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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的一九七八
送交者: 潘涌 2008年01月26日21:34:5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難忘的一九七八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起始和結束定義,最初來自於黨中央的一個文件,從一九六六年“五一六通知”發布既文革開始,到一九七六年毛澤東主席去世粉碎“四人幫”為文革結束,開始稱為“文革十年”,後來人們膽子越來越大,乾脆稱為“十年動亂”。

文革的時間定義,到目前為止,沒有看到太多的異議,大家都能接受。但從物理學角度說,任何事件不論是上升還是下降,都會有慣性,而這個慣性是上升無力,下降加速,特別是下降那一段,重量加速度,極具殺傷力。文革最後殺傷的是年輕的一代,特別是那既有“血色”而又“浪漫”的一代。

為什麼把這一代人要稱為“血色浪漫的一代”,而不用過去叫慣了的“幹部子女”呢,我個人的理解是,他們的父輩百分之百都是經歷過長期浴血奮戰,而又活下來的倖存者,不僅如此,他們還是從眾多的倖存者中層層選拔出來在各級軍事首腦機關中任職的精英。他們的子女則在一種普通老百姓無法接觸的環境裡長大。我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文革中軍隊大院的幹部子女要比地方幹部子女還要高傲得多。

與地方幹部不同的是,軍隊幹部還經歷過一個“二六八團”時代,既幹部歲數到二十六歲,參軍過八年,已到正團職才能談戀愛結婚。研究這一代人的年齡有個有趣兒的現象,級別高資歷老的幹部結婚早,長子長女要比級別低的年齡大。換句話說,老紅軍的長子長女要老於抗日前期,抗日前期要老於抗日後期。那時軍隊經常有計劃招一部分學生女兵,只有夠資格的老幹部才能在中間挑選,級別不夠的只有在一旁看,稍有非分想法都會受到黨組織的警告。空軍一位科技幹部同我關係很好,他一提起當年這樁事就氣不打一處來。一九五零年他隨一批女學生從四川成都入伍,其中一個女學生還是他的同班同學,他們想談戀愛,結果受到嚴重警告,他無法,只有放棄。

還有一個有趣兒的現象,當年老幹部多為多子女。子女同是一母所生,長相和聰明才智差別很大,漂亮的真漂亮,丑的還真醜,有人分析是漂亮的像母親,丑的像父親,還是有一定的道理。不過有不少人還是繼承了父母的優點,我的記憶力極好,有可能是繼承了父親的偵聽天分,他保持的七位壓碼技術不會有人打破。我的突然冒出的“寫作天才”有可能來自母親,因為我記得母親年青的時候總喜歡寫點什麼。

如今人們對“血色浪漫”一代議論紛紛,多數人沒有看到他們還有一種人世間少有的美德,就是為人正直忠厚老實,多數人心地極為善良。我認識的人很多,也有不少騙子,但我很少看到他們中有人靠坑蒙拐騙過日子。特別是一九七八年以前已成為共產黨員的那批人,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精英,這樣的人見着就放心交往,拉到家裡做朋友,是不會算計你的。我個人敢斷言,今後十年內中央量級人物還會從這些黨員中產生。

有個朋友問我,如果時光倒退三十年,青年人最好的路是什麼?在中央恢復高考制度之前,青年人最理想的路是參軍入黨提干保送上大學。文革初,不知道毛澤東動了哪根神經,突然率先穿起軍衣,還好可能是太胖沒有想起扎武裝帶,其他中央領導也不得不穿,毛澤東第七次接見紅衛兵的時候,我看見劉少奇也是紅帽徽一身綠。突然一夜之間解放軍值了錢,解放軍立刻成為全國人民學習的榜樣。

毛澤東的這一舉動最先響應的是北京軍隊大院的孩子,他們近水樓台先得月,直接可以從父母那裡找來軍裝。而胡同里的孩子,甚至地方幹部的孩子一比立馬遜色多了,所以我認為軍隊子弟高貴的起源應該是從軍裝開始的。毛澤東生前一直想把文革初期動亂的禍水往林彪身上潑,現在看來毛澤東穿軍衣極有可能是這盆禍水的源頭。

十幾歲的孩子正是熱血沸騰想入非非的年齡,毛澤東關閉學校,把這一代人過早地推進社會,在短短的兩年時間內,先是“破四舊”打砸搶,接着革命大串聯,在他們身上早已養成了一種難以馴服的野性。我就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子,要是放到現在,早該判刑了。大院裡的老幹部對當時文革亂世是非常反感的,只不過是沒人敢怒,也沒有人敢言。母親常對我私下嘮叨,還是北京好,大院好,安安全全,外地每天武鬥都死人。

毛澤東喜歡一個人撥動全國,這點林彪沒有看懂,自己發了個“一號號令”,後來翻了車。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毛澤東獨自發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最高指示,全國立刻騷動起來。就在還有不少年青人在積極響應不知去農村插隊是深是淺的時候,母親對我說,插隊我們堅決不去,一定要想辦法當兵,就是將來提不了幹部,復員也可以回到北京,在北京當個工人也很好。

軍隊大院開始了大規模的走後門,送自己的孩子當兵。空軍有自己的規定,凡是文革初期沒有問題幹部的子女才能安排當兵,有問題幹部的子女空軍一律不管。這些子女要麼參加學校統一安排去農村插隊,要麼隨父母去農場五七幹校。用現在的觀點看,吳法憲將軍這事做的太沒有人情,以至後來對立面翻過身來一定要清退吳派幹部在部隊當兵的子女。與此相反,許世友將軍就很會做人,他儘量安排照顧自己部下的子女,電視上看到他主動安排落難的聶鳳智將軍的女兒當兵。我在蚌埠當兵時聽說陶勇將軍的女兒在123醫院當兵,陶勇將軍文革初自殺,女兒當兵也是老戰友不顧一切安排的。空軍當年如果把文革初自殺的趙國銳副部長的子女安排當兵,那會多有人情味啊。

文革開始後第一次軍隊招兵是在一九六八年年初,那時安排當兵也很簡單,主要主管幹部當然是相當一級簽字就行,有了簽字,軍務部門就給辦理,開了介紹信就直接到部隊報到。多數求情的人只往上看,不往下看,只有一個人想起了楊成武將軍的保姆,想通過這個保姆同楊說上話。這個人就在菜場等楊的保姆出來買菜,湊上去說明情況遞上信件,保姆回去後楊成武還真批了。不過沒幾天就發生了“楊余傅事件”。

用現在的眼光看,當兵與下鄉沒有太大的本質區別。只不過當兵大家都會覺得光榮,生活有基本保障,重要的是還有盼頭,復員後可以直接回城。大家沒有注意到的一點是當兵會有相當大的危險性。中國還好,當兵不打仗,美國正好相反,當兵就是要去打仗,幾十年來,美國戰爭不斷,美國老百姓送孩子當兵誰不提心弔膽,當然,一旦復員回來,美國政府都會優先安排工作。

軍隊裡都是年青人,不是保險箱,稍有不慎就會發生重大事故。我在空軍大院住在二號樓,二門三層有一家千方百計把獨生子送到軍隊當兵,曾搞得其他幹部意見很大,結果兒子到部隊三個月後,坐別的戰士的卡車,這個司機是個二球貨,非要和火車比賽跑,結果卡車被火車撞出一百多米。四門我有個好朋友叫張加新,比我大幾歲,小時候言談就很有頭腦。他當兵後入黨提幹當上了空中機械師,有一天他可能自己開起了飛機,結果發生重大事故,機上的人全部死去,他燒成重傷,還好母親搞來進口抗菌素,當時活了過來,現在恐怕已經去世。

文革雖是亂世,但各地的黨組織,不論是在軍隊,還是在農村,都在培養年青人。不少血色浪漫的一代在朝入黨的方向努力着。入黨父母是幫不了太多的忙的,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同勞動人民的子女打成一片。所以說,那一段年華也是非常可貴的年華,是難得的接觸社會的年華。我長期同農民的孩子同吃同勞動,可不像毛岸英當年做做樣子,為了入黨我曾打掃過好幾年廁所。

不過還是有很多人過不了這一關,基層幹部可不管是將軍的兒子還是部長的兒子,入不了黨照樣安排復員。我在浙江時,蘭空付司令方升普將軍的兒子也在那當兵,群眾關係不好沒入黨,回到西安。我去西安時,部隊的老朋友特意讓我去看望,我去的時候一家兒女全部從部隊復員回來,正圍着老父親吃火鍋呢。一九七四年我在杭州入了黨,但基層幹部因我自學英語不同意我提干,父親找後來的空軍司令王海幫忙,王海第一句話就問入了黨沒有,他聽說已入黨滿口答應立刻幫忙。

在當時那樣一個年代,還是湧現出一批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而成功的精英。我有個戰友的妹妹叫王斯力,我們同年人,她沒有當兵而去了內蒙插隊,在那裡她表現得非常優秀,很快就入了黨。上世紀七十年代,全國開始招收第一批工農兵大學生的時候,上上下下一致推舉她到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習。她有着特殊的語言天賦,學院又把她送到英國進修,半年後回來的時候已是一口純正的英國口音了。她恐怕也是全國第一批在廣播電台上教英語的老師。

走後門安排子女上大學可不是一般幹部能做的事,地方的幹部得是中央一級,在空軍只能是司令政委才能隨心所欲。吳法憲將軍安排自己的女兒上洛陽外語學院,空軍政委安排女兒上醫學院。張廷發將軍復出後,在清退吳派幹部在部隊的子女,堅決要求吳法憲的女兒復員退學的同時,也是一樣想的是自己的兒子,七三年一個幹部看準形勢主動按排張鵬當兵,之後,張將軍又讓張鵬到北航讀書。我大學畢業後去的那個空一所曾經是這批高乾子女走後門上大學後的雲集地,我到了以後他們開始逐步離開,很可惜,當時過於忙於工作,沒有同他們做深層的交往。

我原來說過,我人生最得意的是前半生為中國空軍服務,後半生在美國開小店,其實還有更得意的,前後與六個空軍司令有過某種意義的聯繫,前四個劉亞樓吳法憲張廷發王海寫文章時經常提到,是王海司令把我調到二十九師,提了干,最後兩個空軍司令則是來自二十九師。我住在府山時,喬清晨司令是獨立大隊政委,經常見到。畢司令我還沒有對上號,不過,我喜歡到飛行團找飛行員玩,他們也經常給我糖吃。有個叫胡傳海的對我最好,很可惜,他在一次飛行訓練中出了一等事故。

一九七八年,二十九師發生了一件新鮮事,也就是這件事改變了我的後半生。二十九師黨委根據上級指示選派十名二十五歲以下的軍人參加地方高考。對於這麼一個重要的指示有的師可能根本就沒有執行,把文件放在一邊,我現在看到有人寫文抱怨,可見當年師領導的思維是相當靠前的。

當時我的技術職務是正連職,領導可能有意把我培養成政工幹部,參加師里舉辦的政治學習班。報到時我聽說軍人可以參加高考,就馬不停蹄地跑回中隊,找中隊長李淘書。李淘書說確有高考一事,但你的文化程度不夠,中隊已安排一個高中畢業的戰士參加。李淘書同我關係很好,答應幫我努力爭取一下,很快師幹部科就同意了,我想當時還沒有幹部特別在意這件事。

這時離正式高考只剩二十四天,我決定報考英語專業,從尼克松訪華到於今已經自學六年了,應該很有把握。那幾天師領導還特別關照注意軍容風紀讓我喊隊一二一帶領其他九名戰士前往衢縣一中複習,可我的心早飛了,走在路上還一直看着複習提綱。這些動作當時不少幹部戰士看着好笑,因為文革十多年了,有誰還這麼用功讀書。

在後來的二十多天裡,我幾乎沒有睡覺,把初中高中的課本反覆看了好幾遍,初中高中畢竟對我來說是一片空白。還好,該蒙的都讓我蒙對了。再有,七七,七八級的出題重點是對社會上的人士,在校生答起來反而困難重重,從出題可以看出中央的用意。這時候,血色浪漫也好,胡同竄子也好,地富反懷右子女也好,大家都來到一個統一的起跑線上,從此,中國開始走向公平了。

不久,高考分數下來了,全師三個人超過錄取分數線,不僅是高分,而且都是外語專業,立刻在二十九師,衢縣,成了不脛而走的新聞,讓人想象不到的神話,怎麼一夜間出了這麼多外語人才。我覺得還是衢縣二十九師風水好,那裡的水特別養人,後來全師往空軍輸送了多名將領,光空軍司令就出了兩名。不過,我真正上上大學還有驚心動魄的一戰。

時間一天天過去,地方已經發榜發通知書了,盤算着我這三百六十多分上個好大學沒問題。就在這個時候,中隊通知我出趟美差去西安修儀器順便看看父母,我感到奇怪,但還是高高興興去了。剛到西安沒幾天,就接到中隊電報“見電速歸”,我立刻感覺到被大學錄取了,但為什麼電報上又不明說,覺得其中有蹊蹺。我利用西安方便的電話找到許師長夫人於幹事,那時她一直負責部隊高考工作,但電話上還是叫我抓緊時間回來,我再三問是不是大學已經錄取,她還是說先回來。那時從西安用軍線打電話到衢縣還要等兩個小時,話還聽不清。

我回到中隊,中隊戰士說這幾天師里經常有保衛幹事來調查你的情況,我立刻感到問題嚴重,叫人打了小報告了,我猜很有可能是指導員楊仲樞干的。他向師黨委匯報,說我經常散布小道消息,最近傳播羅瑞卿到西德安裝假腿心臟病爆發死在手術台上,懷疑我偷聽敵台廣播。楊仲樞找我談話,問從哪得來的消息。我回答說從朋友那裡聽到的,接着說現在重要的是給我大學錄取通知書。楊說你不講清楚不能讓你去上大學,我說你不讓我去,我就揪着你到北京見鄧小平。

對付農村幹部好說,詐一詐就慌了,我擔心的是來自空軍那邊的暗算。因為父親已在同年三月被張廷發將軍給整到西安空軍通校當了顧問,這件事在二十九師已成了公開的秘密,楊仲樞也曾經問起,聽說你爸爸犯錯誤到了西安,我說父親到西安不是降了,而是升了,現在小樓沒蓋好,住在招待所里。由於長期對上層內鬥耳濡目染,擔心父親的事會連累自己。

現在來看,這種擔心並不是多餘,張廷發將軍領導下的空軍黨委確實在做手腳。從目前得到的材料看,一九七八年,吳法憲將軍的女兒考上了北京師範大學,林彪事件重要人物朱鐵錚的女兒考上了北京醫學院,空軍反覆派人到招生辦阻繞錄取,最後鬧到中央胡耀邦那裡,上了《光明日報》。她們的報到時間要比正常入學同學晚一個月。張廷發將軍這麼做是不是太小氣了一點。但我的事是不是同空軍有關係,現在無法找到佐證。

與此同時,母親從西安打來電話,那個電話一樣特別難打,是通過西安北京南京衢縣四個接線員傳遞聲音,意思是叫我拿到通知後儘快離開部隊,看樣子都是從深層意義上在考慮問題。我主動到師里找師長夫人於幹事,發現那天於幹事對我特別熱情,說她和許師長的寶貝女兒考上了南京師範學院。我立刻明白了下面的話題,說這些都好辦,先把錄取通知書給我,到校後馬上給你們來信。於幹事略作思考,在沒經過黨委討論的情況下,拉開抽屜,說了聲好吧。最後說,許師長很快要調到南京任軍區參謀長了。

我顧不了太多,恨不得一把把通知書抓過來,因為那是我多年的夢想。我打開信封一看是安徽大學外語系英語專業,又是我夢寐以求的專業,像范進中舉一樣高興得快瘋了。其他兩個,一個學俄語,一個學法語。

大約我入校六個月後,收到於幹事的一封來信。信中說,許師長原準備在二十九師飛完最後一個飛行日到南京任職,可就在那天,發生了一等事故,時年四十九歲。

01/24/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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