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檀香刑 (4) |
送交者: 晨雪 2007年01月10日13:26:31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
BY 莫言
我知道一人難抵眾瘋狗,只好退到一邊,看着它們把你的爺爺一口撕開衣裳,兩口啃掉皮肉,三口吃掉五臟,四口就把骨頭嚼了。 又過了五年,高密縣流行傷寒,你奶奶早晨病,中午死。這一次,我把你奶奶的屍首拖到一個麥秸垛里,點上火燒化了。從此,你爹我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白天一根根子一個瓢,挨家挨戶討着吃。夜裡鑽草垛,蹲鍋框,哪裡方便哪裡睡。那時候,你爹我這樣的小叫花子成群結隊,討口吃的也不容易。有時候一天跑了幾百個門兒,連一片地瓜乾兒都討不到。眼見着就要餓死了,你爹我想起了你奶奶生前曾經說過,她有個堂兄弟,在京城大衙門裡當差,日子過得不賴,經常托人往家裡捎銀子。於是,你爹我決定進京去投親。 一路乞討,有時候也幫着人家干點雜活兒,就這樣走走留留,磨磨蹭贈,飢一頓,飽一頓,終於到了。你爹我跟隨着一群酒販子,從崇文門進了北京城。恍惚記得你奶奶說她的那個堂弟是在刑部大堂當差,便打聽着到了六部口,然後又找到刑部。大門口站着兩個虎背熊腰的兵勇。你爹我一靠前,就被一個兵勇用刀背子拍出去一丈遠。你爹我千里迢迢趕來,當然不會就這樣死了心,便整天價在刑部的大門口轉悠。刑部大街兩側,有幾家大飯莊,什麼“聚仙樓”啦,‘賢人居”啦,都是堂皇的門面,鬧嚷嚷的食客,熱鬧時大道兩邊車馬相連,滿大街上飄漾着雞鴨魚肉的奇香。還有一些沒有名號的小吃鋪,賣包子的,打火燒的,烙大餅的,煮豆腐腦的……想不到北京城裡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怪不得外地人都往北京跑。你爹我從小就能吃苦,有眼力見兒,常常幫店裡的夥計干一些活兒,換一碗剩飯吃。北京到底是大地方,討飯也比高密容易。那些有錢的主兒,常常點一桌子雞鴨魚肉,動幾筷子就不要了。你爹我揀剩飯吃也天天鬧個肚子圓。吃飽了就找個避風的牆角睡一覺。在暖洋洋的陽光里,我聽到自己的骨頭架子喀吧喀吧響着往大里長。剛到京城那二年,你爹我躥出一頭高,真好比乾渴的小苗子得了春雨。 就在你爹滿足於乞食生活、無憂無慮地混日子時,突然地起了一個大變化:一群叫花子把我打了個半死。當頭的那位,瞎了一隻眼,瞪着一隻格外明亮的大眼,臉上還有一條長長的刀疤,樣子實在是嚇人。他說: “小雜種,你是哪裡鑽出來的野貓,竟敢到大爺的地盤上來撈食兒?爺爺要是看到你再敢到這條街上打轉轉,就打斷你的狗腿,摳出你的狗眼!” 半夜時,你爹我好不容易從臭水溝子裡爬上來,縮在個牆角上,渾身疼痛,肚子裡又沒食兒,哆嗦成了一個蛋兒。我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了。這時,恍恍惚惚地看到你奶奶站在了我的面前,對我說: “兒子,不要愁,你的好運氣就要到了。” 我急忙睜眼,眼前啥也沒有,只有冷颼颼的秋風吹得樹梢子嗚嗚地響,只有幾個快要凍死的蛐蛐在溝邊的爛草里唧唧地叫,還有滿天的星斗對着我眨眼。但是我一閉眼,就看到你奶奶站在面前,對我說好運氣就要來到了。我一睜開眼睛她就不見了。第二天一大早,日頭通紅,照耀着枯草上的白霜,閃閃爍爍,很是好看。一群烏鴉,呱呱地叫着,直往城南飛。不知道他們匆忙飛往城南去幹什麼,後來我自然明白了烏鴉們一大早就飛往城南是去幹什麼。我餓得不行了,想到路邊的小店裡討點東西填填肚子,又怕碰到那個獨眼龍。忽然看到路邊的煤灰里有一個白菜根兒,就上前撿起來,回到牆角蹲下,喀喀嚓嚓地啃起來。正啃得起勁,就看到十幾匹大馬、馬上馱着頭戴紅纓子涼帽、身穿滾紅邊灰布號衣的兵勇,從刑部的大院子裡擁出,在那條剛剛墊了新鮮黃土的大道上嗒嗒地奔跑。馬上的兵勇挎着腰刀,手裡提着馬鞭子,見人打人,見狗打狗,把一條大街打得乾乾淨淨。 過了一會兒,一輛木頭囚車,從刑部大院裡出來了。拉車的是一頭瘦騾子,脊梁骨,刀刃子,四條腿,木棍子。囚車裡站立着一個被頭散發的囚徒,一張臉模模糊糊,眉目分不清楚。囚車在路上搖晃着,缺油的車軸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車前,由剛才那幾個來回奔跑的馬兵引導,馬兵的後邊是十幾個吹着大喇叭的吹手。大喇叭發出的聲音無法子形容,哞——哞——哞——一群牛哭。囚車的後邊,是一小撮騎馬的官員,都穿着鮮明的朝服,當中那個大胖子,留着兩撇八字鬍,有點不真,敢情是用糨子粘上去的。官員的後邊,又是十幾個馬兵。在囚車的兩旁,護着兩個穿黑衣、扎板腰帶、戴紅帽子、手裡提着寬闊大刀的人。他們倆都生着紫紅色的臉膛——那時我不知道他們是用公雞血塗了臉。他們倆走起路來輕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你爹我不錯眼珠地盯着他們,一顆心完全地被他們的風度迷住了。我當時就想,什麼時候我才能學他們樣兒,用那種大黑貓的方式輕悄悄地走路呢?突然間,我聽到你奶奶在我的身後說: “孩子啊,那就是你舅舅!” 我急忙轉回頭,身後就是那堵灰牆,根本沒有你奶奶的蹤影。但我知道你奶奶顯靈了。於是你爹我大喊了一聲:舅舅!同時就感到有人在背後猛推了一把,你爹我身不由己地對着囚車撲了上去。 這一撲,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囚車前後的官員和馬兵都愣住了。有一匹馬猛地將前蹄舉起來,吱吱地叫着,把背上的馬兵掀了下來。我衝到了那兩個手持大刀的黑衣人面前,哭着說:舅舅,俺可算找到您啦……多少年來的委屈一瞬間迸發出來,眼淚咕嘟咕嘟地往外冒。那兩個風度非凡。手持大刀的人也愣住了。我看到他們張口結舌,互相打量着,用眼神問訊對方: “你是這個小叫花子的舅舅嗎?” 沒等他們倆反應過來,那些車前車後的護刑馬兵回過神來,齊聲發着威,高舉着兵刃,呼啦啦地包圍上來。一片寒光罩住了我的頭。我感到一隻粗大的手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提了起來。脖子上的骨頭似乎被他捏碎了。我在空中掙扎着,哭叫着:舅舅啊,舅舅……然後我就被人家摔在了地上,呱唧一聲響,摔死一隻青蛙就是這動靜。我的嘴巴正好啃在了一堆馬糞上,那馬糞還是熱呼呼的。 囚車後邊,一匹魁梧的棗紅馬上,端坐着一個黑臉大胖子。他頭上戴着鑲有藍色水晶頂子的花翎帽,身穿胸前繡着一隻白豹子的長袍。我知道這是個大官。一個兵勇單膝跪地,響亮地報告: “大人,是一個小叫花子。” 兩個兵勇把我拖到大官面前,一個兵揪着我的頭髮,使我的臉仰起來,好讓馬上的大官看到。黑胖子大人看了我一眼,長吁了一口氣,罵道: “不知死的個屌孩子!叉到一邊去!” “喳!”兵勇高聲應諾着,捏着我的胳膊,將我拖到路邊,往前一送,嘴裡說: “去你媽的!” 在他們的罵聲中,我的身體飛了起來,一頭扎在臭水溝厚厚的爛泥里。 你爹我好不容易從溝里爬出來,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摸索到一把亂草,把臉上的臭泥擦去,睜開眼睛,才看到行刑的隊伍,已經沿着黃土大道,一路煙塵地往南去了。你爹我望着行刑隊,心裡空蕩蕩地沒着沒落。這時,你奶奶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兒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的舅舅。” 我轉着圈子找你奶奶,可看到的是鋪了黃土的大路、冒着熱氣的馬糞,還有幾隻歪着頭、瞪着漆黑的小眼睛、從馬糞里尋找食物的小麻雀,哪裡有你奶奶的影子? 娘啊……我感到十分的難過,不由地放聲大哭。我的哭腔很長,比路邊那條臭水溝還要長。我的心中,充滿了對你奶奶的思念和不滿。娘,您讓我衝上去認舅舅,可誰是我的舅舅?人家把您的兒子提起來,如提着一條死貓爛狗,一鬆手,扔進了路邊的臭水溝,差一點沒要了兒子的小命。這些您難道看不到嗎?娘,您要是真有靈驗,就指點一條光明大道,讓兒子跳出苦海;您要是沒有靈驗,乾脆就不要開言,兒子該死該活小????朝天,什麼都不要您來管。但你們的奶奶不聽我的,她那蒼老的聲音,在我的腦後,一遍又一遍地迴響: “兒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舅舅……他就是你舅舅……” 你爹我發瘋般地向前跑,去追趕行刑隊。只有在我拼命奔跑時,你奶奶才會暫時地閉上她的嘴巴。只要我的腳步一慢,她那令人心煩意亂的嘮叨聲就會在我的耳朵邊上響起。你爹我不得不猛跑,為了逃避一個幽靈的嘮叨,哪怕再被那些戴紅纓子涼帽的兵勇扔到臭水溝里去。我尾隨着行刑隊,出了宣武門,走上通往菜市口刑場去的那條狹窄低洼、崎嶇不平的道路。那是我第一次踏上這條天下聞名的道路,現在這條路上層層疊疊着我的腳印。城外的景象比城內立見蕭條,道路兩邊低矮的房舍之間,夾着一片片碧綠的菜地。菜地里有白菜,有蘿蔔,還有一架架葉子萎黃、蔓子亂糟糟的豆角。菜地里有一些彎腰幹活的人,他們對這支鬧哄哄的行刑隊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邊幹活一邊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只顧低頭幹活,連頭都不抬。 到了臨近刑場的地方,彎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廣闊的刑場裡。刑場上壘起的高台的周圍,站着一群無聊的閒人,閒人中夾雜着一些叫花子,那個打過我的獨眼龍也在其中,可見這裡也是他的地盤。士兵們催動馬匹,排開了隊形。那兩個風度迷人的劊子手,打開了囚車,把犯人拖了下來。犯人的腿可能是斷了,拖拖拉拉着,讓我想起揉爛了的蔥葉子。劊子手把他架到刑台上,一鬆手,他就癱了,簡直就是一堆剔了骨頭的肉。刑台周圍的閒人們嗷嗷地叫起來,他們對這個死囚的窩囊表現不滿意。孬種!軟骨頭!站起來!唱幾句啊!在他們的鼓舞下,囚犯慢吞吞地移動起來,一塊肉一塊肉地動,一根骨頭一根骨頭地動,十分地艱難。閒人們起聲鼓譟,為他鼓勁加油。他雙手按地,終於將上身豎起,挺直,雙膝卻彎曲着跪在了地上。 閒人們喊叫着: “漢子,漢子,說幾句硬話吧!說幾句吧!說,‘砍掉腦袋碗大個疤’,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那個囚犯卻癟癟嘴,哇哇地哭了幾聲,然後高喊: “老天爺,我冤枉啊!” 圍觀的人突然都閉住了嘴巴,傻呆呆地望着台上的人。兩個劊子手風度依舊。 這時,你奶奶的陰魂又在我的腦後嘮叨起來: “喊吧,兒子,好兒子,快喊,他就是你舅舅!” 她老人家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聲調也越來越高,口氣也越來越嚴厲,一股股陰森森的涼風直撲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喊叫,她就要伸出手掐死我。萬般無奈,你爹我冒着讓兇狠的馬兵用大刀劈死的危險,拖着三丈哭腔,高叫一聲: 舅舅—— 頃刻間,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你爹身上。監斬官的目光、馬兵的目光、閒人叫花子的目光——這些目光都被我遺忘,只有那死囚的目光讓我終生難忘。他猛地昂起了血肉模糊的頭,睜開了被血痴糊住的雙眼,對着我,仿佛射出了兩隻紅色的箭,一下子就把我擊倒了。這時,那個黑胖的監刑官大喊一聲: “時辰到——” 隨着他的喊叫,大喇叭一齊悲鳴起來,那些個馬兵也都嘬着嘴唇,吹出了嗚嗚的聲音。一個劊子手伸手揪住了死囚的小辮子,往前牽引着,使死囚的脖子直如棍子。另一個劊子手,用胳膊拐着刀,身體往右偏轉,然後,瀟灑地往左轉回,噌,一道白光閃過,伴隨着半截冤枉的哀鳴,前邊那個劊子手已經把死囚的腦袋高高地舉了起來。執刀的劊子手與他的同伴站成一排,面對着監刑官,齊聲高呼: “請大人驗刑!” 一直騎在馬上的黑胖大人,對着那顆懸空的人頭一揮手,像與朋友告別似的,然後就扯韁轉過馬頭,噠噠噠噠地馳離了刑場。這時,觀刑的人們齊聲歡呼,叫花子奮勇向前,擠在刑台周圍,等待着上台去剝死囚的衣服。囚犯的腔子裡,血如貫球,突突地冒出來。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屍身猛地往前倒了,如同歪倒了一個大酒罈子。 你爹我終於明白了,監斬官不是我的舅舅,劊子手也不是我的舅舅,馬兵中也沒有我的舅舅,被砍去了腦袋的,才是我的舅舅。 當天晚上,你爹我找了棵歪脖子柳樹,解下了褲腰帶,挽了個扣兒,搭在樹杈上,把腦袋鑽了進去。爹死了,娘死了,惟一可投靠的舅舅,被人砍了腦袋。你爹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是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索性死了利索。你爹就要摸到了閻王爺爺鼻子的時候,有一隻大手托住了我的屁股。 他就是那個砍掉了我舅舅腦袋的人。 他把我帶到砂鍋居飯莊,點了一個魚頭豆腐,讓我吃。我吃他不吃,坐在我的面前靜靜地觀看。夥計給他端來一碗茶他也不喝。我吃飽了,打着飽嗝看着他。他說: “我是你舅舅的好友,你要是願意,就跟着我學徒吧!” 他白天的英姿在我的面前復現:身體先是挺立不動,然後迅速地往右偏轉,右臂宛如挽着半輪明月,噌,舅舅的腦袋伴隨着舅舅喊冤的聲音就被高高地舉起來了…… 你奶奶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來,這一次她的聲音特別地溫柔,讓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她說: “好孩子,趕快跪下給你的師傅磕頭。” 我跪在地上,給師傅磕頭,我的眼睛裡飽含着淚水,其實,舅舅的死活我並不關心,我關心的還是我自己。我的熱淚盈眶,是因為我想不到白天的夢想很快地就變成了現實。我也想做一個可以不動聲色地砍下人頭的人,他們冷酷的風度如晶亮的冰塊,在我的夢想中閃閃發光。 兒子,你爹的師傅,就是前面我給你說過了一百多遍的余姥姥。事後他才告訴我,他與我那個當獄卒的堂舅是拜把子兄弟,堂舅犯了事,死在他的手裡,實在是天大的造化,噌,一下子,比風還要快。余姥姥說,他把舅舅的頭砍下來時,聽到頭說: “大哥,那是咱家外甥,多多照應吧!” 小甲傻話
俺娘說,老虎滿嘴鬍鬚,其中一根最長的,是寶。誰要是得了這根寶須,帶在身上,就能看到人的本相。娘說,世上的人,都是畜生投胎轉世。誰如果得了寶須,在他的眼裡,就沒有人啦。大街上,小巷裡,酒館裡,澡堂里,都是些牛呀,馬呀,狗啦,貓啦什麼的。咪嗚咪嗚。娘說,有那麼一個人,闖關東時,打死一隻老虎,得了一根寶須,怕丟了,用布裹 這個人得意地說:“大財沒發,只是得了一件寶物。”說着就從棉襖里撕下那個布包,解開一層一層的布,顯出那根虎鬚,遞給娘看。可一抬頭的光景,娘沒有了,只有一匹老眼昏花的狗站在他面前。那人嚇得不輕,轉身就往外跑,在院子裡與一匹扛着鋤頭的老馬撞了一個滿懷。他看到那匹老馬嘴裡叼着一根旱煙管,巴噠巴噠地抽着,一股股的白煙,從那兩個粗大的鼻孔里,烏突烏突地往外冒。這人可嚇毀了,剛想跳牆逃跑,就聽到那匹老馬提着自己的乳名喊:“這不是小寶嗎?雜種,連你爹都不認識了!”那人知道是手裡的虎鬚作怪,慌忙包裹起來,掖到不見天的地方,這才看到爹不是老馬啦娘也不是老狗啦。 俺做夢都想得到這樣一根虎鬚。咪嗚咪嗚。逢人俺就說虎鬚的故事,逢人俺就打聽到哪裡去才能弄到一根虎鬚。有人告訴俺說東北的大森林裡可以弄到虎鬚,俺想去,但是俺又捨不得俺媳婦。要是有那樣一根虎鬚,該有多麼好啊!俺剛在街上支起肉架子,就看到一個大公豬,頭戴着黑緞子瓜皮小帽,身穿着長袍馬褂,手裡托着一個畫眉籠子,搖搖晃晃地來了。到了這裡就喊:‘小甲,來兩斤豬肉,秤高高的,要五花肉!”雖然俺看到的是一頭大豬,但聽他說話的聲音知道他是李石齋李大老爺,是秀才的爹,街面上的人,識得好多文字,誰見了誰敬。誰要是敢不敬他,他就會撤腔拿調地說:“豎子不可教也!”可準會知道他的本相是一頭大公豬呢?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一頭豬,只有俺知道他是一頭豬。但如果俺說他是一頭豬,他非用龍頭拐棍把俺的頭打破不可。豬還沒走呢,一隻大白鵝,用翅膀拐着個竹籃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了。到了俺的肉案子前,她斜着眼,跟俺有深仇大恨似地說:‘小甲,你這個黑了心肝的,昨天賣給俺的狗肉凍里,吃出了一個圓溜溜的指甲蓋兒!你該不是把人肉當成狗肉賣吧?”她回過頭對那頭黑豬說,“聽說了沒有?前天夜裡,鄭家把童養媳婦活活地打死了。打得渾身沒有一塊好皮肉,真叫一個慘!”這隻大白鵝剛剛說過屁話,轉過頭來對俺說:“給俺切上兩斤干狗肉,換換口味。”俺心裡想,你個臭娘們,你以為你是什麼?你是一隻大屁股白鵝,該把你殺了做一盆鵝凍,省了你來胡訪V\道。 ——要是有一根那樣的虎鬚該有多麼好哇,可是俺沒有。 下大雨那天下午,何大叔坐在酒館裡喝酒——他尖嘴猴腮,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本相一定是只大馬猴一一俺又對他說起虎鬚的事。俺說何大叔您見多識廣,一定聽說過虎鬚的事兒吧?您一定知道從哪裡可以弄到一根虎鬚吧?他笑着說:”小甲啊小甲,你這個大膘子,你在這裡賣肉,你老婆呢?”俺老婆去給她乾爹錢大老爺送狗肉去了。何大叔說:“我看是送人肉去了。你老婆一身白肉,香着那!”何大叔您別開玩笑,俺家只賣豬肉和狗肉,怎麼會賣人肉呢?再說錢大老爺又不是老虎,怎麼會吃俺老婆的肉呢?如果他吃俺老婆的肉,俺老婆早就被他吃完了,可俺老婆活得好好的呢。何大叔怪笑着說:“錢大老爺不是白虎,他是青龍,但你老婆是一隻白虎。”何大叔您更加胡說了,您又沒有那樣一根虎鬚,怎麼能看到錢大老爺和俺老婆的本相?何大叔說:“大膘子啊,給我盛碗酒,我就告訴你到哪裡去能弄到虎鬚。”俺慌忙給他盛了冒尖的一碗酒,催他快說。 他說:“你知道的,那是寶物,可以賣許多銀子的。”俺要那虎鬚可不是為了賣的。俺是為了好玩,您想想看,拿着虎鬚,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些畜生穿衣戴帽說着人話,該有多麼好玩。何大叔說:“你真想得一根虎鬚?”想,太想了,連做夢都想。何大叔說:“那麼好吧,你給我切一盤熟狗肉來,我就告訴你。”何大叔,只要您告訴俺到哪裡去能弄到虎鬚,俺把這條狗都給你吃了,一個銅板也不收。俺撕了一條狗腿給他,眼巴巴地盯着他。何大叔不緊不忙地啜着老酒,啃着狗肉,慢吞吞地說:“膘子,真想要虎鬚?”何大叔,酒也給您了,肉也給您了,您不告訴俺就是騙俺,俺回去就對俺老婆說,俺好欺負俺老婆可是不好欺負,俺老婆一歪小嘴就把你弄到衙門裡去,小板子打腚啪啪地。何大叔聽到俺把俺媳婦搬了出來,忙說:“小甲,好小甲,我這就告訴你,但你要賠咒發誓,不對任何人說是我告訴你的,尤其是不能對你的媳婦說是我告訴你的,否則,即便你得了虎鬚,也不會靈驗。” 好好好,俺誰也不告訴,連老婆也不告訴。如果俺對人說了,就讓俺老婆肚子痛。 何大叔說:“媽媽的個小甲,這算賭得什麼咒?你老婆肚子痛與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呢?俺老婆肚子一痛,俺的心就痛,俺老婆肚子痛俺難過得嗚嗚地哭呢!何大叔說:“好吧,我就對你說了吧!”他往街上瞧瞧,怕人聽到似的。大雨下得嘩嘩的,屋檐上的水成了一道白帘子。俺催他快說,他說:“小心點兒好,要是讓人聽去,你就得不到寶了。”他隔着桌子探過身來,將熱烘烘的嘴巴湊到我的耳朵邊上,悄悄地說:“你媳婦天天到錢大老爺那裡去,錢大老爺床上就鋪着一張老虎皮,有了老虎皮,還愁弄不到一根虎鬚?記住,讓你媳婦幫你弄一根彎彎曲曲的、顏色金黃的,那才是真正的寶須,別樣的根本不靈呢!” 俺老婆送狗肉回來時,天黑得已經成墨汁了。你怎麼才回來呢?她笑着說: “你這個大傻瓜,也不動腦子想想,俺要侍候着大老爺一口口吃完呢。再說,下雨陰天,天黑得早呢。你怎麼還不點燈呢?”俺也不繡花,俺也不念書,點燈熬油幹什麼?她說:“好小甲,真會過日子。窮富不在一盞燈油上。何況咱們並不窮。乾爹說了,從今年起,免了咱家的稅銀子了。你就放心地點上燈吧。”俺打火點燃了豆油燈,她用頭上的釵子,把燈芯兒挑高,滿屋子通明,過年一樣。燈影里看去,她的臉紅撲撲地,她的眼水汪汪地,剛喝了半斤老酒頂多這模樣。你喝酒了嗎?她說:“真是饞貓鼻子尖,乾爹怕我回來時害冷,把個壺底子讓給我喝了。這雨,下得可真正大,誰把天河漏了底子——你別回頭,俺要換下濕衣服。”還換什麼換呢? 鑽被窩不就得了嘛!“好主意,”她嘻嘻笑着說,“誰敢說俺家小甲傻?俺家小甲精着呢。”她脫下衣裳,一件件扔到木盆里。白花花的身子,出水的大鰻魚,打了一個挺上了炕,又打了一個挺鑽進了被窩。俺也脫成個光腚猴子鑽進了被窩。她把被子捲成簡兒,說:“傻子,你別招惹我,忙了一天,我的骨頭架子都要散了。” 俺不惹你,但是你要答應俺,給俺弄根虎鬚。她嘻嘻地笑着說:“傻子,我到那裡去給你弄虎鬚?”今天有人對俺說你能弄到虎鬚。“誰說的?”你別管誰說的,反正俺要你給俺弄一根虎鬚。俺要一根彎彎曲曲、梢兒金黃的虎鬚。她的臉騰地紅了,罵道:“這是哪個狗雜種說的?看我不剝了他的狗皮蒙個鼓!說,是哪個雜種調唆你?”你殺了俺俺也不能說,俺已經拿着你的肚子起過誓了,俺說如果俺說了就讓你肚子痛。她搖搖頭,說:“傻子啊,你娘是哄你玩呢,你也不想想,世上哪裡會有這種事兒?”誰都可以哄俺,俺娘怎麼會哄俺?俺想要根虎鬚,都想了半輩子啦,求求你,幫俺去弄一根吧!她氣哼哼地說:“我到哪裡去給你弄?還要那什麼彎彎曲曲……傻子,你真是個大傻瓜!”人家說了,錢大老爺炕上就有一張老虎皮,有老虎皮自然就會有虎鬚。她嘆了一口氣,說:“小甲,小甲,讓我說你點什麼好呢?” 求你啦,去幫俺弄根吧,你要不給俺去弄,俺就不讓你去送狗肉了。人家說你是去送人肉呢。她咬牙切齒地說:“這又是誰說的?”你別管是誰說的,反正有人說了。 她說:“好吧,小甲,我給你去弄一根,你可以不粘我了吧?”俺咧開嘴,笑了。 第二天晚上,俺老婆真地幫俺把虎鬚弄來了。她把那根金黃的毛兒遞到俺的手裡,說:“拿好了,別讓它飛了!”然後她就笑起來,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俺緊緊地攥着那根虎鬚,心裡撲通撲通地亂跳。盼了半輩子的寶貝就這麼容易地到了手?俺仔細地端詳着手裡的寶物,果然是彎彎曲曲,毛梢兒金黃,跟何大叔說得一樣。俺捏着它,感到手脖子麻麻酸酸的,寶沉得很吶!俺抬起頭,對俺老婆說,讓俺先看看你是個什麼變的。她抿着嘴唇兒,笑着說:“看吧,看吧,看看俺是個鳳凰還是個孔雀?”何大叔說你是個白虎呢!她的臉色頓時變了,怒罵道:“果然是這個老雜毛嚼蛆!趕明日非讓乾爹把他拘到衙門裡,噼里啪啦二百大板,讓他嘗嘗竹筍炒肉的滋味。” 俺緊緊地捏着虎鬚,借着明亮的燈火,不眨眼地盯着俺的老婆看。俺的心裡亂打鼓,手脖子一個勁兒地哆嗦。天老爺啊天老爺,俺就要看到俺老婆的本相了。她會是個什麼音生變的呢?是豬?是狗?是兔子?是羊?是狐狸?是刺猖?她是什麼變的都可以,千萬別是一條蛇。俺從小就怕蛇,長大後更怕蛇,踩到一條稻草繩子,俺都能離地蹦三尺。俺娘說過了,蛇最會變女人,好看的女人多數都是蛇變的。誰要是摟着蛇變的女人睡覺,遲早會被吸乾腦髓。老天爺保佑吧,俺老婆無論是啥變的,哪怕是一隻癩蛤蟆,哪怕是一隻大壁虎,俺都不害怕,只要不是一條蛇就行。 如果她是一條蛇變成,俺就拾掇拾掇殺豬家什,夾着尾巴跑它娘的。俺一邊毛驢打滾般地胡思亂想着,一邊打量着俺老婆。俺老婆故意地把燈草剔得很大,燈火苗兒紅成一朵石榴花兒,照得滿屋子通亮。她的頭髮黑得發藍,剛用豆油擦過似的。她的額頭光亮,賽過白瓷花瓶的凸肚兒。她的眉毛彎兒彎兒的,正是兩抹柳葉兒。她的鼻子白生生的,一節嫩藕雕成的。她的雙眼水靈靈,黑葡萄泡在蛋清里。她的嘴巴有點大,嘴唇不抹自來紅。兩隻嘴角往上翹,好比一隻鮮菱角。任俺看得眼睛酸,也看不出俺老婆是個啥脫生。 俺老婆撇撇嘴角,連諷帶刺地說:“看出來了沒?說說看,俺是個啥變得?” 俺惶惑地搖搖頭,說,看不出來,你還是你。這寶貝,到了俺的手裡,怎麼就不靈了呢? 她伸出一根指頭,戳着俺的頭說:“你呀,鬼迷了心竅。你這一輩子,就毀在了一根毛上。你娘不過是隨口給你講了一個故事,你就拿着捧槌當了針啦。現在死心了吧?” 俺搖搖頭,說,你說得不對,俺娘怎麼會騙俺呢?這世上誰都會騙俺,惟有俺娘不會騙俺。 她說:“那你拿着虎鬚,為什麼看不出我是個啥變的?我不用虎鬚也能看出你是一個啥變的——你是一頭豬變的,一頭大笨豬。” 俺知道她在轉着圈子罵俺,不拿虎鬚,她是不可能看到俺的本相的。可俺拿着虎鬚為什麼也看不到她的本相呢?這寶貝為什麼就不靈驗了呢?哦,壞了,何大叔說了,俺如果把他的名字說出來,寶貝就不靈驗了。俺剛才可不是說漏了嘴,把他的名字說了出來!俺懊惱死了。真笨,俺就這樣把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寶貝給糟蹋了。 俺捏着虎鬚發了呆,熱辣辣的淚水從眼睛裡流出來。 看到俺哭,俺老婆嘆息一聲,說:“傻子,你什麼時候才能不傻呢?”她折起身子,從俺手裡搶去那根虎鬚,噗,一口氣吹得無影無蹤。俺的寶貝也——!俺哭叫起來。她摟着俺的脖子,哄着俺,說:“好啦,好啦,別傻了,讓我抱着你好好地睡一覺吧。”俺掙扎着從她的懷裡脫出來。俺的虎鬚,俺的虎鬚啊!俺伸開兩隻手,滿炕上摸索着,尋找俺的虎鬚。俺的心裡,一時恨透了她。你賠俺的寶貝!你賠!俺端起燈盞,一邊哭,一邊罵,一邊尋找。她呆呆地看着俺,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嘆息。終於,她說:“別找了,在這裡呢。”俺真是喜出望外,在哪裡?在哪裡?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一根彎彎曲曲毛梢兒金黃的虎鬚放在俺的手裡,說:“仔細拿好了,再丟了可就不怨俺了!”俺緊緊地捏住了它,儘管不靈驗,但還是寶貝。 可它為什麼就不靈驗了呢?再試試。俺又定住了眼,看着俺老婆,俺心裡想,只要寶貝靈驗,俺老婆是條蛇就是條蛇吧。但俺老婆還是俺老婆,啥也不是。 俺老婆說:“好傻子,你聽我說,你娘講的故事,俺娘也給俺講過,她說,那虎鬚,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會靈驗的,只有在緊急的關頭它才會靈驗呢。要不然,得了這寶貝不就麻煩了嗎?到處都是畜生,你還怎麼活下去?聽話,把你的寶貝好好地藏起來,到了緊急的關頭再拿出來,自然就會靈驗。” 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不會騙俺吧? 她點點頭說:“你是我親親的丈夫,我怎麼捨得騙你?” 俺相信了她的話,找了一塊紅布,把寶貝包好,用繩子捆了不知道多少道,然後將它塞進了牆縫裡藏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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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 星語心願(詞) | |
2002: | 喜歡平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