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来有修前朝历史的传统。一般而论,新王朝一旦建立,皇帝就会急着下诏,叫人修前朝历史。这件事,似乎是头等大事,据此昭示,本朝之正统和福祉之沿续。然而,二十四史中,宋辽金三史,似乎是一个例外。元朝自铁木真(成吉思汗)始,历经十五帝(中间还有两个皇后执政),终于元顺帝,计有162年。即使从元世祖忽必烈登基改元算起(1260年),也有百余年的时间。然而,元朝修前朝史之事,却是在元末元顺帝之时才完成的。呵呵,元朝自己都快完蛋了,才决定修前朝的历史。也是够有意思的。这是什么原因呢?
据史料所载,宋辽金三朝历史,其实早在忽必烈登基之后,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年),元灭金朝之后,翰林学士王鹗曾上书,请重修《辽史》(注:金曾两度修辽史),修《金史》。然而,元世祖忙于战争,对修史一事无暇顾及。直到公元1276年,元攻克临安灭南宋,中书左丞董文炳提出,大宋一共十六主,有天下三百余年,“其太史所记具在使馆,宜悉收以备典礼”。按理说,当时修史的条件是具备的。其一,大量的宋代典籍由南宋国都临安运往大都,包括宋人所修之《国史》;其二,前朝金国曾修《辽史》,金朝亦有《实录》;其三,大量汉人在元朝做官,其中不乏博学多才之人,包括李冶、王鹗等人。可是,忽必烈虽说已下诏修史,但是直到元顺帝至正三年(1343年),中间跨七八十年时间,三史修撰之事屡议屡停,史书始终未能修成。
按传统的说法,元朝修宋辽金三朝之史,迟迟没有下文,其原因是元王朝内部对修撰宋史等的体例主张有所不同。主要是两种观点,一派要“以宋为世纪,辽、金为载记”,这些人主要是汉人,他们的修史主张自然离不开汉族的传统史观;另一派人,则提出要“以辽、金为北史,宋太祖至靖康为宋史,建炎以后为南宋史”,其中蒙古贵族大臣亦倾向此观点。但是,这样的分法,自然是有问题的。于是,争论双方“持论不決”,致使三朝修史工作悬而未决。对这一说法,认同者大有人在。可以说是主流的观点。
然而,对这一说法,我向来是存有疑虑。修史之事,按何体例修撰,原则又是什么,都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的。岂容下属争来争去,没有一个定论?再说了,元朝的汉官,大抵在朝中没有什么地位。他们的主张,居然可以影响朝廷修史之决策?也是令人怀疑的。后来的脱脱,主修三朝之史,也不是一句话,就定了调了吗?最近一段时间,我在读元史。读史之余,我然而有一个想法冒出:元朝迟迟不修三朝之史,其根本的原因,至于元朝统治者本身,或与他人无关。
概括起来,元朝统治者迟修三朝之史,大致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元朝皇帝忙于南征北战。元朝是蒙古族人创立的,几乎就是一个马背上的王朝。可以说,战争是元朝历代皇帝特别喜欢的事情。
1206年,铁木真称汗,其在位22年,一直在进行大规模的侵略扩张。其三子窝阔台1229年即位(中间曾有四子拖雷监国一年有余),在位13年,又忙于灭金和攻击南宋的战争。在经历四年的窝阔台昭慈皇后称制和其子定宗皇帝贵由的三年执政、以及定宗钦淑皇后的三年称制之后,拖雷的儿子、铁木真的孙子蒙哥即位,其在位9 年。这位宪宗皇帝,在位期间,仍在继续扩张。比如,发动对大理国的战争等等。蒙哥本人,也于1259年在攻打四川钓鱼城时被炮石击伤而死。也就是说,这一段历史时期,元朝忙于扩张,且立足未稳,根本无暇故及修史的事情。
1260年,元世祖忽必烈继位。忽必烈是蒙哥的弟弟,其在位时间较长,计35年。然而,忽必烈的皇帝生涯是动荡不安的。其初,他与其幼弟阿里不哥争夺汗位。这场战争,虽说以忽必烈的胜利而告终,他却因此失去了蒙古“四大汗国”的支持。西方的四大汗国因他违背蒙古大汗选举传统以及他的“行汉法”主张而纷纷与他断绝来往,脱离其统治。所以说,忽必烈虽说是蒙古帝国的皇帝,但最终他的统治范围,只局限于中原地区、西藏和蒙古本土地区。忙于同室操戈,应付来自西方同宗兄弟们的威胁与挑战,一直是忽必烈继位后的头等大事。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忽必烈不得不眼睛向下,瞄住了南方的广大区域。1271年,忽必烈决定改国号为大元(故称忽必烈为世祖皇帝,元朝开国当自此始),正式即位皇帝。同年,他决定南下攻打南宋,并用八年时间,彻底消灭了南宋小朝廷,1279年厓山海战,陆秀夫背着8岁的南宋小皇帝宋帝赵昺跳海而死,是南宋彻底灭亡的标志。忽必烈统一中国之后,其黩武思想仍在继续,他又接连派遣军队远征日本、安南、占城、缅甸、爪哇,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因此,忽必烈虽说已下诏修史,但其心思完全放在内外战争之上。
忽必烈去世之后,继任的皇帝,除以“守成”出名的成宗皇帝铁木耳(执政13年)和仁宗皇帝(执政10年)之外,其余皇帝的执政时间均很短,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个月(居然有三个皇帝的执政时间是以月份来计算的)。元朝统治,内外纷扰,动荡不安。谁还有心思来关心修史的事情呢?
其二,元朝皇帝对汉族文明的抵触。元朝统治者是蒙古人,其勃兴之时,主要是靠武力。倘若从开化的角度着眼,蒙古人的文明,尚处于原始的阶段。据史料说,蒙古初兴之时,连文字都是没有的。史说:“每调发军马,即结草为约,使人传达,急于星火,或破木为契,上刻数划,各收其半,遇发军,以木契合同为验”。调军遣将,居然用这种原始的方法,也是无奈之举。据说,铁木真在灭乃蛮部之后,俘获掌印官畏兀儿人塔塔统阿,才命其教汗室子弟“以畏兀字书国言”,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用回鹘文字母拼写的蒙古语。这就是史家习称的回鹘式蒙古文。后来,忽必烈也请人创制了八思巴蒙古文,用以书写国书诏敕等等。铁木真之后的几代可汗,均不谙汉语,他们也没有批阅文书的习惯,处理政事时大多只是动口而已。以这种习性,要求他们考虑用汉语修撰前朝史书的事情,简直是太不靠谱了。
忽必烈开国之后,其统治范围的重心,逐渐向中原大地倾斜,大元帝国,实际上已成汉人为主体的国家,仅从其控制的人口结构,就可以说明问题。因此,“行汉法”,用汉官,也是势在必行。但是,忽必烈从骨子里,并不想重用汉人,更不谙汉制,也不打算“全盘汉化”。这也是与后来满清入关后采取的政策是截然不同的。元朝之短命,也是这种敌视汉人的政策的恶果。这是题外话,此处不提。应该说,忽必烈执政初期,尚有“汉化”的念头,但是后来却遭到了蒙古统治者内部的强烈反弹。因此,忽必烈执政后期,重新回到重用色目官员、以及对汉人采取控制使用的政策,汉人的地位也沦为四等。这种政治的格局,决定了修史工作的进程。毕竟,修前朝历史的传统,是中原汉族政治文明的传统,蒙古统治者当然是不会重视的。主张修史的汉官的建议,也就成了微言而已。
然而,元朝至元顺帝时,为什么又突然决定要修宋辽金史了呢?这或许同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元末大名鼎鼎的名相脱脱。脱脱(1314年~1355年),蒙古族人,字大用,蔑里乞氏。从小由伯父伯颜养大,并师从汉人知名学者吴直方。曾任同知宣政院事、中政使、同知枢密院事、御史大夫、中书右丞相等。脱脱曾与元顺帝密谋剪除权倾一时的伯颜,力改伯颜旧政,镇压红巾军起义,功封太师。1341年,脱脱受元顺帝重用,曾一度使元朝政权有所振作。当年,元顺帝改元“至正”,宣布“更化”,这也是历史上有名的“脱脱更化”。脱脱的改革措施有:恢复伯颜废黜的科举制度(科举制起于隋唐,但元朝建立后直到仁宗的时候才实行科举制度,伯颜掌权,为防汉人做官,又下令废止科举);置宣文阁,恢复太庙四时祭;平反昭雪一批冤狱;开马禁、为农民减负,放宽政策;主持编写宋、金、辽三史。“脱脱更化”的实质,就是更改元朝历代统治者的民族政策,试图缓解日益尖锐的民族矛盾。客观而论,“脱脱更化”,积极有为,励精图治,卓有成果。但是,这个人,最终未有善终,遭政敌陷害受贬,后被人假借圣旨,鸩杀于流放途中。脱脱一死,大元政权也就再无回天之人了。这也是历史的悲剧。
脱脱任总裁官而编撰的《辽史》、《宋史》、《金史》,历时两年有余,得以修成。宋辽金三史,虽说修撰质量并不高(时间仓促是主要原因),也曾遭后人批评,但这毕竟是脱脱留给世人的精神财富。 他最大的贡献,就是一锤定音,确定了修史的原则,坚决摒弃了以宋辽金混为一体,以宋为正统、辽金附以载记,以及把宋辽金划分为南北时代的修史主张,提出了三朝历史“各当其统、独立撰修”的意见,他还认同史官意见,“修史以何为本”?赞同“用人为本”思想,“有学问文章而不知史事者,不可与;有学问文章知史事,而心术不正者,不可与”。他还主张,“一律以是非之公”,“以求归于至当而后止。”修史要讲史德的观念,公正而不偏颇,对后人修史编撰工作,均产生重要和深远的影响。正是他的用人为本的观点,欧阳玄等人,才得以在编撰宋史等方面施展才华。很多年后,康熙皇帝提出“不畏当时而畏后人、不重文章而重良心”的修史观,无疑是受此影响的。这一点,脱脱功不可没。
脱脱死后,元朝“易棺衣以殓”,并在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予以平反昭雪。脱脱的一生是短暂的(年仅42岁),其人格影响和历史功绩有口皆碑。《元史脱脱传》有评价:“脱脱仪状雄伟,欣然出于千百人中,而器宏识远,莫测其蕴。功施社稷而不伐,位极人臣而不骄,轻货财,远声色,好贤礼士,皆出于天性”。
脱脱虽说是蒙古人,从小似乎也不太喜欢读书,然而他毕竟是谙熟汉族文化的。他当然知道“青史留名”的含义。这一点,似可告慰其在天之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