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孔子外传》(32) |
送交者: simafeima 2006年06月16日10:35:53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
第十六回 仲尼见遏于匡 南子招摇过市 (1)
孔丘停下手,叹口气,道:“这人对我的批评,好像是严厉得很!”子路道:“我看这人有些犯傻,夫子何必在意他的批评。”孔丘道:“何以见得他犯傻?”子路道:“他嘴上说‘深则厉,浅则揭’,其实却并不注意水的深浅,也不挽起裤腿,乱行胡踩,好像这水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孔丘听了一笑,道:“这人的《诗》学,比你可精多了。”子路不服,道:“何以见得?”孔丘道:“你只知道照字面的意思,把这‘深则厉,浅则揭’理解为‘水深,就这么过;水浅,挽起衣裳再过’。他却知道‘深则厉,浅则揭’,不过就是‘随心所欲’或者说‘听其自然’的意思。”子路听了一怔,道:“这两句诗的含义原来如此?夫子怎么不曾这么讲过?”孔丘道:“我不是反复说过:‘学而不思则罔’么?字面的意思不懂,可以问师傅;内在的含义如何?得靠自己去思考、去体会。否则,问一知一,不能举一反三,岂不就成了俗话所谓的‘读死书’?”听罢,举起磬捶,正要敲下之时,却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孔丘与子路扭头一看,见是子贡拍马而来。孔丘捋须一笑,道:“你也来凑兴?”子贡把马勒了,就在马上拱手施礼,笑道:“不是来凑兴,却是来扫兴。”孔丘道:“怎么?难道庄上出了什么事情?”子贡道:“事情倒没有,不过来了个客人,急着要见夫子。”孔丘道:“客人不曾自通名姓?”子贡摇头,道:“不曾。只肯说是受夫子故人所托,有要事奉告。”孔丘听了,略微一怔,又捋须一笑,自我解嘲般道:“我的故人?这世上不是没人理解我么?怎么还能有故人?”子路解开拴马索,把车套好,请孔丘上车,道:“何必琢磨?回去便知。” 孔丘在溪岸敲磬之时,卫侯正与弥子瑕在卫宫后花园清香阁内并肩而坐。一名宫女双手捧一青铜托盘自松树丛后转出,步入阁中,走到卫侯跟前,双膝微曲,将托盘呈上。卫侯俯首一看,只见盘中盛两枚仙桃,殷红如滴。卫侯道:“是谁遣你送这桃来?”宫女道:“夫人。”卫侯道:“原来如此。”卫侯一边说,一边伸手取出一枚,递与弥子瑕,弥子瑕受宠若惊,慌忙起身,双手捧桃送还卫侯,道:“臣何敢!”卫侯不接,却从盘中取出另一枚,道:“寡人这儿不是还有一枚么?有什么不敢?快坐下!”弥子瑕看着宫女侍候卫侯吃毕,方才将桃放在嘴边浅尝一口,喊一声:“好桃!”取餐巾揩过流出嘴边的桃汁,将桃送到卫侯口边,道:“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桃,主公快来尝一尝!”卫侯把嘴凑过来,就在弥子瑕手上将桃咬了一口,道:“果然比寡人方才吃的那一枚更好!你自己快吃。”说罢,用手将桃推到弥子瑕嘴边,弥子瑕又咬了一小口,仍把仙桃送到卫侯嘴边,道:“这么好的桃委实难得,主公快快把它吃完。”两个人推来送去,你一口我一口,好半天方才把那一枚仙桃吃毕。宫女侍候两人擦乾净嘴与手,提着空盘退下。 卫侯携着弥子瑕的手站起身来,一起下了清香阁,顺着松径折东而去。两人手牵手穿过一扇月亮门时,险些儿与迎面而来的卫侯夫人南子撞个正着。卫侯见了南子,慌忙甩开弥子瑕的手,面上微露赧颜。南子掩口一笑,道:“哎哟!看你,还怪不好意思的!以为谁不知道呢?”卫侯嘱咐弥子瑕道:“你先回到清香阁去等一等。”弥子瑕扭扭捏捏而退。南子望着弥子瑕的背影一笑,道:“难怪你喜欢他,连我看着都觉得可爱。”卫侯道:“休要胡调!你有什么事情要找到这儿来?”南子又一笑,道:“看你说的,好像这后花园没我的份儿似的?哪天我也把我那人儿带来,同你这人儿比个高低。”卫侯道:“快别胡说!叫外人听见了,像什么话?”南子嗔道:“这儿哪有外人?除非你把我当外人。”卫侯赔笑道:“好了!好了!我不同你争,有事尽快说。”南子道:“看你急的!你那人儿可得在清香阁里久等了。”卫侯道:“什么意思?”南子道:“赵鞅常驻这儿的使臣在勤政殿等你接见。”卫侯听了,略微一怔,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南子道:“来了有那么一阵子了。”卫侯道:“你怎么不早来告诉我?”南子笑道:“你不觉得这使臣长得风流倜傥?”卫侯道:“什么意思?”南子道:“所以我就陪他多坐了一坐。”卫侯道:“休要哄我!你无非是想对他盘问盘问。”南子听了,得意地一笑,道:“男人谁也经不住我一问。”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也许像你这样的男人除外。” 卫侯不理南子的取笑,转身要走。南子道:“等等!你要上哪去?”卫侯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赵鞅的使臣既然在勤政殿等我,我还能去哪?”南子笑道:“我说他在等你,不过是哄你,我其实已经把他给打发走了。”卫侯道:“你怎么把他打发走了?他来自然是有要紧的事情。”南子不屑一辩地道:“这我还不知道!”卫侯道:“他究竟为什么事情而来?”南子道:“他说佛兮派人来跟孔丘接头,叫你无论如何把孔丘留住,不能让孔丘去中牟与佛兮合伙。”卫侯道:“佛兮怎么会来同孔丘接头?赵鞅又从何得知?”南子道:“佛兮是孔丘的老相识,曾向赵鞅推荐过孔丘。佛兮派来的那人行事不慎,让赵鞅的手下一路跟踪。那人一入卫境,就向人打听孔丘的住处,所以走漏了风声。”卫侯道:“原来如此。不过,孔丘是我的客人,并不是我的臣下,我怎么能拖住他不放?”南子道:“依我看,晋国这回内乱,赵氏必然获胜。你若不答应赵鞅的请求,早晚受祸。”卫侯道:“你难道已经答应了?”南子笑道:“我不答应,能打发他走吗?”卫侯听了,略一踌躇,道:“你有留住孔丘的办法?”南子点头,道:“不错,只看你是要施软?还是要施硬?”卫侯道:“如何施硬?”南子道:“把他软禁在闲居园,叫他即使想走也走不脱。”卫侯摇头,道:“软禁客人,岂是君子待客之道?这办法不行。传出去,让诸侯看我的笑话。”南子道:“你既然不愿意施硬,那就只有施软。”卫侯道:“如何施软?”南子道:“让孔丘以为你要重用他,他难道不会自愿留下?”卫侯道:“我已经将国事托付给大夫史鱼了,岂可出尔反尔?”南子笑道:“我只是叫你让孔丘以为你会重用他,谁叫你当真?”卫侯道:“他怎么以为,我怎么控制得了?”南子伸出右手食指对卫侯一招,道:“过来!”卫侯趋前,南子对卫侯一番耳语。 孔丘在庄门口送走不速之客,回到书房,子路接着,问道:“这不速之客,来得神秘,走得匆忙,究竟为谁而来?”孔丘吩咐子路把门关好,压低声音道:“不要张声,传出去不好。”子路悄声道:“难道有什么秘密?”孔丘略一迟疑,道:“你还记得佛兮其人么?”子路道:“本来早已忘却。”孔丘道:“如今怎么又回想起来?”子路道:“前几天听颜浊邹说,晋国发生内乱,六卿分成两拨捉队儿斯杀,赵氏的中牟宰又据中牟城反叛赵氏。我问这中牟宰是谁,他说是个姓佛名兮的人。这姓与名都很特别,我想一定就是夫子在雒邑结识的那位故人。”孔丘道:“不错,方才这人,就是他遣来的使者。他想请我去中牟与他一起共举大事。”子路听了,冷笑一声,道:“举什么大事?不就是一同造反么?”孔丘作色道:“休要胡说!晋国六卿全然不把晋侯放在眼里,各自争权夺利,业已造反在先,佛兮不过是拒绝跟从赵鞅反晋而已。”子路道:“佛兮是赵氏的家臣,并非晋国的大夫。身为赵氏家臣而不听命于赵鞅,就是造反,无可置疑。”孔丘摇头一叹,道:“你只懂小理,不明大义,同你这种迂腐的人讲不通。”子路略一踌躇,道:“难道夫子真打算应佛兮之请?”孔丘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况且,我又不是匏瓜,怎能系而不食!”子路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话我懂。夫子自比匏瓜,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明白了。”孔丘道:“乡下人把匏瓜风乾之后,用丝带系着,挂在厨房墙上作为装饰。你难道没有看见过?”子路道:“见倒是见过,不过,这同夫子的处境有什么相干?”孔丘道:“来卫之后,卫侯问我在鲁俸禄多少。我说粟六万斗。卫侯道:‘寡人也与你粟六万斗。’在鲁,得粟六万,是执政的俸禄。在卫,无官无职,无所事事,也得粟六万,难道不是把我当作匏瓜,系而不食么?”子路笑道:“原来夫子是闲得无聊,所以才要到佛兮那儿去凑热闹。”孔丘听了不悦,道:“什么话!”孔丘的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敲门的声音。孔丘道:“进来!”子贡应声而入,道:“卫侯遣使者到,在客厅候见。”孔丘道:“你两人在这儿等一等。”说罢,略整衣襟,疾步而出。 子贡目送孔丘走远了,笑道:“夫子同你关着门讲什么秘密?”子路道:“夫子自比匏瓜。”子贡道:“卫侯既遣使者来,这匏瓜也许是当不成了。”子路叹口气,道:“但愿如此。”子贡道:“听你这口气,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子路不答,从几上拿起磬捶,在磬上一通乱敲。敲不多久,廊下传来孔丘的声音道:“你乱敲些什么!”子路慌忙住手,退到一边,道:“夫子怎么回得这么快?”孔丘不答,径自走到书案之后坐下。子贡瞟了一眼孔丘,道:“卫侯遣使者来,想必是有要事?”孔丘摇头,道:“卫侯不过想请我去趟郑国,先遣使者来探探我的意思。”子路道:“我怎么没听说卫、郑之间有什么事情需要交涉?”孔丘捋须一笑,道:“事情要是公开了,也许就用不着我去了。”子贡道:“这么说,难道卫侯是想请夫子去谈件秘密?”孔丘尚未作答,子路抢先道:“是秘密也好,不是秘密也好,总之,去郑远比去中牟好。”子贡听了,略微一怔,道:“难道先前那不速之客,竟是佛兮派来的?”孔丘不答,却道:“你两人今日在这儿听见的话,切不可外传,明白了?”子路与子贡一起点头,拱手退下。 子路与子贡刚刚退下,春梅自外而入,道:“自从来到这庄上,门可罗雀,今日怎么一连来两位不速之客?”孔丘略一思量,道:“卫侯想请我以私人身份去趟郑国。”春梅微微一笑,道:“我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孔丘道:“休要胡调!这么简单的话,你怎么会听不懂?”春梅道:“既然是以私人身份,怎么要他请?”孔丘道:“当然是托我暗中替他去办点事情。”春梅又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该说是‘假作私人身份’。”孔丘笑道:“我说你是利口匹妇,你还不服!”春梅止住笑,道:“说正经的,卫侯请你去郑,可有危险?”孔丘摇头。春梅道:“既无危险,何必不公开?”孔丘道:“卫侯想替太子娶郑伯之女,担心婚议不成,徒成笑柄,所以想请我去私下探个口风。”春梅道:“卫侯既以私事相托,想必对你信任有加。说不定你从郑国回来,就会以国事相托也未可知。”孔丘听了,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方才道:“当年我在雒邑的时候,去过一次郑国,与郑相子产一见如故。如今子产已经死去多年,我倒是早已有意去他墓前祭扫一番。”春梅道:“那你这次去郑,就以祭扫子产为名?”孔丘点头。春梅道:“什么时候动身?”孔丘道:“我明日去见卫侯,把细节商量妥当,后日起程。若无意外,不出两旬,将可返回。”春梅道:“你打算叫颜刻驾车?还是叫子路驾车?”孔丘略一迟疑,道:“叫子贡。”春梅嗔道:“你这人也真够麻烦的,一个车夫,也要换来换去!”孔丘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春梅道:“此话怎话?”孔丘道:“工匠想要把活做好,必须先把工具磨快。”春梅道:“这跟叫谁驾车有什么关系?”孔丘道:“用人也是同一个道理,人虽不能由你磨,却可以由你挑。谁胜任,就用谁。有时候车夫就是车夫,所以要驾车的功夫好。有时候车夫也是游伴,所以要兴致相近。有时候车夫兼充助手,所以要能办事。这次去郑,也想顺便交接郑国的大夫。”春梅听了一笑,道:“原来如此,所以你要带个会说话的同去。” 孔丘师徒二人从子产墓地回到郑邑南门,子贡忽然内急,只得把车在路边停了,下去方便,回来却不见孔丘,正旁徨无计之时,一个老者过来道:“你左顾右盼,神色张惶,莫非在找人?”子贡点头。老者道:“老朽方才见着一个人,额头长得像尧,脖子长得像皋陶,肩膀长得像子产,失魂失魄,恰似丧家之狗。你要找的,莫非就是这个人?”子贡尚未作答,那老者提起手中拐仗向右边横街一指,又道:“那儿有个书市,你怎么不到那儿去找?”说罢,不待子贡回答,拄着拐仗,踱出南门。子贡顺着老者指点的方向走去,行不过数十步,果然看见一个书市,孔丘正在书摊之间徘徊观望。看见子贡,孔丘道:“我以为你会在车上等着,怎么知道找到这儿来?”子贡道:“全凭一老叟指点。”孔丘道:“这老叟如何说?”子贡道:“他说看见一个人,额头长得像尧,脖子长得像皋陶,肩膀长得像子产,失魂失魄,恰似丧家之狗,往这边书市去了。”孔丘听了大笑,道:“你听他胡说八道!谁见过尧?谁又见过皋陶?不过,说我‘失魂失魄,恰似丧家之狗’,这话倒是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三日后,孔丘在书房与子路对弈,冉求与颜回在一旁观战。子贡匆匆从外来,道:“卫大夫公孙余假领着十来个士兵,要进庄来搜查奸细,夫子快去看一看。”孔丘听了,放下手中棋子,道:“岂有此理!”孔丘一边说,一边起身,踱出书房,众弟子跟在身后。孔丘一行来到庄门口时,颜刻正领着一帮弟子与公孙余假在门口僵持不下。孔丘分开众人,趋前向公孙余假道:“弊庄除孔丘家室与弟子外,别无外人。公孙大夫既是要搜查奸细,恐怕是找错了地方。”公孙余假冷笑一声,道:“这庄上虽然不见得住着外人,住在这庄上的人却未必不同奸细来往。”孔丘道:“说话不能凭空臆想,不知公孙大夫这话可有实据?”公孙余假道:“上个月有人亲眼看见佛兮派来的奸细走入这庄里来,难道不就是实据。”孔丘听了,略微一怔,捋须一笑,道:“所谓‘有人’,究竟是谁?这人怎么就能辨认佛兮的手下?就算这人不曾看错,把佛兮的手下说成奸细,难道卫国什么时候成了赵鞅的附庸不成?”公孙余假道:“我不同你狡辩,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庄上既无奸细,何妨让我进去看个究竟?”孔丘听了,略一迟疑,道:“请便!”说罢,向拦在门口的众弟子挥手示意,让开一条道来,令公孙余假一行鱼贯而入。公孙余假领着手下在庄上各处随便走了一趟,并不曾仔细搜查,径自回到庄口,不辞而别。俟公孙余假走远了,孔丘对跟在身后的子贡道:“郑国那老叟说我如丧家之狗,果不期然!”子贡道:“夫子的意思难道是要离开卫国,投奔它邦?”孔丘道:“公孙余假来,所谓搜索奸细不过是个托辞,其实是来下逐客之令。既下逐客之令,我还不走,岂不是太不识趣?”子路道:“夫子想上哪去?是不是该乘桴浮于海了?”颜回听了不懂,道:“什么‘乘桴浮于海’?”孔丘道:“休要听子路胡说。赶紧去收拾行装,后日一早起程取道匡邑去陈。” 颜回道:“夫子难道不去见卫侯?就这么不辞而别?”孔丘道:“不错。卫侯之所以叫公孙大夫如此这般而来,目的正在不留痕迹。我要是去辞行,就是逼他正式表白态度。不留痕迹,留有回来的余地。正式表白态度,这余地岂不是就没有了?”颜回道:“夫子原来还有回来的打算?”孔丘道:“打算也谈不上。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卫侯也许只是听了谗言,一时糊涂。留有余地,于卫侯、于我,都是有利而无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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