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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1959年“信陽事件”中的家鄉(上)
送交者: ByStander 2013年06月18日16:09:31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回憶1959年“信陽事件”中的家鄉(上)

荷塘月色博主
序言

小 的時候,常聽大人們說起“59年”。比如誰家的孩子扔塊饃饃頭,或者丟下半碗飯,大人們總會帶着責怪的口吻說:“要是在‘59年’,這塊小饃頭能救一條 命!”,“這些孩子是沒有經過‘59年’呀!”……當時對“59年”一詞不甚了了,只是模糊地覺得大人們大概是對孩子們不珍惜糧食很遺憾,譴責幾句,並不 往深里想。即便有時挨上大人幾句罵,也不會去介意,因為畢竟小學語文課本里還有“鋤禾日當午”那首古詩。

後來漸漸長大了,上了高中,我才 對“59年”一詞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原來,“59年”指的是公元1959年,恰處在我國發生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時段內,在我的老家——河南省信陽地區息 縣包信鎮姜寨村,自1959年中秋至當年冬末的短短幾個月時間內,出現空前的大饑荒,全村由397人餓死僅剩下90多人,有多戶死絕,我家原9口,僅餘3 口(父、母、姐),村裡有多人吃過人肉(現還健在的有幾位),有些人多次吃了多個死人的肉。從全國範圍看,河南信陽地區的饑荒最為慘烈,丁抒先生在其文章 里這樣記述“……信陽地區‘一個村落一個村落的人被餓死’(白樺語)。僅息縣就有六百三十九個村子死絕。固始縣全縣無人煙的村莊有四百多個。死絕的戶數, 光山縣就有五千六百四十七戶,息縣五千一百三十三戶,固始縣三千四百二十四戶。……”這就是所謂的“信陽事件”。

在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明 史里,曾發生過多少值得後人汲取的事件,但由於當時危及一些人的利益,很多沒能記載和流傳下來,無奈地被淹沒在滾滾的歷史長河中,給後人留下的只有無限的 遺憾。今天,就是這樣一樁可能是空前絕後的歷史事件,在我的學生時代,從教材到教師,再到官方口徑,要麼絕口不提,要麼輕描淡寫,要麼歸結“自然災害”。 長期以來,學術界對此事也是無人敢涉(近幾年稍好),好像沒有發生過這一慘事似的。在我的家鄉,常聽到一些老人感嘆:“再過50年,還有人知道‘59年’ 的事嗎?”,“我們現在把‘59年’的事說給你們年輕人聽,你們將信將疑;等到你們說給將來的人聽,他們還會相信嗎?”……是啊,等這些老人都去世了,又 有誰來見證這一事件呢?眼看家鄉經歷此事的老人越來越少,我的心情十分焦急。我也早想做這方面的記載工作,但因自己並沒有親歷‘59年’,而且終日忙於教 學工作,無暇去傾聽和記錄。1999年之後,我因生計離開家鄉來到浙江平湖,離家鄉遠了,這件事情做起來就更加困難。

2005年暑假,我 回到老家河南信陽,終於有時間在家鄉小住幾日,其間和鄉親們座談,請他們敘說自己“59年”的經歷。每個小人物為活下來而苦苦掙扎的的經歷,都是一段滲透 着血和淚的悲慘故事,真是慘絕人寰,令我慘不忍聞!他們大都60歲以上,稱呼着我的乳名,讓我倍感親切。我注意到,老人們提起“59年”,在他們刻滿皺紋 的臉上,掠過的總是悲哀和驚恐的神情。這是可以理解的,在他們塵封的記憶里,是家中多位親人活活餓死的悽慘場景。40多年來,他們也許對親人的哀思時斷時 續,但一定從未忘記。縱使時光流逝,把記憶洗滌至淡漠,但終究可以拾起那曾經是刻骨銘心的記憶片段來。現在,又偏遇上我這位“多事之徒”,竟把這些片段收 羅了起來,於是就成了這本《“信陽事件”中的家鄉》(暫取名)。

關於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的記載,丁抒先生在其《人禍》中、曹樹基先生 等一批作家和史學家在其文章中都高度宏觀地進行了記錄和分析。筆者認為,從總體和宏觀上居高臨下地把握這一歷史事件當然是必要的,但深入下去,從微觀上記 錄最底層小人物在這場人類史上的大劫難中,倖存者是如何活過來的,死去者是怎樣悲慘死去的,當時的人們是怎樣的社會心態等,同樣必要。我早已給自己定下原 則,即記錄的故事必須真實可靠,記錄用詞要恰如其分。必須本着對歷史負責的態度,儘可能聽當事人親口敘述。筆者是搞理科教學的,既沒有把悲悽故事調理成文 謅謅辭章的手筆,也沒有把哀苦事件演繹得讓人暢快淋漓的心情,筆者要用樸素的語言,表述出家鄉人在這場大饑荒中的實際生活情景,亦即力爭要做到樸素和真 實。假如您讀了我的文章,達到了這樣的目的,我就念“阿彌陀佛”了!再一點,筆者原本打算文中“只記不議”和“只記不抒”,來個“面無表情說事”,以為這 樣可以給讀者一種信任感,然而人非草木,我終於認清自己其實是性情中人,所以文中不少地方在“記”的同時,因情節使然,還是有意無意地加進幾句或小段的 “議”或“抒”。在此筆者請求讀者給予諒解。

時值暑假,天氣炎熱。農村條件差,加之我的電腦打字功夫又“不咋的”,汗水從胳膊流下,每每 滴到鍵盤上。就是這樣,我還是白天採訪、座談(拉家常)、傾聽,晚上整理、記錄,經常工作至深夜。疲倦了,站起身到院子裡走走。農村的夜晚一片漆黑,鄉親 們已早早睡去,遠處不時傳來幾聲蛐蛐的鳴叫。家家房前屋後栽着許多樹,枝葉茂盛,夜風吹來,發出令人心怵的沙沙聲,我的心情愈發不能平靜。就是這個村子, 就在40多年前,僅幾個月內,300多條人命逝去,而且又都是稀里糊塗地餓死的,有的死後肉竟被當時活着的餓極的人煮着吃了,有的全家死絕——我幾乎懷 疑,這是真的嗎?聽母親講,我家房子附近幾處空宅地,都是“59年” 餓死絕戶的家宅所在地。全家人餓死光了,房子便成了空房,常年沒人住,也沒人修繕,後來便倒塌掉,再後來夷為平地,就是現在的空宅地。

假 如真有所謂在天之靈,相信這些本不該餓死的人們,他們的靈魂一定會在上蒼保佑我,保佑我不會因自己的文章而招惹禍端。我知道,“長江水沒有回頭浪”,人死 不能復生,我沒有能力讓屈死的生命轉陰還陽。我一介教書匠——一位普通的中學物理教師,盡己所能,記錄着這些生命屈死的經歷,本無他意,目的只有一個:記 住過去,走好現在。

願我們的後人生活在沒有飢餓和迫害,沒有打鬥和殺戮,沒有獨裁和專制的世界裡!

願我們的後人生活在充滿友愛和愛心,人與人之間平等、互助、誠信,崇尚法制和人權的世界裡!


舊事記憶

今 年暑假,我攜妻、子一行三人,回到老家河南息縣包信鎮姜寨村。到家的第二天,我起床很晚。母親依舊勤快,早早地把飯做好,等我起床用餐。自2002年暑假 至今,我們母子整整三年沒有見面。母親今年已70高齡,身體又不好,還要給弟弟看孩子。自從2000年冬父親去世,母親可謂既孤獨又忙碌。這些年中,每年 我都會盡力所及給她寄去些錢,她自說生活過得還不錯,我看她氣色也較前好多了。

早飯後,我們母子坐在過道里聊天。不一會兒,東院的姜漢義和北院的姜樹遠走進來。兩人都是我家的鄰居,簡單寒暄之後也在過道落了坐。大家先是感嘆歲月匆匆,接着便暢談今天的幸福生活,再後就聊起父輩們從前如何如何吃苦。最後,把話題轉到家鄉“59年”的饑荒上。

“餓死了很多人。開始人不敢逃,隊長姜樹森說了,逃跑的人將永遠見不到姜寨樹梢!” 姜漢義說,“後來實在不行了,有人還是偷偷逃到外鄉。不然,我們全村恐怕要死絕!”說到此,他顯得有些激動。

這 里提到的姜樹森,“59年”時是村幹部。這個人實在是壞透了,我曾綜合多人對他所作所為的描述,卻始終沒有發現能體現他人性的一面。他把各家各戶的鍋全部 收去砸碎,讓村民們吃大食堂。吃不飽,他又不准人家開小灶,“不准私人冒煙”。村民們無奈,只好半夜裡偷偷在自己家用盆或罐煨一點野菜。可他十分靈通,總 能順着煙味尋過去,端起盆罐不由分說摔個稀碎。母親曾親眼目睹一村民因為吃不飽,把自己偷着煨的野菜兌在稀飯里,被他發現後,他竟連碗帶飯端起來扔到水塘 里,嘴裡還說:“湖南大米白亮亮的,不好吃嗎?你偏兌那綠兒叭嘰的野菜幹什麼?”;村民們在大食堂只能喝到極稀且限量的稀飯,但他和親屬及其他幹部卻可以 吃到饃饃,還經常加夜宵。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在全村397口人餓死300餘人的情勢下,他的老婆居然還生孩子;村民稍不順他意,只消他一句“滾吧,上 午沒有你的飯了”,這位村民就要餓肚子;由於他執行上級政策“積極”,竟成了外村學習的典型,前來學習取經的外地幹部絡繹不絕。然而浮誇終究是浮誇,飢餓 終究是飢餓,正如常言所云:“紙包不住火”——村民們帶着菜色的面孔,瘦弱不堪的身軀,不就是對外地取經者無聲的傾訴嗎?於是,每逢外地取經者到來,他都 強令村里因飢餓而瘦得不像人樣的村民,躲到偏僻的廁所里去。

餓死了那麼多人,姜樹森自然心知肚明,但他卻不承認,甚至不准別人說“餓死” 二字。我的父親那時年輕氣盛,因為幹部偷吃夜宵的事和他頂撞起來,兩人一路邊打邊走,找村支書張永鳳評理。張是一位老謀深算、兩面討好、“狡猾”如狐狸的 人。 “59年”後,張和姜樹森二人雖然都“栽了”,但張幾乎沒有什麼民怨;姜卻激起民怨沸騰,在“民主補課”會上,村民們懷着滿腔仇恨,一哄而上對他進行毆 打,有人差點咬掉他的耳朵。

當着張永鳳的面,父親據理力爭:

“你們領導幹部搞特殊化,竟偷着吃夜宵。群眾干着重體力活,卻終日吃不飽,餓死那麼多人……”

姜樹森一聽,臉色驟變,一臉嚴肅地對張說:

“支書,你可聽見了,他竟說死那麼多人是餓死的!——誰敢說這些人是餓死的?!……”

不 過,這個沒有人性的傢伙下場很悲慘。“59年”後,他被戴上“壞蛋”帽子,在村里接受管制。在他人生的最後幾年,得了中風病,只能靠拄着棍子艱難挪步。有 一次,他和時任村幹部的姜漢營在吃飯場爭吵起來,好象是抱怨村里對他不公平,竟委屈地說:“我想起來(你們對我的不公),就想哭上三天!”,姜漢營立即回 應:“俺想起來,能哭上三年!!”顯然,姜漢營的言外之意是“59年”的事。後來,他的中風病加重,和兒子、兒媳的矛盾也加劇,家庭關係近一步惡化。夜 里,絕望的他乾脆喝農藥自盡了。大清早,死訊立即在村里傳開。記得那天很巧,母親早早幫我打點好行裝,我懷揣高招錄取通知書,正準備離家赴外地求學去,時 間應該是1984年9月中旬。

“你的父親逃離家鄉後,有一次餓得實在沒有辦法了,他用兩毛錢把人家準備餵豬的半筐紅薯皮買下吃了……這件事你父親跟你說起過沒有?”姜漢義問道。

這件事父親生前多次跟我說起過,那是他逃往安徽省臨泉縣去尋我的母親和姐姐的路上發生的。此前大約20多天,我的母親帶着6歲的姐姐歷盡艱難偷逃到臨泉,暫棲在父親的朋友韋天斗家裡,靠白天在田野里刨尋小紅薯為食。當時安徽臨泉的情況稍好,還沒有出現餓死人。

常 言道“有個朋友開條路”,這話一點也不假。人生多磨難,世事多波折,能交幾個相知、相幫的朋友,豈不是人生一大幸事?試想,假如父親沒有這位朋友,情況會 如何?對此,母親最有發言權,她曾不止一次感慨:假如沒有朋友韋天斗,她就會逃荒餓死在外地,就不可能有我們這一家人。當然,生活中常常有朋友出賣朋友、 朋友迫害朋友的事,或者你有權有勢的時候,我們是朋友;你倒霉的時候,我們是路人。這種人是最令我憎惡和嗤之以鼻的。我為交了這種“劣質朋友”的善良人感 到惋惜和難過,願天下人人都不再交上這種朋友!

坐在門後的姜樹遠終於不再沉默:

“關於‘59年’的一些事情,怎麼說呢,好象都是上天註定的……”他停頓一下,臉上現出一種“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神秘。我疑惑不解,示意他說下去。

“以前民間傳有一本‘推背圖’,對於這一階段的中國歷史,有一張‘大牛抵小牛,小牛回了頭;小牛抵大牛,大牛沒了頭’的‘暗示圖’。起初,我總悟不出其中的寓意,現在終於明白了。”他把臉轉向我問道:“你是文化人,你能明白它的寓意嗎?”

關 於‘推背圖’,似乎從前聽大人們提起過,那顯然是愚昧的鄉民們一種近乎迷信的無稽之談,一向認為不屑一顧。我始終不能明白,那是因為無知而迷信呢,還是因 為無奈而尋求一種心理安慰?聽着他對所謂“暗示圖”近乎胡謅的解釋,我既覺好笑,又感到悲哀。但出於禮貌,我還須做出貌似洗耳恭聽和完全贊同的表情來。這 對我是何等的痛苦和無奈!

這時,妻子杜萍拿出我們剛買的數碼相機,想試一下這款新品相機是否好使,就對着大家取幾個鏡頭,還聲、像同步錄了一段像。不料,兩位鄰居頓時緊張起來。姜樹遠怯聲道:

“咱們說這麼多,不知有沒有對政府不利的話……”

此言一出,談話場面立即陷入尷尬,大家無語。

我非常能夠理解他們。在他們塵封的記憶里,存留的是諸如“證據”、“揭發”、“反動”、“批鬥”、“鎮壓”等一系列令人心跳的恐怖片段。他們有理由懷疑:杜萍的拍照和錄像,是不是要作為“證據”去“揭發”他們?……

我看出他們的心思,慌忙解釋,並讓杜萍把錄像當着他們的面刪去了。兩人仍將信將疑,幾乎同時站起身,稍作道別,匆匆離開我家過道這個“是非之地”。

── 原載 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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