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新歡 (1) |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2月04日21:04:45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
BY 洛兵 對習紅梅來說,這一天,是從傍晚開始的。 最後一抹陽光在會展中心四十八層頂樓一閃,一頭栽進地平線,四周的黑暗就柔柔地攏過來,罩住密密麻麻的樓群,以及樓縫中的小塊天空。刷,一聲輕響,北幹道幾千盞路燈突然綻開奪目的金色,旋即輻射開去,遠遠近近的大體育場,萬人體育館,中心廣場,內環外環,南幹道,酒店,商場,公園,別墅,就一片片地晶瑩起來。此刻要在幹道上,就會感 會展中心過來,是五星級香格里拉酒店,四星級麗晶酒店,龍虎大酒樓,東南燒鵝仔,城市圖書館,電視大廈和美景影樓。各種飛碟燈,草坪燈,雕塑燈千姿百態地張揚着。香格里拉支着十來盞高壓鈉燈,雪亮地打上去,襯出一顆碩大無比的金鑽。麗晶卻是紫色光,齊刷刷從頂樓淌下。大酒樓和燒鵝仔門口懸掛着無數小燈綴成的巨網,一黃一紅,像兩座璀璨的宮殿。電視大廈足有三十層,通體金綠的落地玻璃間鑲嵌着一扇巨大的屏幕,整日整夜播放名人專訪。已經深秋了,間或有幾片落葉飄來,掠過那些搔首弄姿的頭像,一閃即沒。 要換個時候,習紅梅比誰都喜歡這些景色。 美景影樓旁邊有片空地,比廣場小,比街道寬,總有很多人來回逡巡,擺攤。幾年前要建一個音樂噴泉,到現在還沒有開工。空地背後,順着一溜低矮平房往裡,是狹窄,骯髒,粗陋,貧窮的巢穴。外地人盤踞在這裡,賣花賣報賣羊肉串,賣盜版光盤假證件假發票,也賣自己的身體。他們和本地人最大的區別,就是表情永遠嚴峻,充滿着疑問。上次電視台採訪他們中的一個,聽說是個落魄詩人,在影樓前擺了個水果攤。那人面對鏡頭哆嗦了半天,定下神,說: “城市永遠不配跟我們鬥氣,只能跟我們鬥嘴。” 主持人愣了一下,正要圓場,他又說: “我們是一團稀粥,被扔到城市的下水道里。那是你們的腸胃!你明白嗎?你們正在腐爛,腐朽……” 他沒能說完,導播眼疾手快,把鏡頭切開了。 下班的人潮漸退,空地上,這些人就鑽出來了,羊肉串支起來,油煙紅炭揚得滿天都是火星。幾個頭髮黃白的女子晃來晃去,嘴唇塗得血紅,笑起來聲音很響。幾輛進口跑車一溜煙駛到大廈門口,嘎地停下。幾個墨鏡裹在風衣里,噔噔噔衝進去。即使到了深夜,裡面的攝影棚錄音棚也在連軸轉。司機從車裡探出身子,朝一對女中學生吹了聲口哨。 一個身段玲瓏,小巧苗條的女子踱到影樓前,停下來,出神地望着最大那幅照片。 銀灰淡紫的柔光下,溫潤的錦緞中,一位絕代佳人渾身雪白,雲鬢高聳,親切地微笑着。旁邊兩個小巧的音箱,正輕柔地播放着爵士鋼琴曲。 ——你眼中的千言萬語,讓我的心醒了又醉,醉了又醒。 這句話被刻上一面金牌,擺放在櫥窗里。一個海外歸來的老作家,第一眼看見她,就發出了這樣的慨嘆。 黑衣女子湊近些,貪婪地撫着玻璃。突然有人叫她。一個滿身亮片的肥胖女子跑過來,說了些什麼,拉了她好幾次,她才依依不捨地走開。 照片上,就是本市公認的第一大美人,連續三年的城市形象代表,電視台當家花旦,紅梅小姐。 她萬萬想不到會落到如此境地。滿臉菜色,皮膚灰濛濛皺巴巴的,頭髮幾天沒洗,結成一綹綹披掛下來。身上更寒磣,松松垮垮的灰藍粗布西裝,黑燈籠褲,一雙大得像船的棉鞋。這還是萬眾矚目的紅梅小姐嗎?明明是個賣盜版光盤的外地農婦。 但是今天,一切都不同了。她的丈夫,外貿公司老總楊闖,一個小時前鑽進影樓,到現在還沒出來。她要親手抓住他們,要看看那小騷貨究竟是何路神仙,膽敢成為楊闖的第七任情婦。 習紅梅東看看西看看,努力進入新角色。旁邊是幾個賣花姑娘和賣假證件小伙,穿得比她還光鮮,但一眼就能看出是鄉下人,而且都有外遇。姑娘對誰都笑眯眯,別人不買花,她也一副討好樣子,好像在說:我很好上,來試試?小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對男人不耐煩,對女人卻很耐心,人家要走還追着不放,好像在說:我身體棒極了,比你老公強得多,不信就來一次。 他們肯定這麼想,習紅梅堅信。上天搶走了她的老公,就要給她某些特殊能力作為補償。 三年前她跟楊闖結婚,就在這家影樓,當時萬人空巷,盛況非凡。人群散盡後,合影沒擺出來,她的單人照卻一直掛着,成為都市的美景,居民的談資。但是現在,她越來越向她的打扮靠攏了。 這都拜楊闖所賜。跟蹤已經兩個星期,從蛛絲馬跡到層層推理,馬上就要見到成果。習紅梅豁出去了。過去她在乎名聲,最怕別人在背後指指戳戳。現在不同了。她的生活已經被徹底破壞,只要那個騷貨現形,她就要鬧個天翻地覆,魚死網破。 習紅梅捏緊兩個拳頭,中指深深地扎進手心,她一激動就要這樣。她跑了六七個美容廳,又找了台里的顧問,才學會化這種怪妝。別人問她是不是要改頭換面進軍影視圈,她說是興趣來了,什麼都想試試。結婚後她從沒出過軌,電視台無數人打她主意,有的還在拍攝間隙摳摳摸摸,但都被她扼殺在身體表層。最厲害那次,那個著名男主持在播音間親她耳朵,親了一兩分鐘,她很恍惚了,卻還是把他伸進裙子裡的手拼命扯了出來。 所有人都認為楊闖和習紅梅郎才女貌,幸福快樂,最具諷刺意味的是,還常常把他們評為全市模範家庭。楊闖向來一本正經,氣宇軒昂,每天一大早出門,很晚回來,隔三差五也跟習紅梅上上床。但這是過去時,他們已經快一年沒有正常的性生活了。習紅梅有時想要,纏着楊闖,楊闖就懶洋洋爬上來,賞賜般地動幾下,她剛覺得舒服,楊闖就發射,收工,把她冷冷地丟在那裡。她抗議過很多次,楊闖開頭還回她幾句嘴,後來就不鬧了,她一嚷嚷,楊闖就說公司有事,摔門就走。楊闖前後弄大了好幾個女孩的肚子。但他會處理,那些女孩乖乖做了人流,外調的外調,出國的出國,沒一個粘得住他。習紅梅有段時間老是說: “楊闖,希望你能維護這個家。” 後來變成: “楊闖,這個家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楊闖前三個外遇都是他公司的職員,習紅梅去鬧,她們就滾蛋了。然後是個幼兒園阿姨,被習紅梅當着小朋友在臉上挖了好幾道;接着是諮詢公司的總經理秘書,被她在電影院包廂抓住,從頭到腳灑了好幾罐可樂;後來是個英語博士,楊闖跟老外談判,她來翻譯,被老外和楊闖一起看上,當然,最後落入了楊闖之手。習紅梅是在她和楊闖的母校抓住他們的,他們裝扮得像一對大學生,在林蔭大道上手拉手甜蜜地散步。 習紅梅重重地哼了一聲,把手心掐得更痛。她總用這個動作來緩解傷害,心頭卻像勒了根繩子,狠狠地絞來絞去。那個情景太刺激她了。她和楊闖當年是全校聞名的一對才子佳人。楊闖把對她那一套複製到別的女人身上,他們的婚姻,就已經死了。 突然飛來一陣響亮的笑聲。 習紅梅一驚,抬眼望去,原來是那個白生生的賣花女被一個滿抱鮮花的中年男人逗得前仰後合笑起來。那男人很高,相貌威嚴,一身黑呢大衣,捧着一大把玫瑰、滿天星和矢車菊。這麼晚了,她還賣,他還買,這不是曖昧是什麼。他馬上會帶她回家,幹得昏天黑地。習紅梅一陣眩暈。她的超能力越強,眩暈就越猛烈。 最近她經常眩暈。她住的滙豐小區,亂搞的人太多了。一樓兩個小初中生,花骨朵似的,天天拉着手上學放學,不是姦情是什麼;那兩個散步老人,明明不是一家的,卻出雙入對,經常來點攙扶的小動作,不是姦情是什麼;她的保姆,明明在農村有丈夫,卻跟小區門衛看電影逛公園,回來還炫耀,讓她一怒之下掃地出門,不是姦情是什麼;這麼丑的女人,身材惡劣,屁股胸脯大得變形,楊闖還一天到晚跟人笑眯眯,人家姓姚,楊闖就一口一個“小妖”“小妖”,聽得她頭皮發炸,直想殺人,這不是姦情又是什麼? 英語博士後來外調了。習紅梅拿一把剪刀去找楊闖,說要不就剪他的陽具,要不就剪自己的脖子。楊闖怕事情鬧大不好收場,就忍痛趕走了博士。但這於事無補。情人走了,楊闖也不悲傷,也不跟習紅梅算賬,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好幾天,好幾個星期過去,習紅梅明白,楊闖肯定有第七個女人。肯定。 楊闖早上九點離家,習紅梅就打個出租跟在他的奧迪後面,看他是不是老老實實開到外貿大樓。一個星期過去了,她沒抓到把柄,工作卻突然忙起來。馬上要舉行一次規模宏偉,投資巨大的國際電視節,伴隨一系列的明星演出,還有一屆眾多專家參與的電視大獎賽。這種事情她從來都是大拿,台里也給予了最大的支持,讓她擔任總體策劃,統籌,安排所有的採訪和接待。習紅梅雖然精通業務,但事情太多,也有些進退兩難。就在她想放一馬的時候,楊闖偏偏給臉不要臉,連續好幾天不回家,連招呼都不打。這不是有鬼是什麼。習紅梅怒火衝天,草草安排一下,就全天盯梢。她每天變換着醜陋的形象,在外貿大樓門口攏着袖子轉來轉去。幸好那門口總有些香煙販子,賣羊肉串假證件的,她一來二去的點個頭,就跟他們混跡在一起了。在這個城市,做下等人顯然比上等人容易得多。 這天下午,奧迪鬼頭鬼腦拐出大樓,習紅梅一個箭步攔住一輛出租,叫司機跟着。司機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衝上來,以為是瘋子,剛要趕下去,習紅梅已經甩過去一張百元大鈔。 繞來繞去,跟到了影樓。楊闖左右張望半天,才小心翼翼溜進去。這不是有問題是什麼。世風日下,大學生都在郊區包別墅開妓院,美景影樓也幹這種營生?說不定楊闖找的騷貨就是裡面的接待小姐,攝影師,化妝師。 習紅梅鼻翼歙動,像一隻興奮的獵狗。她知道這個動作已經帶上了小市民的神采,誰也不可能把她跟光彩照人的明星聯想到一起。她整了整粗布西服,這是她讓小妖從一個夜市淘來的,小妖很納悶,問她為什麼放着滿柜子高檔時裝,偏偏喜歡這個。小騷貨,她暗罵,你永遠不知道老娘要幹什麼。她心中充滿了戰鬥激情,她要衝上去,把那個妖精活活撕成碎片。 還真來了。 那個化妝師出現得太突兀,習紅梅幾乎沒反應過來。她掐夠了手心,攏着袖子正在瑟索,突然金光一閃,化妝師從大照片上飄下來了。習紅梅本能地一閃,還是沒避開。化妝師一身雪白的高檔婚紗,一頭扎向她。習紅梅叫了一聲,感到有把刀子狠狠扎進了心臟。這麼痛,這麼暈,不是死了是什麼。楊闖,我死了也要變成厲鬼來找你,習紅梅閉上眼,無聲地 不能這麼玩。習紅梅深深呼吸,慢慢睜眼。她必須面對現實。要是瘋了,楊闖更會沒心沒肺地享樂下去。他這個歲數太可怕,至少還可以玩二十年女人。她只要一天不瘋,就要堅決阻止。化妝師真出來了,是從裡面屁滾尿流逃出來的。她緊追其後,緊握一把滴血的大剪刀。楊闖已經完了,下面那一團已經被徹底剪掉,血淋淋扔在地上,像一堆骯髒的雞屁股。化妝師臉上破了兩道大口子,滿身血污,塵土,裹着一塊破布,掉出半個耷拉着的乳房。她要抓住這騷貨,剪掉她的乳頭,再剪開她的鼻子,嘴唇,讓她徹底破相。小職員。小秘書。博士翻譯。幼兒園阿姨,很好,現在是化妝師。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倒要看看楊闖能不能把所有行業都玩個遍。 習紅梅吃吃地笑起來。 真有一個女人出來,長得跟想象的化妝師一模一樣。習紅梅眼睛都紅了,一縱身,撲了上去。 那女人看見一個農婦直衝過來,嚇得一閃,躲到一個男人身後。 男人兇狠地一推,“滾一邊去!” 習紅梅一個趔趄,竄出去好幾步,回頭,才發現這是一對夫妻,剛剛從影樓出來。也可能不是夫妻,是姦夫淫婦,現在來不及運用特異功能判斷。楊闖呢?跟他通姦的化妝師呢?習紅梅有點慌亂。楊闖玩了金蟬脫殼,她真要進去,肯定一無所獲,還要被當作乞丐,瘋子。 “滾蛋!臭要飯的。” 男人聲音不大,卻很兇狠。習紅梅昂起頭,剛想分辯,他一個手指頭猛戳過來,差點戳到習紅梅眼睛:“聽沒聽見,一邊兒呆着去!” “算了,跟這種土包子廢什麼話。”化妝師厭惡地白了習紅梅一眼,拉起男人就走。 習紅梅腦袋嗡嗡作響,她聽見自己在拼命嚷嚷:你算什麼東西,敢這麼對我說話?!她扶着櫥窗,搖搖欲墜。櫥窗里是漂亮高貴,年輕幸福的習紅梅,外面是一個窮途末路的老婦人,土包子。 “你們,給我道歉,”習紅梅有氣無力地說。 男人一怔,“去你大爺,你以為你是誰?”他輕蔑地笑起來。 “傻老娘們缺心眼兒吧?”化妝師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習紅梅慌忙一閃,腳下不利落,撲通摔在地上。那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等着,”習紅梅艱難地爬起來。 “怎麼,”男人冷笑,“想找人來幫你?找你老公?就這德行也能找到男人?” “打人是不是?”化妝師衝過來,抓住習紅梅拉拉扯扯,“你倒是打呀,老東西!” 習紅梅掙扎着,快要崩潰了。她木然望向四周,好幾個人在往這邊看,但沒一個來阻止。她望着櫥窗,她在另一個世界嘲笑着自己。她趕緊轉頭,望着電視大廈那塊大屏幕。上面居然也是她,正摟着兩個可愛的小孩,親切地微笑着。她的眼睛真的會說話,她卻如此悽慘,居然被如此下作的小市民羞辱。 羞辱就羞辱吧,不要壞了大事。 “行了,我怕你們了,”習紅梅不服氣地說,“就這麼着吧,我還有事呢。” “有事?”那個男人湊近,嘴裡一股酒氣,“說說看,有什麼事,爺爺幫你擺平。” 化妝師也湊上來,“臭潑婦,”她順手揪住習紅梅一頭假髮,“姑奶奶今天心情好,陪你消遣消遣。” 習紅梅大驚,死死抓住頭髮。她不能露餡。她得保住偽裝。他們要罵就罵,要打就打,她不吭聲,這兩個酒鬼總不能打死她吧。 突然,習紅梅眼睛一亮。 楊闖。 的確是楊闖。高大挺拔,一身深灰西服的楊闖出現在影樓門口,兩道濃眉下眼睛很黑,很亮,看上去像個英雄。燈火通明,半空中習紅梅在莊重地微笑,櫥窗中習紅梅在甜蜜地沉醉,把男人健壯的體格襯托得更帥,更酷。 兩個酒鬼居然停下手,望着他。男的哼了一聲,扭回頭,女的死死盯着,眼裡有些微小的曖昧閃爍着。 “楊闖……”習紅梅哽咽着。他怎麼不上來救她呢?他們打架歸打架,畢竟是夫妻啊。楊闖要知道這個被人欺負的農婦就是她,會不會來救?應該會吧?他那樣魁梧雄健,要上來,還不把化妝師和她的姘頭打得滿地亂滾? 楊闖整了整領帶,昂首挺胸朝四周看看,回身,一頭酒紅色長髮一閃,一個妖艷秀美,苗條高挑的女孩子蹦出來,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兩個說笑着,往停車場走去。 習紅梅一聲怪叫,踢了化妝師一腳,就往那邊沖。 “啊!”她眼前一黑,聽見自己慘叫,原來男人一巴掌甩在她臉上,她滿天星斗,不知身在何處。“抽死丫的!”化妝師歇斯底里叫着,習紅梅屁股一痛,感覺被狠狠揪了一把,沒等喊出來,腰上一麻,重重挨了一腳,踢得她噗通倒地,翻了兩滾。 “老逼還敢打人!”男人跺了跺腳,“肉還挺肥實,哈哈。” 習紅梅爬起來,順着圍牆,沒命地往黑暗中跑。時不時掠過幾絲昏暗的黃燈,那是平房和棚戶人家點的。現在她跟他們是一夥,她本能地往這邊逃,想必那兩個混蛋不會掉價追進來。跑了一兩分鐘,她發現後面沒人了。她停下,靠着牆,大口喘氣。 幾個不三不四的身影慢慢圍過來。“多少錢啊老鄉,”有人低聲說。 習紅梅嚇壞了,又衝着燈火通明的地方跑。窩棚過了是平房,平房過了,又回到了圍牆。外面是喧囂的大街了。習紅梅停在明暗交界處,伸個腦袋出去。影樓門口空蕩蕩的,那一對混蛋發夠了酒瘋,嚇跑了農婦,心滿意足地撤了。 習紅梅鬆了口氣,衝到亮處。果不其然,她要抓的那一對狗男女已經不見蹤影了。 習紅梅身上很熱,臉上很涼。她摸了一下,在流淚。她狠狠捏住手心,恨不得戳出兩個窟窿。周圍的人都散開,去忙各自的事情了。這麼晚了,還有這麼多賣東西的,顯出一種詭異的鬧熱。楊闖這麼一溜,她今天就泡湯了。她要到哪裡追殺他們呢?她已經筋疲力盡了。 “楊闖,你真行啊。” 習紅梅喃喃自語,這次的聲音很乾澀,就像被冬天的風沙吹過的碎石路面。 習紅梅哆嗦一下,緊緊摟住自己的肩膀。 那幾個姑娘小伙又回來了。滿大街的人,他們如魚得水,跟旁邊這個失意的女人相比,顯然要自在得多。姑娘繼續勾引買花的,小伙子繼續追逐那些時髦的女人。那邊的大廈依然金綠着,大屏幕換了一群嬌嗲嗲的青蘋果小女孩,屁股還沒長全呢,就開始在半空中風情萬種。 剛才幾個黑影又鬼鬼祟祟跟過來。 一隻髒手搭在她肩上,習紅梅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滾蛋,聽沒聽見,滾蛋!”她突然用正統的本地口音說。 那隻手打了個哆嗦,縮回去了。但那些黑影還不肯離開,還在一旁逡巡,就像一群等吃腐屍的鬣狗。 老逼。肉還挺肥實。 他們居然這麼說她。 習紅梅猛地挺直胸膛,一把扯下頭髮。 旁邊幾個人嚇了一大跳。扯下來才看清楚,這是頭骯髒蓬亂的假髮,真發披散下來,黑亮亮的。沒等他們看清臉,習紅梅一甩雙臂,呼啦一下把破西服褪下來,扔掉。她的黑色緊身牛仔褲十分新潮,深綠色毛衣他們連樣式都沒見過。他們覺得她有點面熟,還沒反應過來,她猛地蹬腳,一雙髒兮兮的套鞋脫落了,露出裡面雪白的運動鞋。 “呀!這不是紅梅小姐麼,”一個披了件看不出顏色棉襖的老頭望望櫥窗,又望望她本人,喃喃地說。 習紅梅瞥他一眼,又示威般地盯着那幫鄉下人。他們張口結舌,再也不敢靠近她。 習紅梅冷笑一聲,轉身衝進影樓。 外面的燈光在漸漸變暗,屋內卻依然明亮。習紅梅猛然看到好幾個自己風風火火衝進來。原來兩側是鑲在典雅木框裡的大鏡子,互相反射着,映出無數個昂首挺胸的紅梅小姐。鏡子兩邊是許多名人照片題詞,旁邊是圖文並茂的攝影師化妝師介紹,兩道弧線美妙的花邊鐵藝樓梯平地盤起,彎彎地繞上房頂。 習紅梅衝過去,仔細辨認一番,然後直衝前台。 “頭兒呢?”習紅梅盛氣凌人地說。 前台小姐一愣,跑出來摟着她,“紅梅姐姐,您怎麼來了?老總這兩天一直念叨要把那張片子翻新呢。” “叫他出來。” “您是不是剛上完節目啊?先洗把臉?”另一個小姐端來一盆熱水,“老總馬上就來。您大駕光臨,真讓我們蓬蓽生輝呀。” “還挺會說話,”習紅梅大大咧咧,“這小丫頭。” 習紅梅用熱水擦去一層油彩,一張臉漸漸亮起來。 “紅梅!您怎麼來了?”一個小個子中年男人,頭髮鋥亮,由兩個旗袍開叉到腰的高個子小姐陪着,從側門裡出來。 “陳老闆,”習紅梅皮笑肉不笑地瞟了他一眼,“好久不見呀。” “真是稀客!我剛要出門,只差一步,”陳老闆走上前,殷勤地攬了攬習紅梅的腰,“我真有福氣。” “進去談。”習紅梅扭扭身子,推擋兩下,又環顧一周,確定自己已經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才愜意地輕踏樓梯,朝二層走去。 “老陳啊,”習紅梅斜倚在淺棕色雕花牛皮沙發上,一邊撅起左手,就着柔和的燈光審視指甲,一邊漫不經心說,“我那四十萬呢?” “什麼?”老陳一驚,在對面沙發上繃直了身子,“紅梅,我……怎麼聽不懂呀?” 別裝你媽大頭蒜了。習紅梅暗罵。照片已經擺了三年。當時給了一萬,但這兩年她大紅大紫,身價至少二十萬。她跟老陳說過,要追加,否則不許影樓擺出來。老陳當時很爽快,卻一直拖到現在。 “咱可是好朋友,”老陳低三下四,“要不是手頭緊……” “好,”習紅梅很乾脆,“寬限你幾天。” “紅梅真夠哥們,”老陳鬆了口氣,“喝點什麼?金牌馬爹利?對了,剛到了幾瓶波爾多九六年干紅……” “楊闖呢?”習紅梅淡淡地說。 “啊?”老陳一哆嗦。 “剛才還和一個小姑娘在這兒呢,”習紅梅笑眯眯,“這麼一會兒功夫,到哪兒去了呢?” 老陳額頭上沁出大顆大顆汗珠,可憐巴巴望着習紅梅。 習紅梅慵懶地打了個呵欠,“你真夠朋友,老陳,這生意……是不想做了吧?” 老陳一軟,幾乎癱在沙發上,“紅梅,姑奶奶,就放我這一次吧。” 習紅梅長長地呼了口氣。“來幾回啦?” “兩回,不,三回,”老陳低着頭,小聲說。 “那丫頭誰啊?” 老陳悄悄望了她一眼,“不認識,可能是……楊闖的生意夥伴吧。” “哦,”習紅梅抬腳下地,整整毛衣,“告辭了,老陳。” “姑奶奶,姑奶奶,”老陳爬過來,死死抵住門,“我說,我什麼都說,我豁出去了,可是姑奶奶您……” “我什麼?” “您得給我保密呀,楊闖上頭有人,也不是吃素的,”老陳抖抖索索把習紅梅拉到沙發上重新坐下,“我們一直都是靠您這張金面吃飯的,這次一定高抬貴手……” “知道就好,”習紅梅不屑地笑笑,“說吧。” “那孩子叫煙煙……” “煙煙?哪個煙?“淹死的淹?醃肉的醃?閹割的閹?真會起名兒。” “大概是……”老陳討好地說,“煙熏火燎的煙吧?” “就這些?”習紅梅沒好氣地打斷他,“別的呢?” “您都想知道什麼?” “廢話,”習紅梅冷冷說,“你說呢?” 老陳哆嗦了幾下,“這丫頭剛演了一個電視劇,叫什麼《愛情的下落》,正在……”老陳偷偷看着習紅梅的臉色,“走紅……” “看我幹什麼?說呀。” “唉,我勸過楊闖好幾回了,”老陳一臉苦惱,顯得很誠懇,“可是他,唉。頭四五次我都在外邊,他打着我旗號,把樓下的騙了,放進來了。我是今天才知道啊,正琢磨着怎麼告訴您呢……” “您真是好人,”習紅梅皮笑肉不笑,“這麼關心我。” “那是,”老陳撇撇嘴,“咱什麼交情啊。” “老陳啊,還有一件事,”習紅梅從鼻子深處哼了一聲,“剛才在這樓下,我被你的人打了。” “什麼!”老陳跳起來,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有人敢動您?這不找死麼?” “是你這兒一個化妝師,叫苗什麼的,跟她老公,”習紅梅冷靜地說,“我這臉可丟大了,沒法兒混了。” “這這……不可能啊,”老陳嘟囔着,“這丫頭很老實啊。” “我騙你,對吧?”習紅梅抿嘴笑笑,“她跟她老公,抽我耳光,還罵我是——”她頓了頓,放大了音量——“老逼。” “我????”老陳一個箭步蹦到電話旁,抓起來噗噗噗按了幾個號,“小王是不是?馬上給苗卿打電話,叫丫滾蛋,明天不許來了!” “您可真乾脆。這一耳光,一聲老逼,白挨了是吧?”習紅梅膩膩地說,“明天他們不來,我派出所的哥們就抓不到人了是吧?” “啊?”老陳回過神,“這樣好不好?今天估計逮不着丫了,明天我找一幫人狠狠弄,拍了照片來給您過目……” “這是幹什麼?血里糊啦的多嚇人啊,還不如叫我們台采新聞的去報一報,流氓毆鬥麼,收視率還成的。” “對對,”老陳連連點頭,“還有,我保證,以後再不讓楊闖進來了。” “是麼?”習紅梅飛了他一眼。 “我還保證,今天的事誰也不知道,”老陳慢慢走到習紅梅旁邊,“紅梅呀,您看看,這次電視節……” “電視節?”習紅梅揚起眉毛,“關你什麼事兒?” “不關,不關,”老陳察言觀色,“能不能讓我們……獨家贊助攝影……” “喲,還討價還價呢……那可就得看你表現了。” 習紅梅全身放鬆,躺在沙發上。她知道自己膚色白嫩,嘴唇紅潤,渾身線條凹凸必露。她也知道老陳心裡想什麼。這樣的女人,居然給了楊闖,真是暴殄天物。老陳當然不敢碰她,她想報復,也不找這種上不了台面的東西。還沒到那一步呢。習紅梅臉上火辣辣,身上到處在痛,卻很興奮。等着瞧吧,幕布才剛剛拉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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