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2) |
送交者: 莫言 2007年01月07日17:23:53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
BY 莫言
一大早,俺就隨着城裡的紅男綠女,湧出了南門。那天俺撐着一把繪畫着許仙遊湖遇白蛇的油紙傘,梳得油光光的頭髮上別着一個蝴蝶夾子。俺的臉上,薄薄地使了一層官粉,兩腮上搽了胭脂,雙眉間點了一顆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唇塗成了櫻桃紅。俺上身穿一件水紅色洋布褂子,下穿一條翠綠色洋布褲子,洋人壞透了,但洋布好極了。俺腳蹬一雙綠綢幫子 上刺繡着黃鴛鴦戲粉荷花的大繡鞋,不是笑話俺腳大嗎?俺就讓你們看看俺的腳到底有多大。俺對着那面水銀玻璃鏡子,悄悄地那麼一瞅,裡邊是一個水靈靈的風流美人。俺自己看了都愛,何況那些個男人。儘管因為爹的事俺心中悲酸,但乾爹說心中越是痛,臉上要越是歡,不能把窩囊樣子給人看。好吧好吧好吧好,看吧看吧看吧看,今日老娘要和高密城裡的女人們好好地賽一賽,什麼舉人家的小姐,什麼翰林府里的千金,比不上老娘一根腳指頭。俺的短處就是一雙大腳,都怪俺娘死得早,沒人給俺裹小腳,提起腳來俺就心裡痛。但俺的乾爹說他就喜歡天足的女人,天足才有天然之趣。他在俺身上時總是要俺用腳後跟敲打他的屁股。俺用腳後跟敲打着他的屁股,他就大聲喊叫: “大腳好,大腳好,大腳才是金元寶,小腳是對羊蹄爪……” 那時儘管俺的親爹已經在東北鄉裝神弄鬼設立了神壇,準備着跟德國人刀槍相見;儘管俺乾爹已經被俺親爹的事情鬧得心煩意亂,東北鄉二十七條人命讓他鬱鬱寡歡,但高密城裡還是一片和平景象。東北鄉發生的血案,仿佛與縣城的百姓無關。 俺的乾爹錢大老爺,着人在南門外兵馬校場上,用五根粗大挺直的杉木,豎起了一架高大的鞦韆。鞦韆架周圍,聚集了全城的少男少女。女的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男的都把辮子梳得溜光水滑。一陣陣的歡聲,一陣陣的笑語。歡聲笑語裡,夾雜着小商小販的叫賣聲: 糖球——葫蘆——! 瓜子——花生——! 收起油紙傘,俺擠進人群,四下里一巡睃,看見了被兩個丫鬢攙扶着、傳說能詩能文的齊家小姐。她花團錦簇,珠翠滿頭,可惜生了張長長的馬臉,白茫茫的一塊鹽鹼地,上面長了兩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俺還看見了在四個丫鬟護衛下的姬翰林家的千金,據說是描龍繡風的高手,箏琴琵琶諸般樂器樣樣能演奏。但可惜是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像一隻鬼精蛤蟆眼的小母狗。到是胭脂巷裡那些出來遊春的婊子們,笑的笑,扭的扭,活潑潑一群猴。俺前後左右全看過,忽地挺胸抬起頭。那些青皮小後生,眼框子不錯地盯着俺,把俺從頭看到腳,把俺從腳看到頭。他們都張開黑洞洞的嘴巴,下巴上掛着哈喇子。俺微笑着,心裡那叫恣!兒子們,孫子們,開開眼吧,回家去做你們的花花夢吧!老娘今日發善心,讓你們看個夠。那些孩子們木呆了半天,忽然回過神兒來,發了一聲吼叫,好似平地上起了一聲雷,然後是七嘴八舌地一陣胡吵鬧: 狗肉西施,高密第一!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臉蛋柳條腰,螳螂脖子仙鶴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嚇死,只有錢大老爺怪啟,喜歡大腳仙人。 別胡說,路邊說閒話,草窩裡有人聽。讓人報上去,把你們抓進衙門,四十大板把屁股打成爛菜幫子。 任你們這些小猢猻說什麼老娘今日都不會生氣,只要俺乾爹喜歡,你們算些什麼東西?!老娘是來打鞦韆的,不是聽你們胡說的。你們嘴裡貶我,心裡恨不得把俺的尿喝了。 這時鞦韆架空了出來,粗大的濕漉漉的麻繩子在牛毛細雨里悠蕩着,等待着俺去盪它。俺把油紙傘往後一扔,也不知被哪個猢猻接了去。俺把身體往前一躍,猶如一條紅鯉魚出了水。俺雙手把住鞦韆繩子,身體又是往上一躍,雙腳就踩住了踏板。讓你們這些孩子們看看大腳的好處吧!俺大聲喊:兒子們,開開眼吧,老娘給你們露兩手,讓你們長長見識,讓你們知道鞦韆該是怎麼個盪法。 ——適才那個盪鞦韆的,不知是誰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頭,焦炭不如她的臉黑,磨盤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腳大,這樣的身段模樣,也好意思上鞦韆?真是四腳蛇豁了鼻子,不要臉了。鞦韆架是什麼?鞦韆架就是飄蕩的戲台子,上去就是表演,是展覽身段賣臉蛋子,是大波浪里的小舢板,是風,是流,是狂,是盪,是女人們撒嬌放浪的機會。俺乾爹為什麼要在這校場上豎鞦韆?你們以為他真是愛民? 呸!美得你們!實話實說,這鞦韆架是俺乾爹專門給俺豎的,是他老人家送給俺的清明禮物。你們信不信?不信就去問俺乾爹。昨天傍晚,俺去給他送狗肉,一番雲雨過後,乾爹摟着俺的腰對俺說:“小心肝兒,小寶貝兒,明日是清明節,乾爹在南校場上,給你豎了一架鞦韆。乾爹知道你練過刀馬旦,去給他們露兩腳,震不了山東省,你也要給我震了高密縣,讓那些草民知道,錢某人的干閨女,是個女中豪傑花木蘭!讓他們知道,大腳比小腳更好看。錢某人要移風易俗,讓高密女人不再纏足。” 俺說,乾爹,因為俺爹的事,鬧得您心裡不痛快,為了保護俺爹,您擔着天大的干係,您不痛快,俺也沒有心思。乾爹親着俺的腳丫兒,感動地說: “眉娘,我的心肝,乾爹就是要借着鬧清明節的機會,掃掃全縣的晦氣,死了的人活不了了,但活着的人,更要歡氣!你哭哭啼啼,沒有幾個人真心同情你,更多的人是在看你的笑話。你如果硬起來,挺起來,比他們還硬,比他們還挺,他們就會服你。那些編書的唱戲的,就會把你寫到書裡,把你編進戲裡。你在那鞦韆架上,把本事都施展出來吧!過上個十年八載,你們的貓腔里,沒準就會有一出‘孫眉娘大鬧鞦韆架’呢!” 別的俺不會,乾爹,俺用腳丫子挑弄着他的鬍鬚,說,要說打鞦韆,女兒絕不會給您丟臉。俺雙手抓住繩子,腚往下沉,腿往下彎,腳尖蹬住鞦韆板,屁股往後一撅,身體往前一送,挺胸抬頭鼓肚子,鞦韆就盪起來了。俺把繩子往後泣,又是下腚曲腿腳蹬板,又是挺胸抬頭雙腿繃。鞦韆橫杆上的大鐵環豁朗豁朗地響起來了。 鞦韆盪起來了。越盪越高,越盪越快,越盪越陡峭,越盪越有力氣,越盪動靜越” 大,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繃緊的繩索呼呼地帶着風,橫杆上的鐵環發出嚇人的響聲。俺感到飄飄欲仙,鳥兒的翅膀變成了俺的雙臂,羽毛長滿了俺的胸膛。 俺把鞦韆盪到了最高點,身體隨着鞦韆悠蕩,心裡洶湧着大海里的潮水。一會兒漲上來,一會兒落下去。浪頭追着浪頭,水花追着水花。大魚追着小魚,小魚追着小蝦。嘩嘩嘩嘩嘩……高啊高啊高啊,實在是高,再高一點,再高一點……俺的身體仰起來了,俺的臉碰到了飛翔着來看熱鬧的小燕子的嫩黃的肚皮,俺臭美地躺在了風編雨織的柔軟無比的墊子上,盪到最高處時,俺探頭從那棵最大的老杏樹的梢頭上咬下了一枝杏花,周圍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了道啦,成了仙啦…… 然後,讓大壩決口,讓潮水退落,浪頭拖着浪頭,水花扯着水花,大魚拉着小魚,小魚拽着小蝦,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谷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在那兩根繃得緊緊、顫抖不止的繩子上,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雙眼看到了新鮮的黃土和紫紅色的小草芽苗,嘴裡叼着杏花,鼻子裡全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俺在鞦韆架上撒歡兒,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兒子孫子重孫子,青皮流氓小光棍、都跟着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們嗷;俺盪回來,他們哇。嗷——高上去啦!哇——盪回來啦!夾雜着細雨的濕漉漉、甜絲絲、咸滋滋、濕牛皮一樣的風,鼓舞着俺的衣服,灌滿了俺的胸膛,俺心裡已經足足的了。儘管娘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爹你好自為之吧,女兒今後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裡有一個忠厚老實能擋風能遮雨的丈夫,外邊有一個既有權又有勢、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鬧,誰也不能把俺怎麼着。這就是福!這是俺那個受了一輩子苦的親娘吃齋念佛替俺修來的福,這是俺命裡帶來的福。感謝老天爺爺。感謝皇上皇太后。感謝乾爹錢大老爺。感謝俺那個憨憨怪怪的小甲。感謝錢大老爺那根專門為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好寶貝,那是俺的藥。還得感謝錢大老爺後堂里那位深藏不露的太太,她不能生育,鼓勵老爺納妾,但老爺決不納妄。 俗話說水滿則流,月滿則虧,人歡沒好事,狗歡搶屎吃,俺在鞦韆架上出大風頭時,俺的個親爹孫丙,領導着東北鄉的老百姓,扛着杴、钁、二齒鈎子,舉着扁擔、木叉、掏灰耙,包圍了德國人的鐵路窩棚。他們打死了一堆二鬼子,活捉了三個德國兵。他們剝光了德國人的衣裳,綁在大槐樹上,用尿滋臉。他們拔了築路的標誌木橛子燒了火,他們拆了鐵軌扔下河。他們拆下了枕木扛回家蓋了豬窩。他們還把築路的窩棚點上了火。
兩個帶刀的護衛,手扶着轎杆,隨轎前進。轎後跟隨着六房書辦,長隨催班。三錘半鑼敲過,衙役們發起威聲,轎夫們邁着輕捷的碎步,腿上好似安着彈簧。轎子上下起伏,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 俺的目光越過縣城,看到東北方向,從青島爬過來的德國人的鐵路,變成了一條被砸爛了腦殼的長蟲,在那裡扭曲着翻動。一群黑壓壓的人,在開了春泛着淺綠顏色的原野上,招搖着幾杆雜色旗幟,蜂擁着撲向鐵路。那時俺還不知道那是俺爹在領頭造反,知道了俺就沒心思在鞦韆架上放浪。俺看到在鐵路那邊,幾縷黑煙升起來,看起來如幾棵活動的大樹,很快又傳來沉悶的聲響。 俺乾爹的儀仗越來越近,漸漸地逼近了縣城南門。鑼聲越來越響,喊威聲越來越亮,旗幟低垂在細雨中,好似滴血的狗皮。俺看到了轎夫臉上細密的汗珠子,聽到了他們粗重的喘息。道路兩邊的行人肅立垂頭,不敢亂說亂動。連魯解元家那群出了名的惡狗也閉口無聲。可見俺乾爹的官威重於泰山,連畜生都不敢張狂。俺心裡熱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爐,爐上一把小酒壺。親親的乾爹啊,想你想到骨頭裡! 把你泡進酒壺裡!俺用力把鞦韆盪上去,好讓乾爹隔着轎簾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鞦韆架上遠遠地看到,黑壓壓的人群——一團貼着地皮飛翔的黑雲——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張三,但你們那幾杯大旗,晃花了俺的眼。你們哇啦哇啦的叫喚着——其實俺根本就聽不到你們的叫喚,俺猜到了你們一定會叫喚。俺親爹是唱戲的出身,是貓腔的第二代祖宗。貓腔原本是一個民間小戲,在俺爹的手裡發揚光大,成了一個北到萊州府、南到膠州府、西到青州府、東到登州府四州十八縣都有名的大戲。孫丙唱貓腔,女人淚汪汪。他原本就是一個喜歡叫喚的人。他帶的兵馬,哪能不叫喚?這樣的好風景不能錯過,為了多看你們幾眼,俺下力氣盪鞦韆。鞦韆架下那些傻瓜蛋子,還以為俺是為了他們表演呢。他們一個個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那天俺穿着單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乾爹說俺的汗味好似玫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寶貝都鼓突着立顯,小腚兒朝後小奶子朝前,讓這群色癆鬼眼饞。涼風兒鑽進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窩裡打旋。風聲雨聲桃花兒開放聲,桃花瓣兒沾着雨水沉甸甸。衙役的吶喊聲,鐵環的喀啦聲,小販的叫賣聲,牛犢的叫喚聲……響成了一連片。這是一個熱熱鬧鬧的清明節,紅紅火火的三月三。 西南角老墓日那裡,幾個白髮的老婆婆,在那裡燒化紙錢。小旋風卷着煙在墓田裡立起,像與一棵棵黑色的樹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樹。俺乾爹的儀仗終於出了南門,鞦韆架下的看客們都掉轉了頭。縣官大老爺來了!有人喊叫。乾爹的儀仗圍着校場轉了一圈,衙役們抖起了狗精神,一個個挺胸疊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圓。乾爹,隔着竹編的轎簾,俺看到了您的頂戴花翎,和您那張紫紅色的方臉。您下巴上留着一匹鬍鬚,又直又硬賽鋼絲,插到水裡也不漂散。您的鬍鬚就是咱倆的連心鎖,就是月老拋下來的紅絲線,沒有您的鬍鬚和俺親爹的鬍鬚,您到哪裡去找俺這樣一個糖瓜也似的干閨女? 衙役們擺夠了威風,其實是乾爹您擺夠了威風,把轎子停在了校場邊緣。校場西邊是一片桃園,桃花盛開,一樹接着一樹,在迷濛的細雨中,成了一團團粉嘟嘟的輕煙。一個胯骨上掛着腰刀的衙役上前打開了轎簾,放俺乾爹鑽了出來。俺乾爹正正頭上的頂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馬蹄袍袖,雙手抱拳,放在胸前,對着我們,作了一個揖,用他洪亮的嗓門,喊道:“父老們,子民們,節日好!” 乾爹,您這是裝模作樣呢,想起他在西花廳里跟俺玩耍的樣子,俺就憋不住地要笑。想起了這個春天裡乾爹遭受的苦難,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鞦韆,手扶着繩索,站在鞦韆板上,抿着嘴兒,水着眼兒,心裡翻騰着苦辣酸甜的浪花兒,看着乾爹演戲給猴看。乾爹說:“本縣一貫提倡種樹,尤其提倡種桃樹——” 屁顛兒屁顛兒地跟隨在乾爹身後的城南社裡正大聲喊叫: “縣台大老爺以身作則,率先垂範,趁着這清明佳節雨紛紛,親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樹,為咱們老百姓造福……” 俺乾爹白了這個搶話說的里正一眼,繼續說: “子民們,爾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後,田邊地頭,都栽上桃樹。子民們啊,‘少管閒事少趕集,多讀詩書多種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縣,就是‘干樹萬樹桃花紅,人民歌舞慶太平’的美好日子!” 乾爹吟完詩,接過一把鐵鍬,在地上挖起了樹坑。鍬刃兒碰上一塊石頭子兒,碰出幾粒大火星。這時,那個專給乾爹跑腿的長隨春生,皮球一樣地滾過來。他手忙腳亂地打了一個千兒,氣喘吁吁地報告: “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乾爹厲聲道:“什麼不好了?” 春生道:“東北鄉的刁民造反了……” 一聽這話,俺乾爹扔下鐵鍬,抖抖馬蹄袖,彎腰鑽進了轎子。轎夫們抬起轎子飛跑,一群衙役,跟在轎後,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窩喪家狗。 俺站在鞦韆架上,目送着乾爹的儀仗,心裡感到說不出的懊喪。親爹,你把個好好的清明節,攪了個亂七八糟。俺無精打采地跳下鞦韆架,混在亂鬨鬨的人群里,忍受着那些小光棍們的渾水摸魚,不知是該鑽進桃園賞桃花呢,還是該回家煮狗肉。 正當俺拿不定主意時,小甲這個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臉漲得通紅,眼睜得溜圓,厚嘴唇哆嗦着,結結巴巴地說: “俺爹,俺爹他回來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個公爹來。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嗎?你爹不是二十多年沒有音信了嗎? 小甲憋出一頭汗,依然是結結巴巴地說: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說:
那些人被他鬧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就大喊一聲: “俺有爹啦!” 還沒到家門口,俺就看到,一輛馬拉的轎車子,停在俺家大門外。轎車子周圍,簇擁着一群街坊鄰居。幾個頭頂上留着抓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縫裡鑽來鑽去。拉車的是一匹棗紅色的兒馬,胖得如同蠟燭。轎車子上,落着一層厚厚的黃土,可見這個人是遠道而來。人們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俺,那些眼睛閃閃爍爍,一片墓地里的鬼火。開雜貨鋪的吳大娘虛情假意地向俺道喜: “恭喜,恭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慌張。財神爺偏愛富貴家,本來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腰纏萬貫的爹。趙大嫂子,肥豬碰門,騾馬成群。大喜大喜!” 俺白了這個尿壺嘴女人一眼,說吳家大娘,您咧着一個沒遮沒攔的嘴胡叨叨什麼?你家裡要是缺爹,只管把他領走就是,俺一點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着說: “您這話可是當真?” 俺說,當真,誰要不把他領走,誰就是驢日馬養的個驢騾子! 小甲截斷了俺的話頭,惱怒地說: “誰敢搶俺的爹,俺就操死她!” 吳大娘那張餅子臉頓時紅了。這個專門傳播流言蜚語的長舌婦,知道俺跟錢大老爺相好,心裡醞釀着一罈子陳年老醋,酸得牙根發癢。她讓俺堵了個大彎脖,讓小甲罵了個滿腚騷,十分地沒趣,嘴裡嘟嘟着,走了。俺跨上自家的石頭台階,迴轉身,對着眾人道,各位高鄰,要看的請進來,不進來就滾你們的屎殼郎蛋,別站在這裡賣呆!眾人訕訕地散了。俺知道這些傢伙,嘴裡花言巧語地奉承俺,背地裡咬着牙根罵俺,都巴不得俺窮得沿街賣唱討飯吃,對這些東西一不能講情面,二不能講客氣。 跨進院門俺就大聲喊叫,是哪重天上的神靈下了幾?讓俺開開眼!俺心裡想,不能軟,管他是真爹還是假爹,都得先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一下姑奶奶的厲害,省了將來在俺的面前作威作福。俺看到,在院子正中,擺着一把油光光的紫紅色檀香木嵌金絲太師椅子,一個翹着小辮子的乾巴老頭,正彎着腰,仔細地用一團絲綿擦拭着椅子上的灰塵。其實那椅子亮堂堂的,能照清人影子,根本就用不着擦拭。聽到了俺的咋呼,他緩慢地直起腰,迴轉身,冷冷地掃了俺一眼。俺的個親娘,這雙瞘(目婁)進去的賊眼,比俺家小甲的殺豬刀子還要涼快。小甲顛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咧開嘴傻笑幾聲,討好地說: “爹,這是俺的媳婦,俺娘給俺討的。” 老東西正眼也不看俺,喉嚨里嗚嚕了一聲,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隨後,在大街對面王升飯鋪里吃飽喝足的車夫提着鞭子進來告別。老東西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遞給他,雙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個俊揖,抑揚頓挫地說: “夥計,一路平安!” 哇,這個老東西,竟然是一口標準的京腔,與錢大老爺的嗓音不差上下。車夫一看那張銀票的票面,苦巴巴的小臉,頓時成了一朵花。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嘴裡連珠屁似的喊叫着: “謝謝老爺,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嘿,老東西,來頭不小嘛!出手大方,看起來定是個有錢的主兒,馬褂子裡邊鼓鼓囊囊的,定是銀票無疑了。千兩還是萬兩?好啊,這年頭有奶就是娘,有錢就是爹,俺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給他磕了一個響頭,唱戲一樣地喊: 兒媳叩見公爹! 小甲看到俺下跪,四爪子忙亂地也下了跪,嘣地磕了一個響頭,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傻哈哈地笑。 老東西沒想到俺會突然地給他行這樣大的一個禮,慌了前腿後爪子。他伸出兩隻手二一一那時俺就被他的手驚得目瞪口呆,那是兩隻什麼樣子的手啊——看樣子要扶俺起來,但他並沒有扶俺,更沒有扶小甲,他只是說: “免禮免禮,自家人何必客氣。” 俺只好沒趣地自己站了起來。小甲也跟着站了起來。他伸手人懷,俺心中狂喜,以為他要掏出一沓子銀票賞給俺呢。他的手在懷裡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個翠綠的小玩意兒,遞到俺的面前,說: “初次見面,沒什麼賞你,一個小玩意兒,拿去玩吧!” 俺接過那玩意兒,學着他的口氣說,自家人,何必客氣。那玩意兒,沉甸甸的,軟潤潤的,綠得讓人心裡喜歡。俺跟着錢大老爺睡了幾年,接受了很多的文化薰陶,不再是個俗人,俺知道這是個好東西,但不知道是個啥東西。 小甲噘着嘴,委屈地看着他的爹。老東西笑笑,說: “低頭!” 小甲順從地低下頭,老東西把一個用紅繩拴着的銀光閃閃的長東西掛在了小甲的脖子上。小甲拿着那東西到俺的眼前炫耀,俺看到那是一把長命鎖,不由地撇了撤嘴,心裡想這老東西,還以為他的兒子剛過百日呢。 後來俺把老東西送給俺的見面禮給俺乾爹看,他說那玩意兒是射箭用的扳指,是用絕好的弱翠雕琢而成,比金子還要貴重,只有皇親國戚、王公貴胄家才可能有這種寶貝。俺乾爹左手摩挲着俺的小奶,右手把玩着那個扳指,連聲說:“好東西好東西,真真是好東西!”俺說乾爹既然喜歡就送給您吧。乾爹說:“不敢不敢,君子不奪人之愛也!”俺說,俺一個女人愛一個射箭的玩意兒幹什麼?乾爹還在酸文假醋地客氣,俺說,你要還是不要?你不要俺就把它摔碎了。俺乾爹忙說:“哎喲我的寶貝,千萬別,我要。”乾爹把扳指戴在手上,不時地舉到眼前看,把摸俺的小奶這樣的大事都忘記了。後來俺乾爹把一個拴着紅繩的玉菩薩掛在俺的脖子上,喜得俺眉笑眼開,這才是女人家的東西呢。俺捋着乾爹的鬍鬚說,謝謝乾爹。乾爹把俺放倒了,他一邊騎着俺當他的馬一邊氣喘吁吁地說:“眉娘眉娘,我要好好地去訪一訪你這個公爹的來歷……”
“洗手……洗手……” 俺從水缸里舀了兩瓢涼水,倒在銅盆里。俺看到他迫不及待地將雙手浸到水裡,俺聽到他的嘴裡發出嘶嘶地響聲,猜不出他的感覺。俺看到他的手紅成了火炭,那些細嫩的手指彎彎勾勾着,紅腿小公雞的爪子像他的手指。俺恍惚覺得他的手是燒紅了的鋼鐵,銅盆里的水吱吱啦啦地響着,翻着泡沫,冒着蒸汽。這事真是稀奇古怪,開了老娘的眼界。老東西把發燒的手放在涼水裡泡着,一定是舒服得快要死了,瞧瞧他那副酥樣吧:眯縫着眼睛,從牙縫裡噬噬地往裡吸着氣兒。吸一口氣兒憋半天,分明是大煙鬼過病嗎,舒坦死了你個老驢。想不到你還有這樣一套鬼把戲,這個邪魔鬼怪的老妖蛾子。 他恣夠了,提着兩隻水淋淋的紅手,又坐回太師椅上。不同的是這會兒不閉眼了,他睜着眼,不錯眼珠地盯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水珠兒沿着指頭尖兒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是一副渾身鬆懈、筋疲力盡、心滿意足的樣子,俺乾爹剛從俺的身上…… 那時俺還不知道他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劊子手,俺還一門心思地想着他懷裡那些銀票呢。俺殷勤地說:公爹呀,看樣子俺已經把你伺候舒坦了,俺親爹的小命不是晚上就是早晨要報銷,怎麼着也是兒女親家,您得幫俺拿個主意。您悠悠地想着吧,俺這就去熬豬血紫米粥給您喝。 俺在院子裡的水井邊上打水淘米,心裡邊總覺得空虛。抬頭俺看到城隍廟高高飛起的房檐,一群灰鴿子在房檐上嘀嘀咕咕,擁擁擠擠,不知道它們在商議什麼。 院外的石板大道上,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馬上騎着一些德國鬼子,隔着牆俺就看到了他們頭上的插着鳥毛的圓筒高帽子。俺的心裡撲通撲通亂跳,俺猜到這些鬼子兵是為了俺的親爹來的。小甲已經磨快了刀子,擺好了家什。他抓起一根頂端有鈎的白蠟木杆子,從豬圈裡拖出了一頭黑豬。蠟木杆子上的鐵鈎子鈎住了黑豬的下巴,它尖厲地嚎叫着,脖子上的鬃毛直豎起來。它死勁地往後退縮着,後腿與屁股着地,眼睛紅得出了血。但它如何能敵得過俺家小甲的神力?只見俺家小甲把腰往下一沉,雙臂用力,兩隻大腳,就是兩個鐵鋤頭,人地三寸,一步一個腳印,拖着那黑豬,好比鐵犁耕地,黑豬的蹄爪,犁出了兩道新鮮的溝。說時遲,那時快,俺家小甲已經把黑豬拖到了床子前。他一隻手攥着蠟木杆子,一隻手扯着豬尾巴,腰杆子一挺,海了一聲,就把那頭二百斤重的大肥豬砸在了床子上。那豬已經暈頭轉向,忘卻了掙扎,只會咧着個大嘴死叫,四條腿繃得直直。小甲摘下抓豬鈎子,扔到一邊,順手從接血盆子裡抄起磨得賊亮的鋼刀,哧——漫不經心,輕描淡寫,捅豆腐那樣,就將那把鋼刀捅進了豬的腔子,又一用力,整把刀子,連同刀柄,都進了豬的身體。它的尖叫聲突然斷了,只剩下結結巴巴的哼哼。很快連哼哼聲也斷了,只剩下抖動,腿抖皮抖,連毛兒都抖。小甲抽出長刀,將它的身體一扯半翻,讓它脖子上的刀口正對着接血的瓦盆。一股明亮光滑、紅綢子一樣的熱血,吱吱地響着,噴到瓦盆里。 俺家那足有半畝大的、修着狗欄豬圈、栽着月季牡丹。豎着掛肉架杆、擺着酒缸酒罈、壘着朝天鍋灶的庭院裡,洋溢着血腥氣味。那些喝血的綠頭蒼蠅,嗡嗡地飛舞起來。它們的鼻子真是好使。 兩個頭戴着軟塌塌牛屄紅帽子、穿着黑色號衣、腰扎着寬大青布帶子、足蹬着雙鼻梁軟底靴子、斜挎着腰刀的衙役,推開了俺家的大門。”俺認出了他們是縣衙快班裡的捕快,都生了兩條能跑善奔的兔子腿。但是俺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因為俺的親爹關在大牢裡,俺的心裡有點虛,便給了他們一個微微的笑臉。擱在平常日子裡,老娘白眼珠子也不瞅這些禍害百姓狐假虎威的驢雜碎。他們也客氣地對着俺點點頭,硬從橫向里擠出幾絲絲笑意。突然,他們收了笑容,從懷裡摸出一根黑簽子來晃了晃,一本正經地說: “奉縣台大老爺之命,傳喚趙甲進行問話。” 小甲提着一把血淋淋的殺豬刀跑過來,點頭哈腰地問: “差爺,差爺,什麼事?” 衙役霜着臉,問: “你是趙甲嗎?” “俺是小甲,趙甲是俺的爹。”小甲道。 “你爹在哪裡?”差役裝模作樣地問。 小甲說:“俺爹在屋子裡。” “讓你爹跟我們走一趟吧!”差役道。 俺實在看夠了這些狗差役的嘴臉,怒道: 俺公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犯了什麼事? 差役看到俺發了火,裝出可憐巴巴的嘴臉,說: “趙家嫂子,我們也是奉命行事,至於您公爹犯沒犯事,我們這些當差的怎麼知道?” “二位爺爺少等,你們是請俺爹去喝酒吧?”小甲好奇地問。 “我們如何知道?”差役搖搖頭,突然變出一個詭秘的笑臉,說,“也許是請你爹去吃狗肉喝黃酒吧?” 俺自然明白這個狗差嘴裡吐出來的是什麼樣子的狗寶牛黃,他們是在說俺和錢大老爺那事兒呢。小甲這個膘子如何能明白?他歡快地跑進屋去了。 俺隨後也進了屋。 錢丁,你個????,搗什麼鬼啊,你抓了俺親爹,躲着不見俺;大早晨地又派來兩個狗腿子抓俺的公爹。這下熱鬧了,一個親爹,一個公爹,再加上一個乾爹,三爹會首在大堂。俺唱過《三堂會審》,還沒聽過三爹會審呢。除非你老東西熬得住,這輩子不見俺,見了俺俺就要好好問問你,問問你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小甲抬起袖子,擦擦滿臉的油汗,急急火火地說: “爹啊,來了好事了,縣太爺差人來請您去喝黃酒吃狗肉呢。” 俺公爹端坐在太師椅子上,那兩隻褪去了血紅的小手順順溜溜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他閉着眼,一聲不吭,不知道是真鎮靜呢還是假裝的。 “爹,您說話呀,官差就在院子裡等着呢,”小甲着急地催促着,說,“爹,您能不能帶俺去開開眼,讓俺看看大堂是個什麼樣子,俺媳婦經常去大堂,讓她帶俺去,她不帶俺去……” 俺慌忙打斷這個膘子的話,說: 公爹,別聽你兒子瞎說,他們怎麼會請你去喝酒?他們是來抓您!您是不是犯了什麼事?公爹懶洋洋地睜開眼,長嘆一聲,道: “即便是犯了事,也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用不着大驚小怪!把他們喚進來吧!” 小甲轉過脖子對着門外大喊: “聽到了沒有?俺爹喚你們進來!” 公爹微笑着說: “好兒子,對了,就得這樣硬氣!” 小甲他跑到院子裡,對着兩個差役說: “你們知不知道?俺媳婦和錢大老爺相好呢!” “傻兒子啊!”公爹無奈地搖搖頭,把錐子般的目光投到俺的臉上。 俺看到差役怪笑着把小甲撥到旁邊,手扶着腰刀把兒,氣昂昂、雄赳赳,虎狼着臉,闖進了俺家的堂屋。 公爹略微開了一縫眼,射出兩道冷光,輕蔑地對兩個差役一瞥,然後就仰臉望着屋包,再也不理他們。 兩個差役交換了一下眼神,兩張臉上,都有些掛不住。其中一個,用公事公辦的口氣問:“你就是趙甲嗎?” 公爹睡着了一樣。 “俺爹上了年紀,耳朵背。”小甲氣哄哄地說,“你們大聲點!” 差役提高嗓門,說: “趙甲,兄弟奉縣台錢大老爺之命,請您到衙門裡走一趟。” 公爹仰着臉,悠悠地說: “回去告訴你們錢大老爺,就說俺趙甲腿腳不便,不能從命!” 兩個差役又一次交換了眼色,其中一個竟然“噗嗤”一聲笑了。但他臉上的笑容馬上就收斂了,露出了一副嘲弄的表情,說: “是不是還要讓錢大老爺用轎子來抬您?” 公爹說:“最好是這樣。” 兩個差役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着說: “好好好,您就在家等着吧,等着錢大老爺親自來抬您!” 差役笑着走出俺家的堂屋,走到院子裡,他們的笑聲愈加囂張起來。 小甲跟隨着差役到了院子,驕傲地說: “俺爹怎麼樣?誰都怕你們,就是俺爹不怕你們!” 差役看看小甲,又是一陣大笑。然後他們歪歪斜斜地笑着走了。他們的笑聲從大街上傳進俺的耳朵。俺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笑。俺公爹也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笑。 小甲進了屋子,納悶地說: “爹,他們為什麼要笑?他們喝了痴老婆的尿了嗎?俺聽黃禿說,喝了痴老婆的尿就會大笑不止。他們一定是喝了痴老婆的尿了,一定是,可是他們喝了哪個痴老婆的尿了呢?” 公爹顯然是對着俺說話而不是對着小甲說話: “兒子,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看低了,這是你爹到了晚年才悟出的一個道理。高密縣令,就算他是‘老虎班’出身,也不過是個戴水晶頂子單眼翎子的五品官;就算他的夫人是曾國藩的外孫女,那也是‘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你爹我沒當過官,但你爹我砍下的戴紅頂子的腦袋,能裝滿兩籮筐!你爹我砍下的那些名門貴族的腦袋,也足能裝滿兩籮筐!” 小甲咧着嘴,齜着牙,不知道他聽沒聽明白他爹的意思,俺當然是完全徹底地聽明白了公爹的意思。跟了錢大老爺這幾年,俺的見識的確是有了很大的進步。聽了公爹一席話,俺的心中一陣冰涼,身上的雞皮疙瘩突出了一層。俺的臉一定是沒了血色。半年來,街面上關於公爹的謠言小旋風一樣一股一股地刮,這些謠言自然也進入了俺的耳朵。俺奓着膽子問: 公爹……您真是干那行的? 公爹用他那兩隻鷂鷹一樣的眼睛盯着俺,一字一頓地。仿佛從嘴裡往外吐鐵豌豆一樣地說:“行、行、出、狀、元!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這是句俗語,人人都知道。 “不,”公爹道:“有一個人,專門對我說的,知道她是誰嗎?” 俺只好搖頭。 公爹從太師椅上站起來,雙手托着那串佛珠——檀木的悶香又一次瀰漫了整個屋子——瘦削的臉上鍍了一層莊嚴的黃金,他驕傲地、虔誠地、感恩戴德地說: “慈禧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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