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是个好人,是一个仁慈的好长辈,很长时间也是一个勤政的好皇帝。若不是侯景来访,他的名声会一直好下去,成为后世皇帝模仿的榜样。可惜,他虽在宫内一日三粥,可他的子弟却在外花天酒地,耗掉如山的财富;他在佛寺内超度众生,他的子侄却在路上随意抢掠,肆意杀虐。他一人的节俭,遮掩不住天下贪官污吏的败行;他一人的菩萨心肠,并不表明整个萧氏家族的宅心仁厚。他是道德标兵,可萧家子弟的横征暴敛却让人瞠目结舌;他接近全能,然而整个士族的堕落已是定局,完全成了蛀蚀天下的寄生虫;他毫无保留地爱他的每一个晚辈,但他们多数却几乎是舍近所有报复他。
更可怕的是,他老了,在墓木已拱的晚年,他对整个王朝的掌控能力已变得微弱。稍有风吹草动,这梁王朝便会摇摇欲坠。
萧衍得子的时间很晚,三十六岁,也恰穷是他夺取天下的那一年,他的大儿子萧统才姗姗来迟。不过,后来他总算奋起直追,证明了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接连生了八个儿子。精确一点的话应该是七个,二儿子萧综是齐东昏侯萧宝卷的无私馈赠――遗腹子。这也是这位被萧衍剥夺了江山和性命的失败者,唯一战胜萧衍的地方。
先说太子萧统,这位以《昭明文选》扬名后世的太子,他在文学史的地位远超过他在政治上的影响――《昭明文选》是后代士子必读之作。他几乎继承了他父亲的所有优点――孝顺、博学、仁慈、简约。
他的母亲病危之时,他是朝夕侍疾,衣不解带。在守丧之时,他更是水浆不入口,从大腹便便的胖子变成了皮包骨头的瘦子,熟人见之都为之心痛。他在东宫藏书三万卷,名士云集,文学之盛,数百年来未有。他比他父亲更为仁慈。他爱民如子,关注民间疾苦,常在寒冬时节给百姓施舍衣食――又做得天衣无缝,不为人知。他节约,在奢靡之风盛行的风气里,他穿扮朴素,食不加肉,欲以此表率影响他人。
然而所有的相似却抵不上这一点不同之处――萧衍长寿,他却短命。他去看荷花,却跌入池中,因而染病,最终一病不起。这位梁王朝完美的继承人三十一岁便离世而去, 他父亲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他为了不让父亲担忧他的病情,而让左右一直隐瞒。
萧统的死不是好事。假如他继承皇位,梁朝能否走出困境,这一切已不得而知;然而,他的去世,却让梁朝政局更加动荡不安,这已是历史定论,有目共睹。他死时,他的长子萧欢已年长,按中国的嫡子继承传统,应理所当然地被立为太孙,成为王朝的继承人。
可梁武帝踌躇再三,思考了整整四十多日,最终选择了三儿子萧纲作为太子。而在首都建业苦等一月之久的萧欢只封郡王而归。萧统的其余各子虽从公爵晋升王爵――这本是破格恩赐,可梁武帝的善心在这些年少的公子哥心中种下的却是仇恨。在他们眼里,这天下本是他父亲的,现在却被叔叔们横刀夺爱。而这唯一的原因却在于爷爷的年老昏庸和偏心。这江山他们迟早要夺回来!
不过,萧欢和他父亲一样,也是早死。他的儿子萧栋后来倒是当过傀儡皇帝。
而他的两个弟弟河东郡王萧誉和岳阳郡王萧詧(音察)当时便愤恨不平,萧詧更是流涕接受封爵,累日不食。后来,这位公子哥和他叔叔反目成仇,引狼入室,把萧家最后一次重振河山的希望也无情扑灭。虽然他满足了自己登上皇位的愿望,不过这夹缝中傀儡的滋味可想而知。
比起大儿子的完美无缺来,二儿子萧综的所作所为却让萧衍伤痛了心。他的故事过于神奇,即便改成小说也无需再添油加醋。这位齐东昏侯萧宝卷的遗腹子,到了十五岁左右时才知晓自己的离奇身世。他的母亲吴氏本是萧宝卷的宠妃,带着刚怀上的萧综,一同和齐国的江山被萧衍接收。
有萧衍这样一个模范的父亲,萧综能文能武,也是位大好青年。他力大无穷,即便狂奔的野马也能随意制服。可他的快乐人生却在母亲的一次哭诉之后发生了翻天逆转。吴妃在年老色衰之后,终于犯了女人固有的报复之心,将萧综的离奇身世和盘托出。萧综听后如同雷击,两人哭抱一团。日后,他更是不知所措,终日以泪洗面。
为再次求证,他采取了滴血认亲的传统方法。可怜他的生父――臭名昭著的萧宝卷在坟墓里也不得安宁,两次在半夜三更被萧综强行拉出验尸。萧综盗出萧宝卷的尸骨后,便割开自己的手腕,滴血相试――竟然相融。至此,身世终于大白:给了自己荣华富贵的“父亲”竟然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
可萧综还是不死心!时隔不久,他又残忍地将一月大的婴儿杀死,用婴儿的血再次与萧宝卷的尸骨相试。可还是相融了!在血淋淋的事实前,萧综无力挣扎了:他是萧宝卷的儿子,那个淫荡成性、杀虐无常的浪荡子仅存的血脉,这就是命!
得着重提一下,这可怜的婴儿是萧综的第二个儿子。为了确认自己臭名昭著的身世,他竟然连亲生儿子的命都可以谋害。
在血脉面前,他将萧衍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忘得一干二净,而偷设齐朝的七庙时常祭拜,更是遥尊流亡北魏的萧宝寅(萧宝卷之弟)为叔父。
从此,他和萧衍一家便是路人。
他得知身世后,把怨恨撒在了萧衍所有家人上。不过一开始,他的报复有点儿童恶作剧的感觉。他对兄弟们不再友好,一见面便说些伤害感情的话,经常不欢而散;他还会趁着叔叔萧宏(临川王)不备,偷偷地把大便拉在他的羊车上,方才解恨而出。他太弱小了,面对强大的仇家,只得用这些小伎俩发泄着他心中的愤恨。他对萧衍更是恨之入骨,阴养死士,以期风云之变。可梁朝还是一如既往地安稳,他没有任何机会。
他想到了逃亡。只有逃到北魏去,他觉得才能重见天日,才能为自己的先祖报仇。为此,他作了相当精心的准备。
他在家里铺满沙子,光着脚狂奔,昼夜练习这种近似“铁沙脚”的功夫。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练出了神行太保的功夫,虽不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不过三百里却已绰绰有余。不过,这位练得双脚长满厚茧的王子不是为了争夺马拉松的冠军,而是希望有日能在逃亡时有所作用。
萧家上下对他的行为都有所警觉,可萧衍始终被蒙在鼓里――他还委任萧综担任北伐军的统帅。有了这样的机会,萧综终于成功地出逃――以主帅之尊趁夜奔至北魏军营,吓得北魏军队也瞠目结舌:哪有未开仗,敌军主帅便来投降的?他手下的十万军队在丢失主帅后终于溃不成军,萧衍为自己年轻时的风流之事终于买了巨单。
作为可怜的事主,萧衍当然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人。很少对儿辈生气的他终于爆发了。他只能把愤怒发泄到无辜的孙子上――萧综年幼的儿子萧直被剥夺了国姓,改成了悖氏。
但我们千万不要当真,对于自己的小辈,无论发生如何过份的事(伤天害理也无妨),萧衍生的气都是来去匆匆的。
半月不到,萧衍的气消了。萧直又重新被烈土封侯,回到萧衍家的宝贝子孙行列。而即便对萧综这个丧师辱国、不明不白的儿子,萧衍依然追思不已。萧综北伐之时,萧衍便派人问寒问暖,担心他的安危,让其速回;萧综逃亡之后,萧衍依然寄了他儿时之衣,以盼回国相聚;萧综客死北地,结果有人盗柩而回,萧衍犹以王子之礼埋葬――管他谁生的,不论生死,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
这种对儿孙畸形的爱,还要无数次在萧衍身上流泻,直至春蚕到死,蜡炬成灰,家国化土!
四王子萧绩早死,他生前名声良好,史书没说他多少坏话。
五王子萧续命也不长,不过这小子贪财好色,名声甚坏。他死后捐献的金银器物竟有千件,把他父亲也惊得不轻――贪的太多了吧!
如今萧衍已至暮年,除了前面四个早亡的,剩下的四位王爷便成了天下最有力的逐鹿者。
最占优势的是萧纲,现任太子,萧衍的第三子,与萧统同出一母。和他父兄一样,他也是诗文的疯狂爱好者,六岁下笔如神,七岁吟诗不倦。以他为核心的文学集团创造了一种“宫体诗”的文体,为唐时诗歌的蝶变起了点牵线搭桥的作用。兄长萧统的死对他来说,算是天降喜讯,白白捡了太子之位。可是,祸福相倚,捡来的东西毕竟名分上有亏,不知有多少双饿狼般的眼睛盯着他的位置――他的弟弟们,还有那些愤愤不平的侄子们。
如不出意外,一旦父皇驾崩,萧纲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为这天下之主。可惜侯景的到来颠覆了这一切。
萧纶,萧衍的六子,是萧衍诸子里声名最为狼藉的一位。
他在南徐州当刺史的时候,还是十七八的青春年华,便在辖地为非作歹,暴虐无常。要是他只喜欢高高在上,整日在府邸花天酒地,也就相安无事了。不过,这位王爷天生具有亲民的领袖精神,喜欢和群众打成一片。
假如你到民间集市转转,看到一人摇头晃脑、吊儿郎当的混混样,可千万别去招惹。别看这小子一身下人模样打扮,十有八九可能是萧刺史到民间微服私访。一个卖鱼的小子不知内情,结果吃了大亏。
一日一位顾客突然问这卖鱼的:“刺史如何?”
卖鱼的早就对萧纶的恶行怨气冲天,见有人搭腔,便将“莫谈国事”的千古真理抛诸脑后,滔滔不绝地说了刺史的坏话。
可是要买鱼的正是萧纶本人。这位王爷心血来潮,受了虚荣心的驱使,想到民间听听自己的良好口碑,不料是如此结果。萧纶一生气,后果便相当严重:他让那卖鱼的把他卖的鱼全给吞了。
结果卖鱼的当场噎死!从此,徐州一带的百姓更是惊恐万分,回到了周厉王的年代――道路以目,不敢言语,生怕碰到萧纶这个四处游荡的恶棍。
南北朝的小王爷几乎都是现代行为艺术的祖师爷,年少轻狂的萧纶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路上碰到了送葬的队伍。他兴奋异常,将那孝子的丧服扒下,自己欢天喜地地穿上,号啕大哭,如同自己死了爹娘――幸亏萧衍还是长命,继续活了三十多年,没让这小子咒死!
可他玩得仍然不过瘾!后来又把自己的副手崔司马活活地装到棺材里,又让一些中老年妇女乘车悲号,玩起活人葬的游戏来。
听闻儿子的斑斑劣迹后,萧衍忍住了,只是痛责,可萧纶还是怙恶不悛。
萧衍恼了,要派人代替他的位置。萧纶毫不畏惧,开始玩弄起他老爸来了。他的方式很有创意。他找了个和萧衍一样又短又瘦的老头,让他换上皇帝的衣服,高高在上;萧纶在下朝拜,辩解自己无罪。如此捉弄君父,的确荒唐绝伦!
萧衍终于生气了,派人抓他下狱,准备赐死。看来萧衍是真的要给自己争口气,准备大义灭亲了!然而,这位慈爱的父亲还是让我们失望了。在太子萧统一番痛哭流涕的劝慰下,萧纶还是平安无事。三年后,官复原职!
时隔不久,萧衍一跃成了扬州刺史(相当于北京市长),这回更是把首都闹得鸡飞狗跳。他的豪取强夺害得建业一带门市萧条,小商小贩都不敢开门营业。结果害得朝廷的少府(相当于国家的大管家,政府采购归它管)也无物可买。少府的府丞一多嘴,把这事捅给了萧衍,萧纶再次被送回封地。
连皇帝老子都敢报复,何况一个小小府丞!萧纶派手下在光天化日将这府丞刺死,以泄心头之恨。这回,连朝廷命官都轻易杀害,萧衍该痛下杀手了吧?
可萧纶只是被关了一个月,再次官复原职,封爵如旧!
看来,儿辈们永远是萧衍身上最柔软的一处。萧衍这次的纵容算是有了点回报,他在蒙难之时,唯有这个一直荒唐透顶的儿子真心勤王!
萧绎,第七子,湘东王,封地在江陵,才高八斗,人品也不是一般的差;萧纪,第八子,封武陵王,把蜀地管得风生水起。这两兄弟都为萧衍所特别疼爱。但他的爱没得到什么实质回报。在君父危亡之时,这两兄弟都选择了坐山观虎斗,只象征性地派了点兵。
后来他们都当了皇帝,一个短点,两个月,一个长点,四年,时间都不算长。他们都死于亲人之手,一个命丧兄长刀下,一个为侄子所害,这些兄弟残杀的事容后再叙。
这些儿子并不是萧衍最为纵容的,他的弟弟、侄子给他惹的麻烦更是层出不穷。
他的六弟萧宏,这位被北魏军人称为“萧娘”的临川王,丧师弃地是国中能手(洛口之战,作为主帅,他一人无故逃回,丧师数十万),在搜刮民脂民膏上更是无人能及。
他的豪宅和皇帝的宫廷无异,藏有妻妾千人,尽是天下美色。而他最大的秘密在于他的三十间库房,终日房门紧闭,外人无从知晓。梁朝的特务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库房藏了兵器,密告萧宏图谋不轨。这种怀疑绝非空穴来风,当时萧衍外出途中差点遇刺,被抓的刺客就自称为萧宏指使。萧宏痛哭流涕辩解后,萧衍也落了泪,心软了,不再追究。
有这种不良劣迹在先,萧衍自然怀疑弟弟的库房里藏着巨大的阴谋。可萧衍没有撕下脸皮,而是约了旧友丘佗卿一块到到萧宏府上狂饮――轻车简从,连侍卫都没带就深入虎穴去了。酒酣耳热后,萧衍趁醉意说要去参观萧宏的库房。
萧宏惊慌失措,脸如死灰!梁武帝更为气恼,认定萧宏窝藏了造反的兵器。对于这个弟弟,自己已经够厚道了:他丧师数十万,自己毫不计较;他深陷刺君迷案,自己也是一“哭”了之。如今,他得寸进尺,竟然要造反!
萧宏愈加慌乱,这下自己的秘密要被哥哥知道了,不知要面临怎样的惩罚!当梁武帝在醉意中疯狂地拉开一座座库门时,这位当朝天子惊呆了,更准确地说,是惊喜坏了:里面全是钱,比国库的还多!而且摆放地井井有条,一百万钱算一堆,以黄榜标记;一千万钱占一间房,用紫色标记。整整三十间房子,全是堆积如山的钱!
梁武帝忘了旁边惊恐不安的萧宏,开始认真地掰着手指数起钱来:三万亿!
原来不是兵器。梁武帝乐坏了,他欣喜若狂地对弟弟说:“阿六,汝生活大可(老六,你真是理财高手啊)!”兄弟两人冰释前嫌,抱成一团,继续狂饮,至深夜方散。从此,兄弟感情更加亲密无间。
萧宏的钱是怎么来的?梁武帝为什么不追究。其实他心里一清二楚:扬州一带的百姓常被萧宏的高利贷逼得变卖房产,流离失所。可面对这个几乎挖地三尺刮尽民脂的弟弟,梁武帝毫无责备之意,唯有狂喜――弟弟还是忠于我的。
然而萧宏是怎么报答哥哥的宽容呢?他竟和梁武帝的女儿永兴公主私通,准备谋害萧衍自立。梁武帝命大,躲过一劫,但对弟弟依然没有追究。其实,四王爷萧综也给他老爸上过毒酒,结果只毒死了一个倒霉的和尚。可梁武帝只是加强了警卫,没有加罪萧综。
别说弟弟,便连侄子,萧衍的溺爱也超人想象。萧正徳是萧宏的儿子,当年萧衍无子,他便过继给萧衍。结果萧统一出生,他又被送回萧宏家中,丢了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他愤恨不平,觉得受了天大的不公――他叛逃到了北魏,自称是“废太子”。倒霉的是,北魏也不大搭理他。无奈,他又厚着脸皮逃回南朝。对这样的叛国重罪,萧衍只是哭几句,外加教诲几句,结果便让他官复原职。
萧正徳毫不悔改,继续在建业一带为非作歹,光天化日抢杀行人,和另外三位无恶不作的豪门子弟被称为“四凶”。“四凶”闹得过大,其余“三凶”都被绳之以法,而萧正徳为萧衍溺爱,毫发未损,继续作恶。
后来,他在北伐途中弃军逃亡,又被有司弹劾。这次萧衍真的生气了,夺了他的官爵,将其发配到临海郡那块穷山恶水。
可惜啊,萧正徳还在路上晃荡晃荡,后面的使者便又传来圣旨:赦免回京!
稍有点人心,萧正徳应对萧衍这伯父舍命相报才对。可是,正是这位侄子的引狼入室,萧衍才深陷危难之中。
繁华下的危机重重
自萧衍君临天下以后,梁朝很太平,可这太平也太久了:王朝内部歌舞升平,几乎没有内忧;而它唯一的外患――北魏王朝在汉化的改革中也丧失了野性,不再积极进取,变得异常柔弱。拥有强大的对手是好事,它让你时刻警惕,不敢放纵自己,而梁朝失去了这个好对手。
南北两朝都在泛滥成灾的淫奢中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堕落。北魏先撑不住了,分成了东西两魏,历经血与火的融合后,崛起的六镇人重新让北方恢复了野性;而梁朝很幸运,无人打扰它的歌舞升平,这美好的景象似乎还能维持很久。
天下太平,百姓慢慢便富了;百姓富了,国库有钱了,统治集团自然糜烂了;奢靡久了,光靠自己的俸禄是远远不够的,而贪污纳贿便成了唯一的选择。这条路很多王朝都走过,而梁朝也同样陷得很深。
梁朝的宗室子弟多数贪残淫奢。如萧正徳,这小子到处圈地,盖的别墅数不胜数,从征虏亭至方山一路上数过去全是他的;家中更是蓄奴数百,且全部脸上刻字,以防逃逸。
而贪残并非萧家子弟的专利,各地的郡守无不如此,史称“天下罕有廉白”。比如鱼弘,做过多地太守,这小子当官的人生理想是:我当郡守有四尽:水田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人庶尽!这种掘地三尺地的搜刮,估计连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也是望尘莫及。可这位侍妾百人的贪官却一生得意,依然善终,并无人弹劾。
有了这些老贵族作榜样,朝中的新贵们也跟着仿效。萧衍的红人当朝侍中朱异本是贫家出生,可他掌权后除玩弄朝政外,主要的工作任务便是敛财。他和儿子们的豪宅串联成行,密密麻麻霸占了从潮沟到清溪的整整一条路。他家里的美食不是用来吃的,主要是用来烂的:每月厨房腐烂的美食山珍海味拉出去便有十几车。这是朱异的癖好,别说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便连儿子他也舍不得给――虽然烂掉了,但他心里舒服。
比起这些梁朝原有的地头蛇,北边新迁徙过来的士族也不甘示弱。比如羊侃,这位能征善战的将军,在敛财上也是高人一等。他在招待北魏的旧友时,出手相当阔绰,全是金杯银盏,宴会只能用“金玉满堂”形容。到了晚上,众人犹不尽兴,他便出侍婢百余人,个个手执金花烛侍列,一时金碧辉煌,他和宾客继续饮酒作乐。一位北来将领,无根无基,无田无产,一次宴会竟如此穷奢极欲?这寻欢作乐的钱从何而来,其中的缘由不言而喻。
而萧衍对这一切却不闻不问,他还是固执地迷信着自己的道德力量,希望以此感化众人。
幸亏还有人清醒――散骑朝侍贺琛看出了这重重危机,他向萧衍参了一本――其实贺琛自个的屁股也不太干净,他就因为贪污受贿被罢免过,不过这天下的局面实在让他忍无可忍了。这奏折写得事理俱备,文采飞扬,狠狠地煽了自我陶醉的萧衍一个耳光。奏折虽洋洋洒洒,但可这么简单总结――皇上:做官的,太贪了;老百姓,太苦了;在位的,不称职;这天下,怕要乱了。
这奏章严重地伤害了萧衍的自尊心,他非常非常委屈――作为老板,他已经够鞠躬尽瘁了,没想到还有手下这么挑剔。萧衍愤怒了,不过,他没有制造服尸百万的恐怖场面,而是选择了自我辩解。他的回复非常好玩,避重就轻,对天下的颓势视而不见,却将自己的的模范之处一一列举了一遍。
前面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摘录了,后面他自我辩解的几句话很是好玩。这位模范的皇帝喋喋不休地说:我三十年没碰过女人了,晚上都是一个人睡的(换了你,你受得了吗);我的住处也就三四个平方,刚好放一张床(我住的只是单人房,你的可是豪宅);我不喝酒,我不听音乐(凭良心说,你是不是每天在家里花天酒地);我半夜三更就爬起来批改奏章,有时改到中午都吃不上饭(你有我勤劳吗);我以前腰粗的跟水桶一样,现在为国辛劳地连皮带都系不住了。啊,你不信?原来的皮带还在,它可以作证。
萧衍的话只有一个意思--我这么优秀,这么崇高,这么称职,我的天下会乱吗?
而且他的句句属实,或许还有自谦之处。面对这个可怕的道德模范,除了谢罪,贺琛还有别的选择吗?
其实,梁武帝有一处很致命的地方,一旦贺琛指出,他只能哑口无言。这一点,贺琛心里一清二楚,但他不敢说!
的确,萧衍戒了肉,断了酒,不听丝竹之乐,三十年不碰女人,但培育他养成这些崇高品性的根源却又是他的致命之处。作为帝王,他之所以选择这种苦行僧的生活,是因为他皈依了佛教,是位虔诚到疯狂的佛教徒。梁武帝很节俭,对自己几乎到了抠门的地步;可他一旦大手大脚地花起钱来,却几乎要了天下百姓的命。而宗教事业便是萧衍唯一舍得花钱的地方。
梁朝的商税很低,比如一万钱的买卖,卖的人出三百钱,买的人出一百钱,加起来政府只抽头四百钱的税,相当于百分之四的税率。承蒙朝廷如此优惠,当时弃农从商的人便很多,由此梁朝的商业也是异常繁荣。可是到了梁武帝统治中期时,却出了问题,大伙儿发现铜钱越来越少了,做起生意来非常碍手碍脚。在梁朝,铜钱本是商品流通最主要的货币。没了它,妇女们买不了绫罗绸缎,百姓买不了柴米油盐,商人也做不成生意。铜钱没了,朝廷便发了告示:以后做买卖不准用铜钱了,改用铁钱!
这是很可怕的倒退!铜钱之所以能成为硬通货,是它较难仿造,大伙都信任它;而铁钱却很容易模仿。同是一块铁,打成锄头,只能耕地;可只要多花点功夫,在自己家里砸几下,便能铸出一大堆铁钱来,到市场能买到一大堆锄头来,那你肯定会选择后者。这样一来,很多人都义无反顾地涌入了锻造假币的队伍。结果梁朝市场上流通的铁币堆积如山,严重贬值,由此物价暴涨,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现象。
那么铜钱跑到哪里去了?难道被某个别有用心的人囤积了,以此控制国家经济命脉?不是的,其实全被萧衍贴到佛的金身上去了。比如,白马寺曾要造一尊无量寿佛,可是用光了四万斤铜,结果连佛的胸口都到不了。没办法,又只得特批了三千斤。而别的小寺庙,造这些佛像用了上万斤铜的比比皆是。而梁朝有多少寺庙?“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四百八是唐朝才子杜牧为琅琅上口写的。实际上,当时的梁朝有寺庙2846座,僧尼82700余人。仅在天子脚下――建康城就有大寺700余所 。这么多寺庙,要铸多少佛祖铜像,要耗费多少铜钱,可想而知。有些铜钱来不及熔化,还挂在新铸的佛像的衣襟上。
而萧衍还虔诚地自称是“三宝奴”。既然是佛祖的奴隶,当然得给佛祖的现身之所――寺庙捐点赞助。一个人力量有限,得把有钱人都发动起来。如果光靠硬性摊派的索捐,那些百官富豪肯定是不大心甘情愿的。萧衍琢磨出了一个聪明的方法――卖身献佛。他四次放下天子之位,跑到同泰寺里当起了普通的和尚。
第一回,他当和尚的时间很短,只用了四天时间,百官没掏钱。
第二回,有了经验的萧衍琢磨到这是个生财之道,死赖在同泰寺不走。这样一来,天下无主,诸王百官自然急了。而当时的风俗是,和尚返俗和妓女从良都一样,得交一笔赎身费――妓女得交给老鸨,和尚得交给寺院。百官探到的口风是:得交上一亿万,同泰寺的和尚才会放人。大伙西拼东凑,终于凑到了一亿万,然后集体跑到寺院的东门口山呼万岁,呼唤萧衍回来当皇帝。萧衍倒不着急,磨蹭了三次,才答应回宫。
过了十几年,萧衍又犯了当和尚的瘾,百官再次大放血。紧接着,第二年,他又故伎重施,赎身的情形与前几次又如出一辙。而且,他每赎一次,便要郑重其事地更换一次年号,以此纪念。
有了这几笔史上最昂贵的赎身费,同泰寺的和尚自然赚得盆满钵满。在这几场赎身的闹剧中,捐的钱都是从百官诸王的腰包里掏出来的,没有花国库一分一文,也没有耗费百姓的民脂民膏,看似萧衍是很有分寸的,十分爱民的。可那些官员在这里丢失的,他们都会从百姓里加倍刮回来!
中国信佛的皇帝举不胜举,但能达到萧衍这种痴迷境界的却为数不多。对别的皇帝来说,佛祖是拿来利用的;可在萧衍这里,佛祖是自己真心来膜拜的。
如果只是贪残,如果只是奢侈,梁朝的歌舞升平应该还能继续延续下去。但和贪残、奢侈相伴相随的往往是糜烂、柔弱,梁朝的士族也沾染了这可怕的病菌,这让梁朝的统治坠入到崩溃的边缘。
对于六朝的士族,我们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误解,以为他们光靠着高贵的出身,一辈子都过着神仙的逍遥日子,平时喝点酒,再吐两口血,吟几句诗,搂搂身旁的小妞,称钱为“阿堵物”,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潇洒样。
其实,自汉魏以来形成的士族,他们的形象并非一向如此,他们也曾英明神武过,他们不是生来就是堕落的。
魏晋士族最早的前身应是东汉时的豪族。他们趁着东汉皇权衰落的局势,日渐壮大。到了董卓之乱时,更是各占一方,最后形成魏、吴、蜀三国鼎立的局面。别看汉末三国时是曹操、孙权、刘备、袁绍等各路英豪打来打去,其实背后都是各地的豪族在争抢着自己的利益,曹孙刘只是他们的代言人而已。
后来,司马家族能易如反掌地夺取曹家的江山,也是得到了北方这些世家豪族的支持――他们不再忠于寒族出身的曹家。可是,司马家族虽然统一了江山,却统一不了豪族:中央是集权了,但地方豪族的力量还是大得惊人。在西晋一统的局面下,士族的力量没有削弱,司马家族容忍、默许了他们的发展。豪族占据地方,左右朝政,能量极为强大。而原先的豪族在汉魏交替、魏晋轮换的改朝换代中也完成了华丽的转身,成了更加不可一世的士族。
可是,西晋的统治却昙花一现,引来了五胡乱华,中华文明由此也差点走向崩溃的边缘。皇家的力量极为微弱,根本无力再造河山。结果司马家族在北迁士族的拥护下南渡,在南方站稳了脚跟。没有士族的力挽狂澜,或许我们的文明会比罗马文明更早地走入中世纪的黑暗中。
王谢家族是这些北迁士族中门第最高的。东晋朝廷之所以能在江南苟延残喘,全靠了王谢几家的功劳――王家兄弟让司马家重振河山;谢家叔侄挡住了前秦的入侵。东晋一朝,王谢等几大家族轮流掌控朝政,被称为士族高门,成员主要以舞文弄墨为业;北来之人还有能征善战之徒,可他们门第不高,多数聚居于丹徒京口里一带,专门负责舞枪弄棒,被称为豪门将种,取得淝水之胜的北府兵便属于这个集团(陈寅恪称之为楚子集团,”楚”是当时北朝对南朝疆域内迁徙来的北人的蔑称)。
而随着司马家族统治的谢幕,局势悄悄起了变化,以王谢为代表的北方望族已经无力掌控局势,在血雨腥风的改朝换代中选择了唯唯诺诺。重新掌权的依次为刘裕、萧道成、萧衍三人,他们家族的名望不高,都出自楚子集团――他们的祖籍都在北方,属于侨居南方的北人。在东晋时代,有王谢这样的高门压着,他们只得埋头打仗;而到了南朝,他们翻身作主,王谢高门倒在他们手下干活了。
宋齐梁三朝交替,能征善战的楚子集团也不复有当年之勇。再经过梁武帝统治下几十年的歌舞升平,这两个集团愈加堕落,肤脆骨弱,不耐寒暑,三十而衰,对军旅之事更是一无所知。
以萧衍为例,他自己武艺出众,连北方的孝文帝元宏都极为赞赏;可到了他儿子这一辈,会骑马的都不多了。他家的小七――梁元帝萧绎便是骑术太差,主动放弃了逃命的机会,最后被逮。
还有更让人瞠目结舌的――建康令王复,这位堂堂京畿之地的长官竟从未骑过马,一次偶然看到马匹嘶叫,便惊恐万分,还煞有其事地和旁人说:这明明是老虎,为何称呼它为马呢?这“指马为虎”和赵高的“指鹿为马”相比,真是各有千秋。
梁朝的士族集团虽糜烂不堪,而他们的仇敌――北魏也同样柔弱,所以在南北对峙中,萧衍还占了不少便宜。可如今,北方已经完成了血与火的洗礼,而梁朝在安乐之中却更加糜烂堕落,在等待着最后一根压垮它的稻草。
没有侯景的来访,一切都会继续平静下去。可侯景偏偏来了,而他还真的就是那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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