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音樂江山: 傷逝---- 悼高楓 |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2月07日09:37:21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
BY 洛兵 二零零二年九月十六日清晨,我在做一個怪夢。這個動盪的世界總讓我不安,但又急切地想知道它下一步的安排。頭天,孫繼海神勇無比,被評為登陸英超以來第一次全場最佳。中國女排兩場球打得太假,被裁判和觀眾活活擠兌成世錦賽第四。中秋就要來了,南京卻有人下毒,死了很多無辜的中小學生和民工。一百八十七位知名人士倡議九一八之夜全國鳴警報一分鐘,紀念這個給中華民族產生過巨大影響的日子。 幾聲巨響,蟲子越來越多。我的心突然揪緊:這是些半尺長的巨大蟑螂,是我最懼怕的動物。它們的複眼黑光水亮,辮子甩得耀武揚威,噴着惡臭的乳白黏液,呼呼地飛起來,從空中向我俯衝攻擊。我大喊大叫,卻發不出聲音。我拼命掙扎,渾身卻僵硬如鐵,不能動彈。 電話猛烈地響起來,有人在大叫,我卻要被惡臭的蟲子淹沒。我被什麼魘住了,這麼多年,卻一直沒法掙扎出來。蟑螂越來越多,呼拉拉扇動翅膀的聲音,就像在慢慢割開我的身體,淅瀝呼嚕吸乾我的鮮血。 我猛地咬舌,大叫,從床上一下子坐起來。 我用了五分鐘回過神,五分鐘洗漱,然後昏頭昏腦往電腦前一坐。夢魘至少有一半是現實,長篇在催稿,劇本連個骨架都沒有,那幾首歌更是沒有一點感覺。生活的確挺沒勁,閒下來總害怕被世界遺忘,忙起來又怨天尤人,假模假式裝煩惱。這些我都知道,但我今天很不舒服,不知道為什麼。我決定上網玩一陣,再幹活。 剛打開新浪,就看見那條新聞。高楓病重,生命垂危。 我一個箭步沖回臥室,抓起設定成無聲的手機。果然,上面有很多未接電話。都是昨夜打給我的,圈裡的,媒體的,老闆的。那時候我正在跟蟑螂們苦苦搏鬥,沒能聽見他們的聲音。 我知道,我可能還在夢裡。因為我不能想象那個永遠昂揚而自信的傢伙會被肺部感染擊倒,會躺在特護病房裡昏迷不醒,背着PCP的罵名,任由他的經紀人和親屬對外張羅一切。這真可能是夢,雖然早些年失去了張炬,失去了洛桑,失去了楊明煌張雨生,還有更多人出事,我還是覺得這個圈子非常親切。我現在跟它有意識地保持着一點距離,不僅是潔身自好,也是不願夜夜笙歌,荒廢時光,而想潛心寫作。我不想承認高楓是圈裡第一個在那種名目下逝去的才子。但願這是夢。我經常這樣,總是夢套着夢,醒來一個,還在另一個裡面。 我把未接電話一個個打回去,我不斷掐着指尖。它們很痛,就像話筒里的聲音一樣。 一切都是真的,惡夢變成了現實。 網上關於高楓的評論如此之快,如此之多,很快超過了南京投毒事件。有些網友說話非常過分,讓我一陣陣寒心。記者的報道暗示,高楓是艾滋病。因為PCP肺炎是一種極其古怪的疾病,普通人只要有正常的免疫系統,根本不可能得它。人類根本不可能得的病,在動物甚至植物身上出現的,也要降臨在愛滋病人身上,這才是愛滋最可怕的地方。 高楓的肺,可能徹底壞死了。那裡曾經充滿了音樂的空氣,曾經有春水流動,有兩側高聳入雲的樹木歲歲枯榮,有遼闊的大地在盡情滄桑,流浪的精靈在自由自在徜徉。高楓是個天真爛漫的才子,從來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不去傷害別人。我能夠想象,他這樣的天才,一旦不能歌唱,不能創造,會是多麼悽慘,多麼驚惶失措。 這種痛苦,比病痛,比夭折更能戕害他。 我想起了那個古怪的夢,真的揭示了什麼嗎?我並不算他的親密好友,我們只是有過合作,並且惺惺相惜,為什麼這種感念要出現在我的身上?那些無法做完的功課,是我一個人的嗎?那些飛揚跋扈的蟑螂,我應付不了卻無法逃避的噁心玩意兒,又是些什麼呢? 我腦子迷迷糊糊,坐在電腦前,一動也不想動。慢慢地,一些模糊散亂的片斷漸漸圍攏過來,在檯燈上洇開一片一片淡淡的印跡。 最後一次跟高楓見面,是在一個圈內的酒會。流行音樂已經如此式微,這裡卻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一如既往地虛幻和光鮮着。我怕喧鬧,就找了個角落坐下,靜靜地觀望。我喜歡站在一旁觀察這種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狀態。我想做一個逃出去報信的人,但是現在,我還擺脫不了對它的迷戀和依賴。 到處唇紅齒白,豐乳肥臀,美女們五彩斑斕,成群結隊地游來游去,靚男們打扮得極酷,極嫵媚,非常的超現實。男人和男人在擁抱,女人和女人也在擁抱,當然,男女擁抱的也不少。我們這個圈子,總是蘊藏着開採不完的快樂,總有無數先驅,前赴後繼地透支着自己的青春,激情,靈感和生命。 我應付了幾輪寒暄,一眼看見高楓,他坐在旁邊,若有所思地打量我。 我對他笑笑。我們曾經很有話說。但是現在漸漸少了。自從他走上前台,他的風頭就蓋過了我。這很正常。我比較安於本分,這是一個幕後人員必備的品德和生存手段。 你在幹什麼,高楓說。 閒着沒事兒。 你好像個思想家,高楓說。 誰知道呢,我自嘲着。我看了他去英國寫的那些日記,覺得文筆不如我,不過這並不重要,在音樂圈,文筆算什麼?只要能想方設法盡情而充分地表現自己,就能一呼百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很少看見你的東西了,怎麼回事啊?他問。 你指什麼東西? 音樂,歌兒啊,歌詞啊。 是少了,我沉吟着,我……不喜歡現在這種風氣。 現在不是很好嗎?都在做藍調,HIPHOP什麼的,多現代啊,高楓苦笑,咱也得玩點邪性的,不然就落伍了。 我笑笑,沒說話。我們已經不可能像當年那樣,走得那麼近。人們一旦發跡,彼此就會慢慢產生隔膜。都是這樣,誰也不能避免。 你是不是……高楓說,不想幹這一行了? 也不盡然,我說,我也不太清楚。 你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高楓恢復了我記憶中那種好為人師的熱情,還是咱們的天下,他們寫不過咱們的。 現在這些歌,比不上那時候,我說,也可能咱們老了,現在的小孩,就喜歡這種玩意兒。 等着吧,高楓心直口快,等我拿出新招來,他們都沒戲。 我相信,我說。他去英國,肯定學到了不少東西。他那麼聰明,那麼善於化腐朽為神奇。我一直是這麼看的。他是這個圈子裡,對音樂元素運用得最機巧,最玲瓏的一個。 這時候,幾個記者蜂擁過來,還有些追星族也過來了。高楓一邊矜持地笑着,一邊揮着手,要把他們往我這裡推。 我有事,我先顛了,我打了個招呼,就溜了。 《大中國》風靡全國的時候,我在各地經常遇到高楓。大連,南京,武漢,成都……都留下了他昂揚活泛的身影。高楓是公認的才子,但他的舞台表演一直未被徹底接受,主要是他的表演比較誇張,太出格。他在台上自我感覺很好,但圈裡那些油頭粉面的傢伙們並不看好他,總覺得他很滑稽,是老土。在我看來,高楓擁有美術和音樂兩方面的非凡才華,但是,台上那一套,他最終也沒有學會。他不能學會亮麗而優雅的表演,他的優美是在內心,而不是表面。 有一陣,大家都為他着急。林依輪說,高楓站在台下,看我們表演,我問他,他說,我在看你們是怎麼表演的!他就是這麼直爽。 高楓急於在各方面表現自己。他是中央工藝美院出來的,所以要設計自己的舞台服。他做了一身雪白的晚禮服,上面繡了一條金龍,用以配合他的《大中國》。這套服裝裁剪得有些粗糙,顯得怪裡怪氣,尤其是圈裡正一窩蜂引進范思哲阿瑪尼哈雷古奇DKNY的時候。但他穿着這樣的服裝,在舞台上照樣擺出各種革命POSE,虎虎生風,也讓大家慢慢習慣了。 高楓個性很強。很早以前,他還在恩師蘇越手下。他們公司還擁有黃格選。他們的企宣梁月說,高楓在交大演出了,他非常熱情,台下的大學生只要對他有少許好感,他就激動得不行。 這是個優點啊,我說,歌星必備的。 你錯了,蘇越在旁邊說,高楓在音樂上是個天才,但是他最大的問題就是想當歌手,他不可能成為歌手的,我說過他很多次了,他就是不聽! 也難說啊,我說。 他缺少歌星的氣質,蘇越說,我做過那麼多歌手,我還不知道? 我不吭聲了。蘇越是我的前輩,我們有過非常愉快的合作。但我心裡不太服氣。歌手的氣質是多種多樣的,你總不能要求劉歡和林志穎一個模樣吧? 當然,這需要高楓非凡的努力。他身材並不高,相貌也並不出眾。指引他成為歌星的,只能是他的創作,他的感染力,他的表現力,和投身這個事業的強大意志力。 高楓在一些人挑剔的眼光里勇敢而自信地表演着。漂亮的伴舞在後面支持他,雄壯的旋律在空中擁抱他。煙霧氤氳之中,他一點一點積累着演出經驗,到了後來,到底還是成了著名歌手。正如他的歌,很多人說他媚俗,說他剽竊,但是,他卻用眾多精妙的作品給了那些人最大的反駁。 《大中國》橫掃各地排行榜,也給他帶來了許許多多的穴。那是他在星工場的時候,我以為,那是他的事業最順利的一段時光。 網上公布了高楓給自己的新專輯《美麗新世界》設計的封面。 他好這口兒,每張專輯都是他自己設計,甚至還想給別人設計。他設計的雕塑聳立在武漢街頭,也存放在星工場裡。他的素描跟他的音樂類似,陰柔,優美,在一泓安靜的水霧中緩緩蕩漾。 他受了達利的影響,有人說。 這個東西很不祥,也有人說。 高楓笑笑,一意孤行。 誰知道他在想什麼呢?他從英國回來,日漸消瘦,真不是我當年熟悉的那個圓臉活潑的形象了。 九三年,在給陳紅製作《這一次我是真的留下來陪你》專輯時,我去現在的賽特後面一片菜地找高楓。陳紅想請他來做文案,向我們隆重推薦。我早先跟他有過合作,知道這是個神奇小子,就很高興地去了。 他那個地方很難找,就像破破爛爛的郊區。這跟我住得很類似,是許多外地人最初在北京的家。苦苦奮鬥的感覺是很好的,因為它飽含了希望,而不像現在,充滿着淡淡的厭倦和睏乏。 我躲過兩條兇惡的狼狗,看了好幾間屋子,都沒人。只剩最後一間靠邊的小屋子了。我站在外面喊: 高楓! 沒人理我。 我又大聲喊了一句: 曾焰赤! 哎!有人大聲回答。 高楓走出來,把我迎進去。屋裡的布置很簡單。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書櫃,一台合成器,一把吉他。沒有音箱架和音箱,沒有更多設備,也沒有其他家具,連電視機都沒有。 你就住這兒?我問他。 是啊,他直率地說,很破,是不是? 哈哈,我說,跟我一樣。 我們相視而笑。 陳紅給你說了吧,我來找你要文案。 沒問題,我們可以一起來寫!高楓很熱情,你覺得應該怎麼寫?陳紅完全是江南水鄉的秀美女性。 她是哈爾濱人,我說。 我知道啊,所以才神奇啊,所以才引人注目啊,這就是亮點! 你畫畫?我突然看見旁邊有幾幅素描。 是啊,我是學美術的。 真他媽了不起!我由衷地讚嘆,我從小就喜歡美術,可惜陰差陽錯,沒能學成。 你的長處在於音樂和文學,我的長處在於音樂和美術,高楓說。 你這麼了解我?我驚訝地說。 等着看吧,高楓說,我看人一向很準的。 你的歌都在這兒寫的?我說,《春水流》,《讓往事飛》什麼的? 是啊,高楓說,前兩天王迪和張蕾還來過呢,張蕾讓那狗嚇壞了,呵呵。 你寫的東西,自己能做出來麼?我說。 我不行,高楓溫情地盯着我,說,我沒有設備,你知道嗎,我沒有設備。 他說得很誠懇,我被他看得心頭一跳。我在別的男人眼裡還沒有見過這麼溫情脈脈的目光,非常溫潤,非常動人。讓我心頭猛跳了好幾下。 原來如此,我轉開目光,說,這樣吧,我們現在去找陳紅吧。 在陳紅那裡,高楓談了許多設想。他的思路如此開闊,令我讚賞。但是,他不僅對專輯封面提出了意見,還對陳紅的打扮化妝有很多新鮮想法,甚至還對我們的創作說三道四,這就讓我有點不樂意。他越是在歌手面前表現得遊刃有餘,才華橫溢,我越是感覺到危險。 我知道這樣不好。我應該更加自信,王曉京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歌詞是我的,我還負責他所有的文案,北京的唱片公司四處找我要作品,我何必把高楓當作競爭對象?這麼一想,我明白了,現在我需要的不是仇視,對抗,而是合作,只要大家好好合作,以後的天下,就是我們的。 回來的路上,高楓突然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自來熟了? 沒有,我說。 你不要擔心,我不會搶你的活兒。 你多心了!我急忙說,我們都在打天下,有好事,一定要一起分享! 呵呵,你剛才很不滿意我的鋒芒,是不是?高楓尖銳地說。路燈下,他的眼睛沒有了那種迷人的色彩,但是有另一種晶亮的,令我激動的東西。我們需要打開局面,開拓我們年輕的事業。這個圈子我們一旦進入,就要牢牢站住,決不放鬆。憑我們的實力,肯定能打下一個好江山。 ——幸運往往也是容易得到的只要你有心 就像此刻你手中剛得到的這盒歌集 還有這張俏麗的面容 你很走運帶走了她她的容貌她的歌喉 因此你也就擁有了她她的清爽她的自然 她的眼睛告訴你你的痛苦她都知道 她的歌聲告訴你這世界還有真情存在 她留下來陪你了 是在你最冷清或最疲憊的時候 她留下來陪你了 是在你最傷心或最高興的時候 總之不管怎樣她會留下來陪你 她會隨你歡笑而歡笑哭泣而哭泣 好好珍愛她吧千萬別失去她 因為她是春天的小鳥夏天的碧湖 秋天的浮雲冬天的爐火 她叫陳紅平常的名字不平常的感覺 如果你喜歡還可以叫她的乳名:平平 不過最好在沒有他人的時候 這是高楓最後給陳紅專輯《這一次我是真的留下來陪你》的文案。我在裡面寫了十首歌詞,作曲由周笛和郭亮包辦。 網上有很多人在罵高楓,說他過氣了,所以炒作自己。當然,也有很多人在緬懷。我看了那些謾罵,覺得很難受。高楓明明昏迷不醒,怎麼炒作?再怎麼炒,也不可能拿命來開玩笑啊。我很想告訴他們,高楓雖然身在演藝圈,卻是個非常直率,非常真實的人,決不會用這些低三下四的方法來惡炒自己。況且,不管如何,你們或者唱過他的歌,或者被他感染過,在他的作品裡傾瀉過自己的情感,被他的音符安慰過,為什麼現在這麼不留情呢? 有人突然提起了當年高楓被騙那件事。 那天中午,一個武漢大學的學生打開收音機,收聽楚天廣播電台直播。主持人是很有名的張馳,現場以不通知對方的方式電話採訪了高楓,高楓說,昨天玩的女人不爽,身材不好等等不堪入耳的話,他們全寢室都震驚了,沒有想到一個大陸的歌手居然說出了如此下流的話。 我沒有親耳聽到那個版本,我聽說的是,高楓沒有說過玩女人什麼的,而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對圈裡的一些朋友,一些作品評頭論足,很不客氣。顯然,這樣的話傳出去,是要得罪很多人的。 張馳當時讓我們很反感,並且很害怕。後來,據說廣電部下了文件,停了他的節目。再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各地的音樂節目,很少有直播的了,都是錄播。熱線也幾乎沒有了。 我們都有黑暗面,都有自己的隱私,寫這段說高楓玩女人的哥們,就沒有過黑暗的時候,就沒有過卑鄙的時候?歌手也是人,藝術家也來自大眾,為什麼不能有黑暗面?至少,對於我來說,我就有很多黑暗面,但我沒想招搖過市,而是小心收藏,時時在努力克制,我並不想因此得到表揚,只是不想讓我的隱私曝光,我就這麼一點要求,可以嗎? 我發現,很多時候,人們總是把我們想象得過於好,或者過於壞。到了今天,在高楓走了以後,我才深刻地領悟到這一點。 現在我跟這個圈子保持一點距離,並不是害怕流言蜚語,而是我本能地需要離開一些,需要更高層次的精神享受,而不是如高楓一樣,有驚世之才,卻更加驚世地揮霍,在不知不覺間把自己徹底毀掉。 《大中國》火了以後,高楓的傳言更多。有個笑話就是講他的,說一大堆人坐飛機,有北京上海廣東的音樂人,高楓突然神叨叨冒出一句: 要是飛機掉下來,中國的流行音樂該怎麼辦呢? 這個笑話,跟有關指南針到了北京到處找崔健查琴的故事類似。高楓聽了,淡淡一笑,也就過去了。 他實在是個沉陷音樂的人。他的樂趣都在那裡,而不是在雞毛蒜皮上。這一點我佩服他。我比較易怒,如果受到攻擊,肯定要跳出來為自己辯解,跟敵人戰鬥。這在我沒有開始重新寫小說之前,一直如此。 我還佩服高楓的一點,是他的才華很管用。 請注意“管用”這個詞,這是不同於“實用”的。高楓腦子非常好使,而且有某種貫通藝術門類的能力。他能隨意利用一些很微小的音樂元素,創作出非常實惠,甚至媚俗的東西。比如《大中國》。 《大中國》剛剛出版的時候,還曾被叫做《中國》(大中國),題目如此之複雜,做作,炒作都不知道收斂一番痕跡。這首歌,在創作圈裡是很不齒的,許多人拿出證據,認為他這首歌糅合了四首民歌,所以是赤裸裸的抄襲。他們說,《大中國》把《茉莉花》《東方紅》《國際歌》什麼的全都弄到一起,簡直是對中國流行音樂的污辱。 我覺得沒有這麼嚴重。偉大的才華從來都是孤獨的,因為它有一種赤裸裸的偉大,而偉大的成功則是只能領先一小步。我在這一點上做得很不好,我總是喜歡走得遠一點,慢慢地,就失去了身後的跟從者。高楓做得比我好得多。《大中國》甚至不領先,只是融入群體,所以,我在當時居住的黃寺天天晚上聽見民工高唱《大中國》,就知道,高楓的目的達到了。 高楓自己談過《大中國》的創作,他說,為了表現中國地大物博,人傑地靈,這首歌刻意運用了四個地區的民歌元素,中間有很講究很技巧的連接,但是不會影響到整首作品的氣勢磅礴,莊嚴雄偉。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創作,這是一個工程,高楓說。 我理解他,我喜歡他的才華。我知道,他除了《大中國》,《夥伴》,《豐收》這種俗氣的作品,還有《重來》,《春水流》這樣才氣橫溢,優美深邃的作品。 我們經常在走穴的飯桌上聊音樂,有時候,在回來的飛機上也聊。 你有一點不好,高楓還是那麼直率,而且好為人師,你太孤傲。 我覺得寫歌是耍小聰明,我不喜歡這樣,我說。 不行啊,我首先要站住腳,高楓說。 我理解你,我說,但我做不到。 咱們可以聯合起來,把這個市場占領了,高楓說。 已經占領了,我說,你看看,這幾年,哪兒不是我們的天下?那幫老傢伙已經把我們恨得要死了。 哈哈哈,高楓笑起來的樣子很是可愛,非常純真,帶着一種狡黠和智慧。 你的作品我喜歡,高楓說,風花雪月,風騷入骨啊,但是,你跟大眾的距離太遠。 我知道,我說,我不想改,也改不了。 不見得,高楓搖搖頭,又露出了我熟悉的那種若有所思的表情,你沒在這上面動腦子,真的。對了,你如果自己去唱,肯定比給別人的要好! 為什麼?我說。 我也說不清楚,高楓說,或許,那樣更能徹底表達作品本身吧? 有道理,我說,哪天,等我想通了吧。 《大中國》之後,高楓漸漸沉寂下來。但是很快,他又蠢蠢欲動,要爭得更多的發展空間。他寫了抒情而洋氣的《重來》,寫了纏綿悱惻的《秋》,寫了新奇古怪的《葵花向太陽》,寫了一詠三嘆美不勝收的《夥伴》,大家卻都不知道,或者明知道是他寫的,卻都認為:高楓就是《大中國》,《大中國》就代表高楓。 我真他媽鬱悶,高楓說。 很正常,我說,我也一樣,我那些得意之作還不如《重來》有名呢。 你的歌不錯,主要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人來唱,高楓說。 怎麼講? 讓田震來唱《接風洗塵》,讓孫楠唱《心有些亂》,你想想看,什麼效果?高楓說,還有你那個什么女人,要是劉德華唱呢? 《遇上一個成熟的女人》,我說。 就是啊,你看我,寫出來,就要給那些大腕唱,不然可惜了。 我默然。 我不能閒着,高楓思忖道,要找到另外一種方式釋放自己,你明白嗎,釋放我自己! 我點點頭,表示羨慕。我知道他也在說我。這麼多年,無數人勸過我唱歌,我卻始終不起勁,看來,也該在這上面考慮一下了。 很快,高楓寫了《壞小孩》,被劉德華們傳唱,火遍亞洲,但他還是覺得不夠。他要去英國體驗生活,或者是做別的事情,我還以為他可以從此脫胎換骨,改變一種新的風格。畢竟,《大中國》完全不能代表他的真實水準。他需要一個新的突破,新的起點。 然後,我看見了這樣一條消息。遠赴英國感受了倫敦的綿綿細雨之後,高楓帶回了十首富有異國情調的新創歌曲。和記者談起新專輯中的一首歌時,高楓忽然冒出一句驚人之語: ——有一首歌叫《雨》,說是送給一個女孩,其實也可以送給倫敦,我和倫敦有了一夜之歡。 這個叫甘雨的記者寫道: 看着眼前的高楓,雖然一身酷酷的裝束,可感覺比演唱《大中國》時少了許多活力,不知是英國的細雨,還是倫敦的一夜之歡讓火火的高楓變成一幅溫柔模樣。 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我和倫敦有了一夜之歡”這句話,突然有點心驚肉跳。高楓的直爽很可愛,放在這裡,卻有些不盡然。圈裡有了些傳說,但我希望那是假的。世界總是風雲多變,波瀾詭譎,這些事情,一晃而過,也許不會留下什麼吧。 電話又來了。我知道這一天我不能清靜,我一直在觀看,在回憶,在平息心頭湧起的淡淡波瀾,想睡個午覺,也是不可能了。 張蕾說,昨天正跟丁薇他們在一起。丁薇聽見高楓病危,只說了一句,我們還是好 我要去醫院,金兆鈞說,說馬上快不行了,我還不知道能不能進去呢。 我聽到的消息,醫生說他的治癒率是百分之零,郭亮說。 我想,這個時刻,高楓在想什麼呢?他的事業一帆風順,正要大展宏圖,但卻被奪去了性命,這個圈子,真是需要好好保護自己啊。才華並不是全部,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呆得太短了,但我們卻需要很多時間,才能完成想要完成的東西。 高楓昨天晚上已經走了,甚至有人這麼給我說。 我很沉重,不止是物傷其類。 真的。 我想起九二年,我們風華正茂,正在百花錄音棚錄製陳琳的《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高楓來了,是來找王迪的。王迪是李玲玉的製作人,找高楓約歌,高楓說寫好了,王迪問,在哪裡?高楓四下里找着,看到了一把吉他,周笛的,於是就找周笛借來,坐在錄音棚門口的台階上,輕唱那首膾炙人口的《春》。 真不錯,王曉京說。 你唱得很舒服,我說。 嗯,很好,周笛說。 這首是《春》,我還要寫《夏》,《秋》,《冬》,分別給不同的歌手唱,高楓說。 你的作品,很是風花雪月,我說,但是說不上來,我又覺得我們不大相同。 很久以後,我知道為什麼不同了。高楓的作品,總是纏綿悱惻,婉約秀麗,而沒有大開大闔,大起大落。不同於我,有時候渴望汪洋恣肆,縱橫馳騁。《大中國》是個例外,其他的,都是走向優美,而不是豪放。這也難怪,他是湖北人,不是北方人,他骨子裡就非常喜歡這樣的東西。他的釋放,就都建築在這上面,朝朝夕夕,不能改變。 我記得那天的月亮很亮,清風徐徐,我們都在院子裡,聽着奇異的高楓,唱得非常好聽的高楓,樂感超一流的高楓。而錄音棚里,正在播放我們給陳琳寫的歌。我不知道能不能火,只是覺得,這樣的交流,真是快樂,這樣的生活,真是幸福。 高楓的經紀人大唐在搜狐和新浪做直播,說高楓有了百分之八十和五十的恢復希望。許多網友認為這是炒作。而只有我們幾個心頭明白,這不是炒作,高楓真的快不行了。我不明白大唐為什麼那麼說,也許是迫於網友強大的壓力,也許是真想炒作,也許,是想安慰高楓的父母。 我知道,高楓入院的時候已經病入膏肓了,我還知道圈裡很多人都明白,但是都不好說什麼。網上有許多非凡的觀點,飛揚的才華,無拘無束的思想,但是,網上的口水也非常可怕,網絡從某種角度上說,是一個發泄的地方,平常有什麼不如意,都可以在這裡傾吐出來。高楓在二零零二年九月,成了網絡的一個出口,成了大眾意淫,辱罵,羞辱和詛咒的對象,而那些人在罵高楓正在病床上一邊數錢一邊哈哈大笑的同時,高楓已經上了呼吸機,已經被切開氣管,已經要走了。 那幾天,鋪天蓋地,無邊無際的謾罵就像層層疊疊的烏雲,把高楓的名聲染得一片狼藉。當然,他最後選擇了死亡,也可以說,死亡幫助他得到了解脫。 相對於他的所有作品,他最後這一步,走得如此豪放,如此坦蕩,給他僅僅三十五年的短暫生命抹上了一種輝煌的血色。 九月二十日凌晨,我又睡不着了,又做了一些怪夢。我不知道是蟑螂,還是其他。頭天,中國女籃二十九分輸給了澳大利亞,南京投毒者已經抓到。還有人來造謠,我剛給郭亮填好一首陳倩倩的詞,他就告訴我,說張亞東聽說布什遇刺了。世界依然在動盪,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要我們現在作出判斷,就像判斷高楓這件事是否炒作一樣艱難,而又那麼容易出錯。 然後,我就把手機設定成無聲,就去睡覺了。我從九二年開始錄音,一直神經衰弱,都是長時間泡錄音棚,晝夜顛倒造成的。我現在的作息時間是有階段性的:一個月徹底黑白反轉,一個月徹底正常。而九月,我是必須在十二點之前入睡的。 我夢見那些完不成的功課。我已經習慣了,我已經死皮賴臉,誰來催我也不怕。我夢見我給人寫了歌,拿不回錢,卻不能把人家怎樣,這年頭,詞曲作者總是要受欺壓。我夢見我想成大作家想瘋了,到處嚷嚷姜文和張藝謀要演我的《新歡》,楊鈺瑩的經紀人也想推薦她來演女主人公煙煙,但被成千上萬個網友識破了,罵我正在玩弄最不要臉的炒作。我夢見牆壁又在動,我的心頭很是不安,我對自己說,不要醒來,不要出事,真的。不要。 但是我醒了。滿心亂跳,滿身是汗。我並沒看見久違的蟑螂,也沒有咬我自己的舌頭。我才睡了六個小時,卻一點都不困了。我心頭堵得慌,像做錯了什麼很不好的事。 不要啊,我暗自祈禱着,抓過手機,看見起碼二十個未接電話。我心頭咯噔一下,沒敢看,急忙上網,打開新浪。 高楓走了。 他走之前一直在昏迷,昏迷之前一直非常坦然,堅強,沒有流一滴淚水。這個世界越來越花團錦簇,氣象萬千,他卻走了。他能夠享受,能夠體驗的東西越來越多,他卻走了。中秋就要到了,萬家燈火的富麗堂皇之夜,家人團聚在他身旁,而他卻毫無所知。他寫的音樂在天空上流淌,他要去那裡,任憑別人如何挽留,也不能拉住他的腳步。他留下了那麼多美麗的音樂,卻在被人嗤笑,辱罵,罵得昏天黑地,罵得痛快淋漓。他的氣管被切開了,上了呼吸機,卻有那些或蒙蔽或陰暗的人,說他吃着方便麵一邊數錢一邊嘲笑歌迷。他用艱難的筆觸,留下了遺書,卻被認為是一種欺騙。他已經不能活轉來,卻有人說他有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我要去看他,我要約郭亮周笛,我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我一定要去看他的,也就兩三天的事,他卻等不及,這麼快,就真的走了。 他才三十五歲。如果他能活七十歲,還可以給我們貢獻多少美妙的作品?還可以讓多少人歡笑,讓多少人振奮,讓多少人意趣盎然,讓多少人遺忘煩惱?還可以給已經搖搖欲墜,充斥着荒唐可笑的所謂R&B,HIPHOP的中國樂壇帶來多少清新之風?還可以告訴多少動不動就要製作人把他做得“藍”一點的歌手,什麼才是有靈魂的音樂,什麼才不是皮毛,花架子,而是實實在在的優美和溫情?他正要把民族和流行熔鑄到一起,難道天妒英才,幾年的時間,也不肯給他嗎? 我可以說我自己要潔身自好,我要保持距離,我要守住自己的陣地,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心靈。但是,我決不會指責高楓,包括他的個人生活。那是他的絕對自由。我尊重他的選擇,一如我尊重圈裡的各色人等。我現在要緬懷,要為之傷感的,只是他的才華,他的作品。我覺得,一個人可以沒有立場,沒有主意,沒有追求,但是,不能沒有血性,沒有真誠,沒有激情;正如人類可以沒有科學,沒有主義,制度和更多的束縛,卻不能沒有藝術這種能夠對抗痛苦宿命的美妙東西。 九三年,還在中央台的胡波組織了一次聚會,請高楓周笛和我這幫人去吃飯。梁雁翎來了,想採用北京年輕音樂人的作品。我們一起去燕山大飯店,聊得很投機,很豪放,酒正酣時走出大門,便是遼闊輝煌的長安街。我們決定不打車了,要從復興門一直走到天安門去。 我們一邊走,一邊笑鬧,走在路中央,也不讓着車。來往的人群都詫異地看着我們,像看幾個神經病。我們並不在乎。我們喝高了,我們的心氣兒卻到達了頂點。 暮色四合。大街剛剛噴過水,鮮艷的車燈流淌出一片鮮活的繁華,遠遠近近的高樓俯瞰着我們,很是寬容,也充滿了慈愛。我們是被寵愛的孩子,我們衝勁十足,後勁無窮。我們要跟這個城市一起興旺發達。很多變革就要開始,未來是我們的,我們要把握好每個機會。我們要出頭,要從各自不同的境遇出發,慢慢走到一條路上。我們要讓自己的作品傳遍全中國,要在那個時候,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幸福。 我想過了,我說,絕對可以做到這一點。 是的,很多人比不了我們的!高楓說。 我們要火了,我們……要牛逼了,我大着舌頭說。 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周笛說。 我們以後,一定要是兄弟,高楓說。 找個地方……拜把子吧!我差點喊出來。 當然,我沒喊出聲,因為街景太美,而未來太近,強烈的快感指日可待,春風得意,讓我在後來一段時間也很忘乎所以,做了許多荒唐之事。當時也幸好沒喊,即使喊出來,即使真的拜了,很多年過去,一切也還是會改變。我說過,人的境遇一旦發生變化,那些回憶,也就只能成為回憶了。 而在很久以後,長安街的燈火美麗了百倍,誰也不敢走在街心。遠遠近近的高樓更加鱗次櫛比,更加鮮艷嬌媚的車水馬龍,卻緩緩蠕動成雄偉的堵車行列。我已經漸漸淡出這個圈子,周笛還在苦苦寫作,而高楓,卻倒下了。在他最難受的時候,我們不在他的身邊。經過很久了,他也有了許多休戚相關的朋友。他把田震,黃安叫了過去。高楓艱難地摘下氧氣面罩,對黃安說: 能不能幫幫我? 這時候,他已經挺了很久了。他的親屬說,他非常堅強,一直就這麼挺了過來。 黃安後來對媒體說,他對高楓講,如果意識發生混亂,就朝光明面去想想。 他這句話,我想,對高楓來說,也算是最後的安慰吧。 九年以前,《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發行以後,很多唱片公司的人開始找我。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黃小茂說,蘇越他們找我填詞,是給楚奇楚童的,他很忙,推薦了我。我謝過黃小茂,心情很是激動。這是王曉京之外,第一次有人約我寫東西。 我去到他們公司,一個企宣把歌給我。我拿回來,立刻填好了。簡單抒情的日本歌,我填了個《你不是我的浪漫女孩》,覺得有些意境,就給蘇越回話。 你去找高楓,他負責!蘇越很乾脆地說。 我就到他們公司交活兒。 年輕而帥氣的楚奇楚童在匯園公寓等着我。我進去,把歌詞遞給他們,他們草草看了,遞給旁邊一個小個子男孩。男孩哼哼了幾句,說,好,好! 楚奇楚童有點擔憂地說,行不行啊? 男孩笑眯眯地說,別擔心,寫得很好!你們放心吧。 這裡,你看這兒……哥兒倆指着譜子,還有點猶豫。 有我呢!男孩萬分自信地說,我來錄音,你們倆還擔心什麼? 我微笑了。我從一進入這行開始,就給自己立下了一個規矩:一直改到對方滿意為止。後來我付出過很大代價,王迪有首詞就找我改過八遍,還有郭亮,比王迪還兇殘。而眼前這男孩如此乾脆,如此痛快地領會了歌詞的意境,這樣的合作者,讓我多麼輕鬆。 可惜,在這之前,之後,這樣的人太少了。 男孩有點愛不釋手,拿着歌詞,對着譜子,輕輕哼起來。哼得非常好聽,非常有樂感,我想,就是歌手也不一定會這麼好聽。 你是製作人吧?我說,你真不錯。 我也寫歌,也在學編曲,以後多交流!男孩站起來,雙眼放光,笑眯眯地,熱情地望着我。 我想,我們能成朋友的,我殷切地說。 當然!男孩爽快地伸出手來,有點像大革命時期的地下黨,認識一下吧,我們是同行,我叫高楓。 2002-9-16 2002-9-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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