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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胡适是如何为戴震抄袭案翻案的
送交者: 萧蔷 2008年07月12日10:00:54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看看胡适是如何为戴震抄袭案翻案的 ──胡适郦学案札记之一 亦明 一 前言 乾隆年间,全祖望、赵一清、戴震三家校勘《水经注》,因结果大部分相同,引起后人的怀疑,最终酿成世纪大案。著名学者段玉裁、魏源、张穆、杨守敬、王国维、孟森都先后卷入此案,他们之中,除段玉裁之外,都认定戴震抄袭全、赵。而胡适从1943年起,竭精尽力为戴震翻案,著述量达百万字之谱。胡适的参战,不仅使这一公案的影响扩大,而且造成至今对案情众说纷纭,莫宗一是的局面。 全、赵、戴三人之中,全祖望(1705-1755)生前凡“七校”《水经注》。虽然全氏校本在他死后一百多年才得以刻板问世,但因为他曾与赵一清共同研究,互通心得,所以他的《水经注》校订精华多见于赵一清的校本,即《水经注释》。赵一清(1711-1764)完成《水经注释》于1754年,但在他生前此书未能刊行。1773年,《水经注释》及其校勘记录《水经注笺刊误》被浙江巡抚采进,贡入新成立的四库全书馆,是为四库抄本。赵书在1786年1794年两次得以刊刻印行,是为刻本。戴震(1724- 1777)正式校勘《水经注》大约始于1765年,1773年他被四库馆征召为《四库全书》纂修官。戴震在四库馆的任务是从《永乐大典》中辑取古书,其中包括《水经注》。戴校四库本(亦称官本、殿本、武英殿聚珍本)《水经注》于1775年刊行。戴震尚有自刻本《水经注》一部,与官本大约同时或稍后问世。总之,戴震《水经注》校本成书最晚,但问世最早;而全、赵一清校本虽然成书早,但刊行都在戴书之后。 1809年,戴震的弟子段玉裁看到赵一清的《水经注释》刻本,马上注意到它与戴本的惊人相似。在此之前,段玉裁曾听人说,赵一清的后人在刊刻《水经注释》时,曾请同乡著名学者梁履绳对稿本进行修改,“有不合者捃戴本以正之”,於是作书给其兄梁玉绳(此时履绳已死),质问这个传说是否属实。梁玉绳是否对此做出回应,现在无人知晓。但几十年后,著名学者魏源、张穆拍案而起,分别为赵一清、全祖望打抱不平。魏源指控戴震袭赵,张穆则说,戴震和赵氏后人皆剿袭全祖望。1905年,著名学者杨守敬的《水经注疏要删》问世。杨守敬在自序中,对《水经注》公案做出这样的判决:“赵之袭戴在身后,一二小节,臧获隐匿,何得归狱主人?戴之袭赵在当躬,千百宿赃,质证昭然,不得为攘夺者曲护。” 本文所要介绍的,就是由杨守敬举出的五个“赵之袭戴在身后”的证据而引发的辩论,从中可以看出四位著名学者——杨守敬、孟森、王重民、胡适——的治学方法和治学态度。 二 杨守敬提出的五个“赵袭戴”证据 杨守敬(1839-1915)是晚清著名学者,精通金石、版本、舆地之学。杨守敬一生编撰的著作极为丰富,据统计总数达83种。在杨守敬著作中,规模最大、价值最高、影响也最广的一部著作就是《水经注疏》(与门人熊会贞合撰)。《水经注疏》全书一百五十多万字,编纂历时半个多世纪,首次正式影印发行是在1957年。在此之前,它以简本《水经注疏要删》的形式为郦学界所知。 在《要删》的《自序》和《凡例》中,杨守敬对《水经注》案作出了相当全面的评论。关于“赵氏袭戴”这个问题,杨守敬使用了“赵之袭戴在身后,一二小节,臧获隐匿” 这十五个字做总结,选词用字颇费斟酌。这十五个字中,前七个字来自段玉裁,无非说“抄袭戴本”是赵氏后人所为,与赵一清本人无关;而后八字,则是杨守敬自己的研究心得。所谓“一二小节”,实际上是指杨守敬在赵、戴校本中发现的五个例子,它们都是赵、戴校改相同,但都没有说出校改的依据,所以杨守敬怀疑这是赵书刊刻时,校定者据戴本作的修改。杨守敬为什么不说二者相同是因为戴震袭赵呢?这是因为,赵一清校勘《水经注》,每有校改,都把校改的根据一一写入《水经注笺刊误》之中。而这五处却没有作出说明,所以杨守敬怀疑它们“保非戴本”。由於杨氏在三十多万字的《水经注》中总共只发现了五个这样的例子,所以说这是“一二小节”;由於杨氏自己也不敢肯定它们是赵氏袭戴的证据,所以说“臧获隐匿”。 杨守敬发现的这五个例子是: 例一:《水经注》卷十六有“北有退门”四字,赵、戴皆改“退”为“趯”。赵本只在《水经注笺刊误》中说“退门当作趯门”。戴本的校语是:“趯,近刻讹作退。”杨守敬根据唐书《初学记》所引《水经注》作“北有退门”,认为此条本来应该是“北有退门”,因此赵、戴二人都改错了。但戴本错,可能是根据《永乐大典》本,因为戴震说“近刻讹作退”,意即他所据的《大典》本不讹;而赵本与之同错,则可能是赵氏后人抄袭戴本之故。 例二:卷十九有“世名立市城”五个字,戴震改为“世名市丘城”,校语云:“市丘,近刻讹作立市。”赵本所改相同,无校语。杨守敬根据《寰宇记·渭南县》所引《水经注》,“立市”作“立市邱”。而《三辅黄图》作“市邱”,则戴震所改是正确的。而赵本于此条校改不注出处,杨氏怀疑是“梁氏所为”。 例三:卷二十四有“是为谷”三字,戴本将其改作“是为谷林”,校语云:“近刻脱林字。”赵氏刻本所改与戴本同,《刊误》校语云:“谷字下落林字”,但没有提到根据为何。杨守敬认为,根据《吕氏春秋·安死篇》和《史记集解》,这条更正是对的。但赵书没有说出根据,则可能是梁氏兄弟根据戴本更改。 例四:卷三十二有“鸟扶邑”三字,戴本改为“乌扶邑”,校语云:“乌,近刻讹作鸟。”赵氏刻本也改作“乌扶邑”,《刊误》仅云:“鸟当作乌。”杨守敬认为,戴、赵改“鸟扶邑”为“乌扶邑”不对,但戴震可能根据《大典》本,而赵本所改可能是校刊者袭戴。 例五:卷三十六有“又有利慈”四字,戴本在“慈”下增“渚”字,赵刻本同。杨守敬认为,根据《续汉志·灵关道下》所引《华阳国志》“有铜山,又有利慈”,慈下没有渚字。因此赵、戴增渚字,没有根据。杨氏怀疑这是戴震所改,“而校赵者从之”。 由上可知,杨守敬说“赵氏袭戴”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确证。那么,他为什么非要列出这几条“赵氏袭戴”的证据呢?主要就是因为段玉裁发函质问梁氏,而梁氏没有复信,杨守敬因此认为梁氏作贼心虚,有难言之隐。但他遍寻“赵氏袭戴”的确证不得,只好拿这五条“隐匿”的证据来当作佐证。当然,杨守敬并非简单地比较赵、戴二本的相同之处,而是认为这五处校改之中,一、四、五条改得没有道理:既不合文义推定,又没有版本依据,因此它们的相同除了偶然巧合之外,只能是互相抄袭。不过,杨守敬所看到的赵书,是后人王先谦编纂的《合校水经注》,而这个本子根据的是赵书刻本,成于戴书之后。假如赵书的原稿——四库抄本,成于戴校《水经注》之前——在这五处的文字与刻本相同,则赵书完成在前,戴书完成在后,这样一来,杨守敬找出的这些“赵氏袭戴”的证据就都成了反证,证明“戴氏袭赵” 了。而这正是孟森在《杨守敬所举赵氏〈水经注释〉转袭戴氏嫌疑辨》一文中所要证明的。 三 孟森对杨守敬的反驳 孟森(1868-1937)是民国期间著名明清史专家,1931年到北大任史学教授时,已经年逾花甲。据孟氏自己讲,他在二十多岁时就曾读到张穆指控戴震的文章,认为“举证凿凿”。张穆曾见《大典》本《水经注》,他对戴震的指控之一就是,戴震在四库馆校订《水经注》根本就没有根据《大典》本,但却假托《大典》。因此,孟森也非常想用《大典》本与戴校本对勘,一明究竟。但是,《永乐大典》在1900年遭受火焚,所剩无几。《大典》本《水经注》在民国初年重新露面,当时在全国只有一部孤本,并且分为两半由私人收藏,王国维仅看到半部,平常人更是无法看到。 1935年,《永乐大典》本《水经注》由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孟森得到此书之后,“取戴书与大典逐字对校,又取赵书互校,而后知历来疑戴之通人,张石舟[即张穆——引者注]尚言之未尽,后来亲见大典半部之王静安[即王国维——引者注],亦尚于戴有恕词。皆未经此三书逐字对勘之真相毕露也。”(见孟森《拟梁曜北答段懋堂论赵戴二家水经注书·序》)。在1936 -1937年间,孟森连续发表了九篇关于《水经注》案的文章,每篇都对戴震做出极为强烈抨击。而《杨守敬所举赵氏〈水经注释〉转袭戴氏嫌疑辨》就是其中的一篇,主要内容就是论证杨守敬所举的五例,不仅不能证明“赵氏袭戴在身后”,反倒能够证明“戴之袭赵在当躬”。 孟森在论证这五个例子之前,首先指出了杨守敬的根本错误: 杨守敬作《水经注疏》,尽罗《水经注》旧笺释考,细意推求,已正名戴实窃赵,有定论矣。然以段去书而梁不复,谓梁必有难言之隐,反复求得五条,谓系梁氏据戴改赵之迹。杨之用心深细,可谓至矣。所未达一间者,少见证据二种:一,赵书未刻以前,先有四库馆校上写定之本;二,戴氏所恃以藏身之《永乐大典》。(《胡适手稿》第五集下册547-548页)。 孟森就是根据这两件利器,赵氏四库馆抄本和《永乐大典》本,得出了与杨守敬截然不同的结论。 例一“北有退门”条:孟森查《大典》本,此条为“北有退门”,与“近刻”同。戴震校订《水经注》,并不明确说出他所指的“近刻”和“原本”是哪种版本,但人们普遍认为,戴震所谓“近刻”是指明朝朱谋玮[左土右韦,下同]的校本(名为《水经注笺》) ,而“原本”则指《大典》本。所以,当戴震说“近刻讹作某”时,言下之意就是说“原本不讹”。但此条《大典》本与“近刻”同,则戴震校改显然不是根据《大典》本。而“赵书则刻本同库本,非可追改。”因此,孟森推测说:“《大典》明明作退门,而戴固排之为近刻,使别有所出。何为诈言原本?惟其诈言原本,即知是窃赵而以《大典》盖之。”至於赵氏《刊误》虽然没有注明出处,孟森认为这属於“数千条刊误之中,有一失笔耳。” 例二“世名立市城”条:孟森查《大典》本此条为“世名立市城”,与“近刻”同。而戴震在此条的校语——“市丘,近刻讹作立市”——给人的印象是,他的更改是根据《大典》本。如果戴震是根据《寰宇记》和《三辅黄图》作的更改,他为什么要让人觉得他是根据《大典》本呢?孟森於是查赵一清的四库本,结果库本作“世名市丘城”,与刻本同。这说明赵改“立市城” 为“市丘城”在先,戴改在后。而赵本《刊误》也确实没有校语。孟森说,赵书“既改朱本,又不著于《刊误》,实又为赵书刊正数千条中之一漏笔。……然事实则赵为漏,未著于《刊误》,戴则窃赵本托之原本,仍其惯技。非有何等根据,专以攘赵之美,归诸《大典》,迎合高宗开馆搜书之旨而已也。杨氏之未见《大典》又未见库本赵书,而受戴氏之欺也。” 例三“是为谷”条:孟森查《大典》本,此条没有“林” 字,是“近刻”与“原本”同。而赵书库本则有“林”字,说明赵改在先,戴改在后。孟森的结论是:赵氏《刊误》不载所据,“是又赵氏数千条中之一失。而戴之纯恃赵本为枕秘,安心以《大典》尽笼之。……赵书库本俱在,与刻本同,与梁无涉。铁证见在,无可疑也。此又杨氏之受欺也。” 例四“鸟扶邑”条:孟森查《大典》本,此条确实是“乌扶邑”,说明此条戴震“或真从《大典》得来”。但孟森还查到,赵氏库本已经将“鸟”改作“乌”,说明赵氏并未袭戴。至於赵一清据何更改,孟森猜测说,赵氏校勘《水经注》,所据版本近三十,或许有旧本作“乌”,赵氏“故从而改之,漏未声明所据何本耳。”所以此条不存在谁抄袭谁的问题。 例五“又有利慈”条:孟森认为,此条杨守敬、赵一清、戴震三人皆误,因此它最能说明问题。杨守敬因为误读而误,赵一清因盲从全祖望而误,戴震则因袭赵而误,《大典》有特长而戴氏不能利用。 朱谋玮[土韦]本《水经注》此条的原文是:“有铜山,山又有利慈。晋太始九年,黄龙二,见于慈池。” 戴本改为:“有铜山,又有利慈渚。晋太始九年,黄龙二,见于利慈池。” 赵本改为:“有铜山,又有利慈渚。晋太始九年,黄龙二,见于利慈。” 孟森之所以说杨守敬有误,是因为赵本所据是全祖望,并非无据。那么杨守敬为什么说赵校无据呢?孟森说,这是因为杨守敬读的不是赵氏原本,而是王先谦的《合校水经注》。实际上,赵氏《刊误》云:“一清案,利慈下落渚字,慈池当作利慈。全祖望校改。”王氏把赵氏校语一句话分成两段:在“又有利慈”下,加赵氏校语“利慈下落渚字”,然后在 “见于慈池”下,加赵氏校语“慈池当作利慈。全祖望校改。”这样一来,“利慈下落渚字”与“全祖望校改”就变成与毫无关系的话了。杨氏因此误解。 那么,戴震在“利慈”之后加 “渚”字,是不是根据《大典》呢?孟森查《大典》本为:“有铜山,山人有刘慈者,大始元年,黄龙二,见于慈池。”(注:孟森原文抄录有误,将“大始元年” 抄作“晋太始九年”,胡适后来指出。此据胡适更正。)孟森说,这段话“甚明白全备”,因此不象含有错误。也就是说,《大典》本是“刘慈者”,而戴震却采 “近刻”为“利慈”,并加一“渚”字。所以孟森说,“《大典》有特长而戴氏不能利用”。那么,全祖望为什么也把“刘慈者”改为“利慈渚”呢?孟森是这样推测的:“全氏累代传校,必有及见较近《大典》之本。者字模糊,未尽为后刻削去,而遂疑为渚字。” 孟森最后总结说: 谢山增此渚字,赵遂因之。戴又窃之。初不知拥有《大典》,其中瑰宝存焉,反乞灵于赵本,致句首脱山字,又误人字为又,再误者为渚。见于慈池一语,因不知慈为人名,遂不敢夺利字。全、赵、戴皆为添出,而与朱谋玮[土韦]本尚近真相者不同。全、赵并删池字,殆以利慈为地名。戴尚不从赵删朱,实亦非据《大典》,不过求全、赵之说而不得,则姑从全、赵增利字,仍留朱本池字,为骑墙之见耳。“山人有刘慈者”,朱谋玮[土韦]本并不脱。戴校云:“近刻重一山字。”赵亦删山字。皆以不误为误。要之戴校《大典》,并无心于《大典》。只用赵本为冒充《大典》之具,故《大典》有特长而反为戴所没也。故曰赵戴皆误也。赵误于未见《大典》,无可责难。戴则责在校《大典》而放弃之。诈伪盗窃,甘心不肖,不可恕也。 四 王重民对孟森的补充 王重民(1903-1975)1929年北京师范大学毕业,任职北平图书馆。1934年奉派赴法国搜集敦煌资料,1939年受聘于美国国会图书馆,整理馆藏中国善本古籍。1940年3月,经孙楷第介绍,王重民与胡适相识,从此书信往来不断。 1943年,王重民发现了一个赵一清《水经注》校本,成稿时间显然在四库本之前。根据这个本子(胡适称之为“赵氏朱墨校本”,考订它的成稿日期在乾隆十二年左右),王重民写了一篇五六千字的长文,拟题为《跋赵一清校本水经注兼论赵戴全赵两公案》,前半部分实际上是对孟森《杨守敬所举赵氏〈水经注释〉转袭戴氏嫌疑辨》一文的补充,后半部分则讨论全祖望与赵一清合作校勘《水经注》。(见《胡适手稿》第五集中册228-238页)。1943年11月五日,王重民把这篇长文寄给胡适,从而引发胡适对《水经注》案的长达十六七年的审理。 在这篇文章中,王重民说: 杨守敬作《水经注疏》,于赵书内寻获五条未著明出处,仍[乃] 疑有袭戴之嫌。孟心史先生作《杨守敬所举赵氏〈水经注释〉转袭戴氏嫌疑辨》一文,固能解杨氏所疑矣,然犹未能直捣黄龙。故一则曰:“赵氏偶然漏著所出” ,再则曰:“为赵书刊正数千百条中之一漏笔” ,三则曰:“又赵氏数千条中之一失” ,而不知为谁漏谁失也。原稿漏乎?写之者漏乎?抑刻之者漏乎?若原稿漏也,乌足以服杨氏!今得此校本,吾能一一告孟先生矣。 下面是王重民根据这个赵一清早年校本对孟森的补充: 第一条“北有退门”。据王重民的查勘,此校本有校语: “《方舆纪要》作趯门。”那么,《刊误》为什么把这句话漏掉了呢?王重民分析:“殆以《纪要》为近人著述,不应据以作校勘,故遂含糊其辞,而不著所出。此由一清贪多务博,不肯割爱,致贻白玉之玷。戴君拾人牙慧而不自觉,其窃赵之迹益明矣。” 第二条“世名立市城”。王重民说:“按此校本眉端有朱笔云:‘何云:《三辅黄图》作市丘城’,又用墨笔乙去,而于正文‘市’上乙‘立’字,‘市’下补‘丘’字。盖此条先录何说,复又自取《黄图》校勘故也。” 至於为何赵氏《刊误》不载校勘记,王重民解释说:“从卷正文内,用墨笔改字颇多,皆用《三辅黄图》或《汉书》所校者。阅《刊误》迻例,如据《汉书》校三条,则于第一条著《汉书》,而第二三条不著所出。‘立市城’条上文既据《黄图》于首水下补‘水’字,后又乙去,是既乙何说,又乙第一条水,则第二条市丘城无所着矣;写为定本时,偶未详审,遂致遗落。”对於戴震,王重民说:“戴氏乃托之明作‘立市’,不作‘市丘’之《大典》,其将何解于后世学人?王静安先生谓:‘凡此等学问上可忌可耻之事,东原胥为之而不顾’,余始疑之,今无疑矣。” 第三条“是为谷”。王重民说:“按此校本,谷下用朱笔增林字,眉批云:‘何校’,则一清袭用何义门说也。” 第四条“鸟扶邑”。王重民说:“按此校本云:‘孙潜夫改’,杨氏悬想据《大典》,孟先生据《大典》证实之;孟先生悬想据旧本,余今为据此本证实之。”(231页)。 第五条“又有利慈”,王重民对孟考没有补充。 五 胡适为戴震翻案 胡适(1891-1962)自1917年元旦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起,到1962年2月逝世,一直是中国学术界的中心人物。他的的学术活动,横跨文史哲三大领域,但就其中单项来说,他花费在《水经注》案上的心血最多,著述也最为丰富。台湾胡适纪念馆出版的十集《胡适手稿》中的前六集、黄山书社出版社的四十二册《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中的前四册,都是胡适这方面的文稿。据估计,胡适研究《水经注》案的文字总数大约在一百万以上。 按照胡适的写作计划,他要对指控戴震抄袭的主要人物,如张穆、杨守敬、王国维、孟森等,逐一进行批驳。而在胡适遗留的文稿之中,确实有两篇文章的矛头是直指孟森的。它们是:《孟森先生与戴赵两家〈水经注〉》,作于1945年12月13日,收录在《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三册中(483-590页);《孟森先生审判〈水经注〉案的错误——同样的五条〈水经注〉,杨守敬用来证明赵氏袭戴,孟森用来证明戴氏袭赵》,写作时间不详,收录在《胡适手稿》第五集卷三中(621-644页)。后一篇文章的内容针对孟森的《杨守敬所举赵氏〈水经注释〉转袭戴氏嫌疑辨》。关于这篇文章的写作年代,可以大致断定为在1949年以后。因为胡适在此之前的文稿大多留在了北平寓所,它们被收入1994年出版的《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而《胡适手稿》中的文字,绝大多数是胡适1948年底离开北大之后写的。 下面,我们且看看胡适在《孟森先生审判〈水经注〉案的错误》这篇文章中对孟森上面观点的反驳。 对於前四条赵、戴相同的例子,胡适根据王重民的发现,做出了与孟森和王重民截然相反的解释: 这里四条赵氏原校语,同第二条的朱《笺》原文,都可以帮助我们明白赵戴二家校改所以相同之故。故前三条的校改,赵戴相同,是因为他们根据的书都是他们校过的同样几部书。(戴震校过何焯本,见沈大成的乾隆庚辰三跋)。第四条,赵从孙潜夫校本,戴从《大典》本,孙潜所校柳佥钞宋本最近于《大典》本。故第四条赵戴相同是因为他们所用的底本“异流而同源”。[着重号原有,下同——引者注]。 也就是说,胡适认为, 第一例,赵一清改“退”为“趯”是根据《方舆纪要》,戴震也是如此。 第二例,赵一清改“立市城”为“市丘城”是根据何焯校本,戴震也是如此(或根据朱《笺》)。 第三例,赵一清改“是为谷”为“是为谷林”是根据何焯校本,戴震也是如此。 第四例,赵一清改“鸟扶邑”为“乌扶邑”是根据孙潜夫校本,戴震是根据《大典》本。 问题是,改“退门”为“趯门”,改“鸟扶邑”为“乌扶邑”,都是没有什么道理的校改,戴震为什么在改前者时不据《大典》,而据“近本”《方舆纪要》;在改后者时,又为什么依据《大典》本而不依据“近刻”朱《笺》?胡适对此没有做出解释。 不过,最能够显示胡适治学方法的文字,是他对第五条的解释。胡适说这一条“更复杂,又更有趣”。胡适为什么说它有趣呢?这是因为,孟森在此指出了杨守敬的一个错误,而胡适在此则找出了孟森的更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就是,孟森说《大典》本“其中瑰宝存焉”。胡适在引用了孟森的那段骂戴震“诈伪盗窃,甘心不肖”的话之后,说: 我们等候孟森先生的“正谊的火气”发过之后,可以平心静气的看看《大典》本的“瑰宝”是什么样子的宝贝。原来这“发见《大典》后一种创获”,是和四百多年前(嘉靖十三年,一五三四)刻出来的黄省曾本一模一样的,也是和三百六十年前(万历十三年,一五八五)刻出来的吴琯本一模一样的!三百三十年前(万历四十二年,一六一四)朱谋玮[土韦]早就知道这不是宝贝,乃是假古董,所以他开始做修改的工作。后来全祖望,赵一清,戴震,都是依据《朱笺》,继续朱氏的修改工作。” 也就是说,胡适为了证明孟森所说的“瑰宝”是“不是宝贝,乃是假古董”,就找出了两个明朝的刻本来当佐证,其推理显然是这样的:《大典》本中的这段文字和黄、吴二本“一模一样”,而黄、吴本都有的东西,说明它们很普通,因此不是瑰宝。其实,吴琯本的唯一底本是黄本,而黄本与《大典》本均来自宋本。所以说,胡适找出的两个例子,实际上只是一个,而这个例子既不能在版本上、也不能在逻辑上证明胡适的观点。 问题是,朱谋玮[土韦]到底是如何知道这段孟森认作“瑰宝”的文字“不是宝贝,乃是假古董”呢?胡适说: 朱谋玮[土韦]的大贡献在於他敢推翻古本的“山人有刘慈者”,而改正为“山又有利慈晋”六字。他的根据是很有力的。《朱笺》说:“《郡国志》云,越巂郡灵关道。注云,有铜山又有利慈。”这里引的注文是刘昭的《续汉书·郡国志》补注,原文是:“《华阳国志》曰,有铜山,又有利慈。”利慈与铜山并列,当然不是人姓名。后来写本错误,文理较可读,故相沿不改。朱谋玮[土韦]用刘昭此注改“刘慈”为“利慈”,改“山人有”为“山又有”,改“者”为“晋”,都是很开山的校勘,奠定了此后全赵戴三大家的读法。 应该指出的是,胡适在此并没有提供任何证据来证明“利慈”被改成“刘慈”是“后来写本错误,文理较可读,故相沿不改”。实际上,胡适所见《水经注》古本,——练湖书院钞宋本、《大典》本、黄省曾本,——都作 “山人有刘慈者”。因此,一个很大的可能就是,朱谋玮[土韦]所据的《华阳国志》被错抄、错刻而“相沿不改”了。对於这样的可能,胡适大概也曾想到,所以他特别注明说:“《华阳国志》今本残缺,此文在缺卷之内,故无可参校。”这样一来,胡适把朱谋玮[土韦]的擅改古书说成是“大贡献”、“开山的校勘”,就变成毫无根据了。 校勘的目的就是要恢复或保持原书的本来面目。按照胡适一再提倡的校勘学方法,一切校改,都应该有版本学根据,并且,本子越古老,权威性也越高。(见胡适《校勘学方法论》)。朱谋玮[土韦]此处明明是擅改古书,却被胡适赞许为“大贡献”,而古本本来“甚明白全备”,却被胡适称为“假古董”,这其中的逻辑关系,学理关系,很难让人理解。况且,“有铜山,又有利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是“利慈”?遗憾的是,胡适最终也没有搞明白这个问题,所以他在文中一会儿猜“利慈”是地名,一会儿又猜是矿产。胡适为什么要猜利慈是矿产呢?在文稿中,胡适写有一条眉批: 《管子·地数篇》77,“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 另一段添加的文字是: 古人写磁石作慈石。瓷器字亦作慈。今河北省之磁县即隋《地理志》之魏郡慈州。隋《志》魏郡临水县有慈石山;又澧阳郡有慈利县,至今犹称慈利。我想,“利慈”与“慈利”二地名[“二地名”三字后被朱笔抹去,改为“或瓷器”—— 引者注]原意大概都与慈石或瓷器有关。 最后,胡适用朱笔在上述文字的末尾添了这么一句话: “有铜山又有利慈”似是说此地出铜又出磁铁。 胡适在朱批时,大概已经忘记了自己早先曾说“利慈与铜山并列,当然不是人姓名”这句话了。既然是“与铜山并列”,“利慈”岂不应该是“磁利”?胡适当然会联想及此,所以才查遍《隋书·地理志》,找到了“慈利”这个地名。不过,这个“慈利”与“慈石或瓷器”一点关系都没有,它来自“土俗淳慈,得物产利”这两句话的最后两个字。慈州和慈石山倒确实是来自“磁石山”,但“慈”、“磁”二字在这里属於谐音借用,而并不是因为古人以为这两个字可以互通:这就象今天北京街道名称很多来自过去街名的谐音一样,字音相同或相似,字义却可以完全不同。 胡适如此“大胆”地猜测“利慈”的含义,有两个目的。第一,就是要证明孟森把《大典》本的“刘慈”当作“瑰宝”是少见多怪: 孟森先生只看见《大典》本的文字“甚明白全备”,他没有比勘朱谋玮[土韦]以前的古本与旧刻,又很粗心的没有复查朱氏笺语明明已引《郡国志》刘昭注作校改的根据,所以他把“刘慈”的旧读法认作“发见《大典》后之一种创获”,又把这一条认作“戴乃从赵而误”的证据。 胡适的第二个目的,——也是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要证明戴震没有抄袭全、赵。但是,如果戴震真的象胡适假设的那样,与全、赵同据《朱笺》,因此放弃《大典》的“刘慈者”,采用朱谋玮[土韦]的“利慈晋”,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是:他们三人是如何同时想到要在“利慈”的后面加一个“渚”字?不论“利慈”是地名还是矿产,与“山”并列的,可以是水,可以是川,可以是坈,可以是陵。而与渚字含义相近的字,也还有滩、涂、洲、漠、沚、浦、碛等。“利慈”到底是什么,连整个郦学史上所见《水经注》版本最多的胡适都不确定,而戴震却能够与全祖望、赵一清不约而同地都在它后面加上一个“渚”字,这样的巧合,真如杨守敬所说,“虽百喙不能为之解”。确实,戴震对“利慈”到底是什么根本拿不准,所以前面刚说“利慈渚”,后面就说“利慈池”。难怪孟森嘲笑戴震“骑墙”。 也就是因为上面的原因,胡适在这最关键的地方,没有加以任何证明,就草草收兵了: 现在我们比勘这些古本与旧刻,不但可以明白孟先生所谓 “创获”并非《大典》独有的“瑰宝”,又可以明白朱谋玮[土韦]以至全赵戴三家所以都依据《郡国志注》为抛弃古本的情形。经过了这一番本子的比勘,懂得了那二百四十年(从一五三四年的黄本到一七七四年的戴本)的《水经注》研究相沿相革的历史,於是那戴东原“诈伪盗窃,甘心不肖”的罪恶问题,就自然解答了。 所谓“自然解答”,实际上是胡适在自说自话。读过胡适的考证,人们心头的疑问不仅没有减少,反倒增多了。 六 结论 从杨守敬猜测“赵氏袭戴”,到孟森证明“戴震袭赵”,再到王重民对孟森的补充,可以显现学术向前发展的一条明确轨迹。王重民说戴震“窃赵之迹益明”就是这个意思。应该承认,杨守敬的猜测,虽然是错误的,但根据他所掌握的材料来说,却可以认为是合理的假设。问题是,他没有就这个假设继续寻找材料,把自己的猜测证实或证否。孟森的考证,由於占有材料上的优势,否定了杨守敬的猜测,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其论证过程是严密的。遗憾的是,孟森对赵一清的四例失校,没有提出合理的解释。而王重民的考证,则给孟森的论证画上了一个圆满的终止符。 与上述三人的考证相比,胡适的考证存在十分明显的缺陷。对於前四个例子,胡适没有提供任何新的证据。他所做的,只是把王重民找出的证据,作出新的解释。但胡适的最大缺陷,就是他没有能够在自己所依据的证据和得出的结论之间,建立合理的逻辑关系。比如,胡适尽可以说赵、戴校改相同是因为他们二人根据相同或不同的版本。对於正确的校改,如例二、例三,这不失为一种解释,虽然并不能够让人完全信服。因为校勘的唯一依据就是古本,除此之外,其他书籍都只具有参考价值,采纳与否,完全根据个人对它的理解和自身的学识而定。赵、戴二人不仅生长环境迥异(青年时代,赵氏坐拥书城,戴震饔飧不继),学术兴趣也大不相同(赵一清仅以舆地之学留名后世,戴震则天象舆地名物步算无不精通,更以哲学思想为胡适所推崇),两人发现同一个问题,找到同一本参考书,做出同样的理解,得出相同的结论,这样的事情,世间并不多见。所以杨守敬说:“若以赵氏所见之书,戴氏皆能读之,冥符合契,情理宜然。余谓事同道合,容有一二,岂有盈千累百,如出一口?”(《水经注疏·凡例》)。这就是根据常识所发出的疑问。 胡适对於赵、戴二人“正确的相同”的解释,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十分勉强,而他对赵、戴二人“错误的相同”的解释,就更显得强词夺理。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考虑,赵、戴二人在校勘《水经注》时,犯相同错误的机率都是相当小的——远远小于他们获得“正确的相同”的机率。这是因为,学术研究追求的是真理,而绝对的真理一般来说只有一个,相对的真理只能有少数几个,而错误却可以有无数个。就象两人从不同地点出发,目的地是同一地址,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必定会相会。如果他们的目的地是同一都市,则彼此相见的机率要小得多。但是他们如果都是从不同地点漫无目标地游走,他们相见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让我们假设赵、戴二人在校勘《水经注》时犯一个同样错误的机率是百分之一(0.01),那么犯两个同样错误的机率就是万分之一(0.01 X 0.01),犯三个同样错误的机率就是百万分之一(0.01 X 0.01 X 0.01)。而戴震与赵一清在校勘《水经注》时所犯的同样错误,又何止三个!对於这一点,终胡适一生,也没有能够意识到。所以他一再强调,不论正确的相同还是错误的相同,都是校勘学上常见的,都是问题,不是证据。(见胡适《孟森先生与戴赵两家〈水经注〉》)。实际上,这个理论根本就站不住脚,因为它违背常识,因此也根本就不会得到学术界的承认。 很可能是因为胡适的考证缺乏逻辑的力量,所以他在《水经注》案中为戴震辩护时,就不得不采取人身攻击的手段。胡适在解释第五个例子的时候,不惜花费大量篇幅来证明孟森不懂《水经注》版本,拿“假古董”当“瑰宝”,其目的无非是说,这个人不具备证人的资格,他的话不可信。其实,孟森所谓《大典》“瑰宝”,是相对于朱谋玮[土韦]本而言,《大典》为古本,文义 “甚明白全备”,朱本是“近刻”,语意含混,至今无人能解。因此,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孟森的判断都是合理的。胡适为了证明戴震拒绝《大典》、采纳朱本的合理性,不惜漫天假设,但最终也没有能够把这些假设建立在合理的证据之上。事实是,胡适对杨守敬的辱骂,对王国维、孟森的攻击,都十分明显地超出了学术讨论可以接受的界线。考虑到胡适的学术地位和性格修养,这就更加反衬出他的考证的虚弱苍白。 ——完—— 亦明剥壳━━剥学术骗子的壳 地址:http://blog.sina.com.cn/yimingcunfu [亦明剥壳━剥学术骗子的壳@文史长廊] [同主题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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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看假汉人 - 笑看假汉人 07/19/08 (283)
  zt - 笑看假汉人 07/19/08 (247)
    说得好。  /无内容 - daming 07/13/08 (314)
      君子动口不动手!! - Michelle1 07/12/08 (379)
        政府与党的政治批判,与个人的学术批判是两码事。 - zuolizi 07/13/08 (345)
          google一下,找到了这一篇。 - Michelle1 07/13/08 (303)
      zuolizi在这一点上说的没错。  /无内容 - Michelle1 07/12/08 (285)
      呵呵。正是我想说的。胡适自己可是净批死人啊 - 萧蔷 07/12/08 (332)
  戴震本来就是扑学领袖,搞水经注纯粹是自己折腾 - 一只七夕搭鹊桥的麻雀 07/12/08 (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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