略的地圖上標有"巴毛窮宗"這地方,但巴毛窮宗的真切含義並未從字面上顯露。所以當車隊離開錯尼湖營地,向北行駛差不多一天,駛過一座平地而起的圓桶狀平頂山,繞過一座高高如屏風的條形方山之後,就進入了巴毛窮宗--由一群黑色錐狀山叢環抱的山間盆地。巴毛窮宗在藏語中是英雄女神之意,在藏北民間傳說和格薩爾史詩中,這裡是魔女阿達拉姆的領地。她曾在這裡射殺野氂牛無數,為的是替被野牛挑死的父親報仇。死牛堆積成山,千百年來此地散發着腐屍的臭味云云。魔女阿達後來成為英雄格薩爾王的一員驍將併兼眾妃之一,但終因殺生無數下了地獄。一部東方史詩據說《格薩爾王傳》的最後部分《地獄宗》,就講的是阿達拉姆如何在地獄中飽受苦難,英雄格薩爾前往營救的故事。

  對於這些天方夜譚可以不以為意,行前隊員們得到的告誡是這兒地形和情況複雜,有食肉猛獸,也曾為土匪藏身之地,需格外小心。時值傍晚,暮色中的巴毛窮宗怪石林立,陰影重重,神秘莫測中夾雜着恐怖氣氛。王隊長命令停止前進,子彈上膛,隱蔽待命。由誰前去偵察?江措、李渤生、陳百明挺身願往。王隊長指示,有情況立即撤回,無情況連發三槍。

  一個多小時後,寂靜山野三聲槍響。有驚無險,考察隊安營紮寨。

  海拔在5000米上下的巴毛窮宗是個准無人區,只偶爾有南部牧民在夏季游牧至此。這一帶水草比較豐美,植物種類較之周圍地區為多,是因盆地中有泉水流過,加之山群環繞,形成了一個適宜生存的小氣候;後來還得知是火山灰肥沃了土地。比較豐美的草原就成為野生動物樂園,天上有鳥飛過,擬地鴉、岩鴿、沙百靈;地上有野生動物出沒,包括野氂牛、藏羚羊、盤羊和岩羊。小動物中野兔居多,還有多種兔形科的高原鼠兔。生物學家們忙於採集收穫,不亦樂乎。搞湖泊的、搞水生物的無所事事,就幫助別人採集動植物標本。陳宜瑜不僅是個好漁民,還是個好獵手,公認槍法最准。他就與馮祚建一起出動,不打野羊時就打兔子,它們的副產品就用於改善生活。

  地質地理學家們則在酷似石灰岩地區的喀斯特地貌的黑色玄武岩石林中流連忘返,宛如置身於雲南石林。玄武岩層經長久的風吹日曬冰凍脹裂作用,使岩石沿自身的柱狀節理分崩離析,千姿百態,怪眉怪眼--形似石筍石芽的,形似石桌石蘑菇的,形似魚脊、象鼻或人頭的,還有層疊堆積如同歐洲古城堡遺蹟的--未來真可以將這個遠離紅塵之地闢為旅遊勝地。

  不久,地質地理學家們又在營地以西發現了一處死火山遺蹟!這座已沉寂了千百萬年的死火山,寂寞中仍保持了當年活躍時的基本格局:錐狀山體,錐頂中央漏斗狀火山口,馬蹄形狀的缺口凝固了的火山熔岩流溢狀,同時凝固了的還有附近地區熔岩造就的平頂山、熔岩台地和平原地貌--人們忽然明白了,營地周圍的玄武岩石林也是當年火山噴發的產物!猙獰可怖的尊容顯示了當年驚天動地、烈焰蒸騰的餘威。有一個人如醉如痴地沉迷其中。那些形狀怪異足以產生任何恐怖傳說、仿佛隨時使人遭遇不測的危山岩,在他的眼裡都無異於絕美的藝術珍品。他愛不釋手地撫摸着那些堅硬的山石,凝視着那死寂多年的生命,仿佛看到當年它們噴涌而出的壯麗場面;仿佛聽到當年高原強烈隆起時來自大地深處的轟鳴。他激動萬分地讀懂了青藏高原這部天書中的這一頁,把它寫進了地質滄桑的編年史。從巴毛窮宗之後,他一心一意地皈依了火山岩,遍訪了青藏高原大部分火山群。只是,它們同樣沉寂了多年,而且今後也再難復活了吧--這個人就是岩石學家鄧萬明。巴毛窮宗之後,在藏北無人區腹地,他們又發現了兩處死火山遺蹟。

  巴毛窮宗典型地代表了地質年代中的地理環境變遷,當人們在營地附近撿到了古人遺落的三十多件石器,巴毛窮宗的多學科發現趨於完整。這些來自萬年以來的石片,填補了考古人類學在這一地區的空白,說明了冰後期中此地宜人的自然環境--也許只是在最近的3000年新冰期之後,此地氣候和環境才不再宜人了吧。

  在這支准騎兵部隊行軍路上的後期,主題忽然改變:尋找雙湖。雙湖在哪裡?測繪隊畫地圖時還沒有雙湖辦事處這一建制呢。班戈人指錯了地方,說是在馬爾蓋茶卡(約基台錯),而雙湖--錯尼(錯尼就是"兩個湖"--雙湖),在地圖上標明的則是"魚尾湖"。這就引起了混亂,嚮導江措雖然到過無人區,但也不曾到達過錯尼。每天與雙湖辦事處電台聯絡,雙湖人的指示又是錯誤:向北--其實應該是向西北。從色哇出發已滿一月,按預定時間已超過多日,茫然不知雙湖在何方位,無線電波越來越遠,口糧和燃料接近告磬,不由得心慌。討論了再討論,有說向東走的,有說向西走的,最後幾天是全力以赴的尋找。終於,雙湖的"發現"者仍是不愧為嚮導的江措,他和李炳元騎馬走出很遠,爬上最高的一座山,拿望遠鏡四處掃瞄,終於看到了那一小片有人跡的房子,看到了房子上空飄揚的國旗!江措策馬飛奔,報告喜訊,全隊一片歡呼。王隊長即刻命令將所有好吃的全部端上,大吃一通後,王隊長身先士卒地早早躺進被窩,酣睡起來--多日的焦慮一下子消解無餘。

  到達雙湖真像一個歷史時刻。36天的馬背生涯已鍛煉出一隊好走馬、好騎手。人也喜悅馬也聽話,這一回是排列成整齊的隊伍,最前面的一位高舉青藏隊隊旗,浩浩蕩蕩開進雙湖。整個雙湖的人傾巢而出--傾巢而出也不過三四十個人,其中還包括在色哇分手、在此地等候已久的青藏隊七位駕駛員,他們個個養得白白胖胖;雙湖辦事處總共才有13頂帳篷和兩幢活動板房,因而青藏隊一排七輛大車小車就顯得格外醒目--就這些人這場面,已使飽經風霜勞頓之苦的科學家們深感繁華到奢侈了。

  雙湖的熱情令人銘心刻骨。雙湖人連續兩個晚上招待了露天電影《第二個春天》和《偵察兵》。短暫休整後,離開雙湖的前一晚,雙湖人、青藏隊和隨行民工們全部參加了聯歡晚會,喝茶,唱歌,跳舞,動情地流淚,彼此間依依不捨之情--青藏隊明天就要乘車北上,與民工告別,與雙湖人說再見。

  繼續北上,目的地是崑崙山。但雨季里遍地泥沼,挖車不止,10個小時才前進了30公里,不僅行走甚慢,還特別耗油。這樣堅持了十多天,大部隊前往崑崙已不可能。在約基台錯湖畔的夜晚,大家圍坐在牛糞火旁邊,聽王隊長介紹情況:汽油1000公升,剛夠從此地返回雙湖使用;只能派出兩輛北京吉普、12個人前往崑崙--誰去,誰不去?

  會場一片寂靜。人人心裡都明白,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滿心願往。更明白的是,誰要是爭相報名誰就未免顯得太自私了。於是大家都選擇了默不作聲,牛糞篝火之外的黑暗更其寂靜。僵持許久,有一個聲音打破了寂靜:"我表態,我服從支部安排"--范雲崎嘴上這樣說,依仗着成竹在胸。沒想到王隊長聞言大喜,順水推舟地作了一番"組織安排":李炳元,李渤生,李明森,文世宣,鄧萬明......沒有范雲崎。

  滿心的希望化成滿腔憤懣,范雲崎欲哭無淚,一個人躲在小帳篷里寫了一篇長長的日記宣泄不滿:抱怨支部不公正,平時對自己的讚賞表揚都是假的;抱怨那些生死相依的隊友們的虛偽,他們的腦袋是削尖了的;以一種被遺棄感嘆息自己的不走運,還有挫折感--現在看來,那時的人多麼單純,而且這種單純作為青藏隊風格的一個方面,保持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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