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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40)
送交者: zuolizi 2007年04月24日14:55:39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荊軻》(8)

§8


田光為什麼會如此輕易就把真真轉手送給荊軻?畢竟老了,對於女人早已力不從心,面對真真這樣的尤物,如何招架得住?於是,樂得讓賢,做個順水人情?至少,荊軻是這麼猜想。這猜想對錯參半。對於真真,田光的確力不從心、招架不住。不過,他之所以把真真轉送給荊軻,其意卻並不在讓賢,也不是做什麼順水人情。那田光他圖的是什麼呢?荊軻不知道。至少,在那會兒他還不知道。所以,他同真真搞得如魚得水,如膠似漆。如果他知道田光見過了魯句踐呢?他還能搞得這麼愜意麼?

荊軻死後的第六日,魯句踐登上了黑風嶺的捨身崖。魯句踐是荊軻的朋友?如果說朋友得推心置腹,毫無隱瞞,那麼,魯句踐並不能算荊軻的朋友。他不如田光,不知道荊軻幹過殺手這一行。他甚至也不如長梧子,不知道荊軻曾是魏公子無忌的門客。他同荊軻很少見面,見面的時候也並不交心,只是殺幾個回合,不是用劍,是用棋子兒。如果說朋友是能夠以後事相托的人,那麼,魯句踐就是荊軻唯一的朋友了。

“從這兒去黑風嶺,一往一返,不過四天,打上兩天意外,你在這兒等我六天,如果我不回,你去趟黑風嶺。”

說這話的是荊軻,聽這話的是魯句踐。那是在荊軻赴黑風嶺之約的前夕,兩人對坐在青雲客棧的一間客房裡,隔着一張白木几案,案上一盞油燈,把兩個人影放大在對面的粉牆之上,模糊飄忽,仿佛兩個幽靈。那客棧很簡陋,不是因為荊軻缺錢,也不是因為魯句踐想省錢,是因為那地方已經夠偏僻,再往前走就沒有下榻之處了。去黑風嶺幹什麼?荊軻沒有說,魯句踐沒有問,名副其實地心照不宣。換成別人,大概也不會問,因為實在沒什麼好問的。不過,換成別人,也許就會說:“你怎麼會不回!”或者說:“你當然會回啦!”荊軻當然但願能回,可他不喜歡聽這些華而不實的廢話,他覺得但凡會說這些廢話的人都靠不住。魯句踐樸實無華,不會這些華而不實的虛招,他只是點點頭,表示他一定會去。荊軻見了,滿意地笑了一笑,既滿意魯句踐沒有廢話,也滿意自己沒有看錯人。然後他就站起身來告辭,荊軻不是慶輅,魯句踐不是高漸離,他兩人都沒有那種癖好,雖然同住一家客棧,並不同睡一間房。

魯句踐登上黑風嶺捨身崖的時候,太陽正好從地平線上的雲氣中跳出來,紅光照到光禿禿的石頭上,把石頭也變成了紅色。不過,這並沒有掩蓋住石頭上的血跡,血跡已經是黑的成色多,紅的成色少了。一陣晨風吹過,並不夾雜血腥,至少,人的鼻子聞不着,血跡已經乾透了。見到血跡,魯句踐並不感到意外。令魯句踐略感詫異的是,地上有兩灘血跡,相距四五步。一深,一淡;一濃,一稀。屬於兩個不同的人?魯句踐不敢肯定。不過,不要緊,他帶了一跳狗,一身純黑的狗,四腿細長,兩耳高尖,一望而知是條經過訓練的獵狗。那狗在兩灘血跡上分別嗅了一嗅,嗅出了人的鼻子嗅不出的不同,然後衝着主人叫了兩聲。一聲表示相同,兩聲表示不同。這意思,那狗都懂,魯句踐當然更懂。兩人都中了劍?是一死一傷?還是兩敗俱死?魯句踐想。為什麼不可能是兩敗俱傷呢?因為他確信荊軻已經死了。他環顧四周,什麼也沒有。捨身崖上光禿禿,沒有樹,沒有草,甚至也沒有塵土,什麼也藏不住。崖上既沒有活人,也沒有死人。這一點,魯句踐敢於肯定,用不着靠狗的鼻子幫忙。

魯句踐隨着獵狗下了山,沒走多遠,迎面一個三岔路口,獵狗站住了,搖搖尾巴,不是乞憐,是表示無所適從,因為東西兩邊都有它方才聞過的血腥味兒。殘留在哪兒?草叢?樹梢?還是被泥土吸收了,時不時散發一點點兒?人不知道,狗說不出。不過,魯句踐沒有猶豫,他踏上了西去的羊腸小道,因為荊軻說過他會在黑風嶺西南的廟峰山過夜。太陽略微偏西的時候,魯句踐到了應該看得見山腳下的那座破廟的地方。他當然沒有看見廟,看見的是一片廢墟,一堆灰燼,一棵被雷一劈為二的柞樹,同五天前路過的鏢師所見略同。不過,魯句踐不是那鏢師,他沒有自作聰明地根據那棵柞樹的命運判斷廟的命運。他跳下馬,把馬在柞樹上拴了,伸手向前一指。獵狗得了主人的指示,一頭竄到灰燼堆里。魯句踐從地上拾起一根枯枝,遠遠地站着,好像在看狗扒灰,又好像並沒有看,眼神迷惘,無所適從,恰如他的心境。他希望狗從灰燼堆里找出什麼證據來?還是希望什麼也找不出?他想把這問題想清楚,可偏偏想不清楚。這麼一個簡單問題,竟然像一盤錯綜複雜的中盤棋局,怎麼理,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他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不是因為理不出頭緒,是為荊軻惋惜。就為一把劍,值得麼?既然理不出個頭緒,他就放棄了細節,直接追源溯始。這一切不都是那把劍惹的禍麼?他想。魯句踐雖然不乏跑江湖的朋友,自己卻不是跑江湖的人。他以為他懂什麼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他的“懂”,畢竟有如隔靴搔癢。

魯句踐嘆氣的時候,獵狗跑了回來,嘴裡刁着什麼,吐在魯句踐面前。魯句踐用樹枝挑起來一看,是一塊斷裂的骨頭。獸骨?還是人骨?這就不能靠狗的鼻子了,得靠知識。魯句踐恰好有這方面的知識,他斷定是人的小腿骨無疑。不過,尺寸太小,形狀也太秀氣,絕不可能是荊軻的。魯句踐搖搖頭,獵狗會意,把骨頭刁起,重新跑回灰堆。那塊骨頭雖然不是證據,卻加劇了魯句踐心中的不安。他覺得煩燥,不能再安於充當主使者的角色。於是,他拖着樹枝,走到灰堆邊緣,用樹枝在獵狗找出那塊骨頭的地方把灰燼慢慢撥開。灰燼堆里除了灰,還是灰,偶然顯露一塊什麼沒燒透的東西,卻只能叫它東西,因為看不出是什麼東西。忽然,陽光一閃,什麼東西在灰燼里發亮?金屬?不錯。他看到了一個曲扭了的金鐲子。魯句踐感覺到自己鬆了口氣。金鐲子證實了他的想法:那小腿骨果然屬於一個女人。做案的動機呢?顯然不是謀財害命,也不大可能是姦殺,強姦犯少有不貪財的,怎麼會捨得撂下那金鐲子不管?那是為什麼呢?魯句踐沒來得及琢磨,因為獵狗在灰堆的另一邊叫了起來。“汪汪”的叫聲中透出幾分興奮,說明那狗找着了什麼它熟悉的東西。那狗能熟悉什麼呢?荊軻的氣味?魯句踐的心頓時往下一沉,趕緊撂下金鐲子,倉惶奔了過去。那狗正從灰堆里刁出一塊燒焦了的頭蓋骨來,大小與形狀皆屬於男人無疑。魯句踐不是人類學家,叫他從一塊頭蓋骨的碎片複製那人的頭型,他辦不到。不過,他深信那塊碎片就是荊軻的頭骨的一部份。憑什麼?憑對朋友的信任:荊軻絕不會叫他白跑這趟路。

雖然自從離開青雲客棧的那天起,魯句踐就相信荊軻一定已經死了,可看見這證據,他仍然不禁打了個冷顫,倒吸了一口涼氣,也增添了幾個疑團。荊軻為什麼不死在黑風嶺的捨身崖而死在廟峰山下的廟裡?難道是蓋聶把荊軻的屍體從捨身崖搬到廟峰山來的?應當不會,蓋聶沒有必要多此一舉。誰放的火呢?更不會是蓋聶,他絕無毀屍滅跡的必要。刺死荊軻是可以引以自豪的成就,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謀殺。那個女人又是誰?戴金鐲子的女人絕不屬於這荒山僻嶺,她來這兒幹什麼?她為什麼會同荊軻死在一起?巧合?有這麼巧嗎?狗又叫了,叫聲中透出的不是興奮,是警覺。不是因為又在灰堆里有了什麼新的發現,是因為林外傳來了馬蹄的聲音。魯句踐用樹枝把灰一撥,把頭蓋骨重新掩蓋了,把手放到劍柄上。他知道這裡時有強人出沒,警惕為要。兩匹馬闖了過來,看見有人,騎馬的人立刻把馬兜住了。

“嗨!那不是魯公子嗎!”其中一人喊。
那人是誰?魯句踐想不起來。他把劍柄攥緊了,他不想上當。
“怎麼?魯公子不認識我了?我是棲霞山莊的總管張雨。”那人就在馬上對魯句踐拱一拱手,並沒有滾鞍下馬,正式施禮。
聽見這話,魯句踐把劍柄放鬆了,勉強笑了一笑。“怎麼會不認識?只是沒想到張總管有這份閒情逸志來這荒山僻嶺里遛達。”
“魯公子還真會講笑話,我張雨又不是什麼游閒公子,哪有這種閒功夫?”
“這麼說,張總管是來這兒替莊主辦事?棲霞莊主什麼時候把這廟峰山也納入山莊的地盤啦?我怎麼沒聽說?”
“如果莊主想要,十座廟峰山也跑不了。無奈我們莊主對這窮山溝沒有興趣。”張雨捋須一笑,“荊大俠與蓋大俠聯名邀請江湖各派掌門臘月十五與會徐陵。蓋大俠一人派請柬派不過來,請棲霞莊主幫忙,這差事自然是落到我頭上,我因要送幾份請柬,抄近道才打這兒路過的。”

魯句踐並不是什麼貨真價實的公子,只因他既不跑江湖,又不走諸侯公卿的門徑,整日遊手好閒,除去下棋,無所事事,於是江湖上有人送了他一個“游閒公子”的綽號。他不喜歡別人稱他為“公子”,尤其不喜歡“游閒公子”這綽號。他的這個“不喜歡”,並不是什麼秘密,但凡認識他的人都知道,而這張雨卻不僅稱他為“公子”,而且還拿“游閒公子”這綽號取笑,分明是沒把魯句踐的“喜歡”或者“不喜歡”放在眼裡。張雨憑什麼敢於如此這般目中無人?憑的是棲霞山莊在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地位。連蓋大俠那樣的人物私下裡都同我深相交結,你魯句踐是什麼東西?也配在我面前裝大?每逢看見魯句踐,張雨心中就不禁這麼暗自恨恨地想一回。不過,他從來沒有把這“暗自”的、“恨恨”的想法,這麼公開地表現過,因為他以往總是在山莊裡見着魯句踐。魯句踐是莊主的客人,他是莊主的下人,下人不得對客人無禮,這道理他懂,也懂得應該恪守不誤,否則,他張雨早就不是棲霞山莊的張總管了。魯句踐是什麼東西?在張雨心目中,不過是他主子的棋客,一個同下人的身份差不到哪兒去的棋客。每同他主子下一盤棋,得了賞金,居然敢於不同他這做總管的分享,這難道還不是“裝大”麼?這就是張雨之所以討厭魯句踐的來由。他並不知道魯句踐之所以每年去棲霞山莊下一兩次棋,並不是魯句踐想去,是他主子求魯句踐去。他也不知道魯句踐與他主子不是“下棋”而是“賭棋”,魯句踐拿的不是“賞金”而是“賭金”。只因他主子總是輸,他只看見他主子掏錢,從來沒見過魯句踐掏錢,所以他才有那樣的誤解。

張雨一反常態的失禮,並沒有令魯句踐生氣,不是因為他懶得與下人一般見識,是因為他先有些沉痛,後來又有些激動,有些興奮,所有沒有覺出張雨的失禮。這麼說,難道荊軻沒有死?張雨的話點燃了一線希望。不過,這希望並未能維持。轉念一想:這絕不可能!如果荊軻沒死,他肯定會去青雲客棧找我。

“你見着蓋聶啦?”魯句踐問張雨。
他沒有稱蓋聶為“蓋大俠”,並沒有什麼敵視蓋聶的意思,他只是不喜歡“大俠”這說法。“俠”是什麼意思?有誰說得清楚?“俠”是什麼已經說不清了,再加個“大”字,豈不更加荒唐可笑。他魯句踐一向不喜歡使用荒唐可笑的說法,他之所以不喜歡人稱他為“公子”,或者“游閒公子”,也是出於類似的原因。
“不錯。”
“也見着荊軻了?”
“沒有。”
“荊軻沒同蓋聶一起去棲霞山莊?”
“沒有。”
“請柬上沒說是為什麼事嗎?”
“沒有。”
張雨說罷,搖了搖頭。這搖頭不表示“沒有”,是表示不耐煩。這人今日怎麼這麼羅嗦?他懶得再同魯句踐多廢話,於是,衝着灰燼與廢墟看了一眼,說:“哈!怎麼?廟給燒了?我本是想在廟裡方便一下的,既然方便不成了,咱走!”
“咱走”這兩字,是對他的跟班說的。說完,張雨就掉轉馬頭,背對着魯句踐口喊一聲“後會有期”,揚鞭拍馬,絕塵而去。
這時候魯句踐才感覺到張雨的失禮,他忿忿然張嘴罵了聲:“混帳!”可惜已經晚了。撲進他嘴裡的塵土已經不是張雨的坐騎踢起的塵土,是張雨的跟班的坐騎踢起的塵土。

夕陽在山的時候,魯句踐踏進了山頂上的那座破廟。靠狗鼻子的幫忙,他在西廂房的石鋪地板下找着了荊軻的腰帶。那時候的人都學過幾招劍法,所以魯句踐雖然不是劍客,一看那腰帶上的圖像,立刻就辨認出那是荊軻的獨家劍式,也立刻就知道荊軻絕對死了。就算他荊軻不把我當回事,他難道能把這劍譜也不當回事?那麼,與會徐陵又是怎麼回事呢?一個騙局?一個陰謀?誰是謀主?荊軻既然已經死了,只可能是蓋聶。他想。目的呢?他琢磨不出。誰去扮演荊軻呢?他更無從推敲。只有等,等到臘月十五,必然水落石出。

臘月十四日,魯句踐到了徐陵,使幾個銅錢買通了看墓的老頭兒。十五日那一天,徐陵的墓道上沒有殘雪,有人掃過了,掃帚不到,雪花兒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掃雪的是個駝背的老頭兒,比那看墓的老頭兒還顯得老,背也駝得更厲害,因為那人不是看墓的老頭兒,是魯句踐。應邀的和沒應邀的雜踏而來,這些人中本來就沒幾個認識本來的魯句踐,變成駝背老頭兒的魯句踐自然更加沒人理睬。雖然他一直就站在墓廬旁邊,誰也沒有看見他,包括棲霞莊主,包括蓋聶,包括高漸離,當然也包括荊軻。一墓廬的人一個個心懷鬼胎,所以,沒法兒看得見魯句踐這麼個人。

荊軻與高漸離得意邯鄲道的時候,背後多了個尾巴。高漸離沒有覺察,荊軻也沒有覺察,兩人都太得意,太得意的人只會想着瞻前,不會想着顧後。魯句踐決定跟蹤荊軻與高漸離,因為他看出蓋聶充其量不過是個脅從,絕不可能是謀主。這荊軻還真是像得很,如果不是神氣有那麼點兒俗、有那麼點兒庸、有那麼點兒邪,幾乎可以亂真。這人可能是誰呢?魯句踐想不出,他從來沒有聽見荊軻提起過有一個孿生兄弟。

魯句踐在邯鄲跟蹤荊軻跟了三個多月,沒看見荊軻有任何動靜,他有些不耐煩了。騙局也好,陰謀也好,總得有行動,不可能就為了把那純鈞寶劍歸還徐陵吧?

“嘿!你老實說,你究竟是什麼人?”魯句踐衝着荊軻吼,一邊把劍拔出鞘來。
那是一個夜晚,荊軻與高漸離一同步出逍遙遊的大門。 “他是什麼人?說出來會嚇破你的膽。你也配在他面前拔劍!”說這話的是高漸離。
高漸離一邊說,一邊用胳臂肘拱拱身旁的荊軻。荊軻會意,打個哈哈,說:“咱走。咱犯不上跟這瘋瘋癲癲的人一般見識。”
荊軻說完,拽起高漸離的衣袖,兩人一同退進逍遙遊的大門。魯句踐想要跟進去,被立在門邊的兩個彪形大漢擋住了。逍遙遊是什麼地方?能容得了不三不四的人來搗亂?
“你別發酒瘋了。”兩三個好心的過路人把魯句踐拖開,“你不知道他是誰?他就是天下第一劍客荊軻!你想跟他鬥劍,那不是找死嗎?”
“狗屁!他是什麼荊軻?荊軻早已死了!”魯句踐一邊掙扎,一邊喊。
回到房裡,荊軻依然心神不定。“他怎麼知道他死了?”他問高漸離。
“你殺他的時候,肯定沒人在場?”高漸離反問他。
“絕對沒有。”
“那你操什麼心?這人也許真是發了酒瘋。”
“但願如此。”荊軻說。

不過,他不敢相信如此,從此很少出門,高漸離不在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在逍遙遊的酒廳里消磨時光。魯句踐沒再去尋釁。這人雖然不是荊軻,我可能照樣打不過他,妄自送了性命且不說,從此豈不是沒人知道他不是荊軻了?他想。他也沒有再跟蹤荊軻。自己已經暴露,再跟蹤是不可能有什麼結果的了。不過,他並沒有放棄。他買通了逍遙遊門廳的一個跑堂,打聽到荊軻應田光之邀去了燕都薊城,他也就跟着去了。

魯句踐抵達薊城的時候,田光已經是薊城內外家喻戶曉的人物,打聽到田光的府第所在易如反掌。既找着田府的大門,見着田光其人也是易如反掌,因為田光吩咐過門房,只要年紀在成丁以上,但凡是腰帶上掛着劍的,不問男女,一概引見,不得拒絕。“你自以為你的劍法堪入第幾流?”客人進了客廳,田光照例先問這麼個問題。如果客人的回答不是“一流”,那麼,田光就會喊一聲“送客”。那時候就會有兩個使女捧着兩個托盤走過來,一盤盛酒一盞,一盤盛肉一片,叫客人吃了喝了走人。如果客人的會答是“一流”,或者甚至以上,那麼,田光就會盤問師承、流派等等的細節。倘若問出破綻,照前例送出門外。倘若談得投機,就會請客人到後園草地上表演一場。劍法不中看的,打發銅錢一貫走人。劍法中看的,問清楚姓名、住址,自會有太子丹手下的人請去晉見太子丹,由太子丹面試人品、決定取捨。舍,好說,就是落選。取,是什麼意思呢?不怎麼清楚。至少,對被錄取者而言是如此,因為太子丹只說是用之為他的左右隨從。太子丹要那麼多武功高手左右隨從幹什麼?擔心遇刺?武功高的人大都頭腦簡單,沒多少人去仔細思索。況且,一旦中選,有好酒喝,有大肉吃,有風騷女人陪着睡覺,管他那麼多幹什麼?

“幾流?”魯句踐踏進田光客廳的時候,田光閉着眼睛,只說了這麼兩個字。他已經懶得說“你自以為你的劍法堪入第幾流?”那麼長的句子,甚至懶得說“第幾流?”這麼三個字,因為那一天他已經接連打發走十五個來訪的客人了,他有些疲乏,猜想這一個也是來蹭吃蹭喝的。

“超一流。”魯句踐說。
聽見這三個字,田光睜看眼睛,捋須一笑,問:“怎麼講?”
“打遍天下無敵手。”
田光不再笑,把眼睛睜大了,對魯句踐的雙手一掃,然後搖頭一嘆,說:“年紀輕輕,怎麼說大話都不帶臉紅的?”
“你憑什麼不信?”魯句踐反問。
“憑你那雙手。”
“我的手怎麼啦?”
“手腕太細,手指太尖,手掌無繭,手背無筋。這哪是使劍的手?下棋還差不多。”
“我說的本是棋道。”
田光聽了一愣,他本想說:“我問棋道了嗎?”話到嘴邊卻噎下了喉嚨,因為他想起來他只說了“幾流”這麼兩個字。於是他改口說:“聽說有個綽號‘游閒公子’的人,棋道高超無匹,難道他也是你手下敗將?”
“從來沒同他下過。”
“那你這‘打遍天下無敵手’從何說起?難道還不是句大話麼?”
“我不是不敢同他下,也不是沒機會同他下,只是沒法兒同他下。”
“什麼意思?”田光翻了魯句踐一眼,心中想:你這小子再油嘴滑舌,我就叫人來把你給趕出去。
“因為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聽了這話,田光大吃一驚。不是驚訝的驚,是驚喜的驚。原來他田光也深好棋道,苦於沒機會同游閒公子殺過一盤,一直引以為憾。

“來人!”田光喊。當然不是叫人來把魯句踐給趕出去,是叫人來把棋局給擺上。
不過,棋局雖然擺好,魯句踐卻令田光大無為掃興,他說他不是來下棋的。那你是來幹什麼的呢?難道你真以為你的劍道也是超一流的不成?田光心想,不禁又對魯句踐的雙手打量一番,唯恐剛才看走了眼。魯句踐見了一笑,說:手是不用再看了。不過,我這兒有件東西你非看不可。說罷,從衣袖裡取出荊軻的腰帶,遞給田光。田光接過,看了一眼,眼睛睜大了,再看一眼,眼睛掙得更大了。

當日夜晚,田光把真真叫到他的臥房,不是睡覺,是面授機宜。他當初把真真轉讓給荊軻,本來只是一步靈空的虛棋,並沒有什麼確定的實意。把真真送出臥房,他笑了,他因他那步靈空的虛棋終於有了確定的實意而得意。那一夜,田光睡的特別沉。因為沒有女人?還是因為那是最後的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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