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ZT) |
送交者: 艾小 2004年04月08日13:35:58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
是哲野把我揀回家的。 那年他落實政策自農村回城,在車站的垃圾堆邊看見了我,一個漂亮的,安靜的小女嬰,許多人圍着,他上前,那女嬰對他璨然一笑。他給了我一個家,還給了我一個美麗的名字,陶夭。後來他說,我當初那一笑,稱得起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哲野的一生極其悲悽,他的父母都是歸國的學者,卻沒有逃過那場文化浩劫,憤懣中雙雙棄世,哲野自然也不能倖免,發配農村,和相戀多年的女友勞燕分飛。他從此孑然一身,直到35歲回城時揀到我。 我管哲野叫叔叔。 自此,再沒有人罵我過是野種。大了以後,想起這事,我總是失笑。 我的生活較之一般孤兒,要幸運得多。 我最喜歡的地方是書房。滿屋子的書,明亮的大窗子下是哲野的書桌,有太陽的時候,他專注工作的軒昂側影似一副逆光的畫。我總是自己找書看,找到了就窩在沙發上。隔一會,哲野會回頭看我一眼,他的微笑,比冬日窗外的陽光更和煦。看累了,我就趴在他肩上,靜靜的看他畫圖撰文。 他笑:長大了也做我這行? 我撇嘴:才不要,曬得那麼黑,髒也髒死了。 啊,我忘了說,哲野是個建築工程師。但風吹日曬一點也無損他的外表。他永遠溫雅整潔,風度翩翩。 斷斷續續的,不是沒有女人想進入哲野的生活。我八歲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哲野差點要和一個女人談婚論嫁。那女人是老師,精明而漂亮。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喜歡她,總覺得她那臉上的笑象貼上去的,哲野在,她對我笑得又甜又溫柔,不在,那笑就變戲法似的不見。我怕她。有天我在陽台上看圖畫書,她問我:你的親爹媽呢?一次也沒來看過你?我呆了,望着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嘖嘖了兩聲,又說,這孩子,傻,難怪他們不要你。我怔住,忽然哲野鐵青着臉走過來,牽起我的手什麼也不說就回房間。 晚上我一個人悶在被子裡哭。哲野走進來,抱着我說,不怕,夭夭不哭。 後來就不再見那女的上我們家來了。 再後來我聽見哲野的好朋友邱非問他,怎麼好好的又散了?哲野說,這女人心不正,娶了她,夭夭以後不會有好日子過的。邱非說,你還是忘不了葉蘭。八歲的我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大了後我知道,葉蘭就是哲野當年的女朋友。 我們一直相依為命。哲野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好,包括讓我順利健康的度過青春期。 我考上大學後,因學校離家很遠,就住校,周末才回家。 哲野有時會問我:有男朋友了嗎?我總是笑笑不作聲。學校里倒是有幾個還算出色的男生總喜歡圍着我轉,但我一個也看不順眼:甲倒是高大英俊,無奈成績三流;乙功課不錯,口才也甚佳,但外表實在普通;丙功課相貌都好,氣質卻似個莽夫…… 我很少和男同學說話。在我眼裡,他們都幼稚膚淺,一在人前就來不及的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太着痕跡,失之穩重。 二十歲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禮物是一枚紅寶石的戒指。這類零星首飾,哲野早就開始幫我買了,他的說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幾件象樣的東西裝飾。吃完飯他陪我逛商場,我喜歡什麼,馬上買下。 回校後,敏感的我發現同學們喜歡在背後議論我。我也不放在心上。因為自己的身世,已經習慣人家議論了。直到有天一個要好的女同學私下把我拉住:他們說你有個年紀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我莫名其妙:誰說的?她說:據說有好幾個人看見的,你跟他逛商場,親熱得很呢!說你難怪看不上這些窮小子了,原來是傍了孔方兄!我略一思索,臉慢慢 我並沒有解釋。靜靜的坐着看書,臉上的熱久久不褪。 周末回家,照例大掃除。哲野的房間很乾淨,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那是件米咖啡色的,樽領,買的時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雞心領的,我挑了這件。當時哲野笑着說,好,就依你,看來小夭夭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得年輕點呢。 我慢慢疊着那件衣服,微笑着想一些零碎的瑣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發現哲野的精神狀態非常好,走路步履輕捷生風,偶爾還聽見他哼一些歌,倒有點象當年我考上大學時的樣子。我納悶。 星期五我就接到哲野電話,要我早點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飯。 我知道,那一定是葉蘭。 路上哲野告訴我,前段時間通過邱非,他和葉蘭聯繫上了,她丈夫幾年前去世了,這次重見,感覺都還可以,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準備結婚。 我不經心的應着,漸漸覺得腳冷起來,慢慢往上蔓延。 她對我很好,很親切,一副愛屋及烏的樣子。 到了家哲野問我:你覺得葉阿姨怎麼樣?我說:你們都計劃結婚了,我當然說好了。 我睜眼至凌晨才睡着。 回到學校我就病了。發燒,撐着不肯拉課,只覺頭重腳輕,終於栽倒在教室。 醒來我躺在醫院裡,在掛吊瓶,哲野坐在旁邊看書。 我疲倦的笑:我這是在哪?哲野緊張的來摸我的頭:總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轉肺炎,你這孩子,總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麼辦法?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醫院。每每從昏睡中醒來,就立即搜尋他的人,要馬上看見,才能安心。我聽見他和葉蘭通電話:夭夭病了,我這幾天都沒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聯繫。 我淒涼的笑,如果我病,能讓他天天守着我,那麼我何妨長病不起。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門口擺了張沙發,晚上就躺在上面,我略有動靜他就爬起來探視。 我想起更小一點的時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間裡,半夜我要上衛生間,就自己摸索着起來,但哲野總是很快就聽見了,幫我開燈,說:夭夭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小學,才自己睡。 葉蘭買了大捧鮮花和水果來探望我。我禮貌的謝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 我早早的就回房間躺下了。 我做夢。夢見哲野和葉蘭終於結婚了,他們都很年輕,葉蘭穿着白紗的樣子非常美麗,而我這麼大的個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的微笑着,卻就是不回頭看我一眼,我清晰的聞到新娘花束上飄來的百合清香……我猛的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絕望的閉上眼。 黑暗中我聽見哲野走進來,接着床頭的小燈開了。他嘆息:做什麼夢了?哭得這麼厲害。我裝睡,然而眼淚就象漏水的龍頭,順着眼角滴向耳邊。哲野溫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去劃那些淚,卻怎麼也停不了。 這一病,纏綿了十幾天。等痊癒,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說:還是回家來住吧,學校那麼多人一個宿舍,空氣不好。 他天天開摩托車接送我。 我順利的畢業,就職。 但上天卻不肯給我這樣長久的幸福。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並沒有臥床,白天我上班,請一個鐘點看護,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顧他。 哲野很平靜的照常生活。看書,設計圖紙。鐘點工說,每天他有大半時間是耽在書房的。 我越來越喜歡書房。飯後總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對而坐,下盤棋,打一局撲克。 然後幫哲野整理他的資料。他規定有一疊東西不准我動。我好奇。終於一日趁他不在時偷看。 那是厚厚的幾大本日記。 “今天送夭夭去大學報到,她事事自己搶先,我才驚覺她已經長成一個美麗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象我一樣孤苦。” “邱非告訴我葉蘭近況,然而見面並不如想象中令我神馳。她老了很多,雖然年輕時的優雅沒變。她沒有掩飾對我尚有剩餘的好感。” “送夭夭上學回來,覺得背上涼嗖嗖的,脫下衣服檢視,才發現濕了好大一片。唉,這孩子。” “醫生宣布我的生命還剩一年。我無懼,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後,如何讓她健康快樂的生活,是我首要考慮的問題。” …… 我捧着日記本子,眼淚簌簌的掉下來。原來他是知道的,原來他是知道的。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臨終,他握着我的手說:本來想把你親手交到一個好男孩手裡,眼看着他幫你戴上戒指才走的,來不及了。 我並沒有哭得昏天黑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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