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在反右的日子里 |
送交者: 幼河 2019年11月11日22:55:26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在反右的日子里 新凤霞
我无故地被上右派帽子,心里确实十分难受,也感到冤屈。但不能扭转事实了,现在不能考虑自己了,要考虑祖光需要我的力量,要跟他一起冲锋陷阵改变现实,要做“韩世忠的梁红玉”、“杨宗保的穆桂英”,增强自信心。 我被戴上右派帽子,回到东城王府井马家庙家,祖光可没少被批斗,各种颠倒黑白、编假造谣、莫须有的罪名一股脑儿地压在他的身上。我日夜担心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像那位副部长说的——把他送走。我倒是真愿意跟他一道走。只要有祖光在一起,再苦我也幸福。我每天都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可祖光神态自然,安详镇定,看书读报,一切照常,还常抱着小女儿玩儿。 这一年,他把家里的佣人辞退了,一位给我蹬三轮车、扫院子、烧煤火的男同志——老何和看儿子的女佣人淑娴。记得那天天阴沉沉好冷啊!祖光把他们叫到北屋,对老何、淑娴说:“我家现在的政治情况,你们也知道了,你们在我家做了这些年工,一向很好,合作得很知心,可是说不定哪天我就要离开家,去向也不会知道,凤霞的生活能力和负担,都会遇到很多困难。我还没有得到走的通知,先把家安排安排,你们姐弟就先离开我家,三轮车老何你就拉走,这里有两百块钱,就算作对你辛苦这些年的感谢吧……”老何是位非常老实善良的劳动人民,刚刚解放,我从天桥往城里大众、长安剧场演出,他就拉车送我;我跟祖光结婚后,他就跟我们一道蹬三轮车,又把他姐姐介绍来一道工作。他们姐弟一听祖光让他们两个离去,一下子都哭了。淑娴守寡多年,在我家帮工我们都照顾她姐弟。她们一哭我也流了泪。老何边哭边说:“吴先生、新先生这些年,待我像亲人一样,现在受了委屈,遭了难,我们不应走开,可是,我们也知道,要是吴先生一走,新先生挑这么重的担子,也是够困难的,老的、小的都要靠新先生了……”老何姐弟哭得泣不成声,他们收拾了东西,放在三轮车上,老何姐弟千恩万谢,临走要给祖光磕头,祖光再三拦阻;我的孩子可不干了,看见她姐弟走,便哭叫:“我不让淑娴阿姨走……我要老何叔!……”孩子们一哭,我们都流泪了!我的泪流不止,孩了的祖母哭着送他姐弟离开了我们的家。我知道祖光总有一天会被送走的,非常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孩子的老祖母也跟着我们提心吊胆,天天精神紧张,祖光整理自己的书房,收拾东西。果然在一天早晨,祖光告诉我:“今天晚上有车来接我,还有丁玲的爱人陈明一道走,去的人不少都是右派。”啊?我的心轰的一下子,不可避免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硬是控制住感情问:“到哪儿去?”袒光说:“不知道具体的地方。叫带四季衣服,到了那儿我会随时来信。”这时我才想起,怪不得这几天看见祖光自已在收拾衣服。他说:“早告诉你,怕你跟着担心着急,反正总是要走的,你不是早就听那位副部长说了吗?”祖光还说:“这一大家人,娘是经过风浪的,怕的是你沉不住气经受不了……”我听他要走,又不知道去向,简直山要倒了!我可如何经得了哇!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剧院领导都是整我的,很多老伙伴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我。我半天不能说出一句话来,祖光看出我的心事说:“对人总要想人家好处,对事往大处看,不要小心眼儿。你是个演员,要心胸宽阔,我不在家也是给你锻炼学会管家料理一切的机会。我把给你看的书都放在你用的书架上了,需要先读的放在上层。”他多么冷静啊,还像平时出差一样,每件事都对我交代得一清二楚。我心里一阵阵翻滚,老婆婆在院里走来又走去不安的着急。祖光把行李打好,他看了看在床上的父亲,告别了满头白发的母亲,亲亲还在熟睡的小女儿,又看了看睡在床上的两个儿子。我看着即将远离的祖光,千言万语,心里的话真不知怎么说。那时候,我们的大孩子还没有上小学,小女儿还不会走路,我们两家的父母都是七老八十了。我从小唱戏,没有离开过父母,一切事都是母亲照顾处理。结婚后一切都是祖光照顾家替我办,大小事一向我都依靠祖光,祖光一走真像天塌下来了一样,唉!比天塌了还难过呀!我的两条腿脚发软,心好像都空了。在台上我唱过送夫离别的曲段,这时我才亲身体验了生死离别的痛苦。 祖光看望了父母,别了儿女,我帮他提着脸盆网线袋,送他到了大门。这是夜里,一直送他上了吉普车。我没有叫他看见我流泪。他走了,我转身关上大门,一个人趴在大门上痛哭了一场。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两出戏,一出是《林冲发配》的长亭送别林娘子别夫,另一出是《孟姜女》,是万喜良修长城别妻。我可万万没有想到新社会里,轮上我在生活中演这样的悲剧——“别夫去改造”。可是接着我就想到祖光对我说的话“向你一生负责”。他走了,不知去向,更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两个的老人、孩子、弟弟妹妹还都小,肩上这么重的担子我要挑起来,一定要向他负责,政治上他受了这么大的冤屈,这个家无论多么苦,多么惨,我也决心为他保住。我是个演员,在台上演了多少贤妻节妇哇!虽说我比不了她们,可我这时是个受难丈夫的妻子,我了解他,保护他就是应当的。 “寡妇门前是非多”。丈夫走了,我是演员,又年轻无知,难免招来是非闲言碎语……我得为祖光保住人格。祖光走的第二天,我把三个孩子交给老人,安排了两个家的生活,我就搬进了中国评剧院宿舍去住,过集体生活。我这么做,是防止有人在生活上造我的谣,破坏我的名声。我搬进宿舍,时间安排得很紧,练功、排戏、演出,出入把钥匙交给传达室处,有交待。我每月回家给老人送生活费,看看孩子。 跟祖光婚后的生活,最大的好处就是他教会我读书了,系统地读了不少中外名著,如《西游记》、《红楼梦》、《镜花缘》、《今古奇观》、《水浒传》、《唐人小说》、《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等等小说。搬进宿舍一天到晚都很忙,心情还好,晚上演戏回来,看着那一双一对的夫妇回家,我就觉得自己孤独,回到宿舍看书,写日记,写信,这时候是我一天最安静的时刻。收到了祖光的信,这可是我们全家的喜事。我按时给祖光写信,寄衣服、食物和其他一些营养品。这时是困难时期,一些日常用品,每人按定量供应,连蜡烛、卫生纸都不好买。 我在剧院可说是“人缘不错”,做布景的木工刘金波同志,他很同情我,常对我说:“凤霞,你丈夫不在家,有什么困难对我说,我能帮你点儿什么,也算是义气。我家孩子多,困难时你帮过我……”我感谢金波同志在这困难时刻跟我说的这些话。我说:“我没有什么大困难,祖光在东北比咱们这儿还困难,我得想办法给他寄点儿营养品,你能给我做个小木盒吗?”金波一听说:“那是小事,我给你做,用边边沿沿的剩料就做了。”他可好每月一定给我做一个,都是在交给我时说:“你买食物困难排不了队,我帮你去买,现在是过荒年啊,活命要紧!”有了金波的支持,我每月都必按时给祖光寄一个木盒子。 发生过两件事我被团长叫去训斥,她接到王府井帅府园马家庙街道办事处的一封揭发信,是说我家门口有一辆汽车,夜里1点来5点走,说是胡同人揭发我同一个男的在夜间来往……团长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开口就训斥:“新凤霞!你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右派!戴着右派帽子的人,再加上‘坏分子’,你还想……”我一听简直是陷害,我当面对团长说:“这事绝对不是我,因为我自从祖光走的第二天,就搬进剧院住了,我的出入都有传达室的刘宝鑫证明,因为我把门钥匙都是交给他,特别是我夜戏回来没有再出去过,这绝对不是我。”团长听后也无法再坚持,但她仍是脸沉得像海水,斜着眼睛带着怀疑的样子看着我。另一事也是这位团长,她把我叫进办公室又出口就训斥:“新凤霞,你给吴祖光每月都寄东西吗?”我说:“是的。”心想糟了!是不是刘金波因为给我做木盒的事她知道了?这可害了金波大哥了!我这一想,团长又开口了:“你可真不老老实实地改造哇!还这么臭味相投哇?每月都给大右派吴祖光寄东西,还寄奶粉、奶油、巧克力糖、罐头,是真的吗?”我心里倒松了一口气,因为没有金波大哥的事,就是对我,我不在乎。我说:“是真的,吴祖光在北大荒生活实在太艰苦了,我寄东西是对他的身体支持,有了好身体才能干活劳动,这不叫犯错误。”团长大发脾气说:“你还有理了!你是反革命右派!跟我这么说话?星期一检讨会上见吧!”星期一是检讨会日,也是大家没事找事,鸡毛蒜皮事也在会上作检讨,那些小汇报、斗争右派的所谓积极分子们,就在这会上表现,他们就在这会上说假话。作个屁检讨,就是改造表现得好。知识分子教育改造时期,他们这号人能入团入党。我是这个会上的批斗改造对象。星期一会上,团长开始发言,她从来没有作过一次检讨,但她在这次发言就把我给祖光寄东西的事说了,主要是说我不服从改造,跟吴祖光还是干丝万缕……可是她没有想到,广大群众并不都如她的愿,有人说:“新凤霞是吴祖光的老婆,寄东西是应当的,她有这个力量给吴祖光寄,我们管得着吗?”更多的人说:“星期一检讨会老在这上搅和,太不该了,新凤霞愿意寄,是她的事,反右派运动批斗过去了,让新凤霞今后自己自觉点儿吧,寄少些也行啊……”团长可不同意:“新凤霞,你如果再这样不接受改造,组织上要再作新的处理!你别以为不给你登报,你右派名字人家不知道了,我们可以给你登上报。这是给你的出路,看看你的表现。” 星期一检讨会,抓我也习惯了,大事、小事,没事找事,每星期必须挨一通斗,可是刘金波大哥仍是照样给我做木盒,原来是我去剧院不远的邮局给祖光寄东西,被我团的所谓积极分子去邮局查看过,汇报给团长。但是这事反而给了我勇气,本来我都是躲躲闪闪的拿着木盒出门,这回我就拿着出大门,这不是不服改造、反动……甜、酸、苦、辣,天天都能尝到。在台上演出观众热烈的掌声,无论是古装戏还是现代戏,观众喜欢看,都是天天满座,但会上看我笑了,他们说:“新凤霞,你别翘尾巴……”我不声不响他们又说:“新凤霞,你别无声反抗……”穿着打扮好些说:“新凤霞她能忍耐得了吗?她也想招蜂引蝶……”不打扮说:“看看她那副寡妇脸,有意显得她很可怜,坚守反革命大右派吴祖光啊……”规定的劳动、演出我都兢兢业业地努力完成,天天随时都被领导批斗。学习开会前女演员们打毛线,是那时的时髦,都在打。我本来喜欢打,也有不少女演员找我学习毛织花样,我因此也带着毛线。但大家织团长不好开口,我把毛线针一拿起,团长就喊叫上了:“新风霞,你干什么?你怎么能跟革命同志们比哪?你是什么人?一个有罪的右派分子,也轻松地在会场打毛线?你能改造好吗?” 所谓会场是什么样的呢?就是磨时间浪费人力,开会叫我把会场房间桌椅等摆好,我是照例靠边坐下,而收拾完了场就不走了,因此头一名是我在会场,跟着来的是领导三三两两的都到了,来的领导等先闹着玩儿,女书记某某把唱小生的某某某的袜子扒下来,用刷子刷脚心,女同志当然扭不过男同志了,男同志反过来把女书记某某扭压在身上,咯肢她,两个人滚来倒下再动手,女书记被“咯肢”笑得透不过气来说:“某某某,你等着我的,开完会我再收拾你……”因为我在墙角上坐着,一不显眼,二她们也不怕我在场。我看在眼里,写在小日记本上,表面是我低头学习,什么也没有看见,心里想,人格、兴趣真够低下的呀!人们来不少了,女书记已恢复了她的正常态度,脸黄黄的,严肃得吓人。她开始训话了:“每星期的检讨会是‘雷打不动的、风刮不倒的’,大家都知道这个重要的时间,都来了吗?”没有人回答,她用手边指点边看着,四下寻视。开会的人打毛线的,咬着耳朵小声讲话的,谈论着哪里有处理品、便宜货……孩子抄起笤帚打人,不好好上学,夫妻不和闹离婚,第三者插足等等鸡毛蒜皮事。会场嗡嗡的小声到大声,女书记生气了:“这是怎么了?是开检讨会呀?还是你们开生意买卖交易会呀!别说话了!”会上最难听的三角恋爱,各自检讨,无聊的交待他们偷偷幽会的情景,真是讨厌!这些事一具体就叫人听了起鸡皮疙瘩,可是当事人满不在乎。一个女同志的丈夫也在场说跟情人如何见面,第三者是唱小生的。因为我怀孕了生孩子产期休假,剧团安排了一个原来跟我演配角的某某某。她当时跟我一起演出,观众也很喜欢她。我休假了,领导安排让她演主角,我的角色她也演,《刘巧儿》我对她也作些辅导帮助。 小生小旦是在剧团里,台上情人,在台下也容易成为情人的,这是近水楼台,真真假假,假戏真唱,最后弄假成真的惯习,这位小生因跟某某某配戏、说戏,接近较多,平时某某某跟我演配角路活,不太显眼,这一演主角,领导大会、小会表扬,某某某自己也觉得很得意了,台上演戏小生和某某某的剧情恋爱相互有内心的动情。因为他们各自的婚姻也有点儿不大称心,他们各自家庭夫妻感情都不是很美满,这时的机会接近多。又加上某某某丈夫去河北省某县深入生活,时间相当长,这又是他们两个偷情的好机会,小生的母亲又是个江湖戏班有经验的,也可说为了儿子也作了很多联系搭桥,比如夜间某某某去他家,这位母亲在门前等候,把某某某领进儿子房,某某某给这位母亲手里交一把钱。这些看来都是个隐私,也都是他们两个各自的婚姻本来不美满而造成的,没有必要在这个检讨会上都摆在众人面前的,可是这也是每星期一雷打不动的原因,为了填满这个时间,就得没事找事,闲事往大事上拉。这两个情人,后来都离了婚。现在回想起来,领导这样办事,就把人的尊严破坏了。 实际上领导开会的某某,她自己的生活和这位小生也有拉扯。星期一检讨会大都是对准我的,造谣、假话谁编造得好,谁是积极分子,就是浪费时间、群众受愚弄,更可怜的是牺牲好年华,人的浪费太冤了。 我住的宿舍,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剧院办公的后院,和学员班宿舍住一排房,孩子们对我都很尊敬,他们都是新来的十三四岁的孩子,头脑很简单,由于他们看了我的戏,对我很好,愿意跟我学戏,可他们的学员班领导不让孩子们接近我,说:“新凤霞是右派有问题的人,跟她接近学的反动……”但这些孩子们仍是偷偷地接近我,但不叫他们学员班领导知道,孩子们对我很亲,他们虽是十几岁的孩子也能分辨是非,他们说:新老师为人正派,不像他们嘴里说的自己办的两回事……后来有两个,原是演员,一是女演员唱小生,另一是演彩旦的,因为唱戏不怎么好,就去学员班工作了,这两个虽都是女人,可唱小生的这人,她在旧社会就是个怪人,像个野小子,跟一些青帮混混在一起,抽烟、打牌,比那些流氓头子还要野,后来抽上了白面,吸毒,跟唱彩旦的某某某两个一见就好上了,生活中也像两口子,这一对调进学员班,名义上是教戏,可她们教不了,学员们也不服她们。她们行动诡秘,都是女人,可像夫妻,学生们都看着不顺眼,也就因此不服她们,还给她们俩编了顺口溜:“两个女人像夫妻,睡在一屋是同居,时常吃醋又生气,两个大吵真发急!”因此学员班叫她们这两个闹得影响很不好,这两个人上台唱戏不是好角儿,可是搞政治运动,她们可是能将,入了党,当上了领导,整人是真有两套,小汇报来得很快又及时。我正是在她们的领导下,可真倒霉呀!一个是男不男女不女,一生也没有跟男人搞过对象的人,可是在旧社会,她就结交女人、妓女、演员,哪号人都有。跟那些杂七杂八的男人也不是女人跟男的关系,而是哥们、爷们的交情。这样的人可在领导面前是红人。 在学员班当领导,在我们团也是领导。我们中国评剧院下属有两个团(一团、二团)、一个学员班。小白玉霜、喜彩莲在二团,我在一团,因为我是从军委总政治部转业到地方的,因此我们是一团。二团原来是小白玉霜、喜彩莲所在的新中华评剧团,归文化部,后来就跟我们解放军评剧团同时归了文化部,成立了中国评剧院。住在宿舍的只有我一个人,又跟学员班宿舍住一起,因此学员们跟我好也是很自然的。我很喜欢青年小孩子们,1950年在北京市实验评剧团,那时我们团第一个办学员班的。当时起名是实验评剧学校,我当校长。那时我对管教孩子就耐心,也很喜欢孩子。这些小孩子常常吵架,夜里不睡觉,相互扔枕头,只要我过去,一进他们宿舍,他们都规规矩矩地说:“新老师来了,咱们不许再闹了,新老师来,她是冒着受批斗的风险的,因为她跟咱们接近,上边是不高兴的……”孩子们懂得我的处境,在他们幼年心里,就懂得在领导面前不敢跟我接近讲话,可暗地跟我很好,并同情我的难处。他们练功有时怕苦,我耐心劝他们,讲自己幼年学戏的困难,他们很聪明,听我的话。我为他们缝补衣服、袜子,有了临时的活,来找我,我都是满足他们。 有的老师嘴里叼着香烟,习惯手里端着小茶缸子,两只手挠挠着从屋里出来,说话习惯像演戏,我看着这些是习惯的,因为从小在戏班,这作风看惯了,可是对这些孩子是很新鲜的,他们晚上互相学老师,后来发展白天也偷着学,有时老师在前边走,他们偷偷地在后边扭着学习老师样。我晚上看他们领导不在了,就去跟他们讲:“有的老师有些习惯是旧社会带来的,你们应当同情,可不要用丑化讽刺的态度来开心哪!……”学生们都是从学校来的,都有一定的文化程度,民间艺人出身的老师,学生们听她们讲话教戏,心里有些看不起。我心里很难过,觉得这些少年人怎么就先不学艺,先产生嫌弃老师的态度?我跟祖光认识时,我不认字,可是祖光从没有嫌弃过我,对我总是同情。我又不能跟他们讲祖光,因为祖光在我生活中,是不敢提的,领导时常用“吴祖光”三字欺负我,无论是听了什么小汇报,领导都把我叫去说:“这又是吴祖光教你的作风……”在学员班里:“你们看新凤霞她在台上演戏多好,可她是反动艺术,是受吴祖光领导的艺术……”我不能跟他们讲祖光对我的帮助,可是我要帮助他们,我用讲故事的办法来帮助他们。讲一个旧社会过来的不识字的演员,嫁给一位读书人,那位有学识的读书人,并不嫌弃他,帮她认字,同情她的旧社会遭遇……对这些学生讲这些也要担着风险,因为总有走漏了风声的,果然领导知道了,找我谈话,说我对学员进行腐蚀……这些少年学员,有的很听我讲的,心里也明白是讲自己,他们同情我对他们讲丈夫有些顾虑,也有的学生他们学了两面做人,当面对我好,背地向领导汇报,我挨批斗,汇报的学生受表扬,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学会了两面派,端上小茶缸,窄窄着胳膊,在院里走着,像个小老艺人。 记得我给祖光写信说了这些事,我多管闲事还挨批斗,不落好,今后我才不说、不看,工作这么忙,我犯不上、划不着……可是祖光来了一封很长的信,主要讲做人的责任,对于这些无知的少年人,如何给他们良好的影响,让他们懂得起步的重要,为他们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对他们也是一次提高认识,你要接近他们,因为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你做的事是给学生教益,不是讨领导表扬。这些学生有的听了我的话跟我不错;学抽烟的看见我就把抽烟的手躲在背后,后来不抽了;怕苦不爱练功的开始努力练功了。记得为1959年排演向建国十周年大庆献礼的《金沙江畔》,从学员班调来一个学员朱某某参加演勤务员,这个学生跟我也在学员宿舍建立了感情,他看我早起晚睡,演出又忙,“大跃进”年代一天要演三场、四场,最多演过七场,黑天起来就化妆扮戏,他把父母给他营养的鸡蛋,偷偷拿给我,一定让我当面吃下去,这个学员很懂事。我们一起演出排戏,我像照顾自己的孩子来照顾他,但都是不叫领导看见知道。学员们跟我有感情。我经常在领导不在的时候,她们来找我学戏,唱唱给我听,我也对她们真诚地指出哪些对和哪些不对。我演出多,还要担负很重的劳动,比如给排练场生炉子、劈柴、推煤等等,学员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有几次因为劳动手受了伤,他们同情我,偷偷地为我把火生好,替我添上煤。 在团带班学戏,也容易同时学来那些戏班的旧作风,比如早谈恋爱、说损话等等。我看见他们的表现不对,就当面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哪些是戏曲演员应当有的,哪些是很陈旧的不应该学的……他们不喜欢练功,怕累,可看我比他们累多了,一早就扫排练场,拖完排练场的地板,就带着一身汗水练功了,他们就跟我一起练功。我们的关系越来就越亲密了。 在宿舍我住了三年多,我看着他们长大,看他们毕业演出,有的男生和女生搞恋爱成了对象。有几位学生分配在一、二团,分在我们一团的几个学生朱某某、刘某某……朱人聪明,表演不错,刘某人也聪明,但他的扮相不大好,在学员班不大受老师喜欢,分在一团他常跟我练功,我在业务上照顾他,比如我演《李三娘打水井台认母》,我要求他跟我演咬脐郎。为了培养他,我在表演、唱腔上都对他进行帮助。艰苦时期“大跃进”年代呀!人们过旧年;我自己困难都经常照顾他。我们一道去石景山工厂体验生活,临时表扬工人的新人新事,需要当场编唱词,当场唱,我知道他演戏有一定限制,鼓励他学习写东西,他很听我的话,我们一道写了唱词,我当时就能唱出来,为了培养他,我说:“这唱词是学员刘某某写的,很顺口好唱。”他感动得要掉泪。 在这时候,我把生活中的一切都写信给祖光,祖光也像给学生批改作文一样,对我的信用红笔批改。有时我不会写出来,就画出来,比如演出劳动实在太累了,我的胳膊肿了,“胳膊”两个字我不会写,我就画出粗肿胳膊。祖光来信说:“在我们的紧张劳动中,看到我的信最多,人家很羡慕我,但我给他们看你的信,写的字好坏不说,那些好玩儿的画太逗了……”给祖光写信是我每天晚上写完一天日记必要的事,把一天的经过也都写出来,告诉祖光,回家也是要把祖光的来信带回宿舍。 祖光走时,小女儿吴霜还不记事,我常拿出祖光的照片给她看:“爸爸在东北北大荒……”小女儿学说话先会说:“爸爸在北大方……”她用小手儿指着说:“爸爸,北大方……”祖光关心孩子们的成长,那是困难时期,没有粮食呀!我过一段时期,就把孩子的手放在信纸上画下来,然后写上孩子名字,一张张寄到东北,叫祖光知道孩子慢慢长大了。每次小女儿看见哥哥站着让妈妈画手,她都知道站在两个哥哥后边乖乖地排队等着,笑着叫我画她的手。孩子的祖母总是说:“凤霞,给祖光写信,别把那些你不愉快的事告诉他,他不放心呀。要让他别惦记家,说孩子们都很好……”我的信总是让祖光看了高兴,知道家里都好,把有趣的事告诉他。 我和祖光从认识到结婚,可说总是忙忙碌碌,连一次一起去公园逛逛的时间都没有,因此那种恋爱甜甜蜜蜜亲亲爱爱的、写信用文字表达情人的关系,我没有体验过。可是他在北大荒这三年,虽然我们不在一起,却天天有联系,时时通消息,好像我们更亲近了。我的信多,写得啰啰唆唆,他回信批改的红字密密麻麻,也是对我的帮助,我们是函授,祖光是我的函授先生。 我在剧院虽然是挨批斗的对象,但我一点儿也不自卑,什么事都硬硬气气,理直气壮地做人,时常是我母亲来剧院跟我住,因母亲从小保护我,我总是接三过两地请母亲同我住,是镇住那些不正派、有企图破坏我名声的人。我母亲保护我,很多老伙伴都知道,他们说母亲:“这老妈妈是看挑的!”看着我防备被人欺负。 生活负担重,我仍是要过得好些,不愿叫那些整我的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跟我接近同情我的乐队同志较多,路子明、连荣笙、狄志恒同志,他们都是朴素年长的好人,被领导看成是落后分子。我每月把钱都分成几份,自己只留下吃饭的钱,把双方父母的家用装进信封,还有一些临时水费、房租费,算计不好了就没有我自己的钱了,因为买了两盆花,我又赶上家里补水费,水表漏了水,六七十块钱,八十块钱,我决不向剧院借一个钱,结果只好卖东西。 这个困难时期,我也是最困难的,又不能向任何人讲,躺在床上前思后想,暗暗流泪!“大跃进”,演出忙得团团转,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一幕幕幼年艰苦岁月也出现在眼前了,记得提着大铜壶去水铺买水,因为狗打架躲闪摔倒了,热水烫了脚,膝盖摔破了,有人来拉我,我不让,自已爬起来,这是我从小就这样,自己摔倒自己起来,自己的困难自己来解决,不是在跟那位副部长打了赌、讲了大话吗?这点儿困难算什么?可是我为生活,保住了老人和孩子们的营养,还有远在北大荒祖光的身体,卖东西为了活命,一定争这口气! 又想到祖光在北京被批斗的形象,他在这么紧张时刻,一切照样不慌不乱,看报读书,在去首都剧场接受批判时,我们全家都紧张得很,可是祖光一定要跟儿子的小朋友打完一场乒乓球,而且打赢了,穿戴得整整齐齐,带上笔和日记本,跟母亲说:“娘!我去了,会散了就回来。”他那样沉着冷静自信,他对待一些不公平的待遇,从来就一笑了之。给他评定的级别很不公平,他连一字都没说,著名导演张骏祥很为他抱不平说:“太不像话了……”但祖光肚量宽厚,他觉得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他对当前那些不公平的待遇,也就不在意、不生气,由此我也增加了更高的信心。祖光总是在这时给我来信讲:“在北大荒真是感到国家大呀,劳动得痛快。如割豆子,早上刚刚有点几亮从头割起,当中吃两次饭,到了下午天快黑才割到头,这有多么长没计算过,但我觉得我们国家地大物博的气势体会到了!个人在这大天地里多么渺小哇……”我说:“家里负担是重,两个家,但我要尽力做到,让老人和孩子都生活得好。”祖光来信说:“没有钱你就把能换钱的东西卖掉,都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人哪!……”祖光的信也起了作用,我真的实在困难了,就卖了不少东西,最可惜的是祖光的字画,一件件都是他亲自买来的。一个画商他了解祖光有些真品,亲自来我家买画,裱画的专家刘金涛是祖光的朋友,他陪同那个画商来的,记得拉走两辆平板车,都是齐白石等著名画家的画。 我这时也体会了处处遇见好人。为了老人和孩子们的健康,和精神上的苦闷,想尽办法在可能的时候,我带上母亲、婆婆和三个孩子,去东安市场内和平餐厅吃一顿,吃一个冰激凌,孩子们就高兴的跳着。餐厅老板认识我,也认识祖光,老板关心地问:“吴先生怎么样?”我说:“他到东北去了。”老板同情地说:“唉!难哪!今天吃饭我请客了,吴先生我们是朋友,他回来,请过来,我还要请他……”实际上老板是同情祖光,也了解我的情况。 西城的缸瓦市有一家饭馆“砂锅居”,我带着老小也去过,饭馆老板也了解我,每次去,他都在我临走时,用饭盒为我装一盒鱼肉,说是送的。这些人都是我的观众,也是了解我的情况,同情我!这些好人在那个艰难时期,给我的温暖,至今不忘啊!
………………………………………………………… 新凤霞写自己的故事活灵活现;各种人物的刻画入木三分。 我父亲被打成“右派”是去安徽“改造思想”四年。1958年我已记事;现在还能回忆起一些。哎,不想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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