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因為少年時最愛的“梁祝” ,才買下了西崎崇子(Takako Nishizaki) 的這盤CD。除了“梁祝”,其中另有幾首中國民歌改編的協奏曲,當時毫不以為意,只當是商家慣用來搭配填補空白的伎倆罷了,誰知聽完後竟痴迷不能自拔,遂作此文記之。
(一) 梁祝
在家中做瑣事的時候讓“梁祝”在空寂的房中來回地放,忽然發現再聽時的心境和十幾年前全然不同:年紀小的時候會和着琴聲一遍遍地問“為什麼” ,隔了十幾年的辛苦路,任琴聲如何激揚,卻始終只會低嘆一聲“又怎樣?” 茫茫人海中,遇上了soul mate又怎樣?遇不上又怎樣?能終老又怎樣?不能終老又怎樣?“好”了又怎樣?“壞”了又怎樣?…… 經歷了無數次希望與失望,有情與無情,堅持與放棄,人究竟慢慢會明白過來,“又怎樣”是遠比“為什麼” 有意義得多的問題--如果自己最寶愛的東西註定 要一去不回頭,無論天意還是人願,追問“為什麼” 最多討得一個自欺欺人的謊言,倒不如乾乾脆脆問一句“又怎樣” 來得通情達理,也能達到比較實際的效果。曲終人散,收拾好器具,打掃完殘局,若還剩點殘花敗柳,便留下點做個想念,除了如此,還能怎樣。
兩小無猜同窗讀,十八相送樓台會,以死相拼身化蝶……痴情種種,到頭來就這樣罷。同樣的心意,過去無數人體會過,現在無數人仍在體會,將來無數人還將體會,這便是經典的定義。但是真的為了這樣的心意去死了的,是傻孩子。
(二) 大生產
對的,沒有搞錯,“軍民大生產” ,和“梁祝” 放在同一盤CD里,是不是有點好笑呢? 用纖細敏感的小提琴來演奏,是不是有點不倫不類呢?正因了這樣奇特的搭配,聽者閉上眼睛,看見的竟不是大生產,而是一個出身富裕的青年,滿心懷着青春的種種不如意--或是一段不遂心願的包辦婚姻,或是家人沉溺其中的牌九煙槍,或是父親新娶的姨太太……於是在暗夜裡匆匆包了幾本書,一支筆,毅然決然地投向一種“人人平等,自食其力” 的赤色新生活 。除了錦衣玉食中掙脫出來的人,誰又能在勞動中發現浪漫主義的激情呢?做一點點背景資料調查,你會發現“軍民大生產” 是當時延安一個叫塞克 的詩人寫的詞,冼星海看了大為感動,連夜譜成的曲。如果你認為這只是一首用來響應大生產運動,取悅毛澤東的應景之作,那麼你就大錯特錯了--任何阿諛奉承之作不可能流傳七十年;不可能在七十年後,還有異邦的人來詮釋它,演奏它;還有從未經歷過那段歷史的人為之感動。青春和革命的激情隔着時空,假着一個日本婦人的手,和一把意大利名琴在空氣中迴蕩,關於詩人塞克的生平,卻似乎再也找不到了,只有簡單的一句:非黨員,穿俄羅斯衣服,是當時延安的“瘋子” 之一。大概你會好奇問一句他是怎麼死的,可是在那個時代,人們也許已經習慣不再問一個人是怎麼死的,倒是沒死的人值得別人問一句“你怎麼還活着?” 想一想,那樣的青年中,有分光家產帶着農民打土豪以致全家被殺的,有被捲入政治旋渦在黨內肅反時被清洗掉的;有在解放前夕被國民黨處決的 ……即使沒有這些,等他們不再那麼年輕的時候,還有饑荒,還有反右,還有文革……赤色是希望和光明的顏色,同時也是鮮血的顏色;赤色洶湧的歌曲不是纖弱的小提琴能承載得起的,可是又正因為如此,才會讓人跟着那細小而執着的聲音,對那電光火石般青春衝動的單純,和對一種“不一樣的生活”真摯無邪的熱情,產生最溫柔、最絕望的感動。
(三) 蘭花花
小提琴上的“蘭花花” ,比起暗啞悲涼的鎖吶來柔順了許多,似乎也更適合我們這些現代聽眾嬌弱的耳朵,可是個人覺得這一曲並不是最完美的演繹。如果你沒有確實地聽過蘭花花的原詞,我把它抄錄在下面: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個英英采,
生下一個藍花花,實實的愛死人.
五穀子那個田苗子,數上高梁高,
一十三省的女兒,就數上藍花花好.
正月里那個說媒,二月里定,
三月里交大錢,四月里迎.
三班子那個吹來,兩班子打,
撇下我的情哥哥,抬進了周家.
藍花花那個下轎來,東張西又照,
找見周家的猴老子,好象一座墳.
你要死來你,早早地死,
前晌你死來,後晌我藍花花走.
手提上那個羊肉,懷揣上糕,
我拼上個性命,往哥哥你家跑.
我見到我的情哥哥呀,有說不完的話,
咱們倆死活喲,長在一搭”
西崎崇子也許能理解七十年前一個富家青年叛逆的衝動,可是卻難於進入蒼涼西北一個剛烈女孩的內心,畢竟這樣的生活離她更遙遠得多。直白得有些粗鄙的言語,活脫脫勾畫出一個愛潔要好的女子,愛情的形式也許千千萬萬,” 蘭花花“愛人恨人的方式可能是我們這些城市長大的聽眾最不適應的一種;愛情的本質卻如此接近,只要你曾經愛過,樂聲一起你就知道它是否存在,無論這聲音如何原始粗糙。我想說,這樣的故事不需要我們用虛偽的矯飾壞了它天生的純味,一把破鎖吶,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