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的老爸阿諾德

寧娜

剛參加工作不久的一天，小老闆莎莉講家裡有張寫有中文的紙條，想拿來讓我翻譯一下，我說好的。第二天莎莉把一張質地粗劣的紙條遞到我手裡。我展開一瞧，樂得差點兒一屁股坐地上。上面寫的是：我X你家十八代祖宗！我好容易倒順了氣，翻給莎莉聽，她也放聲大笑。“這是哪裡來的？” 莎莉於是講了紙條的來歷。

莎莉的老爸叫約翰•阿諾德（JOHN ARNOLD），人們稱他“傑克”。他在朝鮮戰爭中的軍銜是空軍上校，也是戰爭中被俘的軍銜最高的美空軍軍官。1953年1月12日，傑克上了一架B-29轟炸機去北朝鮮執行任務。據他說任務不是轟炸，而是“撒傳單”。飛機在鴨綠江附近遭到幾架米格飛機的攻擊，冒着煙栽下來了。除了三名機組人員死亡外，其餘11人均跳傘後被俘。傑克在冰天雪地里安全着陸，凍得半死後讓一個朝鮮婦女抓獲，然後被帶到那女人的家，一起送去的還有兩個一塊兒跳傘的同僚。屋裡很冷，那女人和幾個村民生了火，又往火里扔了塊鐵板。眼看鐵板越燒越紅，傑克嚇得渾身發抖，以為要給他們上烙刑。不是。人家那是用來烙玉米的。朝鮮人把生玉米放在鐵板上滾，三滾兩滾就滾得噴香。傑克們每人吃了一個玉米後被送交中國志願軍。據稱他們在朝鮮境內只呆了四天。傑克的家人當晚就得知飛機被擊落，但不知其死活。他的名字被列在失蹤名單上。直到1954年11月的一天，莎莉12歲的哥哥在郵箱裡拿到一封信，傑克寫的，他還活着，關在瀋陽的戰俘營里。傑克因“間諜罪”被判刑10年，進了北京一家著名的監獄。莎莉“秦、秦、秦”了半天叫不上名兒，我亂猜是秦城監獄吧，紙條的故事就發生在那兒。

美國鬼子阿諾德在牢裡表現很差勁。我們寬待俘虜，給人高馬大的他熬了大米粥當早飯。傑克沒喝過粥，不認得此物；楞說是餵豬的，不是人吃的，還絕食抗議受了虐待！監獄管理人員氣壞了。一個站崗的戰士指着傑克的美國大鼻子破口大罵，傑克聽不懂，就用英文回罵，雙方吵得不可開交。有人把翻譯請來，傑克撕下一條紙，讓那戰士把罵他的話寫下來。那位也不含糊，敢作敢當，寫就寫！翻譯沒有翻紙條上的內容，這句寫有超級國罵的紙條被傑克留下來作了紀念。

經聯合國外交斡旋，阿諾德先生於1955年8月4日獲釋。那天他才知道戰爭已於1953年7月27日結束。他們11人在香港見到了美方人員。據傑克的戰友講，那天天很熱，有人遞上可口可樂，傑克們激動得熱淚盈眶--又喝到家鄉的水啦！那年莎莉六歲，抱着洋娃娃看見一個頭快頂到門框的人走進家門。她告訴我，若不是被俘，老爸已升將軍。那一年阿諾德的名字常出現在報刊電台的頭版頭條，他的故事被評為當年第11大新聞，出夠了風頭。回國時英雄般一路受到熱烈歡迎。

雖然在中國呆的時間不長，阿諾德先生好象思想改造得不錯。五十年代美國的小學課本里寫共產主義是魔鬼，莎莉拿給她老爸看，老爸卻說，這些人根本不懂共產主義，胡說八道。共產主義是一種美好的生活理想。如果我呆在1949年的中國，也會和大多數中國人一樣，選擇跟毛奔共產主義。

不過莎莉講，說她老爸是間諜他不服氣。那天肚皮塗成黑色、趁着夜晚單飛的B-29任務倒底是什麼？傑克也不是完全清楚。中方幾乎肯定飛機是搞間諜活動的而且已將陰謀粉碎；美方則死不認賬。傑克一直懷疑他們當中有人與CIA有關連，但不知具體是何人。1998年三月，同機被捕的炮手哈里臨死前向傑克坦白，他就是當年同CIA的聯繫人。傑克從此變得沉默，很少談及往事。

1997年莎莉的母親去世後，傑克的精神垮了。之後，他就呆在養老院裡，腦子一時清醒一時胡塗。那養老院有幾幢粉紅色的小樓，從外面瞧着很高級。昂貴的費用是從軍隊給傑克的養老金里支付的。傑克對幾個兒子都不感冒，只喜歡女兒莎莉；說她是個服從命令聽指揮的乖寶貝。一有事就打電話向她“發號施令”。莎莉的丈夫不幸長得象當年傑克手下的一個常出錯的機械師，傑克糊塗時一見到女婿就板臉訓斥，讓他“代人受過”；氣得他不願見老丈人。有一天，老傑克在電視裡看到一種飛機很眼熟，興奮得要命，命令護士立刻給空軍基地打電話，要求去打仗；死勸不聽，大吵大鬧。最後還是莎莉趕去，沖他喊口令，警告他不聽話就關禁閉，這才老實安靜下來。

莎莉老爸的葬禮在2002年年初。我是被邀請參加的惟一中國人。阿諾德先生安祥地躺在雕刻精美的棺木中，身上覆蓋着美國國旗，周圍是鮮花。他的軍中好友老遠趕來主持追悼會。從悼詞裡得知，阿諾德畢業於美國西點軍校，退役後創立了阿拉巴馬空軍基地的民航總部。62年由華盛頓DC遷來本市。他在州立大學當過教授、學生教務長、學生事務副主席，還在州移民勞工部、社區服務部當過頭兒。坐在我旁邊的大老闆那會兒恰是州立大學的在校生。據她回憶，那時傑克整天站得筆直，端着肩膀一臉軍威。說他的眼睛特別厲害，被“盯”一下沒人吃得消。我馬上想起捷爾任斯基用來盯叛徒的眼睛。一次，全校最搗亂的學生被叫去三樓的教務長辦公室訓話，還沒上到二樓,腿就軟得爬不動了。追悼會上，傑克的往日趣事被生前好友和親屬們一件件抖出來，引起一陣陣笑聲。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我感慨，這樣的追悼會真是對傑克八十八年多彩人生的坦誠總結。

那張紙條一直由莎莉保存着，她說要為老爸寫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