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论述过，五百年的春秋战国是埋葬中国“老”传统文化，开创“新”传统文化的时代。在此之前，我们的先祖们虽然没有发展出精妙绝伦的宗教信仰，也没有追根究底的哲学思辨，但他们还保持了所有人类共同的敬拜上天，敬畏上帝的习惯。在此之前，中国的先民们生活在分权的诸侯国中，拥戴者共同的权威周天子。然而，被我们推崇的春秋战国把中国文明带入了一种独特的状态，一种过于早熟的世俗文明中。

随着秦的统一，分封制变成了郡县制，分封诸侯庇护下的贵族也就消失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人的专制形成了。但是一个人怎么可能统治一个幅员辽阔的疆域？他需要大臣来辅佐，需要各级官吏来管理。那么大臣和官吏怎样选拔出来？军功和科举，就是比较自然的做法了。

马上打天下，这种说法本身就透露出一个朝代建立过程的残忍。我们中国人忍耐力惊人，早就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王震89年有言，共产党的天下是2000万人头换来的。他隐含的意思就是“你们要想夺天下，需要交付超过2000万人头的代价”。他是个大老粗了，可能意识不到这种说法的粗俗，也违背了党的一贯说法“人民是共和国的主人”。但就因为这是下意识之言，才表明我们中国人对于政治权力的基础怀着怎样的本能。

有一次，和一个北大物理系博士聊天，说到毛泽东就想坐到故宫里的金銮殿。但介于袁世凯的教训，只好住在故宫边的中南海了。那博士不屑地说“有本事，你去住啊”。呵呵，他把我反对毛泽东看成是出于嫉妒，是没有本事的表现。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偷换概念。避开话题，追究动机，是我们中国人常常的做法。一个北大的博士都认为只要有本事，做皇帝那也是应该的。

建立王朝了，依据军功封侯加爵，似乎天下太平了。岂不知皇帝不放心啊，那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痞流氓，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元帅们是不是也想黄袍加身啊？军功，可能带来爵位，但紧接着就带来杀身之祸。岳飞、吴三桂、刘少奇、林彪，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我们的祖先发明了科举制，为官员的选拨似乎开辟了一条康庄大道。多少贫苦家庭的苦孩子靠着十年寒窗，一夜成名，中了进士，成为朝廷命官。传统戏剧常常出现的传奇，就是摘得状元，衣锦还乡，解决了家人受到地痞流氓骚扰的困境。问题是，状元太少了，成为皇帝女儿老公驸马的状元更少了。地痞流氓似乎到处都是，怎么办呢？

有人认为，中国式的专制使得皇帝必须依靠下层的平民来抑制新贵族，因此是很体贴下层劳动人民的。还举例说，国民党不依赖下层失败了。似乎，贪官污吏这些中层统治官僚，被他认为是中国的新贵族了。毛泽东被下层人民怀念是不是这种原因？

毛泽东是为了保护下层人民的利益，而发动文革，挑动红卫兵，冲击中层干部们的吗？显然不是，他是为了保住他的权力，他猜忌刘少奇等人要架空他。大跃进造成的大饥荒，使他失去了党内中高层人士的迷信。你想常常见面的人，怎么会迷信他？他就需要利用仍然迷信他的下层来冲击他的敌人中层，利用完了，再把下层的青年人上山下乡。为了保持稳定，不断用各种手段折腾中层，让下层上升到中层获得希望，被称赞为独特的中国式专制。我个人觉得这是中国死循环的原因之一，即使现在用来打击贪官污吏，也是一种历史的倒退。

皇帝必须有个中层帮助才能统治，但如何让下层的人士和家庭有希望上升到中层和上层？这牵扯到社会规则的问题。科举，包括高考制度，都是一种制度安排。很多人说感谢共产党，否则他无法读大学，进而找到好工作。我想，任何一个社会都需要提供个人上升的机会。如果完全杜绝了下层同上层的交换机会，这个社会就不稳定了。除非这个社会的文化长期灌输一种意识：你这个阶层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像印度的种姓制度那样。

西方贵族制度造成了王权不能无限膨胀。记得英国有句俗话，“仆人的仆人不是你的仆人”。贵族是国王的仆人，但贵族的仆人不是国王的仆人，国王也就无权直接指挥。忠诚，被认为是一种美德。一个贵族的仆人不听命于国王是被称赞的。哪像明朝的东厂西厂，大臣的厨师或者丫鬟可能就是皇帝的暗探。还有一句我很欣赏的话，“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也就是说，我的家是我个人的领地，是我的主权所在，即使它漏风漏雨，不许你国王进，你就不能进。有贵族的分权，加上对个人财产的尊重，才保障了个人的自由不受到皇权的侵害。

中国式的专制是最高级别的专制，与其说是平民化的社会，不如像黑格尔或者马克思对中国古代社会的评论，那是一个普遍奴隶制的社会。的确，没有贵族，造成的就是普遍奴隶。你想，一个大臣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皇上怀疑他不忠；每个皇帝，除了傻乎乎的，都担心大臣权力过大，要设特务机构暗暗监视。每个人都梦想做主子的社会，其实就是奴性泛滥的奴隶社会。

社会权力的分化，可以有效地保障自由。缺少皇权和平民之间的贵族，不能有效地抑制皇权，也不能给平民一个优雅的榜样。消灭了贵族，就相当于消灭了中产阶级，这样的社会即使稳定也是停留在低级水品，人人为吃穿发愁的稳定状态。

西方中世纪的贵族分权体制，和现代民主宪政下的分权制衡体制，都比中国式的专制好许多。分权，是为了保障人的基本自由。中国式的专制，不是平民的自由最大化，恰恰相反，中国人民从来没有享受到西方人享有的自由，无论是今天还是古代。

最后说明，我不支持贪官污吏，但反对利用下层人民的嫉妒、怨恨进行均贫富式的运动来消除贪污，这是通向暴民文革式的奴役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