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泽东的“水电大跃进” |
| 送交者: ByStander 2012年01月14日09:48:31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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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的“水电大跃进” 毛泽东登临都江古堰那日之后 作者:老骥 来源:作者赐稿 来源日期:2011-8-26 本站发布时间:2011-8-26 20:48:26 阅读量:1117次 腾讯微博 抽屉 Twitter Facebook ![]() 本文摘自《乱世天堂》,由相关片断合成 。请网友原谅,按出版合同规定,作者不能擅自对书中篇章作完整连发……
『1』 时间在无暇思想的劳役中总是被驱赶得很快的。当人们尚未留意田野上的一片春色, 好生看看农家门前桃李花开的时候, 枝头上己可见到青青的果子了。我们的这段填方渠道已近尾声,虽然许教授的美声号子还在飘逸着,孙教授仍如黑熊似地拉着鸡公车,但咱们这个“工程队”早在着手向都江堰上游附近的紫坪铺电站工地转移了。别了,王家冲。我会记住皮克先生(陈功业)和老孙头(孙长茂)在王家冲发出过的人权呐喊——酷似远古传来的埙的悲鸣——纵然双双进了大牢,丢了老命……别了(夕阳中我仍在向你道別着),那走向人生大墓的第一段“监改”日子,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牛鞭下的众生相…… 著名的成都会议继什么白戴河会议,还有什么郑州会议之后,就更加高亢地吹响了“大跃进”的号角, 打起了“超英赶美”的“三面红旗”, 其法宝是“人民战争”, 速度则要求“一天等于二十年”,由毛泽东率领中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而力量的源泉则来自“反右斗争的伟大胜利”所激发出来的“亿万人民群众空前高涨的革命热情和冲天干劲” 。在男性中,号召老的学黄忠,年轻的学武松,少的学罗成;在女性中,老的学佘太君,年轻的学穆桂英,少的仍然学罗成。整个中国沸腾了,真格把世界惊呆了。 水电这位 “先行官” 虽不如 “钢铁元帅” 那么显赫, 但也还是获得了空前殊荣的,这有毛泽东御驾登临都江堰的那日(1958年3月21日上午10时许)为证。不知啥原因,这位喜欢吟诗并刚刚提出了“革命浪漫主义”并一手掀起了“新民歌运动” 的千古一帝竟没有在壮丽磅礴的岷江古堰之上哼上一两句, 而只在二王庙侧的山头上作了如是说: “李冰在两千多年前都能在这里修个都江堰, 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在这里修个水电站呢?”——他讲的也在理,为什么不能呢? 在被他的阳谋套住之前,我也正是在这里参加此项工程的前期工作(心中还跌宕着岷江狂想曲呢), 倘若再耐心点,再等几年, 等到对恼人的泥砂问题有个初步结论并有个对策及合理的工程布局之后, 又为什么不能呢(倘若毫不顾忌都江古堰的神奇功能将随之喪失殆尽的话)。 即令如此,毛还是等不得的。他的 “只争朝夕” 乃是绝对排斥和蔑视一切自然法则的,而且不容置疑。凡是稍稍看重科学者,皆属“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的人”, 且只会落得“己经陷于人民群众汪洋大海之中的右派先生们的同样下场”。所以,当毛一打出“人定胜天”这个超自然妄念来支持他的唯意志论的时候,再顺便添上几句泛政治论的大话,辅以相声逻辑,就足令那个年头的科学瑟瑟发抖了,远远不如后宫的侍寝小妾,就连最优秀的科学家也只能瞅着他的颜色大说假话(例如钱学森的“太阳高产论”等等)。很显然,毛在都江古堰上讲的这两句话同他哼的诗词相比,虽然少了铅华和意境,但却更有壩气并便于操作了。举世瞩目的人类瑰宝即将被毛泽东的“雄才大略”搅得面目全非了。 当日(1958年3月21日),尾随他的一大帮子封疆大吏,诸如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四川省委第一书记廖志高及省长李大章等等,对圣上讲的这两句话无不诺诺躬身,而且不仅仅是诺诺躬身地附合附合就完了, 也不是在圣上指点江山的地方赶紧修个 “幸福亭” 就了了。次日的全国各大报纸皆在头版头条用了一号黑体的通栏标题和巨幅照片隆重推出了圣上讲的这两句话: “李冰在两千多年前都能在这里修个都江堰, 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在这里修个水电站呢?” 由于从他嘴巴或别的器官发出的声音皆属圣旨,从此,全国全部大型工程的审批程序都被这两句话取消了, 并很快涌现了不计其数的 “三边” 工程, 旨在边设计、边施工、边修改中,用“只争朝夕”的“冲天干劲”,按“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 。 就这样(简而言之就这样), 中国大地上的水电“大跃进”的号角和牛皮就这样吹响了。由于四川是这个牛皮的发祥地, 所以就必须不负领袖的厚望而“遍地开花”了, 当即决定同步上马14座大型水电站,尽管这些电站皆未做完或根本未做前期工作,但大臣大吏们都要求在两三年内建成发电。于是,一部崭新的产于世界东方的《天方夜潭》就这样动笔了。 鉴于都江堰头(索桥处)拟建的鱼嘴电站负有超凡的政治任务, 中共西南局决定大打一场“人民战争”, 决定以川西大坝子上的人民公社社员为主体, 使用的主要武器是先秦留传下来的锄头和扁担, 据说这也正好“充分体现毛主席人民战争的光辉思想” ,因圣上仅凭“小米加步枪” 就可推翻“三座大山” ,到如今,莫非圣上还不能在“小小寰球” 之上” 喝令岷江驯服” 么?玩笑! 我是在行将竣工的都江堰灌区新建干渠之一(官渠堰丘陵延伸段)有幸读到以上过期新闻和奇闻的。若如不信, 你可把当年的报纸找来看看。我对我的记忆很有把握。但因那个年月的稀奇事儿实在太多, 像个万花筒,故对个别细节还是可能搅混的。不过,对于毛的当日行踪,我却是记得最为清楚不过了。是日午后, 天王身后一行随他在城中“幸福饭店”吃毕豆花饭后, 返程途中,他又视察了预先安排好的郫县红光公社,毛走进了一户农家, 留在照片上的历史瞬间是他与一位老农妇的隔桌对座, 似在互致问候。当他从农妇口中获知有一种俗称“打破碗花花”的野草具有灭蛆杀虫之奇效时, 他在喜极之余就立即下令推广。于是, 这噢口的野草就很快火了一阵子, 直至次年尤其是次年的次年, 在这片历无饥馑的都江堰自流灌区也是饿蜉遍野尸体成蛆时, 才无人提起这种小草了, 因为它们也被刨根吃光了。 此外还需顺便补几句, 在毛莅临红光公社的前两天, 国家主席刘少奇也专程考察了相邻的郫县犀浦公社。这本来是一桩十分正常的事情,但却留下了一个大伏笔,当时间移至“文革”时分, 红光公社则随红太阳升天, 犀浦公社则随“工贼” 入地, 哪怕犀浦公社已更名为反修公社并焚烧了更多的稻草人刘少奇, 但也断无可能洗清 “反革命修正主义土壤” 的罪名, 所以, 在被“红光” 屡屡讨伐的武斗中, “反修” 总是失败者…… 我们当时所在的红层丘陵区较之成都平原虽然相对闭塞, 但“大跃进”氛围还是有的。作为跃进前奏之一的除“四害”己经全面打响了, 且含有极其深刻的政治意藴。在中间派以上的人们(包括尚未入狱的皮克先生和老孙头)才可学唱的《社会主义好》中, 有两句歌词乃是颇有警世作用的: 人民江山坐得牢/右派分子想翻也不翻了!…… 这歌声仿佛也是画外音,为社员们消灭麻雀的“人民战争”作了伴唱。当年那幕物种灭绝的景观乃是空前绝后的,在没日没夜的、揭瓦打树的吆喝声中,只见黑压压的、一群又一群的小麻雀就真是累死不少了,其最为惨烈的景象莫过于群体性的从空中栽入水田,从而构成了毛时代最华丽的一串音符:一个物种即将灭绝。而老鼠、苍蝇和蚊虫的末日也是快到了。当举国盛赞此等壮举的时候, 善观颜色的郭沫若又在他的打油诗中正式点了题,将“右派”比作“四害”,奏请圣上剿灭…… 『2』 不过, 好在平民百姓还是不懂得个中奥妙的,他们往往对天理良心还有几分讲究,这或许正是人性尚未最终灭绝于长夜中的一个原因吧。在坎坷生旅的起点上, 我恰好有幸从房东小俩口身上第一次见到了人间真善美不易泯灭的证明。与有的政治娼妓和政治流氓相比,小俩口的心灵真是美极了,不少庶民百姓的心灵也是很美的…… 到了22年后的1980年, 我在负责《四川盆地水利建设战略研究》课题的时候, 曾刻意选择王家冲作为沱、涪二江之间自然片径流调查和灌溉制度研究的一个点, 并决定借住王家。之前, 我还特地为牛娃补办了一点成亲礼品(估计他早就当爹了)。当然, 毫无疑问, 当年那位奶水过足的小媳妇肯定不止养了牛娃一个仔,兴许已是儿孙一大群了。因此,我在途中又添购了几斤水果糖。虽然我对滴水之恩无力涌泉相报, 但表表心意还是办得到的。 不过,当我兴冲冲地找到王家冲的时候,却是大失所望了,而且惊呆了。幸存者哭着向我讲, 咱们“工程队”离开不久, 姓王的民兵队长即被擢升为炼钢大队长, 率众汇入了盆北龙门山区钢铁洪流为1070吨奋战。经数月昼夜熬战后 也没见炼出一块真正的铁疙瘩, 惟有烂铁成堆成片。这光景,自然断无“赶英超美” 之可能, 且有右倾挨斗挨打挨吊的危险。咋办?好办,继续苦战加蛮干。在接连不断的塌炉事故中, 他终于还是丢了命,被烧焦了。而守在家中的小媳妇则在公共食堂万岁声中饿死了, 牛娃亦难幸免。只不过娘儿俩的尸体要比当家人的好看些,且有属于娘儿俩自已的一处小坟包。 不错,他们都死了, 庄稼汉子们在“天堂路”上险些死絶了,虽然王家冲家家户户的桃李果木都被公共食堂的老虎灶吞噬得干干净净的, 虽然清明菜、芭蕉根和观音土也都被他们刨食得精精光光的, 但是,小媳妇和牛娃还是活活饿死了, 在绝无灾情的好年景中活活饿死了, 在都江堰送来的甘霖旁边活活饿死了,在“高产卫星”频频升空之后活活饿死了…… 人们还说, 小媳妇死的先兆是她的大奶子渐渐萎缩, 牛娃最后吸的是血水,把血水完全吸干后,牛娃才死的——小脑袋儿像个蔫丝瓜,没有哭一声。小媳妇是在惨叫中咬着衣襟死去的,并紧紧搂住牛娃不放, 以致在掩埋他们的时候,无论怎么掰也都掰不开, 所以才葬成了一处母子坟…… 然而,受过他们滴水之恩的我,却还活着,当年也正是揣着小两口的安慰与祝福, 揣着人间难泯的真善美,走向了苦难人生的第二站的…… 『3』 我们终于转移到了都江堰上游附近的紫坪铺水电工地了。亲爱的读者, 你到过都江堰吗?你见过大江出山时的那付倨傲和狂野吗?你见过狂野的江水一落平原之后的坦荡襟怀和慈母般的笑靥吗?你知道什么叫天人合一吗?你知道什么叫乘势利导吗?你知道什么叫鬼斧神功吗?还有, 你知道什么叫超凡的智慧和智慧的超凡吗?你知道什么叫平淡的神奇和神奇的平淡吗?如果,你还不是十分清楚的话, 就请来看看这处宛若天成的都江古堰吧,请来看看这个仁慈与崇高的化身吧。 “(李)冰凿离堆, 辟沫水之害, 余则溉浸。” 这是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对都江堰防洪、灌溉功能的记述。 “不尽长江滚滚来……玉垒浮云变古今……” 这是古人误认岷江为长江的主源时, 杜甫对古堰不竭的生命源泉的礼赞。 “李冰在两千多年前都能在这里修个都江堰, 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在这里修个电站呢?”这是毛泽东1958年3月21日上午10时许站在都江堰左岸山嘴上提出的诘问。本书不少篇幅将与之有关。 “创科学治水之先例, 建华夏文明之瑰宝。” 这是江泽民为纪念都江堰创建2250周年时, 于1993年9月22日的题辞。 此外, 来此视察或瞻仰的国内外领导人士或知名人士就多了。1982年9月20日, 邓小平曾陪金日成到此, 但他未留下任何墨迹和指示。他的心中很有数。此“数”与毛泽东在此造成的严重后果直接相关。本书将对他和彭真有专章记述。 不错, “都江堰是人类的骄傲。她不仅是四川人民的, 也不仅是中国人民的, 她是人类共同拥有的骄傲。”不少国外同行在研讨会上常作如是说。我也总是会听得热泪盈眶的。有时,有的国外学者站在魚嘴分水堤上,凝视着一江层叠而来的江水并被神奇的“四、六分水机制”折服时,那份深情么,真像小泽征二在听《二泉映月》呢……而且, 都江堰也是灵感的源泉。诗人来此不难展开想象的翅膀;哲人来此不难获得更多的启迪;画家来此不难找到挥撒丹青的最佳视角。咱们们圈内人士在撰写有关她的学术论文时, 也会忍不住文思翩翩,顶礼咏赞的—— “岷江出灌县, 分流奔放, 入盆地如入大海,在地质历史上冲积成盆地三角洲, 这就是成都平原。” 也是曾遭厄运的黄万里教授曾经如此描述道。 我也附合道:“岷江在高山峡谷中左奔右突, 经紫坪铺下泻六公里, 在都江堰前一落平原, 挽群山、雄关、古堰、城廓于一体, 分内外二江流向如扇展开的成都平原, 景象万千, 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恰似珠帘壁合。” 在1994年4月3日纪念此堰建成2250周年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 我更是慷慨激昂地宣读着我的入选论文: “翻开人类史册, 究竟还能找到几处古老工程能像中国西部的都江堰这样:既具有与日俱增的文物价值, 又永褒初始阶段的功能目标, 并且不断发扬光大, 宛如经天的日月, 不仅永恒造福西川百姓, 而且已演进为决定区域经济能否持续发展的战略性工程!……都江堰之所以能横空出世于人文之初并永褒青春, 除人们己取得共认的许多微观原因之外, 我认为还有着非常重要的宏观原因。” 我不灭的赤子之心仍在激荡着,还有未酬而难酬的壮志在躁动。我发现并论证了这个“非常重要的宏观原因”,并获国内外专家的一致认可和好评。 啊, 都江堰……我心中的赞歌与悲歌常常都是因你而唱的。哦,朋友,就让我们从鱼嘴电站和紫坪铺电站的残骸身边走过去吧,硬着头皮去穿过那40多年的时空隧道吧…… 我们这个“工程队”来到紫坪铺的时候, 摊子已经全面铺开了。由修建过重庆狮子滩电站的施工单位任主力。挂的牌子是“紫坪铺水电工程局”。工地上当然还是少不了成堆成堆的庄稼人, 因为锄头加扁担与小米加步枪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政治内涵和战略意义。我们这个工程队很快就被淹没在嘈嘈杂杂的人流之中了, 分散住在栉比鳞次的简陋工棚中, 初期集中上白班, 不久即转为昼夜三班倒, 继之则是加班加点, 由12小时增至24小时甚至长达36小时! 我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身心之疲惫真是难以形容, 甚至觉得我的青春活力也是无济于事了, 倚着锄把也可睡得着。就不知上了年纪的挣扎在喧嚣、泥泞和污浊之中的许、孙教授等人又在如何保命了。估计还得靠帽子, 并辅以皮克先生和老孙头的铁窗鉴戒。 不过,这也怪不得那些怪声怪气的下令苦战者和督战者, 因为层层都在加码,胜过鞭子抽打。中央和省委一再命令水电必须放“卫星”,尤其是紫坪铺和鱼嘴这两座电站——瞧瞧人家红光公社已经放出“亩产水稻五万斤的高产卫星了” !所以, 紫坪铺定于1958年入冬截流的决心乃是不可动摇的。为此, 在两岸山崖上比比皆是的巨幅标语中,就增加了一款崭新的内容: 谁敢防碍隧洞按时过水围堰按时合龙 — 杀头 !!! 这款标语令凡有知觉的魂灵莫不瑟瑟发抖了。但,岷江与青山却仍旧不买账。导流隧洞在坝前右岸进口段遭遇的山体破粹层竟渐渐把湿漉漉的洞子变成了一座坟墓, 不是岩爆伤人, 就是瓦斯收命。对此,喝了血酒并向党旗和毛像宣了誓的敢死队也是完全不顶事了,而安置在进、出口两个工作面上的白衣抢救队也是形同摆设了,尽管高音喇叭天天都在鼓噪着新民歌运动,叫喊着“水电工人一声吼, 定叫岷江乖乖让路走!” 但岷江狂暴依然,冷不防就会将岸上作业者卷入江心的。那年头, 恐怕也只剩下大自然才没有媚骨了,尽管我心之深处决不相信攀比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颗颗升天“卫星” 还有丝毫的真实内涵,尽管圣上还在一再表示着他底十分(不是九分)的可爱与忧虑——每每问及“现在的问题是粮食多了怎么办” ,得到了拍马者的“敞开肚皮吃”等等还是无限欣慰——尽管紫坪铺上下的公社也在拼命追赶 “卫星” 吃“卫星” , 把公共食堂的老虎灶烧得浓烟滚滚的,尽管举国上下的“大好形势”已经完全淹没了一切观潮派、怀疑派和反动派……但是,我仍然还是乐意“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因为,在眼前的坡地上,山民们收获的杂粮明明与往年无异, 哪来什么“一天等于二十年”?哪来什么东西可供人们敝开肚皮吃,而且不要钱? 当这齣农业乌托邦的滑稽序曲草草收场之后,紫坪铺上下很快就展开了空前的饿蜉景观和第一个死人潮头。只有报纸与高音喇叭才在继续高唱“到处莺歌燕舞”,而且根本不脸红…… 于是,在如此空前虚构的大好形势下, 你叫掌管水电 “先行官” 的头头脑脑咋不忧心如焚呢!尽管不少人心中都明白当下的牛皮乱吹乃如“黄帝的新裝”, 但是,有谁敢学学那个金发男童,说皇帝一丝未挂,而且还看见了他的阳具呢! 面对杀头加上三个惊叹号的“大跃进”, 我的勇气已经完全不见了,就连原先的那点投笔之怒也没有了。同时,我也敢于断言中国当年找不到半个谭嗣同,而只有数不清的围观者。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有谁胆敢公开说声“瞎胡闹”, 而且只是连贯说出这三字, 那么, 他既是空前的民族英雄, 也是跪祭“三面红旗”的刀下鬼。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我有时还是不能完全自控的。在各个工区频频举办的擂台比武大会上, 听着如潮泛滥的豪言壮语, 和不断攀比加温的天文数字时, 我老爱捂嘴嘻嘻嘻, 这惹得孙锦教授不是扯扯我的衣角, 就是踩踩我的脚。他总是紧握掏耙, 正襟危坐, 嘴巴闭紧, 面无表情。然而,如此谨小慎微并始终恪守着17字箴言(只有百分之百的不说话才是最大的安全)的他, 还是招来了意外的麻烦, 乃至给他日后的杀身之祸也埋下了伏笔…… 『4』 由于导流隧洞中的瓦斯及破粹层己经成了毛泽东思想和新民歌也不可逾越的巨大障碍,不得己, 指挥部只得改用明渠导流方案了。但,这不仅可能贻误工期, 而且也将面临新的风险。咋办?好办!仅仅一夜之间,只需将杀头加上三个惊叹号的巨幅标语中的隧洞二字涂改成明渠二字就行了, 字数不多也不少。于是, 导流明渠又顿时成了紫坪铺生死攸关的热门话题了,它首先要求被隧洞拉下的工期必须从明渠身上抢回来, 否则就难以确保赶在1959年汛期来临之前实现围堰合龙了。但剩下的有效工期却不到两个月了,这是在做白日梦,完全发了疯。而疯子们为了实现这个热昏的梦, 很快就在沿右岸山脚约两公里长的明渠工地上刷出了花样更多的杀头标语, 胜似雨后春笋,骤令格杀勿论的红色恐怖把紫坪铺峡谷笼罩得更加严实了…… 至于说到这条导流明渠,它又是个什么概念呢?为什么当初不选择露天挖掘明渠方案而偏偏要去打洞子呢?单从技术角度看, 选择打洞子是没错的,因为明渠线路所经之地皆属松散坡积体, 基础处理工程量之大乃绝然跟不上“一天等于二十年” 的特殊要求, 而且不安全。弄不好, 就是一个水埋话人的概念。试想想, 当上游围堰迫使一江河水从人们头顶之上流过的时候,那将会是幕什么情景呢?一旦渠堤破裂, 正在深挖坝基的人们又该如何逃命呢?…… 所以,真正要命的是导流明渠的工程质量,而确保质量的关键则是科学和时间。但,那年头的科学尚不如圣上的小妾,而时间则是按照“一天等于二十年”进行计算的,故紫坪铺乃根本无暇顾及这样的前提条件,而只有在不作任何基础处理和傍山加固的情况下,就对生死攸关的导流明渠草草开挖并草草进行浇筑了,其预期的依托恐怕也只得依靠杀头加上三个惊叹号了。 我早就查觉, 工地上的施工技术人员谁也不敢公开谈论明渠质量间题。也许, 除了比比皆是的杀字令他们害怕外, 恐怕我们这数十名反面教员才是叫他们心生噤悸的。当他们大致摸清我们这帮人的水深水浅之后, 投来的目光乃是异常复杂的, 但其中含有的尊敬却明摆着, 尤其对许、孙等老专家。我可自信而骄傲地讲, 论水平和实力, 叫我们这个“一小撮”拿下这座大型电站的勘测、设计、施工直至运行管理也是绰绰有余的。我敢说, 由毛的 “一边倒” 而被捧上了天的苏联专家能够比得上许传经、孙锦及叶嘉禾的人并不多, 有的甚至连狱中的皮克先生和老孙头也不如。至于我们中的中、青年技术骨干人员呢, 我仍可断言,非一般在岗人员够格望其项背的。我们中的绝大多数年轻人都是专家型的好苗子, 这有继后的大量事实为证——尽管我们此时只有仰天悲歌的份儿, 无从忧及报国之事。我们深知, 基础未经严格处理的明渠迟早要出大事。但谁敢吭一声呢? 举目皆是杀!杀!!杀!!!……去你妈的杀杀杀! 私下, 每当一个个平庸不堪的施工人员向许、孙等人请教时, 胖子总会免开尊口, 面无表情;而瘦子则仍然不失学者风度, 应付几句, 但不深谈, 若被追问, 他则会讥笑“美帝的科学同政治一般腐朽”, 远远不及“苏联老大哥”。这胖瘦二人始终都是把他们的掏耙握得紧紧的, 而且还做了记号, 因为用得顺了手, 就像曾经用惯了的绘图仪一样, 惟恐被人抓错。他们是真正用了心思在改造的,尽管胖子还是时不时地滚下土坡, 瘦子还是时不时地摔成手脚朝天,平心而论,瘦子始终都要比胖子幸运些, 他仅仅手脚朝天而已, 但不会继续往下滚的,因为他在抗拒万有引力方面的天赋条件着实比胖子强得多…… 由于明渠的有效工期不到两个月, 停工待料的事情乃是绝对不容发生的。为了不致身首分家, 在“杀头!!!”的无声鞭策下, 采购供应部门还是拚上了吃奶的力气在大干特干的。无奈当年正值各类大型工程 “遍地开花” 时节, 而明渠、围堰的水泥和钢材用量既是如此之大, 而且又是如此之急,这可逼得供应部门团团打转了,咋办?好办!偷!附加一个蒙, 再加一个骗。反正是为社会主义偷蒙骗,没啥,说不光荣也光荣。因此,他们除了常常到重庆朝天门码头和成都火车站浑水摸鱼之外, 各类大大小小的汽车站也都成了他们的用武之地。 他们果然成功了。一辆辆捷克造的司哥达和派脱拉都满载而归了, 威风凛凛地,源源不断地, 在山峡中喷着股股浓烟, 凯旋般地轰鸣着。于是, 明渠的浇筑形象也真是在三班倒的人海战术中迅速出现了, 围堰截流也准备就绪了。时间确实未过两个月。奇绩!史无前例。看来, 一颗从未有过的水电 “卫星” 就要升天了…… 升天前, 各路记者都纷至沓来了。中国杂技团来了。中央歌剧院来了。省川剧团之类就来得更勤了。郭兰英演的小芹, 王昆演的喜儿都在白沙河的卵石滩上赢得了万众喝采。紫坪铺已临近盛大节日了。很顕然,它的意义已远远超出了工程本身及其未来的运行效益…… 但是,恰在歌舞升平日, 却是专家头痛时。工程局的总工、副总和有关工程技术人员己陪同几位苏联专家来明渠视察几次了, 但专家们每次都是眉头紧锁着, 拒不签字验收。因此, 局党委每次报经四川省委批准的围堰合龙,和明渠过水日期及其盛大仪式总是改了又改, 拖了又拖。但这却乐得缺乏油水的人们多享了口福。每当高音喇叭发布这种喜庆通知时, 人们都会免费获得一小碗咸烧白或粉蒸肉什么的(对“右派”和其它各类分子也一视同仁), 这不错,确有大赦天下的意味在。过去从不吃肥肉的大胖子孙锦教授也是嚼得津津有味的。瘦子许教授则会抓住这样的宽松机会,偷偷溜到特菜窗口去排队,买点卤肉或卤鸭什么的…… 关于明渠貭量的症结和隐患,莫说瘦子和胖子心知肚明,就连像我这样尚无多少施工经验的人员也是一清二楚的。而中方总工程师和苏联专家对工程质量的种种质疑虽然还是仅仅凭籍明渠表面上的蜂窝眼儿得出来的, 但却也是切中了要害。如果, 他们敢于找到我们这些贱民问个究竟并敢于相信的话, 或许就敢冒死抗旨,坚持重新浇筑了。倘如此, 继后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因为, 我们这些贱民恰恰是这齣历史小品的直接见证人和被动参与者…… 是在连续苦战了16小时的某日深夜, 1959年早春的入山风括得像刀子。咱们这个工程队的主要任务是排成长蛇阵传递大卵石, 直接填充明渠边墙, 以节省水泥用量并加快工程进度。但, 这得必须按规范操作, 在石头之间必须留足间距, 且必须使用高标号水泥浇筑, 否则将成豆腐碴, 即使配筋量够格也是于事无补的。然而, 这在极度热昏的日日夜夜乃是绝对办不到的。而尤其叫人惊讶的还是水泥不时发出的阵阵异味, 不仅呛鼻,而且毫无水泥气味。这种情况已是断续发生好几次了,令人好生奇怪,莫非这种异味仅仅是跃进货派生的么?我有些发懵,心情也十分矛盾,但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悄悄提醒了施工员, 叫他们认真做做塌落度, 最好做勤点。他们立即采纳了我的建议,但做出来的结果却很蹊跷, 灰浆强度之差简直无从解释, 有时几乎像阴沟泥,没有丝毫粘滞度。但转念一想,他们觉得既然是跃进货嘛, 难免如此, 但谁敢不用呢?头上明明在“杀头!!!” 就这样,我们仍在寒夜中苦撑着, 眼皮沉沉的, 动作笨笨的, 但我还是在尽量照顾胖子孙锦, 不让石头砸了他的脚。我敢肯定他早就发现水泥有问题了, 而且对症结所在的判断也会比我准确得多, 但他就是只顾恪守他的“17字箴言”, 颜容呆滞得像个傻瓜。经我多次悄悄询问之后, 他才终于开了尊口,而且只讲了一句话:“你叫施工员到库房查查包装袋吧,” 然后王顾左右,紧闭双唇。 我似茅塞顿开, 悄悄敦促施工员赶紧去查查。啊, 我的妈呀,不查则已, 一查就查出了一个历史性的大笑话。这笑话,蕴含着毛式“大跃进”的全部初衷与结果,也是立下战功的采购人员为社会主义而放手进行偷蒙拐骗创下的一大奇绩——他们在全省火车站和汽车站偷回了不少肥田粉,不仅数量甚多而且用量也是不小了…… 面对一样的包装一样的大小, 你该怪谁呢? 又该咋办呢?看来,唯一的补救办法就只有彻底清除还未用掉的, 而对混杂用了的就只好彻底隐瞒了。工区头儿们都在祈求岷江开恩。倘获此恩, 这将是一个永远的秘密和永远的奇绩。 如此说来, 中外专家一再拒绝签字乃决非杞人忧天, 换言之,高贵者也并非尽都愚蠢呢。但是,他们最终还是向强权屈服了……于是,当上、下围堰在不惜伤亡的熬战之中终于截流之后, 明渠就正式导流了。一颗夺目的水电跃进“卫星”终于可望升天了, 也可与幸福亭那边红光公社的“高产卫星”交相辉映了……一时间,各家报纸在倾尽中华辞库中的全部形容词后仍嫌不够, 只好不厌其烦地进行着颂辞、媚辞和艳辞的反复堆砌,管它同义不同义,重复不重复…… 『4』 岷江截流不久,我与陈鬍子等被调往紫坪铺上游茅亭采砂队。1959初汛时节,在第一时间听到明渠出事时,我和陈鬍子则不顾一切地跳上翻斗车,赶到了曾经苦战过的紫坪铺主战场——啊,眼前的景象仿佛是对天王的意志、威严和浪漫作了最好的回答,沿山渠体大都分崩离析了, 像战败后的堆堆尸体,在江山之间顕得渺小而可怜,委实狼狈不堪,但岷江仍不罢休,疯了似的洪涛根本不留一点情面, 还在继续打击着、捣毁着一堆堆战败者的尸体, 在山峡中不断地宣告着毛式大跃进的彻底失败, 口吻严厉而无情,同时还给嗜好“杀头!!!”者以轻蔑的告诫:用铁血和皇帝的新衣是奈我不得的!老子的名字叫岷江!老子是孽龙!咋了?你敢咋了!……末了,岷江才以胜利者的高傲,向南狂啸而去, 头也不回。 此番景象仿佛对毛在庐山发出的“反右倾、鼓干劲”的泼皮号召作了最好的诠释,尽管高音喇叭仍在山头上叫嚷着伟大的空话、大话和假话,脸皮厚得惊人……但究竟死了多少呢?当肥田粉掺得最多的渠段首先变成豆腐碴时,当霍从天降的洪水填满大坝基坑时,咆哮的岷江究竟收了多少条人呢?这是至今尚未公布过的“绝密资料”, 成了“杀头!!!” 处的一桩永远的秘密。毛时代,反正谁也不必对生命承担责任,反正还有“政治帳”和“指头论”来填补,更有“要奋斗就有牺牲,死人是难免的”之类的领袖箴言作盾牌……所以,四川省委据之迟迟下发的有关紫坪铺的红头文件就自然显得十分精彩了, 我还可背出其中核心部份的大意来: …… 在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征程中, 在改造客观世界的艰巨斗争中, 挫折总是难免的, 发生一点事故是正常的, 向河水交一点学费也是值得的。我们可从中汲取教训, 学会许多东西, 把事情办得更好。从这个意义上讲, 成绩仍然是主要的, 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 形势仍然大好, 形势将会愈来愈好。紫坪铺虽然暂时下了马, 但鱼嘴电站正热火朝天, 我们可集中力量打歼灭战。所以, 我们应当满怀信心, 继续高举三面红旗!奔往共产主义!…… 对此类奇文勿须多加评点, 反正从背面看看就行了。关键问题是鱼嘴这张牌究竟还是不是一张牌。在失去紫坪铺大型水库枢纽的有效调节后, 鱼嘴仅仅依靠其自身0.13亿立方米的调节库容是不可能对年均155亿立方米天然来水量进行任何调节的,其拦河土坝将很快退化为一条土梗子, 其装机容量仅有7.65万千瓦的河床式电站也将退化为径流式电站。而最为要命的还是每年汛期携来的1000万吨以上的砂卵石将无法处理。这是岷江亮出的一张红牌:鱼嘴电站单独建成之时, 即为报废之日, 且含有洗劫“天府之国”首府成都市的巨大隐患在。于是,一个巨大的悖论立即出现了: 鱼嘴电站绝对不可单独建, 这是科学的命令; 鱼嘴电站必须继续单独建, 这是政治的命令。 在科学与政治的两相对峙中, 科学绝对是政治的奴仆和小妾。上峰命令鱼嘴电站不仅必须继续单独建, 而且“今年国庆一定要发电”,并在右岸溢洪道的9个闸礅写上了这不多不少的9个大字。于是乎,鱼嘴电站在李冰父子跟前就变得更加骑虎难下了。按有效工期计算, 从1958年3月21日上午10时许毛泽东来此之后, 按只争朝夕的进场速度分析, 正式开工日期是同年4月5日前后, 俟至1959年10月1日零点零分零秒为止, 也不过只有540天, 仅仅一年有半而己。若妄想在如此窘迫的工期里主要依靠锄头加扁担的“人民战争”建成一座现代化的大型水利枢纽工程, 兴许工业高度发达的国家也是不敢奢望的, 除非是疯子。 那年头的疯子真不少。仅就鱼嘴论,岷江两岸最终除了只剩下右岸的溢洪道残骸、左岸的“发电厂房”之外,就只有一个“幸福亭”才是完好无损的。岁月蹉跎,“幸福亭”后来被观景台取代了,“发电厂房”则早已爬满野草,溢洪道九个闸墩上留下的九个大字“今年国庆一定要发电”也早被苔藓覆盖了……但它们却是至今仍在的人祸博物馆,若加上“无产阶级专政”大牢制造的一具“直立木乃伊”——“鱼嘴电站”设计代表组组长兼“现行反革命”周新民(周排骨)——这座博物馆乃是举世无双的。我和老周后来是邻居兼挚友,书中对这个险些跪祭“三面红旗”的替罪羊已有详细记述。如果不是邓小平和彭真一行在死亡高潮入蜀,而且微服登临“幸福亭”的话,“周排骨”多半成了无头尸,而非半残苟存的“木乃伊” …… 哦,炜炜华夏,大地母亲,您何曾心痛过您的优秀儿女?……当紫坪铺大型水利枢纽终于在新世纪日出时分崛起时,当“5.12”大地震也没能摧毁这座位于震中附近的大坝时,哦,我炜炜华夏,大地母亲,您何曾褒奖过您的优秀儿女?您可曾知道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在智慧与心血中留下的泪痕?那是一个非凡的历程哟,很像戴着铁链舞蹈的塔曼果,身不由已的黑奴们…… 我特别庆幸毛时代的罪恶已是不可全面复制了。就让当年“遍地开花”、同步上马的14座大型水电站残骸见鬼去吧,但应记住1958年3月21日和“幸福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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