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草:作者寫出了一個 More than good enough 的老爺子。此文圖文並茂,將老教授寫得極其生動,很有感染力。
當年來美留學的第一好印象,就是美國教授們大多都友善、睿智、平易近人、並欣賞和鼓勵聰明又努力的好學生。認識到這點後,讓我原本有些緊張不安的心情平靜了下來,且輕鬆愉快了起來。留學生涯就此有了個良好的開端。
From: 鄺小平 美式家長課堂 Today
剛剛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的John Goodenough教授是我先生在美國德州大學當博士後時的導師,這個諾貝爾獎已經討論了很多年,也一直是整個鋰電界的一塊心病,鋰離子電池改變了整個世界,也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方式,很多年來大家都覺得這個世界欠教授一個諾貝爾獎。這也就是為什麼當教授獲諾貝爾獎的消息傳來時,社會各界全炸開了鍋,所有人都歡欣鼓舞。
曾經有記者在2018年因為教授的一個重大科學發現前去採訪他時,問當時的他對於沒有得到諾貝爾獎的看法,教授用他那經典的可以穿透整層教學樓的哈哈大笑作答,笑完後幽默地回答說:“I am goodenough!"
當10月9日Goodenough教授獲諾貝爾獎的消息傳來,所有教授的學子們都炸開了鍋普天同慶!而此時的教授,正在倫敦領取另一個學術獎項。我們無法想象一個97歲的老人,仍然能常常往返世界各地進行學術交流。
但教授就是這樣一個奇人,今天他可能還在跟我們一起吃午飯,逗孩子們說他的耳朵會動,弄得孩子們都爬到他的懷裡扯着他的耳朵看個究竟,第二天他可能就飛到了地球的另一邊進行學術討論。
教授是我們一生中最尊敬的人,我們在為第一個孩子取名時,先生還特地跑去問教授男孩子叫什麼名字好。教授哈哈大笑說:“John是世界上最好的名字。”我先生也哈哈一笑回答道:“John Goodenough才是世界上最好的名字。”
回家後,我們毫不猶豫為兒子取名John,以表達對教授的尊敬!
教授讓我們來到美國,見識到美國的科研力量,以及科學界的包容開放,各學科的交叉兼容。但更重要的,是他給予了我們可用一生的價值觀傳承。
記得我先生還在教授實驗室當博士後的時候,我常常在中午為先生送飯,順便也給教授帶一份,有時我會帶着年幼的兒子一起去,我們就邀請教授跟我們一起在德州大學機械工程學院的大樓下的大堂一起午飯。
這無數個午飯的時刻,教授與我們談哲學、社會、戰爭、宗教、科學、思潮、教育等等各種各樣的話題。教授唯獨不願意談及政治,他認為政治是很愚蠢的。
我想對於一個從差不多一個世紀的歷史中走過的老人來說,經歷過經濟大蕭條、第二次世界大戰、思潮運動、冷戰等等各種各樣的歷史奇葩事件後,應該是流水的政治,永恆的科學。
今天我來總結一下教授的人生智慧,這些都是他能長壽與高成就的秘訣。而從他的每一個人生智慧中,我們應該都能看到如何教育下一代的方法!
第一次感受到身心合一的大笑的魔力,是我們剛來到美國的第二天。我們拖着被時差折騰得異常疲憊的身體,去德州大學見我先生的博士後導師諾貝爾化學獎得主,“鋰離子電池之父”JohnGoodenough 先生。
我們雖然懷揣着對異國無限的好奇與想象,卻也伴隨着因語言和文化衝突帶來的緊張與不安,腳步沉重地走進了先生即將花費幾年時間做博士後研究的實驗樓。
從電梯裡出來,我們轉彎走進了一條走廊,走廊里是一個個教師辦公室。神奇的是,當我們在寂靜無聲的走廊里行走,瀏覽每個辦公室門口貼着的教師的名字,心中充滿着對未知的期待與焦慮時,忽然傳來一陣非常響亮的大笑聲,打破了整個走廊的寂靜!
Goodenough教授與作者的先生Michael Xie
“哈——哈——哈——哈——哈——”這是一個男性的笑聲,聽得出來是用盡了全身所有力氣在大笑,每一句“哈”的後面都有稍微的停頓,然後又延綿很久,在走廊里不斷迴響,以至於整層樓都能聽到這異常豪邁的笑聲。
所有的緊張與不安忽然隨着我們的噗嗤一笑而消散,我與先生對視一笑,說:“誰在這麼嚴肅的地方笑成這樣啊!”我倆這一笑,立刻打破了原有的要見導師前的不安焦慮,只剩下一種美好的期待。
繼續往前走,笑聲不絕於耳,我們已經非常確定笑聲從哪一個辦公室傳出來。而那個辦公室門口的名牌上,赫赫寫着“John Goodenough”。正是我們要找的教授。
教授正在辦公室內跟一個實驗人員談話,每說幾句話教授就大笑幾聲。
我們敲門進去,自我介紹後,教授說:“哇!太好了!你們終於到了!我已經迫不及待要跟你們見面了!哈——哈——哈——哈——”教授的笑持續了將近一分鐘才停下來。
我們無法理解這句寒暄話究竟有什麼好笑的,但看到教授爽朗的笑臉,我們的反應只能是與他一起笑了很久。然後,所有的不安與緊張全部消散,我們馬上喜歡上了眼前這個非常有親和力的“領導”。
Goodenough教授到作者家中做客
我們跟教授第一次見面,送給了教授一副從河南開封購買的仿真版《清明上河圖》。當我們把捲軸拉開,在他狹小的辦公室展示給他看時,他哈哈大笑道:“看來我得買一個非常大的房子才能掛起這幅畫了!”得知我們剛來美國需要買車,當時89歲的教授說他太太得了阿茲海默症,沒法開車了,他準備把她的車賣掉,問我們是否有興趣。他說那是一輛很好的車,即便我們在美國生六個孩子也坐得下。
說完他就哈哈大笑,我們也忍不住笑起來,整個辦公室都是輕鬆愉悅的氣氛。也正是因為這種愉悅的氛圍,讓我們比較“東方”的面子思維沒有發揮作用,我們拒絕了購買他的車,內在原因是不符合我們的預算,但我笑說我們如果有六個孩子,一定連車輪都被孩子拆下來玩了。然後大家笑作一團,彼此都沒有任何壓力。
不管遇到什麼挫折,大笑而過。這或許就是教授的處事哲學,幫助他成就了夢想,並成為他長壽健康與保持活力成就科學偉業的秘訣。
當我因為孩子們的一些小錯誤而生氣時,我的腦海里會忽然出現了教授大笑的模樣。教授96歲時曾摔了一跤,把腰上的一根骨頭摔斷了,不過手術後兩周教授就重新回到了辦公室上班。
我能想象教授在辦公室里,必定會對着前來探訪他的人哈哈大笑說:“哈——哈——哈——哈——你們來了!太好了!”這種驚人的強大內心,讓教授有足夠的能量對抗挫折、失落、逆境、疾病、衰老,讓他用無限的生命力成就着一番又一番的成就。
我把教授摔斷腰骨的事告訴孩子們,學着教授的口氣假裝大笑說:“教授可能會說‘哈——哈——哈——哈——只是斷了一根腰骨,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要上班去了。’”
孩子們一看我的滑稽樣,都樂開了花,嘻嘻哈哈大笑着跑回家。我看着孩子們的背影,心裡燃起了很多的愛。只希望他們能從中讀懂教授的堅韌品格,長大後能像教授般做一個有超強生命力的人!
Goodenough教授非常愛孩子
大笑是一種對生活乃至生命的療愈,生活總是會面臨太多的艱辛險阻,而大笑的人生態度,卻會給予我們解決問題的信心和勇氣,也會給予我們無限的夢想與生命力。教授還想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研究出一種超級全固態電池,為人類的科技發展再作更多的努力。我的耳邊響起了他接受採訪時那句話:“我才九十幾歲,還有時間!哈——哈——哈——哈——”
一直在教授身邊,十年來先生從鋰電科研人員到轉型做鋰電池的全球生意,為世界各國的大公司進行鋰電技術諮詢與產品服務,每一個關節點都有教授金玉良言的指導。
而我們的孩子也在教授身邊長大,每年參加他的生日會,每年都會請教授到我們家作客,還有爸爸媽媽常常帶着他們去德州大學為教授送飯。這個耳朵會動的神奇的爺爺,成了孩子們人生中最亮的一盞明燈。兒子為他與教授同名感到十分驕傲,並從小到大都一直抱持着要當科學家的夢想。
在獲知教授獲得諾貝爾獎的那天早上,我們異常興奮地在早餐桌上為孩子們介紹了諾貝爾獎的來由和教授所做的研究對人類的貢獻。
兒子閃爍着稚氣的眼神,問我:“我以後會得諾貝爾獎嗎?”
我半摟着他,用柔和的目光看進他的內心,堅定地說:”當然!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這就是教授教給我的“看見的力量”。教授教給先生最重要的一課,就是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對我先生說:”當你到達我這年齡時,你才會發現,你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具智慧的人。記得常常傾聽你的妻子!“
來美國後第二年我們生下兒子,先生因為惦記着他的實驗,在孩子出生後兩天就跑回實驗室工作,被教授發現了,把他趕了回來。
教授說人生沒有任何事會比家庭更重要,笑着命令我先生必須至少休假兩周回家陪伴妻子和孩子,並大笑着威脅說如果還發現他在這兩周內偷跑回實驗室,就將開除他。
回家後先生把教授的這段話告訴我,我感動得熱淚盈眶,產後各種抑鬱一掃而光。先生在那兩周非常用心地陪伴在我和孩子身邊,成為我們一家子非常幸福的時光。
教授的實驗室里有很多中國人,教授喜歡中國人的吃苦耐勞精神,他常把我們都當做他的孩子。
化學專業本來就是比較枯燥的學科,需要用很多的時間去“熬”出成果,這是崇尚金融經濟的美國人所不願意做的。
教授的學生們都把教授視為父輩,因為他不但會關注他們的科研,還會時刻關注着這些學生們的家庭生活。
教授的一位博士生帶着同專業的妻子來到美國,得知該學生的妻子也希望能有機會讀博,教授就毫不猶豫地把她也招收進來。或者有一些學生陪讀的妻子沒有工作去找他,他也會幫助她們在實驗室里安排一些工作。
我不善廚事,但因為常常要給教授送午飯,便用心學了幾道他愛吃的中餐。他每次都會把我給他帶的飯全部吃光,並誇我是世界上最棒的廚師。
我在孩子教育上遇到難題會向他請教,他哈哈大笑說他沒有孩子,而我在他眼裡卻是擁有着自然母愛的一位溫柔的母親。他讓我相信自己天然的母愛的力量,就足以把孩子教育好。
在我的第一本書出版後,我非常高興地去給他送了一本。他哈哈大笑為我祝賀,並告訴我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能讀懂中文!
Goodenough教授與本文作者
在教授的身邊,我們都感覺到了我們被他“看見”。已經到世界各地發展的學生們,偶爾會回來看望他。他會記得每一個他見過的學生的孩子的名字,在他的辦公室里跟孩子們玩“會動的耳朵”的遊戲。
被看見是一種多麼神奇的力量,可以讓我們變得越來越優秀。而那個常常施與“看見”的力量的人,又是那樣的偉大而充滿愛!我們都是教授的孩子,我們在最美好的年華被他“看見”,然後成為了更好的自己!他也“看見”了我們的孩子,為我們的孩子種下了夢想的種子。
教授每天無數次在走廊迴響的大笑成了實驗室里所有研究人員的生活調味劑,讓枯燥的研究工作變得更生動有趣。
從該實驗室走出來的很多研究人員,仍然會在離開實驗室後常常回去看望教授,參加教授的生日宴會。
很多人只是因為懷念教授那爽朗的笑聲,如同為了尋找劃破平淡人生中的一道光,照亮人心靈深處的某種寂寞。
先生的博士後生涯結束後,在加利福尼亞州的一家公司找到工作。搬離德州多年後,我們決定回德州創業。
奧斯汀也因為教授在而成為我們心心念念的“故鄉”,我們在教授95歲那年又重新搬了回去,並常常尋找機會為腿腳有所不便但仍然堅持每天上班做科研的教授送午飯。
有時候感覺很想跟教授見面,就因為希望能聽到教授的大笑。他的大笑有一種魔力,可以驅散我們在生活中所有的疲憊與不安,讓我們感受到愛與幸福的力量。
他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我想解決汽車的問題。我想讓汽車尾氣從全世界的高速公路上消失。我希望我死之前能看到這一天。我今年96歲,還有時間。”說完後,教授開始了他招牌式的極具感染力的哈哈大笑。
我想,正是這種大笑,這種對工作用心用力的愛,這種對人類未來發展的憧憬,使這位偉大的學者成為了電池世界裡的傳奇。
教授在他的90歲生日會上
曾經與教授聊起過他的童年,才知道這位仁慈而幽默的科學家卻有着比較艱難的童年。他出生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經濟蕭條的德國,他的母親為了得到一筆錢而嫁給了他的父親,但父母並不相愛且關係惡劣,他的母親對他也沒有太多感情。
他在12歲左右便被送到了寄宿學校,母親甚至從沒有到寄宿學校探望過他,也沒有給他寫過一封信。他後來得了一場大病,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以為自己會因此死去。
寄宿學校的管理員夫婦照顧了他,他從他們身上得到了缺失的父母之愛,後來他與一條狗為伴,開始了他艱難的求學生涯,並且在二戰期間服役出戰。
教授本科畢業於耶魯大學數學系,是芝加哥大學的物理博士,後把一生都貢獻給電池研究領域。
教授與我聊及他的這些往事時,我險些落淚。我總以為一個有着豁達情操與仁愛之心,擁有如此爽朗笑容的教授,應該擁有幸福美好的童年。但不太如意的童年背後,是教授一顆持續積極向上的心,以及他對這個世界對他人強大的愛!
“人生有着無限的可能性。”教授說:“只是看你如何去看待它。”說完,教授與我一起哈哈大笑!
教授的太太在人生的最後階段得了阿茲海默症,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老年痴呆。教授夫妻一生沒有子女,因此除了教授外,她不記得任何人任何事,唯獨對教授非常依賴,如果過一會她沒有見到教授,就會焦慮不安。
那段時間已經將近90歲高齡的教授,每天早上六點左右就到辦公室上班,然後中午趕回家去為妻子做飯照顧她。直到教授後來摔了一跤,腿腳開始不方便,才把妻子送到養老院,並堅持每天去養老院陪妻子吃飯聊天。教授曾撰寫過一本自傳,扉頁上寫着獻給他的妻子Irene,以表達他對她一輩子深沉的愛意。在教授97歲的生日會上,學生們整理了他過去的照片幻燈片,當他在幻燈片中看到他與妻子的合照時,激動而感慨地說:“那是我的妻子!”教授的自傳《WITNESS TO GRACE》,及教授給作者夫妻的親筆簽名妻子去世後,已經九十多歲的教授便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投入做科研,並帶領他的團隊在全固態電池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這種笑看人生的生活態度,正是我們每天為着芝麻綠豆的各種瑣事焦慮的普通人所欠缺的。
在教授97歲時獲得諾貝爾獎的那天早上,先生一早起床看到消息,高興得大聲驚呼,然後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就像一個得到了很多糖果的孩子。
孩子們被爸爸的反常行為吸引,趕緊洗漱好坐到早餐桌上,爸爸把這個喜訊告訴他們,並向他們介紹了諾貝爾獎的來歷,以及教授的成就。
最終我們談到了兒子起名時那段趣事,告訴兒子說他是Namedafter John Goodenough,因此跟教授的名字一樣,爸爸媽媽就是希望他能像教授那樣,不管世事如何,大笑面對人生,以愛與看見的力量成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