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湘君
我的父親,是個極平凡的人。然而,再平凡的人,也有自己的特點。父親的特點,是
忠厚老實。
父親的忠厚老實,在縣教育系統是出了名的。記得我上高中時,以班長的身份,在班
上鬧早戀(其實以現在的眼光看來,高中才開始亂愛,已經不能算早了),引得班上
的GGMM們群起效法,一時班級里鬧得雞飛狗上房。校教務主任很嚴肅地找我談話,談
話的內容之一即為,“看看你爸爸,多麼忠厚老實的人。你要向你爸爸學習,做個忠
厚老實的人。”聽了這話,我在心裡“哼”了一聲,他不知道,我當時最看不上我父
親的,就是他的忠厚老實。在我看來,忠厚老實,只是窩囊無用的另一種好聽的說法,
為人溫溫和和,毫無稜角,做人死死板板,成不了大事。然而,雖說我自己滿肚子的
鴻鵠之志,但我領導的班級早戀運動還是給校方強硬地鎮壓下去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後半葉,我家住在湘西北一所公社中學裡,母親是中學的教師,父
親則是公社五所小學的聯校長。那時候做這個聯校長,實在是一門苦差,父親是個實
在人,只要有一點事情,他就要親自去處理。我現在所能記得的,就是父親每日早出
晚歸,騎着他那輛永久牌載重自行車長年在各校奔波,一年之中也難得有幾天清閒。
進入八十年代以後,公社的這幾所小學為省重點中學縣一中以及全國各地的大學輸送
了不少優秀學生,我想,這與父親那幾年的辛勤工作,是分不開。由於我後來去了縣
劇團,湘弟就成為父親那幾年辛勤歷程的最全面的見證人。湘弟曾經說起,等有了錢,
要給我們住過的公社中學捐一幢教學樓,並要以父親的名字命名,還要在教學樓前立
一個塑像--父親推着自行車昂首卓立--並刻上文字,以紀念父親那幾年為公社的教育
事業做出的貢獻。
1980年,也就是我在縣劇團的最後一年,忠厚老實的父親被調到縣教育局做縣教育
系統落實政策的工作,母親依舊帶着弟弟住在鄉下公社中學。教育局分給了父親一
間住房,碰巧就在縣劇團街對面,我有空時便常常去父親那兒,也算是回家吧。有一
天清早,我去父親那裡有事,見房門開着,父親不在。在父親的床上,偎着一個渾身
上下髒兮兮的乞丐一樣的老頭--是那種讓我見了好幾天吃不下飯的髒。我正在愣神,
父親從食堂買了饅頭稀飯來給那老頭吃。老頭吃完後,父親把老頭打發走了,我才有
機會問那老頭是怎麼回事。父親說那老頭以前遭受了政治迫害,身世很可憐。昨天老
頭來教育局辦落實政策的事,弄得太晚了,老頭身上沒錢,在縣城又舉目無親,父親
只好讓他睡在自己房裡,父親自己去同事家借宿。那時我就想,這樣的事,只有父親
才做得出來,換了我,一定做不出來。
在教育局那幾年,是父親人生當中最輝煌的幾年。那幾年,父親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常常就是吃飯的時候也會有人來找。父親是個死板的人,只知道按政策辦事,我聽到
他說得很多的一句話是,“沒有這個政策。”然而,只要在政策範圍內的事,他一定
會排除各種壓力給人家辦好。常常有人帶了禮物來感謝父親,可父親從來不收,他說
自己沒有做過什麼,只是按政策辦事而已。父親病重的那幾年,無論是在常德,益陽,
還是在長沙住院,都常會有他經手過的案子的當事人來看望他,感謝他。
父親生病以後,一直悶在家裡,他工作了一輩子,業餘愛好很少,撲克牌不玩,麻將
不沾,只知道看書和看電視。父親於1992年10月20日去世,當時我在外地工作,只
來得及趕上父親的葬禮。
人至中年以後,我才驀地發現,我自己正在不可避免地越來越象父親了,也慢慢地成
了一個溫溫和和,死死板板的人,上班從不遲到早退,公司里的事情,也盡力盡責地
完成。平時呢,除了看書和看電視,好象也沒有別的愛好了。遺傳基因的強大力量,
連我自己也覺得驚訝。那麼等兒子大了,在他眼裡,他的父親是否也是個老實無用的
人呢?我實在不知道。
謹以此篇,紀念我的父親。
二00五年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