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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檀香刑 (3)
送交者: 晨雪 2007年01月10日13:26:31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BY 莫言


趙甲狂言

我的個風流兒媳婦,你把眼睛瞪得那樣大幹什麼?難道不怕把眼珠子迸出來嗎?

  你公爹確實是干那行的,從十七歲那年腰斬了偷盜庫銀的庫丁,到六十歲時凌遲了刺殺袁大人的刺客,這碗飯吃了整整的四十四年。你怎麼還瞪眼?瞪眼的人我見得多了,我見過的瞪眼的那才是真正地瞪眼,別說你們沒見過,山東省里也不會有人見過。別說讓你們見,就是給你們說說也要把你們嚇得屁滾尿流。




  咸豐十年,大內鳥槍處的太監小蟲子,天大個膽子盜賣了萬歲爺的七星鳥槍。

  那槍是俄羅斯女沙皇進貢給咸豐爺的,不是個一般的物件,那是一杆神槍。金筒銀機檀木托,托上鑲嵌着七顆鑽石,每顆都有花生米兒那樣大。這槍用的是銀子彈,上打天上的鳳凰,下打地上的麒麟。從打盤古開天地,這樣的鳥槍只有一支,絕沒有第二支。太監小蟲子看着咸豐爺整天病秧秧的,腦子大概不記事兒,就大着賊膽把七星鳥槍偷出去賣了。據說是賣了三千銀子,給他爹置了一處田莊。他小子鬼迷心竅,忘了一個基本道理,那就是,大凡當上了皇帝的,都是真龍天子。真龍天子,哪個不是聰明蓋世?哪個不是料事如神?咸豐爺更是神奇,他老人家那雙龍睛,明察秋毫之末,白天看起來跟常人差不多,但到了夜裡嗖嗖地放光,看書寫字,根本無須長燈。話說那年初冬,咸豐爺爺要到塞外圍獵,指名要帶着那杆七星鳥槍。小蟲子慌了前腿後爪子,在皇上面前,胡亂扯。一會兒說槍被一個白毛老狐狸盜走了,一會兒又說讓一隻神鷹叼去了。咸豐爺爺龍顏大怒,一道聖旨降下來,將小蟲子交給專門修理太監的慎刑司嚴訊。慎刑司一用刑,小蟲子就如實地招了供。把萬歲爺爺氣得兩眼冒金星兒,在金鑾殿上蹦着高兒罵:

  “小蟲子,朕日你八輩子祖宗!爾真是老鼠舔弄貓腚眼,大了膽了!竟敢偷到朕的家裡來了。朕不給你點厲害的嘗嘗,朕這個皇帝就白當了!”

  咸豐爺爺決定選用一種特別的酷刑來拾掇小蟲子,藉此殺雞給猴看。皇上讓慎刑司報刑名。慎刑司那幾個掌刑太監,報菜名一樣,把他們司里歷來用過的刑法一一報給皇上。無非是打板子、壓槓子、卷席筒、悶口袋、五馬分屍,大卸八塊什麼的,皇上聽了後,連連搖頭,說一般一般太一般了,都是些陳湯剩飯,又餿又臭。

  皇上說這事你們還得去向刑部里那些行家請教。萬歲下了一道口諭,讓刑部獄押司貢獻一樁酷刑。當時的刑部尚書王大人,接到聖旨後,連夜找到余姥姥。

  余姥姥是誰?他就是我的恩師。他當然是個男人。為什麼叫他姥姥?你聽着,這是我們行當里的稱呼。大清一朝,刑部獄押司里,共有四名在冊的劊子手,這四名劊子手裡,年紀最大、資歷最長、手藝最好的就是姥姥。其餘三人,依照資歷和手藝,分別稱為大姨、二姨和小姨。遇上忙月,活多干不過來,可臨時僱請幫工,幫工的都叫外甥。我就是從外甥干起,一步步熬到了姥姥。容易嗎?不容易,實在是不容易。我在刑部大堂當了整整三十年姥姥。尚書、侍郎,走馬燈一樣地換,就是我這個姥姥泰山一樣穩當。別人瞧不起我們這一行,可一旦幹上了這一行,就瞧不起了任何人,跟你瞧不起任何豬狗沒兩樣。

  話說尚書王大人,召集余姥姥和你爹我到他的籤押房裡去問話。你爹我那年剛滿二十歲,剛剛由二姨晉升為大姨,這是破格地提拔,十分地思寵。余姥姥對我說:

  “小甲子,師傅干到大姨時,已經四十大幾了,你小子,二十歲就成了大姨,真是六月天的高粱,躥得快吶!”

  閒話少說,王大人道:

  “皇上有旨,要咱們刑部貢獻一種奇特的刑罰,整治那個偷了鳥槍的太監。你們是專家,好好想想,不要辜負了皇上的厚思,丟了咱們刑部的面子。”

  余姥姥沉吟片刻,道:

  “大人,小的估摸着,皇上恨那小蟲子,最恨他有眼無珠,咱得順着皇上的意思做文章。”王大人說:“對極了,有什麼妙法,趕快說來!

  余姥姥道:“有一種刑罰,名叫‘閻王閂’,別名‘二龍戲珠’,不知當用不當用。”

  王大人道:“快快講來聽聽。”

  余姥姥便把那“閻王閂”的施法,細細地解說了。王大人聽罷,喜笑顏開,道:

  “你們先回去準備着,待本官奏請皇上批准。”

  余姥姥說:“製造那‘閻王閂’,甚是麻煩,就說那鐵箍,硬了不行,軟了也不行,需用上等的熟鐵,千錘百鍊後方好使用。京城裡的鐵匠沒有一個能幹了這活。

  望大人寬限些時日,讓小的帶着徒弟,親自動手製作。俺們那裡什麼都沒有,各種器械都靠着小的和徒弟們修修補補將就着使用,還望大人開恩,撥些銀子,小的們好去採購原料……”

  王大人冷笑着說:

  “你們賣臘人肉給人當藥,每年不是能撈不少外快嗎?”

  余姥姥慌忙跪到地上,你爹我自然也跟着跪在地上,姥姥說:

  “什麼事也瞞不過大人的眼睛,不過,製造‘閻王閂’是公事……”

  王大人道:“起來吧,本官撥給你們二百兩銀子——讓你們師徒賺一百兩吧——這活兒你可得盡心盡力去做,來不得半點馬虎。宮裡太監犯了事,歷朝歷代都是由慎刑司執刑;皇上把任務交給刑部,這事破了天荒。這說明皇上記掛着咱刑部,器重着咱刑部,天恩浩蕩啊!你們一定要加小心,活兒幹得俊,讓皇上高興,怎麼着都好說;活兒干丑了,惹得皇上不樂意,砸了咱刑部的招牌,你們的狗頭就該搬搬家了。”

  我和余姥姥膽戰心涼地接受了這個光榮的任務,歡天喜地地支取了銀子,到護國寺南鐵匠營胡同里,找了一家鐵匠鋪,讓他們照着圖紙,打造好了“閻王閂”上的鐵頭箍,又去了騾馬大街,買了些生牛皮,讓他們編成皮繩,拴在鐵頭箍上。滿打滿算,花了四兩銀子還不到,剋扣下白花花的銀子一百九十六兩多,給王大人養在精靈胡同里的小妾打造了一副金手鐲子,花去了二十兩,還餘下一百七十六兩,二姨小姨分去六兩,余姥姥得了一百兩,你爹我得了七十兩。就用這宗銀子,你爹我回鄉買了這處房子,順便娶了你的娘。如果沒有偷皇帝爺鳥槍的太監小蟲子,你爹我根本就沒錢回家,回家也沒錢買房子娶老婆,我如果不娶老婆,也就沒有你這個兒子,我沒有你這個兒子,當然也就沒有你這個兒媳婦。你們現在明白了嗎?我為什麼要把小蟲子的事兒說給你們聽。凡事總是有個根梢,小蟲子鳥槍案,就是你們的根子。

  執刑前一天,王大人不放心,吩咐人從大牢裡提出一個監斬候,押到大堂上,讓我們演習“閻王閂”。你爹我和余姥姥遵從着王大人的命令,把“閻王閂”套在了那個倒霉的監斬候的腦袋上。那人大聲喊叫:

  “老爺,老爺,俺沒翻供啊!俺沒翻供,為什麼還要給俺施刑?!”

  王大人說:“一切為了皇上!上刑!”

  執刑的過程很簡短,大概也就是吸了一鍋煙的工夫,那個監斬候就腦漿進裂,死了。王大人說:

  “這件家什果然有些厲害,但死得太快了。皇上費這麼大的心思,讓我們選擇刑罰,為得就是讓小蟲子受罪,就是要讓那些個太監們看着小蟲子不得好死,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你們可倒好,套上去,一使勁兒,噗嗤,完了,比勒死個兔子還要簡單,這怎麼能行呢?本官要求你們,必須把執刑的過程延長,起碼要延長到一個時辰,要讓它比戲還好看。你們知道,宮裡養着好幾個戲班子,光戲子就有好幾千人,他們把天下的戲都演完了。要讓那個小蟲子把全身的汗水流干,你們兩個也要大汗淋漓,非如此不能顯出我刑部大堂的水平和這‘閻王閂’的隆重。”

  王大人又下令讓人從大牢裡提出了一個監斬候,讓我們繼續演習。這個監斬候頭大如柳斗,‘閻王閂’尺寸嫌小,費了很大的勁兒,桶匠箍桶似的才給他套上。

  王大人不高興了,冷冷地說:

  “二百兩銀子,你們就造了這麼個玩意兒?”

  一句話嚇得俺汗如雨下。余姥姥比較鎮靜,但事後也說嚇得夠嗆。這一次執刑表演還算成功,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讓那個大頭的冤鬼吃盡了苦頭,才倒地絕命。

  總算贏得了王大人一個笑臉。面對着大堂上兩具屍首,他對我們說:

  “回去吧,把家什好好拾掇拾掇,沾了血的皮繩子換下來,換上新的,把鐵箍擦乾淨,最好能刷上一層清漆。你們穿的號衣什麼的,也回去刷洗乾淨,讓皇上和宮裡的人,看看咱們刑部劊子手的風采。千言萬語一句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你們要是出了差錯,砸了刑部的牌子,這‘閻王閂’,就該你們自己戴了。”

  第二天,公雞剛叫二遍,我們就起床準備。進宮執刑,事關重大,誰能睡得着?

  連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余姥姥,在炕上也是翻來覆去,隔不上半個時辰就爬起來,從窗台上扯過尿壺撒尿,撒完了尿就抽煙。二姨和小姨忙活着燒火做飯,你爹我又一次把那“閻王閂”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確信一點毛病沒有了,才交給姥姥最後復驗。余姥姥把那“閻王閂”一寸一寸地模了一遍,點點頭,用三尺大紅綢子,珍重地包起來,然後恭恭敬敬地供在祖師爺的神像前。咱這行當的祖師爺是皋陶,他老人家是三皇五帝時期的大賢人、大英傑,差一點繼承了大禹爺爺的王位。現如今的種種刑法和刑罰,都是他老人家制定的。據俺的師傅余姥姥說,祖師爺殺人根本不用刀,只用眼,盯着那犯人的脖子,輕輕地一轉,一顆人頭就會落到地上。皋陶祖師爺,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下巴上垂着三綹美須。他的相貌,與三國里的關雲長關老爺十分地相似,余姥姥說,關老爺其實就是皋陶爺爺轉世。

  胡亂吃了幾口飯,便漱口擦牙,洗手淨面。二姨小姨伺候着余姥姥和你們的爹我穿上了簇新的號衣,戴上了鮮紅的氈帽。小姨恭維我們說:

  “師傅,師兄,活脫脫兩個新郎官!”

  余姥姥白了他一眼,嫌他多嘴多舌。咱這行的規矩是,幹活之前和幹活當中,嚴禁嬉笑打鬧,一句話說不好,犯了忌諱,就可能招來冤魂厲鬼。菜市口刑場那裡,經常平地里颳起一些團團旋轉的小旋風,你們以為那是什麼?那不是風,那是屈死的冤魂!

  余姥姥從他的柳條箱裡,取出了一束貴重的檀香,輕輕地捻出三支,就着祖師爺的神像前哆哆嗦嗦的燭火,點燃了,插在神案上的香爐里。姥姥跪下後,我們師兄弟三個趕緊跟着跪下。姥姥低聲念叨着:

  “祖師爺,祖師爺,今日進宮執刑,干係重大,望祖師爺保佑孩兒們活兒幹得順遂,孩兒們給您老人家磕頭了!”

  姥姥磕頭,前額碰到青磚地面上,咚咚地響。我們跟着姥姥磕頭,前額碰到青磚地面上,咚咚地響。蠟燭光影里,祖師爺的臉,油汪汪地紅。我們各磕了九個頭,跟着姥姥站起來,退後三步。二姨跑到外邊去,端進來一個青瓷的缽子。小姨跑到外邊去,倒提進來一隻黑冠子白毛的大公雞。二姨將青瓷缽子放在祖師爺的神案前,側身跪在一邊。小姨跪在了祖師爺神案前,左手扯着雞頭,右手扯着雞腿,將雞脖子神得筆直。二姨從青瓷缽子裡拿起一把柳葉小刀,在雞脖子上利落地一拉。開始時沒有血,我們心中怦怦亂跳——殺雞沒血,預兆着執刑不順——稍候,黑紅的血,哧溜哧溜地響着,噴到青瓷缽子裡。這種白毛黑冠子的公雞,血脈最旺,我們每逢執大刑,都要買一隻這樣的公雞來殺。一會兒,血流盡,將血獻在供桌上,兩個師弟,磕了頭,弓着腰,退到後邊去。我隨着姥姥,趨前,下跪,磕頭三個,學着姥姥的樣子,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從青瓷缽子裡蘸了雞血,一道道地,戲子化妝一樣,往臉上抹。雞血的溫度很高,燙得指頭髮癢。一隻公雞的血,抹遍了兩個臉。

  剩下的搓紅了四隻手。這時,我跟姥姥的臉和祖師爺的臉一樣紅了。為什麼要用雞血塗面?為了跟祖師爺保持一致,也為了讓那些個冤魂厲鬼們知道,我們是皋陶爺爺的徒子徒孫,執刑殺人時,我們根本就不是人,我們是神,是國家的法。塗完了手臉,我和姥姥安靜地坐在凳子上,等候着進宮的命令。

  太陽冒紅時。院內那幾棵老槐樹上,烏鴉呱呱叫。天牢大獄裡,一個女人在嚎啕大哭。那是個謀殺親夫的監斬候,每天都要哭一次,哭天哭地哭孩子,神志已經不正常。你爹我畢竟年輕,坐了不大一會兒,心中便開始煩亂,屁股也坐不穩了。

  偷眼看姥姥,正襟危坐,好似一口鐵鐘。你爹我學着姥姥的樣子,屏息靜氣,安定心神。塗到臉上的雞血已經幹了,硬硬的,俺們的臉像掛了一層糖衣的山植球兒。

  我用心體會着甲殼罩臉的感覺,漸漸地感到心裡恍恍惚惚,恍恍惚惚地跟着姥姥在一條很深很黑的地溝里行走。走啊,走啊,永遠走不到盡頭。

  獄押司郎中曹大人,把我們引到兩頂青幔小轎前,指指轎子,示意我們上轎。

  這突來的隆遇讓你爹我張皇失措。你爹那時還沒坐過一次轎子呢。看看姥姥,他老人家竟然也是木呆呆地,張着大口,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打個噴嚏。轎旁一個下巴肥厚的公公,沙啞着嗓子,對我們說:

  “怎麼着?嫌轎子小了是不是?”

  我和姥姥依然不敢上轎,都用眼睛看着曹大人。曹大人說:

  “不是尊貴你們,是怕招風。還愣着幹什麼?快上轎哇!真是狗頭上不了金盤!”

  四個抬轎子的,也是下巴光光的太監,站在轎子前後,袖着手,臉上露出蔑視的神色。他們的輕蔑讓我的膽子壯了起來。臭太監,????們的奶奶,爺爺今日跟着小蟲子沾光,讓你們這些兩腳獸抬舉着。我上前兩步,掀開轎帘子進了轎。姥姥也上了轎。

  轎子離了地,顛顛簸簸地前進。你爹我聽到抬轎子的太監沙着嗓子低聲罵娘:

  “這劊子,喝足了人血,死沉死沉!”

  他們平日裡抬着的不是娘娘就是妃子,做夢也沒想到會抬着兩個劊子。你爹我心中暗暗得意,身體在轎子裡故意地扭動,讓抬轎子的臭太監不自在。轎子還沒出刑部大院,就聽到小姨在後邊大喊:

  “姥姥,姥姥,忘了帶‘閻王閂’了!”

  你爹我的腦袋裡嗡地一聲響,眼前一陣昏花,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來。我連滾帶爬地下了轎子,從小姨手裡接過了用紅綢子包着的“閻王閂”。你爹我心中的滋味,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我看到姥姥也鑽出轎子,也是一臉的明汗,兩條腿一個勁兒地顫抖。要不是小姨提醒,那天的禍就闖大了。曹大人罵道:

  “日你們的親媽,做官丟了大印,裁縫忘了剪刀!”

  你爹我本來想好好體會一下坐轎子的滋味,但被這件事把興致全攪了。老老實實地猴在轎子裡,再也不敢跟太監們調皮。

  不知走了多久,就聽到撲通一聲響,轎子落了地。暈頭轉向地從轎子裡鑽出來,抬頭便看到滿眼的金碧輝煌。你爹我貓着腰,提着“閻王閂”,跟隨着姥姥,姥姥跟隨着引我們進宮的太監,七拐八拐,拐進了一個寬大的院子。院子裡跪着一片嘴上沒鬍鬚的,都穿着駝色衣衫,頭頂着黑色的圓帽子。偷盜鳥槍的小蟲子,已經被綁在一根柱子上。這是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文文靜靜地,乍一看是個大姑娘。尤其是他那雙眼睛,生得真叫一個俊:雙眼疊皮,長長的睫毛,眼珠子水汪汪的,黑葡萄一樣。可惜了啊,你爹我暗自嘆息,可惜了這樣一個好人物。這樣一個俊孩子竟被割去了三大件子,進宮來當太監,他的爹娘如何捨得?

  綁小蟲子的柱子前面,有一個臨時搭起的看台。台子正中一排雕花檀木椅子。

  正中一把椅子,特別的肥大。椅子上放着黃色的坐墊。墊子上繡着金龍。這肯定是萬歲爺爺的龍椅了。你爹我還看到,我們刑部的尚書王大人、侍郎鐵大人、還有一大片帶寶石頂子的、珊瑚頂子的,大概都是各部的官員,都在台前垂手肅立,連個咳嗽的都沒有。宮裡的氣派,果然是非同一般。安靜,安靜,安靜得你爹我心裡亂打鼓。只有那些琉璃瓦檐下的麻雀,不知道天高地厚,在那裡唧唧喳喳地叫喚。突然,一個早就站在高台子上的白髮紅顏的老太監,拖着溜光水滑的長腔,喊道:

  “皇上駕到——”

  台前那一片紅藍頂子,突然都矮了下去,只聽到一陣甩馬蹄袖子的波波聲。轉眼之間,六部的堂官們和宮女太監們,全部地跪在了地上。你爹我剛想跟着下跪,就感到腳被猛地跺了一下。立即就看到姥姥那兩隻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老人家昂着頭站在柱子一側,立定一座石頭雕像。我馬上回過神來,想起了行里的規矩。歷朝歷代的都是這樣,臉上塗了雞血的劊子,已經不是人,是神聖莊嚴的國法的象徵。

  我們不必下跪,即便是面對着皇帝爺爺。學着姥姥的樣子,你爹我挺胸收腹,也立定了一尊石頭雕像。這無上的光榮,兒子,別說是這小小的高密縣,就是堂堂的山東省,就是泱泱的大清朝,也沒有第三個人經歷過。

  就聽到那笙管蕭笛,嗚哩哇啦、吱吱呀呀地響着,漸漸地近了。在懶洋洋的樂聲後邊,在兩道高牆之間,出現了皇帝爺爺的儀仗。頭前是兩個駝色的太監,手提着做成瑞獸樣子的香爐,獸嘴裡吐出裊裊的青煙。那煙香得啊,一縷縷直透腦髓,讓人一會兒格外地清醒,一會兒格外地糊塗。提爐太監後邊,是皇上的樂隊,樂隊後邊,又是兩排太監,舉着旗羅傘扇,紅紅黃黃一片。再往後是八個御前侍衛,執着金瓜鉞斧,銅戈銀矛。然後就是一乘明黃色的肩輿,由兩個高大的太監抬着,大清朝的皇帝爺爺,端坐其上。在皇上肩輿的後邊,有兩個持孔雀扇的宮女,為皇上遮擋着陽光。再往後便是一片花團錦簇,數十名絕色佳人,當然是皇上的后妃,都乘着肩輿,游來一條花堤。后妃們的後邊,還拖着一條長長的尾巴。事後聽姥姥說,因為是在宮裡,皇上的儀仗已經大大地精簡,如果是出官典禮,那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單單皇上的大轎,就要六十四個轎夫來抬。

  太監們訓練有素,很快便各就各位;皇上和后妃們,也在看台上就座。黃袍金冠的咸豐皇帝,就坐在離我一丈遠的地方。你爹我目不轉睛,把皇帝爺爺的容貌看了一個分明。咸豐爺面孔瘦削,鼻梁很高。左眼大點,右眼小點。白牙大嘴,唇上留着兩撮髯口,下巴上一絡山羊鬍,腮上有幾個淺白麻子。皇上不停地咳嗽,不斷地吐痰,一個宮女,捧着金光閃閃的痰盂在一旁承接。皇上的兩側,鳳凰展翅般地坐着十幾位頭頂牌樓子的娘娘。那些高大的牌樓子上簇着五顏六色的大花,垂着絲線的穗子,跟你們在戲台子上看到的差不多。那些個娘娘都是鮮花面容,身上散發出醉人的香氣。右邊緊挨着皇帝那位,容長臉兒,粉面朱唇,貌比仙女落凡塵。知道她是誰嗎?說出來嚇你們一大跳,她就是當今慈禧皇太后。

  趁着皇上吐痰的空當兒,台上那個威嚴的老太監,像轟蒼蠅那樣,把手中的拂塵,輕輕地那麼一甩,台下跪着的六部堂官和黑壓壓一片太監宮女,都使出咂奶的力氣,齊聲高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爹我這才明白,台下的人看起來都低着頭不敢仰望,其實都在賊溜溜地瞅着台上的動靜呢。皇上咳嗽着說:

  “眾卿平身吧。”

  那些堂官們,磕頭,齊喊:

  “謝皇上隆恩!”

  然後,再磕頭,甩馬蹄袖,站起,彎着腰退到兩側。刑部尚書王大人從隊列中出來,甩馬蹄袖,跪地,磕頭,朗聲奏道:

  “臣刑部尚書王瑞,遵皇上御旨,已着人打造好‘閻王閂’,並選派兩名資深劊子手攜帶刑具進宮執刑,請皇上指示。”

  皇上說:“知道了,平身吧!”

  王大人磕頭,謝恩,退到一邊。這時,皇上說了一句話,嗚嗚啦啦,聽不清楚。

  皇上分明是得了癆病,氣脈不夠用。台上那老太監拖着長腔,唱戲一樣傳下旨來:

  “皇上有旨——着刑部尚書王瑞——將那‘閻王閂’進呈御覽——”

  王大人小跑步到了你爹我的面前,從你爹我的手裡,奪過去那紅綢包裹着的“閻王閂”,雙手托着,如托着一個熱氣騰騰的涮羊肉鍋子,小心翼翼,踱到台前,跪下,把雙手高舉過了頭頂,托起了“閻王閂”。老太監上前,彎腰接上去,捧到皇上面前,放在几案上,一層層揭開紅綢,終於顯出了那玩意兒。那玩意兒閃爍着耀眼的光芒,很是威嚴。這玩意兒花錢不多,但你爹我費工不少。剛打造出那會兒,它黑不溜秋,煞是難看。是你爹我用砂紙打磨了三天,才使它又光又亮。七十兩銀子,不是白拿的。

  皇上伸出一隻焦黃的手,用一根留着長長的黃指甲的食指,試試探探地觸了觸那玩意兒。不知是燙着了還是冰着了,皇上的金手指立即地縮了回去。我聽到他老人家又嘟噥了一句,老太監就托着那玩意兒,逐個兒讓皇上的女人們觀看。她們,也學着皇上的樣子用食指尖兒去觸摸——她們的食指尖尖,玉筍也似的——她們,有裝出害怕的樣子,把臉兒歪到一邊去,有麻木着臉毫無表情的。最後,老太監把那玩意兒遞給依然跪在台下的王大人,王大人畢恭畢敬地接了,站起來,彎着腰,退到你爹我的身邊,將它還給了我。

  台上,老太監把頭低到皇上身邊,問了一句什麼,我看到皇上的頭點了點。老太監走到台前,唱歌似的喊叫:

  “皇上有旨——給大逆不道的小蟲子上刑——”

  拴在柱子上的小蟲子號啕起來,大聲哭叫:

  “皇上,皇上啊,開恩吧,饒奴才一條狗命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這時,台上台下的侍衛們,齊齊地發起威來,小蟲子臉色蠟黃,嘴唇粉白,眼珠子麻眨,不叫喚了,褲子尿了,低聲對我們說:

  “爺們,爺們,活兒利索點兒,兄弟到了陰曹地府也感念你們的大恩大德……”

  咱們哪裡還有心思去聽他的囉嗦?咱們哪裡有膽子去聽他的囉嗦?一繩子勒死他,他痛快了,咱們可就要倒霉了。即便皇上饒了咱們,王大人也不會饒了咱們。

  惶惶張張地抖開刑具,與姥姥抬着——這玩意兒經了皇上和娘娘們的手,突然地增加了分量——每人扯着一端的牛皮繩子,按照預先設計好的動作,先對着台上的皇帝和娘娘們亮相,然後對着王公大臣們亮相,最後對着那一大片跪地的太監宮女們亮相——就跟演戲一樣——慎刑司大太監陳公公和刑部尚書王大人交換了眼色,齊聲喊叫:

  “執刑——”

  真是老天有眼,那個亮晶晶的鐵箍子,簡直就是比量着小蟲子的頭造的,套上去不松不緊,剛好吃勁。小蟲子那兩隻俊眼,恰好從鐵箍的兩個洞裡露出來。套好了鐵箍,你爹我和余姥姥各往後退了兩步,抻緊了手裡的牛皮繩子。那隻小蟲子還在嘟噥着:

  “爺們……爺們……給個痛快的吧……”

  這時候了,誰還有心思去理他呀!你爹我望着余姥姥,余姥姥望着你爹我,心也領了,神也會了,彼此微微地點點頭。余姥姥嘴角浮現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這是他老人家幹活時的習慣表情,他老人家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劊子手。他的微笑,就是動手的信號。你爹我胳膊上的肌肉一下子抽緊了,只使了五分力氣,立即就鬆了勁兒——外行根本看不出我們這一松一緊,牛皮繩子始終直直地繃着呢……小蟲子怪叫一聲,又尖又厲,勝過了萬牲園裡的狼嗥。我們知道皇上和娘娘們就喜歡聽這聲,就暗暗地一緊一松——不是殺人,是高手的樂師,在製造動聽的音響。

  那天正是秋分,天藍藍,日光光,四周圍的紅牆琉璃瓦,明晃晃的一片,好有一比:照天影地的大鏡子。突然間你爹我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惡臭,馬上就明白了,小蟲子這個雜種,已經屙在褲襠里了。你爹我偷眼往台上一瞥,看到咸豐爺雙眼瞪得溜圓,臉色是足赤的黃金。那些娘娘們,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大張着黑洞般的嘴巴。再看那些王公大臣,都垂手肅立,大氣兒不出。那些太監宮女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有幾個膽小的宮女已經暈過去了。你爹我與余姥姥交換了一個眼神,又是一次心領神會。這種情形,與俺們想得差不離兒。是時候了,小蟲子遭得罪也差不多了,不能讓他的臭氣熏了皇上和娘娘。你爹我看到有幾個娘娘已經用綢巾子捂住了嘴巴。娘娘們的鼻子比皇上靈,皇上吸鼻煙吸得鼻子不靈了。得趕緊把活兒做完,萬一一陣風把小蟲子的屎臭刮到皇上的鼻子裡,皇上怪罪下來,我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小蟲子這小子的下水大概爛了,那股子臭氣直透腦子,絕對不是人間的臭法。

  你爹我真想跑到一邊去大嘔一陣,但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你爹我和余姥姥要是忍不住嘔了,那我們的嘔吐勢必會引起台上台下的人們的嘔吐,那這事兒就徹底地毀了。你爹我和余姥姥的小命報銷了事小,王大人頭上的頂戴花翎被摘了也不是大事,影響了皇上的身體健康才是真正的大事。你爹我想到的,余姥姥早就想到了。這場好戲該結束了。於是俺們師徒二人暗中使上了源源不斷的力道,讓那鐵箍子一絲兒一絲兒地煞進了小蟲子的腦殼。眼見着小蟲子這個倒霉孩子的頭就被勒成了一個卡腰葫蘆。他小子的汗水早就流幹了,現時流出的是一層鏢膠般的明油,又腥又臭,比褲襠里的氣味好不到哪裡去。他小子,拼着最後的那點子力氣嚎叫,你爹我是殺慣了人的,聽到這動靜也覺得囗得慌。銅鑄鐵打的漢子,也熬不過這“閻王閂”,要不,怎麼連孫悟空那樣的刀槍不入、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子裡鍛煉了七七四十九天都沒有投降的魔頭,都抗不住唐三藏一遍緊箍咒呢?

  其實,這道“閻王閂”的精彩之處,全在那犯人的一雙眼睛上。你爹我的身體往後仰着,仰着,感覺到小蟲子的哆嗑通過那條牛皮繩子傳到了胳膊上。可惜了一對俊眼啊,那兩隻會說話的、能把大閨女小媳婦的魂兒勾走的眼睛,從“閻王閂”

  的洞眼裡緩緩地鼓凸出來。黑的,白的,還滲出一絲絲紅的。越鼓越大,如雞蛋慢慢地從母雞腚里往外鑽,鑽,鑽……噗嗤一聲,緊接着又是噗嗤一聲,小蟲子的兩個眼珠子,就懸掛在“閻王閂”上了。你爹我與余姥姥期待着的就是這個結果。我們按照預先設計好了的程序,讓這個過程拖延了很長很長。一點點地上勁,胡蘿蔔鑽腚眼,步步緊。到了那關鍵的時刻,猛地一使勁,就噗嗤噗嗤了。只有到了此時,你爹我和余姥姥才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啥時候,俺們汗流浹背,臉上的汗水把那些乾結的雞血沖化了,一道道地流到脖子上,看起來是頭破血流。你爹我是通過看余姥姥的臉而知道了自己的臉的。

  小蟲子還沒斷氣,但已經昏了過去,昏得很深沉,跟死也差不離兒。他的腦骨已經碎了,腦漿子和血沫子從破頭顱的縫隙里滲了出來。你爹我聽到看台上傳下來女人的嘔吐聲。一個上了年紀的紅頂大人,不知是什麼原因,一頭栽到地上,帽子滾出去好遠。這時,你爹我和余姥姥齊聲吶喊:

  執刑完畢,請大人驗刑!

  刑部尚書王大人用一角袍袖遮着臉,往俺們這邊瞅了瞅,轉身到看台前,立正,抬手,甩袖子,跪倒,對着上邊說:

  “執刑完畢,請皇上驗刑!”

  皇上一陣緊急地咳嗽,半天方止,然後對着台上台下的人說:

  “你們都看到了吧?他就是你們的榜樣!”

  皇上說話的聲音不高,但是台上台下都聽得清清楚楚。

  按說皇上的話是對着太監宮女們說的,但是那些六部的堂官和王公大臣,一個個被打折了腿似的,七長八短地跪在了地上。紛紛地磕頭不止,有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有喊罪臣罪該萬死的,有喊謝主龍恩的,雞雞鴨叫,好一陣混亂,讓你爹我和余姥姥看透了這些大官們的本質。

  皇上站了起來。那個老太監大喊:

  “起駕回宮——”

  皇上走了。

  娘娘們跟着皇上走了。

  太監們也走了。

  剩下了一群鼻涕一樣的大臣和老虎一樣的小蟲子。

  你爹我雙腿發麻,眼前一片片的金星星飛舞,如果不是余姥姥攙了我一把,你爹我在皇上的大駕還沒起來時,就會癱倒在小蟲子的屍體旁邊。


你們,還敢對着我瞪眼嗎?

  我說了這半天,你們應該明白了,你爹我為什麼敢對着那些差役犯狂。一個小小的縣令,芝麻粒大的個官兒,派來兩個小狗腿子,就想把俺傳喚了去,他也忒自高自大了。你爹我二十歲未滿時,就當着咸豐爺和當今的慈禧皇太后的面幹過驚天動地的大活兒,事後,宮裡傳出話來,說,皇上開金口,吐玉言:




  “還是刑部的劊子手活兒做得地道!有條有理,有板有眼,有松有緊,讓朕看了一台好戲。”

  王尚書加封了太子少保,升官晉爵,心中歡喜,特賞給我跟余姥姥兩匹紅綢子。

  你去問問那個姓錢的,他見過咸豐爺的龍顏嗎?沒見過;他連當今光緒爺的龍顏也沒見過。他見過當今皇太后的鳳面嗎?沒見過;他連當今皇太后的背影也沒見過。

  所以你爹我敢在他的面前拿拿大。

  待一會兒,我估計着高密知縣錢丁錢大老爺要親自來家請我。不是他自個兒想來請我,是省里來的袁大人讓他來請。袁大人與你爹我還有過數面之交,俺替他幹過一次活兒,幹得漂亮、出色,袁大人一時高興,還賞給了俺一盒天津十八街的大麻花。別看你爹我回鄉半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你們眼裡的一段朽木頭。其實,你爹我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你爹的心裡,高懸着一面鏡子,把這個世界,映照得清清楚楚。賢媳婦,你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兒,也瞞不過我的眼睛。兒子無能,怨不得紅杏出牆;女人嗎,年輕嗎;年輕腰饞,不算毛病。你娘家爹造反,驚了天動了地,被拿進了大牢,我都知道。他是德國人點名要的重犯,別說高密縣,就是山東省,也不敢做主放了他。所以,你爹是死定了。袁世凱袁大人,那可是個狠主兒,殺個把人在他的眼裡跟捻死個臭蟲差不多。他眼下正在外國人眼裡走紅,連當今皇太后,也得靠他收拾局面。我估摸着,他一定要借你爹這條命,演一場好戲,既給德國人看,也給高密縣和山東省的百姓們看。讓他們老老實實當順民,不要殺人放火當強盜。德國人修鐵路,朝廷都答應了,與你爹何干?他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別說你救不了他,就是你那個錢大老爺也救不了他。兒子,咱爺們出頭露面的機會來到了。你爹我原本想金盆洗手,隱姓埋名,糊糊塗塗老死鄉下,但老天爺不答應。今天早晨,這兩隻手,突然地發熱發癢,你爹我知道,咱家的事兒還沒完。這是天意,沒有法子逃避。兒媳,你哭也沒用,恨也沒用,俺受過當今皇太后的大恩典,不干對不起朝廷。俺不殺你爹,也有別人殺他。與其讓一些二把刀三腳貓殺他,還不如讓俺殺他。俗言道,“是親三分向”,俺會使出平生的本事,讓他死得轟轟烈烈,讓他死後青史留名。兒子,你爹我也要幫你正正門頭,讓左鄰右舍開開眼界。他們不是瞧不起咱家嗎?那麼好,咱就讓他們知道,這劊子手的活兒,也是一門手藝。這手藝,好男子不干,賴漢子幹不了。這行當,代表着朝廷的精氣神兒。這行當興隆,朝廷也就昌盛;這行當蕭條,朝廷的氣數也就盡了。

  兒子,趁着錢大老爺的轎子還沒到,你爹我把咱家的事兒給你嘮嘮,今日不說,往後就怕沒有閒工夫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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