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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茫茫去 (12)
送交者: poohtiger 2006年04月08日12:15:26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阿茹畢業後即和她的同學戀人,一個叫楊帆的武漢男孩結了婚。他們放棄了國家分配,雙雙南下深圳。阿茹的妹妹考入成都電工學院,一心只想出國。子華不再阻攔,眼睜睜看着她們一個個遠走高飛,心中更有說不出的淒涼之感。

阿茹和丈夫後來下過海南,去過新家坡,又輾轉到了加國。很多年裡,阿茹不曾細想過母親的感受。她在內心深處,對母親當年把她送到鄉下一住七年,是頗有微詞的。她曾堅決地對自己說,將來有了孩子一定要自己帶,不管多苦多累。她堅信能自己生就能自己養,不能養又為什麼要生?然而後來的經歷卻讓她明白,那時年少輕狂的想法是多麼幼稚,多麼可笑。

阿茹發覺自己懷孕的時候正在加國念書,丈夫剛在美加邊境的美國一側找到了工作。楊帆的工司離阿茹的住處原本不近,加上過境邊檢,每次單程就要七八個小時,所以一周只能團聚一次。當時正值經濟蕭條,工作機會何等難得,楊帆自然不願放棄。而阿茹為了學位和正在申請的公民身份亦在加國留守。阿茹思前想後,覺得無法分身照顧孩子,便咬咬牙決定把孩子打掉。到了醫生的診室,見多識廣的醫生並沒有勸說,只建議:“讓我們先來聽一聽吧。”便把聽診器放在阿茹的腹部來來回回地移動,一陣悉索的噪音過後,聽診器里傳來低微的然而節律明顯的輕響:砰,砰,砰,砰。。。阿茹早已紅了眼圈,心情激盪。醫生問她還要打胎嗎?阿茹使勁搖了搖頭,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女兒瑤瑤在加國出生。楊帆為了能在周五趕來,周一到周四每天工作十數個小時。阿茹平時雖有朋友幫忙,仍須白天黑夜地照顧孩子,不得休息,月子裡便來來回回地開車,送女兒檢查身體,稍後,就抱着孩子到學校查資料,改作業,甚至和教授會面,感到苦不堪言。她給國內的母親打電話,子華便勸她把孩子送回國去。阿茹也多次動了這個念頭,她感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然而終是捨不得女兒,沒有成行。

兩年之後,阿茹和丈夫終於在美國安頓下來。阿茹看着一天天長大的女兒,一面為自己驕傲,一面有時也惶惑不安。她記得自己因壓力太大而煩悶的時候,曾經對着無辜的女兒大聲吼叫,也記得她因無法請假,把生病還沒好透的女兒匆匆餵了點退燒藥就塞回幼兒園去。她便懷疑自己當年是否真應該把女兒送回家去。

阿茹後來每遇到朋友面臨相同的選擇,雖然總建議他們把孩子留在身邊,然而無論如何,都非常理解他們最後的決定。經歷過艱難困苦的母親是成熟,寬容而豁達的。這個世界上有人堅強,有人不那麼堅強;有人能幹,有人不那麼能幹;有人幸運,有人不那麼幸運。然而相信每一個父母,不論他們做出何種選擇,都是出於愛的前提。如果因為自己恰巧屬於前者而作出一種選擇,便認為這是唯一合理正確的選擇,實在只是幼稚和沒有學會寬容罷了。

六月的一天,牙牙學語的瑤瑤偎依在阿茹懷中,她手指天花板上的吊燈一遍遍的念叨:“燈,燈”,並努力把身體向前移動,示意阿茹走到牆邊。瑤瑤不厭其煩地把牆上的開關撥上撥下,自言自語:“開燈,關燈,開燈。。。”

阿茹忽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當年她被母親從鄉下接回,途中到外婆家中小住。七歲的阿茹從前只見過油燈,卻不知電燈為何物,便好奇地問母親這麼亮的燈用的是什麼油?母親笑着向她解釋,然後也是教她這樣一次次拉動燈繩,嘴裡一遍遍應合着:“開燈,關燈,開燈。。。”

不知不覺中,兩滴清淚滾落了下來。

阿茹出國之後,一直忙於讀書,生孩子,工作,搬遷,忙得不亦樂乎,固然不曾回家看過父母,連打電話,也都壓縮到了例行的幾句。父母在電話那頭向她講述的事情,在她看來離自己的生活那麼遙遠,遠到仿佛隔世。而此時,她卻感到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一下子不存在了,她又變成了孩提時的自己。她放下瑤瑤,立刻就給父母打了電話。

父親高翔接的電話,阿茹問起母親,卻意外地得知,母親因為外婆病重,特地趕到江城照顧她去了,已走了一個星期,臨走和父親商量決定暫不告訴阿茹。阿茹惦記外婆,便忽然湧起一陣難以遏制的衝動,非常想回國一趟,去看看母親,看看外婆,看看童年時玩耍過的院子。她跟丈夫略一商量,安排了女兒,就迅速定下了單人的往返機票。

蘭葳生病住院已久,此時需要手術治療。醫生說手術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加上蘭葳年事已高,自然有很大危險,需請家屬定奪。子華在同意手術的意見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她感到握筆的那隻手在微微顫抖。

謹言比蘭葳年長六歲,也已非常衰老虛弱。他被子女們用輪椅推到手術室門口,與蘭葳作別。謹言和蘭葳一同經歷了戰亂,經歷了養兒育女的艱辛,經歷了喪子之痛,經歷了文革的動亂歲月,彼此攙扶着走過七十年的坎坷人生。他們均不知蘭葳此去是否即成永別。兩個老人坐在輪椅之中,各各執手相望,思緒萬千。蘭葳感慨地說:“謹言啊謹言,我蘭葳此生何幸,得而有你,夫復何憾!”子女們站了一地,此刻卻安靜得連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

蘭葳的手術很成功,她憑求生的意志和年輕時練就的健壯體格終於度過了難關。然而終歸是年近九十的高齡,她的精神大不如前,神智也不似過去清醒,時睡時醒,仍然住在醫院。子華日夜照顧着她。

這天,蘭葳從昏睡中醒來,先聞到一陣濃濃的花香。睜開眼,看到家裡那盆自己喜愛的白蘭,羞怯怯地綻開了幾朵白花。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房中走來走去地忙碌。她是誰?她不是華兒嗎?可是華兒怎麼這麼老了呢?蘭葳脫口而出:“華兒,你也該調回家來了吧? 你江阿姨都說了,我們市教育系統的工作隨便你挑,怎麼你就是不回來呢?” 江阿姨是蘭葳以前的同學。子華只道弟妹曾熱心幫助自己調動,卻不知道母親亦花了許多心血。她正想說:“媽媽老糊塗了,我已經退休好幾年了,還用什麼調動?”又聽母親喃喃地道:“每次你回家,我就問阿茹,我說,茹兒啊,你們這次回去了,什麼時候再來啊?阿茹說,過三四年再來吧,我就說,還要三四年,這麼長時間啊?”子華感到眼睛有些酸澀,老太太繼續說道:“每次你們走了,我都要難過好幾天。一難過就和老頭子吵架。老頭子一生氣就跑到院子裡去擺弄花草,我就在屋裡寫書,寫,寫,寫,只有這樣我才會忘記了難過。”子華再也控制不住,伏在母親身上大哭起來。記憶中她似乎從沒有聽過母親如此真情的表白。

蘭葳完全清醒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固然已是風燭殘年,而當年如花似玉的女兒,如今也已是六旬老嫗。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着子華斑白的短髮。母女倆就這樣長久地依偎着,仿佛嬰兒依偎着年輕的媽媽,直到進來查房的護士把她們打斷。

蘭葳終於病癒出院,而子華卻因為勞累過後驟然放鬆病倒了。她聽說阿茹要來,便不顧弟妹的阻攔一定要到火車站接她。

阿茹出得站台,一眼就看見母親頂着一頭白髮站在烈日底下,她丟開行李越過眾人奔跑過去,一下把母親擁在懷中。母親憔悴蒼老了許多,阿茹想,我親愛的媽媽,這個曾經聞名江城的美人,我還記得她當年美麗的眼睛和一對漂亮的長辮子。她和父親的黑白結婚照掛在照相館的門口,讓多少行人睜大了眼睛。然而,她如今已絲毫不見了當年的風韻。她布滿皺紋的眼角和略略乾枯下垂的嘴唇多麼像當年的外婆啊。阿茹驀然心驚地想到,這,也就是將來自己的模樣。

血緣是多麼奇特,多麼可怕的東西,不論你承認它或是不承認它,你都無法將它割斷。我們的上輩,不論你熱愛他們或是憎惡他們,我們的身上始終流淌着他們的血液,我們永遠也無法避免他們留給我們的印記,正如我們無法避免自身的宿命。

生命如同茫茫江水,倏忽而來,倏忽而去,不作片刻停留。然而這江水浩浩湯湯,不絕如縷,連綿不斷,亙古不息,一如生命的延續。。。

阿茹和母親坐上出租,阿茹一路驚嘆於江城的變化。長江路加寬了許多,馬路兩旁曾經遮天蔽日的法國梧桐早已蕩然無存。母親向她說起,外婆家的宅院,幾年前因為政府要開發那一片地方,已被低價徵購。如今外公外婆住在學院分配的房子裡。儘管如此,當出租車駛近當年宅院的所在,阿茹仍然止不住心跳加速,不斷地向窗外張望。

“那座青磚大瓦的宅院,母親曾經在那裡長大的地方,曾給我無數童年快樂的回憶的地方,那瓦松,青石的小路,長長的井繩,滿園的果樹,那竹床和一陣陣微風送來的花香,那又脆又甜隨水溝流走的棗兒。。。連同發生在宅院中的半個多世紀悲歡離合的故事,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從此歸於塵土。”

在長江路275號的舊址上,阿茹看到新建的銀行大樓聳然而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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