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老不死 2014年12月08日 至 12日
我的岳父岳母(二)
我的岳父姓郑,我的岳母姓张,他们都出生于中国大陆湖北省京山县的名门望族。郑家到解放时,有“十几代人没有扶犁尾巴”——这话是当年贫下中农斗争我的岳母及她的家婆(我岳父的母亲)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郑家不劳而获,剥削劳苦大众,“罪大恶极”的铁证。
我岳父他们郑家是当地的大地主,有大片的土地山林。郑家以诗书传家,子弟皆以读书考功名为人生追求,中举、中进士者若干,任朝庭命官者若干;子弟中功名不遂者,也以当教书先生为业。据我的岳父岳母讲,他们郑家的确是有十几代人没有务农“扶犁尾巴”了。
例如,我岳父的父亲,是晚清的进士(举人?),曾任湖北枣阳的知县,到了岳父这一代,科举制度取消了,岳父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在大学中文系里教唐宋文学。
郑家到我岳父这一代,已是三代单传,岳父做官的父亲死得早,是岳父的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抚养大的,所以岳父对母亲至孝,他也非常推崇中国的传统文化——孝道。
我的岳父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平日里与我聊天,一讲起专业知识来,则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引经据典时涉及的古文原著,则是大段大段的脱口而出,潺潺如春溪之水,不绝于缕——那怕到了九十岁高龄,其风采仍不减当年。
岳母她们张家,在湖北京山,不,不仅在湖北京山,在全中国都知名。张家也是一个有钱的地主人家,祖上也出过不少读书做官的人物。与我岳父郑家不同的是,岳母张家出了一个女儿叫张文秋,张文秋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名叫刘思齐,嫁给了毛岸英,二女儿名叫邵华,嫁给了毛岸青。张文秋是毛泽东的亲家,是毛新宇的外婆。我的岳母是张文秋的堂妹。张文秋与我的岳母共爷爷。
说起来,笔者我还是“皇亲国戚”,咱与毛泽东有点转弯摸角的亲戚关系。这也不奇怪,连《红楼梦》里的贾母都说过:“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
虽然是新朝的“皇亲国戚”,我的岳父岳母却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岳父是右派,岳母是地主,他们以及他们的儿子女儿,即我老婆和我老婆的哥哥姐姐们,那日子过得就一个字:惨。
历史对毛泽东自有评价,他这个人千坏万坏,但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并不因为你是他的亲戚他就关照你,张文秋虽是他的亲家,一辈子在体制内当个小官,也就是个股长,科长什么的,尽管她是中共最早的共产党员。不象现在党内的高官,别说亲戚,连自己的秘书,司机也都贵如王侯,富可敌国了。
当然,毛泽东当政的时候,高官的子弟们还不能做生意。如果能做生意,也一样会发达的
我的岳父岳母(三)
对于我们生活中所经历过的苦难,其实我并不想说,因为千千万万的中国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别人都不说,就你念念不忘,逢人便讲,像个祥林嫂,有个什么意思呢?
但为了纪念我的岳父岳母,我还是简单的说一说吧。
我的岳父因为出身不好,带有原罪,在新社会生活,就不得不随时随地约束自己“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所以他其实是一个谨小慎微,言语简单的人。
岳父曾经讲述过他被打成右派的经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致情况是这样的:1957年的时候,他并没有被划成右派,他是1958年补划的右派,根据政策,当时岳父所在的工作单位必须按员工比例划右派,因为没有完成任务,到了第二年就把他补上了。其实在大鸣大放的时候,谨小慎微的岳父实际上并没有说任何对党和政府稍有不满的话。那为何第二年补划右派时补他而不补别人呢?岳父认为,根子还是在他的家庭出身上,他是封建官僚地主家庭的孝子贤孙,跟右派也差不了多少,右派分子也好,地主分子也好,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时的单位领导想,既然如此,就让郑老师多戴一顶帽子吧。
戴了右派帽子,紧接着是劳改,劳改之后,岳父被安排在一个水文站工作,这个水文站在河边,孤零零的一栋房子,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每天24小时,需定时记录水文资料。水文站就岳父一个人。这样的生活不知过了多少年,岳父没明说,我也没问。
岳父、岳母他们一家人,原来都是古城荆州的城市居民,岳父被打成右派之后,因为受到牵连,他们一家人就开始遭罪了:我的岳母原是一位小学教师,被辞退遣送回京山老家,交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
我老婆的哥哥和姐姐们则流落四方。
哥哥当时在读师范,毕业后分配到湖北江陵县一间偏僻的乡下中学教书,这一教就是一辈子,后来娶了一个农村姑娘为妻。
姐姐失学了,后来嫁给了一个农村小伙子,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农妇。
我老婆还有另一位姐姐,学习成绩非常好,但因为对前途绝望,文革初期投水自尽了。我看过这位姐姐的照片,十七八岁的样子,戴着工人帽,穿着背带工装裤(就是前襟齐胸,上腹部有一个口袋的那种),脖子上系着白毛巾,活像一个大庆油田的石油工人,(这一套服装应该是照相馆里的吧,在那个时代,当工人是乡下女孩子的最大梦想,当不了工人,在照相馆里照一张工人照也是好的。)我老婆的这位姐姐,一个诗书官宦人家的名门闺秀,竟然想当工人而不得,竟然想当工人而不得投水自尽了!——此情此景,她的前清进士出身,做过枣阳知县的爷爷若活在世上,不知道会怎么想。
窥一斑而知全豹。
由此可见,毛泽东的社会改造运动,真是够厉害的,你不得不服。
老不死:我的岳父岳母(四)
网友枫华客留言:“古城荆州城也不是什么大城市,难道农民不是人么?哦,如果当农民就宁愿死?可见这个社会不改造怎么得了!”
网友枫华客说得对,农民也是人,其实当农民也没有什么不好。
经常看纽约华文报纸《世界日报》房地产广告版的人都知道,现在法拉盛一套HOUSE的均价约在100万至120万美元左右,拿着这笔钱,开车北上三、五个小时,在纽约上州,可以轻松购得数百英亩的土地。——老实说,我就很想买块地去当农民,可惜筹不到这一笔钱。
但在中国毛泽东时代,当农民和当工人不一样,即便大家都是农民,农民跟农民也不一样。
我的岳母带着孩子下放回京山老家之后,正是极左路线横行中国的时代,老婆说起那个时代,唠叨得最多的是这样几件事:一是红卫兵、造反派上门抄家,二是在她家门口贴大字报,三是开大会斗争她妈妈,也即我的岳母。
老婆那个时候年纪小,只记得有一次开斗争批判大会,革命群众让我岳母站三只脚的板凳挨斗,板凳有四只脚,掉了一只脚,放都放不稳,上面如何站人?我的岳母站不稳也得站,只好一次次从板凳上摔下来,摔下来又站上去,老婆当时看得泪眼汪汪,还不敢哭出声来。
老婆读小学的时候,最怕的是写作文。那个时代,语文老师出作文题通常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忆苦思甜感党恩》之类的。同学家庭成分是贫下中农的,这作文就好写,什么我爸爸给地主干活,吃的是猪狗饭,干的是牛马活,还被地主鞭打之类的。但我老婆家是地主,这作文就没法写了,没办法,老婆写作文时也只好跟着同学们说,当然要换主语和宾语:“我奶奶是地主,她每天鞭打长工,让他们吃猪狗饭,做牛马活。”
作文虽然是这样写,但老婆免不了回家埋怨她妈妈:
“什么人不当,你们为什么要当地主呢?”
“红军不当,当地主,害死几代人!”
埋怨归埋怨,老婆有时候也好奇的问她妈妈:“奶奶是不是总拿鞭子抽打长工?”
我岳母回答说:“放屁!你爷爷死得早,你奶奶是个寡妇,虽然有点地,但要供你爸读书,到快解放时,地也卖得差不多了。孤儿寡母的,受尽人家的欺侮,还不敢声张。”
岳母就讲了这样一件事,农忙季节请月活(短工)的时候,餐餐要有酒有肉,因为你让长工月活们吃好了,人家才肯给你出力干活。有一次,上酒迟了一点,一个月活拿起桌子上放的锡酒壶,一甩就丢到池塘里去了,还说:“酒壶不装酒,要酒壶干嘛!”
岳母讲这故事的时候,老婆的哥哥放假在家,恰巧被他听到了。哥哥听到这话,惊吓得脸都变白了,他责备岳母说:“小妹年纪小,不晓得利害,这事真要写进作文里了,怎么得了,那是要死人的!”
于是一家人互相埋怨,还千叮咛万嘱咐的叫老婆不要把这种事说出去。
当时是,岳母,哥哥,老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老不死:我的岳父岳母(五)
文革过后,邓小平复出,中共开始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岳父岳母他们家日子开始好过起来。
最幸福的时光是我跟老婆刚结婚的那两三年:那时我还没有去广东工作,我和老婆与岳父岳母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每当星期天或节假日,我和老婆通常会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去探望他们二位老人家。
我们一进门,岳父就从我怀里接过我儿子,用他那布满胡茬子的下巴使劲亲他小外孙的脸,亲得我儿子哇哇乱叫,岳父则呵呵大笑。
老婆则把我岳母按坐在沙发上,然后搬张凳子母女俩面对面紧挨在一起,老婆口里一边叫着:“手好冷,手好冷!”,一边将双手从她妈妈棉衣的下摆里伸进她妈妈怀里去取暖,还把头依偎在她妈妈的胸前,撒娇装痴,不亦乐乎。
岳父亲他的小外孙亲够了,就要提着篮子,骑单车上街去买菜了。
只要我们一去,岳父岳母一定要做好菜招待我们。
现在想起来,岳父岳母家最好吃的菜,当数蒸鳝鱼。
将新鲜鳝鱼破膛,斩头去尾,剔除脊骨,切成寸许的段子,用清水漂去血污,拌上油盐酱醋,佐以姜末,蒜茸,胡椒粉,上笼蒸,蒸熟之后,上桌之前再撒上葱花,色香味俱佳,入口即化。
还有一个菜是排骨蒸芋头。
排骨斩成约半寸的小段,拌酱油腌渍半个小时,芋头要选用小而圆的,擦去皮毛,露出白滑的嫩肉即可。将芋头放在碗底,排骨摆放在芋头之上,蒸熟之后,上桌之前,也要撒上葱花和胡椒粉,这道菜,排骨肥而不腻,芋头绵软糯滑。
岳父、岳母的老家是湖北京山,属荆州地区所辖,整个荆州地区以蒸菜闻名于世。
说起来,这都快三十年了。
岳父当年60多岁,现在笔者我也到了这个年纪,当年那个在他外公怀里哇哇乱叫的小外孙,如今已长大成人,当他带着女朋友来家,笔者我也是要上超市买菜的。但我做不出蒸鳝鱼和蒸排骨芋头这样好吃的菜来。
现在的情况是,儿子在家里当甩手掌柜吃现成饭心安理得,我做菜难免咸了淡了,儿子还有意见。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更加怀念我的岳父岳母;每当这个时候,我才知晓当年我的岳父岳母对社会,对家庭,对亲人是多么的宽容和无私奉献。
岳父岳母当年对我们是任劳任怨,我想,我对待儿子他们是不可能做到像我岳父岳母对我们那样的任劳任怨的——搞不好老子回国去。
我儿子将来对待他的儿子女儿,那更是谈都不要谈。
世风日下,更何况这是在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