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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在獄中
送交者: 芬蘭唐夫 2020年01月06日19:43:11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中國看守所角落

唐夫

第十二章  吃在獄中                       

 

       夢見別人飢腸轆轆,是祥兆。――周公解夢《生活篇》:飢餓。

 

       文革里,羅瑞卿被打斷腿坐進籮筐挨斗,瘸了多年之後的火葬,焚化爐熱在關鍵時刻發冷,想成灰也不行,說欠賬活該嘛,好象也不恰當。追根溯源,這報應是他當公安部長給囚犯的最大愚弄,莫過於糧食定量。當然,把犯人關得有氣無力,使管理很輕鬆,審判有快捷方式。看守所是開單取命或判決三生的奈何橋,完成每次預定要求打擊5%之量,何須屈打成招,簡單的飢餓療法,囚犯無不配合天衣無縫

 

遺憾中國沒有監獄博物館,所謂的渣滓洞白公館又有摻了假,看來,只有將周公之說的祥兆布施才好。

       繼牢獄裡的頭等大事之後,我今天要囉嗦的是:吃在獄中!

 

早起早餐

 

       吃在獄中,那才是佳餚,恐怕只有坐過我們那樣的牢房,才能咀嚼出那樣的法是何等的滋味。如果說牢房裡還有音樂享受,那也是在一日三餐的前後時刻,由做飯的那位女廚工跟隨挑牢飯的紅毛進來,在崗亭前的鐵闌柵被掀動之後的進行曲,清脆悅耳叮叮鐺鐺的丟缽,被地面反彈出來的撞擊聲,就是囚犯們渴望已久,聽起來極其美妙――連貝多芬也奏不出來――的樂章。

 

       牢裡吃飯時間準確像央視里唱東方紅般的分秒不差:

早上八點,中午十二點,晚上六點。

 

平日三餐,禮拜天兩頓,月小八倆一天,月大那天嘛,從平日裡積余出來打發。看守所里還養有八戒的弟兄姊妹,它們嗷嗷待撫,張口閉口要的東西怎幺來呢?囚犯的洗碗水弄不出半顆米的,但天蓬元帥照樣會長得血糖血脂過量,乖乖為革命幹警流盡最後一滴血,在聲嘶力竭而後為水火棍的年貨。所以,我們的一天八倆,被分為貳三三的份量何等準確,就玄妙難測了。

 

那時候糧食不但定量,而且每年有幾個月還得換為紅薯,苞谷等摻雜搭配,雜糧當然比大米更虐待肚皮。在那樣的季節,市民長期不足的口糧里中要參入20%(最高時候40%)的苞谷紅薯等,麵粉是長期搭配。餘下的米是十年以上的存貨(因為那年頭天天喊打戰,新米首選入倉替換蟲米)。有時,我們的一天三頓里有兩頓是這鬼見愁的爛紅薯,整月如此。那半個拳頭大的兩三點紅苕,說不定其中還有一半是苦澀難咽的厚黑傢伙。由此可見,如果被脂肪包裹豐滿的吳法憲,去坐我們那樣的牢房,然後與非洲伶仃瘦骨比美,一定冠軍有望。

 

再說音樂,每天早上7點鐘,是我們被喝令起來的時間,無論誰想繼續洋洋懶睡,或者早就睜睜眼旋轉,都不許躺在炕上。這時紅毛挑着稀飯桶,女廚挑着的餐具,那是一疊疊的被犯人稱名為的鋁製飯盆,大小相當於中等飯碗,斜下平底有兩寸深度。這缽久摔不爛,表面坑凹,記載着多少犯人對它的兇猛親吻,餓狼齒咬。恰如英國乞丐作家J. J寫在名着《三人行船》裡,那打不開的罐頭被砸過的模樣,呈現各式各樣的幾何形狀,看起來恐怖而又猙獰的面孔,象付着囚房靈魂,在摔動它的時候便唱出一隻悲歌。但它在犯人耳目中,又有山間鈴響那幺悅耳。

 

每天三頓飯前能聽見這種聲音,無論多幺死氣沉沉的牢房便有了生氣,犯人臉上都有了舒展的笑容:好哇!要吃飯了。這感覺象旱地來了春雨,沙漠中聽到流泉,炒股的見到泡沫,那會心的微笑正在替換着整夜的腸鳴腹叫,蒼白的臉開始變得不那幺象鬼。

 

       只要有這女炊甩缽聲,就會有監獄長的鑰匙聲,依次開門的撞擊聲,端去屋檐下的水桶便桶嗑碰聲,紅毛提水而來的潑灑聲,犯人們在牢房內焦急的心跳聲,等候呼叫的指令聲,接着隊列檢閱般端飯的腳步聲。所有的興奮,激動,愉快,希望都因這鋁製缽發出的聲音而獲得連鎖反應。聲聲悅耳,聲聲如盼。要是顧炎武的東林黨還在,敢有風聲雨聲讀書聲的對聯?

 

這時的監獄長,氣態軒昂,步伐鏗鏘,他站在靠近放缽的地壩旁邊,表情像聯合國派來施捨禮品的豪傑,面對打開的牢房,像指揮百萬雄師的將軍,振振有辭的喊叫着雄糾糾口令:一號出…… 二號出…… 三號出……與此同時,他又目光焌焌盯住依次出來的囚犯,這樣的檢閱,可有的拖鞋,有的打赤腳,有的腳指頭穿鞋洞,有的一瘸一跛,這個步伐端莊,那個扭扭捏捏,各種長衫,短褲,穿厚,披薄,高矮,長短,土洋,如此等等,都綿綿走向那片地壩。於是,所有的目光要掃射一下那飯缽,那地上狗食般列成一排排,一片片的農業文化之精品。女廚熟練的動作,此時此刻也特別柔美,她將飯瓢從桶里到缽中,那半圓弧形藝術的手勢來回揮舞,仙女撒花,一瓢瓢稀飯像精液似的射向鋁缽,那不是普通的稀飯,那是瓊漿玉液。還有一塊紅紅的豆腐乳,隨着沉去的痕跡留下一絲紅印浮在表面,含蓄得象一首詩。

 

我們被關押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監獄裡開始了早餐前的放風,有十分鐘左右的機會接觸室外空氣,大家被趕鴨子似的出來集中站立在院壩上,一個個犯人們象風吹荷葉般原地扭咧擺動,其中一人叫喊口令甩手,但眾志成城的渴望是嚮往那缽熱氣騰騰的奪目珍饈。十分清淡苦澀的口水洶湧澎湃在嘴巴皮子裡,要攻城略牆似的撲向舌尖,洗刷着牙齒縫隙,然後迴蕩到喉嚨,將喉頭拉扯得像算盤珠子在氣勢洶洶的上下滾動。

 

這缽稀飯先看很稠,卻經不起筷子稍微一動就清波蕩漾,都知道那是煮到爐火純青的時候放了純鹼之效,不這樣眼睛裡那張狂的視力要被虐待。張孝祥詞曰:玉鑒瓊田三萬傾,着我扁舟一葉。大慨有點像我們的筷子頭奮不顧身,以誇張姿態旋轉。  

 

這時監獄長看看地上,再看看我們,不知誰遠誰近,隨他的心情與感覺這樣放風時間是長短,揮揮手,發布激動人心的命令:現在開始拿飯!

 

於是,我們象螞蟻的陣容,端起燙手的稀飯回到各自的牢房,一隊隊,一間間,有條不紊,任腳步聲踏進號房。該值班的囚犯將溢滿的水桶,清洗的便桶端進,然後伸手到風門外將鐵鎖扣進,壓下,鎖住,全自動的自己關閉自己,監獄長遠遠的注視,看這道程序給囚犯配合完畢,他才放心提着鑰匙,搖動着令人神魂顛倒的聲音漸漸消失。

 

就在我們全都進了牢房之後,外面的喧囂突然安靜,而囚室內卻是一番驚天動地的景象開始:

 

囚犯們各就各位,有的站在過道,有的坐在炕板,有的雙手捧着飯缽,幾個指頭靠攏分開,輪流移動,燙得不亦樂乎;有的放在炕沿,彎身躬背底頭靠攏飯缽,所有的犯人都全神貫注,所有的嘴唇在唏啦運動,時而突出,時而凹進,吸吸嘩嘩,呼呼嚕嚕,筷子划動,牙舌跟進,連續咀嚼,不斷咽吞。熱氣和激情越來越昂,越來越高;飯缽與光頭越來越近,越來越攏,由平至斜,慢慢傾高,驟然陡升,直到仰起,象一個樂隊湊出激昂的樂章嘎然而止,象暴風雨中的悶雷遲遲不發,只見整個飯缽和臉面的位置上下已經對換,完全覆蓋臉面,然後靜止不動……

 

頭顱已經深深陷進了飯缽,而飯缽還在手中旋轉,舌頭像青蛙吃蚊彈出,又如餓狗那幺呼啦,又長又扁,飛快而貼,穩准狠,將飯缽一掃又一掃,更像刷子在塗牆拖拉,一拖又一拖,別砂紙擦着亮晶晶的鋁皮,還更有招式,更深一層。飯缽隨着頭腦的晃動:一上一下,隨手捧住一左一右,自旋一搖一擺,那貪婪的鼻口,從邊沿一圈圈旋轉,再轉下,再下下,直到整個底面倒扣在臉上,又是一陣陣久久不動,象戴上一個沒有五官的面罩在麻木的凝思……

 

這時候的只有冷冰冰的金屬味觸電般的靠緊舌頭,說餘興未盡的話,只有用眼光偷看那沒吃完,即將旋轉飯缽的難友。心中難免有些懊惱,弄不懂是怎幺吃完的,這時候總想:要是現在還是才端回來的時刻,那該多好,還沒有動手動筷,還有一缽熱稀飯湯手。然而對那些吃得慢的,就千萬別去打攪,無論平時多幺軟弱的囚犯,善良的弱者,一但驚動,都會突然面目猙獰,魔妖厲鬼般暴烈瘋狂,一如惡狗護食,除了拼命,那是沒有二話可說。

 

多少年後的我居住在芬蘭,只要看着掃地車過路出現的潔淨地面,油然會想到我們曾經十分藝術的舔缽鏡頭。

 

吳鴻達說他在牢房十二年沒有洗過碗,舌頭功夫已屬上乘,有人不信,我信。

 

但我們那舔過的缽還總要洗過才罷,因為第二頓的缽已非物歸原主了,想想還是感覺不同,哪怕到最少水量供應的時候。

 

在上世紀80年代前,上述動作行為是每個囚犯每天每次吃飯的必須行為,誰說他不這樣,我擔保他不是囚犯,誰說他沒有這樣舔過,除非舌頭短缺。直到今天,我僅僅滿足於白米飯香噴噴的味道則罷。幾年前讀到賀龍女兒的回憶錄,說他父親對吃從來精益求精,家廚烹調珍饈,野味佳餚,盡善盡美,到最後的結局是餓死牢獄。呵呵,想起賀兄一如我等端着飯缽的動作,那樣的黑色幽默,真叫做物極必反,惡有惡報,笑得我想翻滾。

 

       本來,那滿滿的一缽(多水)稀飯,就是平常健康人,也需飯量可觀才能征服,可牢獄裡長期沒有油葷,缺乏營養。長年累月,不但沒有水果可見,連茶飲也不敢想,除了每日的分量二三三之後,口腔里空空如也。飢餓象蔓延的洪水,越來越不可遏制,像太平洋捲起的狂濤,腹中如宇宙的黑洞,化解萬物無影無蹤,不費吹灰之力。犯人們每天早上餓醒起床,骨碌碌的饞眼,就等着盯住這缽稀飯,真要到手之後,又閃電般一瞬結束。那時刻我想到個句子默寫在心底:五內俱亂走刀叉。胃就是那樣慢慢的被割裂熬煎。至今記憶猶新。

 

每當那樣的時候,唯有清清的口水溢滿唇齒,再咽下去,總是淡淡的苦澀……

 

 

第十三章  等待午餐的鏡頭

 

飢餓的疼痛是劇烈的。它們一陣一陣地發作,好象在啃着他的胃,疼得他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到小棍子地必須走的路線上。沼地上的漿果並不能減輕這種劇痛,那種刺激性的味道反而使他的舌頭和口腔熱辣辣的。

                                                 傑克.倫敦《熱愛生命》

 

早餐之後,囚犯們的嘴唇不再活動,空蕩蕩的稀飯缽被誰像玩球那幺用指尖頂起旋轉,才哐蘯!一聲扔去牆角洗碗桶,留下筷子珍藏,作隱私狀,緊閉嘴唇間抽拉幾下,就算很乾淨了。這下,輪到值班做清潔的犯人開始懶懶起身幹活,他得主動承擔一天牢差:提水桶進,轉便桶出,三餐之後洗碗,這是雷都打不掉的公務,不做不行,各做各的也不行,人類的進步需要分工合作,囚犯也然。

 

這位當班的犯人,觀察到所有的嘴巴已經消音,最後的碗缽也被兩分有效投入之後,他才將木桶里的水均分(有時飯前傾倒)每人臉盆,餘下用作洗缽,一小塊毛巾或布條浸在水裡來回洗滌,慢慢抹擦,目不轉睛,神情之專注,可讓國宴準備者相形見拙。其實,那是在消磨時間,慢工出細活,洗出水平,不弱五星級飯店。最後,他將乾淨明亮,錚錚閃爍的飯缽疊成以塔放里空桶,等待紅毛來回收去午餐備用。這活既在眾目睽睽之下,又被大家都不當回事的盡善盡美完成。一但坐牢,時間便成了垃圾,令人生厭不已。

 

當一切完成之後,還不到一小時,大家腹中又骨碌碌唱空城計。在漫長的兩餐之間――我初進去那半年――要端坐讀書洗腦,背部貼緊,面向是牆,左右仍然是牆,幾公尺空間,做達摩也不行。有人被監獄長指定為頭目,名曰召集人,一聽到監獄長扯開喉嚨的叫喊聲:讀報了,讀報啊,現在各號房開始學習讀報喲!,他就裝模作樣拿出毛選,翻開就似讀帶唱,加以念經似的腔調,滿室的囚犯各就各位,坐得恭恭敬敬,貌似洗耳恭聽,表情全神貫注。那年頭幹啥都講態度,這二字是咒,囚犯更以態度至上,罪行大小的鑑別,以態度定論,做人像做戲。閱讀選擇的篇章總是針對打擊教育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和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召集人念了幾分鐘後,便依次每人來一段,因為口水不多,容易唇焦口燥,有氣無力,就當是和尚念經敲木魚,跑龍套轉圈子走過場。這樣的讀書會後來漸漸收場,那是槍兵懶得巡視監督,監獄長懶得進來吼叫,召集人懶得翻書之後,囚犯就得寸進尺,不了了之。如此這般,反而增長了等待中餐的時間,特殊的感覺每分每秒都降臨在囚犯們的心靈和眼神。

 

有人倒床一動不動,有人靠牆扯拉破布條,一線一線排列在膝,然後搓繩,有的三兩人盤腿打坐閒聊,有的呆坐如雕,一動不動,默默沉思,不時眼角浸淫淚珠,有人徘徊漫步在有不到一米寬,三米長的狹窄過道,一步步走到炕板沿邊,再回頭走到風門口。每當我看到有人這幺走動,會想到動物園裡的四足生靈在籠子裡,也是這幺徘徊

 

大家都關注着從風門射進的那小塊太陽,白嘩嘩象根粗直的大棒佇立着牢門與過道,無數的塵埃在光柱里翻騰飛躍,那自由自在的動態,讓我們感覺無窮的誘惑。隨移動的位置便是中餐漸漸來到的無聲預告。快了,有人還自言自語。其實,不說倒好,一說就像傳播染病,惹得每人搔首抓腮,急不可耐,比啞巴夢見媽還難受。一個吃字上吊眉頭落下心頭。為什幺一天是24小時,而不是八小時呢?要是上帝也來坐牢,把監獄裡的縮短,那該多好。生命已被局限在光束進來的移動上,而中餐還在遼闊的彼岸,徐徐爬行的陽光像老牛拉破車。

 

看!,每隔一會又有人指一下地上,又說:快了!大家又仔細分辨,昏黑的牢房只有光柱似動非動的亮着,久久的逗人現眼,最後才不好意思從風門滑出去,鐵門喧動的響聲必然悅耳可聞。

 

呵!那是多幺激動人心的意味。

 

我們的飢腸餓胃早已變得龐大空曠,象無數的氣泡在唧唧咕咕崩裂;又似海潮迴蕩洶湧在礁石沙岸,一波波的撞擊,舌頭與喉頭不由自主伸縮,喉結自動翻滾,食道象一條蚯蚓行蠕動,從腸胃延伸及到四肢,從五官牽動九孔,時而痙攣,時而顫觫,綿綿的鼻息象蛛絲般殘喘,似密密麻麻的蟲子在體內悄悄爬行,輕輕咬嗜,隱隱作痛,時時發慌,如帶毛刺的繩鞭在腹腔抽打,口齒間沒有了唾沫,淡淡的乏味,舌下有了噴泉,一股股苦水直往外冒,是吐是咽,不由你不牽動喉頭。飢餓又如微風貼地,呼嘯而起;似海濤咆哮,岩漿狂奔,長期空虛的腸胃象個空磨在旋轉,每轉一圈又牽動每根神經顫動,每一根神經又牽動每一條條的筋肉,每個細胞象被擊中槍彈的逃兵正搖搖欲墜。有的犯人坐着如果還不能習慣立即站起,忘記了用手立即撐住牆壁,讓昏眩缺血的大腦跟上形勢,就會直挺挺的倒下,摔得頭破血流。北碚汽車製造廠來的陳濤,這位憨厚老實的技術員,他多次跌摔,頭上塗滿藍藥水,紅藥水,看起來光怪陸離,像在演出笑劇。如他那樣的身體,如果關押時間再長點,恐怕只有這幺摔出人間了事。

 

終於捱到在十二點前,一如既往,鐵門的響動必然有院壩地上摔飯缽之音。監獄長知道每當這樣的時候,犯人會濃縮在風門口上觀望,他的眼光就擰緊得象一支鑽頭。隨着廚工手裡的舀勺移動,犯人們會忐忑不安的揣測,有的還忍不住叫高叫哎呀!那個缽要多些….嗨,那瓢菜舀得好可以……!” 甚至有人立即猜測誰有那樣的運氣。為此,監獄長在開飯前,急匆匆進來把風門劈里啪啦一路通通關閉。這些壞傢伙,餓死投胎來的,有好看的…..”他心中一定是這樣念念有詞。但這又老又厚的鐵條鑲龕的木門給時光分裂出縫隙,犯人用目光擠出去,像蝙蝠有超聲波似的敏感。除了早餐二倆稀飯,中午和晚餐的三倆是乾飯,多一倆真比天大地大的恩情還大,犯人活着的主要樂趣為三倆米誘惑。就在這即將來臨的最幸福時刻,誰也按奈不住激動的心情,走出去端起牢飯再回來,眼中的米粒都象賈老二那片通靈寶玉。

 

中餐的鋁缽里是菜, 上面倒扣着一個黑色的搪瓷缽,直徑大約十公分,高可能六厘米,那蒸熟的米飯,實際只有半缽不到,因為摻水多少,決定體積多少,同樣定量的飯缽常有不同的分量,對於運氣好的那缽,人人眼色變綠。很難說那米不是解放戰爭的積余,我的第一次聞着是豬潲味,吃在口裡象餿了的食物。真想不到,坐牢一周之後,味覺器官就變成了百幕大三角,什幺都兼收並容。

 

中餐沒有唏哩嘩啦嘴唇喧動聲。進到牢房之後,大家都安靜坐在炕板上,在兩個缽中先端起飯缽一鼓作氣,連最後一顆米都不見了,再端起菜缽;有的先吃菜,後吃飯,絕沒有會象常人那樣同時飯菜隨筷。犯人的胃對飯菜感覺一樣。這樣的菜是蔬菜公司里剩餘的爛菜或賣不掉的齞菜,不見放油,鹽倒是不少,分量也少,即是見有菜蟲,犯人也捨不得扔掉,反而當上等美味咀嚼。取樂者說:嘿!有肉吶,說罷將筷子上的蟲夾起來一晃,看一看綠瑩瑩的菜蟲有多肥大,再津津有味的送進嘴巴,經過鹽與火的烹調,蟲子也具色香味兼備的精品。能吃菜的蟲,對人有益無害,這是共識,物盡其用。

 

第四十章 飢中之餓

 

但自然的規律是無法違背的,對於一個飢餓的胃,即使最粗糙的食物也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大仲馬《基督山伯爵》

 

       說來,飢餓也是藝術,韓愈嚼出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句,怕是他的胃酸撞擊過胃壁;韋應物描繪邑有流亡愧俸錢之境,算是刻骨銘心的內疚之語;聶夷中在弱視中看放粒粒皆辛苦之盤,估計對餐具: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而杜甫的小兒餓死到他本人被牛肉脹腹,殊途同歸。飢餓所已。

 

       其實,飢餓又是魔術,變化無常,千奇百怪,飢腸餓胃時,顯得龐大虛空,象無數的鑽機在裡面轟響飛旋,似大慶油井鑽機與大地之交配:咕咕的響,空闊無底;又象山谷里響切旋迴的風暴,半崖上吊着無數的空桶搖曳發聲。記憶里,只想動口!

 

       如果將飢餓的動態,表現為舌頭翻轉,脖子伸縮,喉結滾動,食道推延,腸胃蠕伸,普及四肢心肺腦海,還是不夠的。此時此刻,五官九孔,有痙攣,有昏聵,有顫觫,氣不勻,力匱乏,腮邊凹成深谷,皮膚鬆弛枯萎,筋絡外冒清癯,由細胞的死亡引起肌肉消失之後,人形只有骨胳移動。這時,眼睛外突,眼眶內陷,鼻梁陡尖,嘴唇凸出,吻狀如想,是菜板案桌。飢餓又令人愛物及胃(味),飢餓之後身體象石膏僵硬,棉花柔軟,表情詭異,眼光滴溜,如機警的野狼,眼睛中熄熄明滅凶光,想吃、說吃、念吃,萬般皆不是,唯有吃才對,草根樹皮,兼收並容,牙齒春秋。

 

       對飢餓最佳的體會,象蟲子在體內爬行,一口口咬嗜,一點點咀嚼,一刀刀割剮,隱隱作痛,時時發慌,不能打滾,一會減輕,一會加劇;也如毛刺的繩鞭抽擊腹腔,口齒乾澀,沒有唾沫,泛味津淡;象沒有一絲春風的沙漠,如有海市蜃樓,也會是一城池瓜菜。飢餓漸漸而來,劇烈如海濤咆哮,內臟有岩漿狂奔,舌下為清泉激涌,一股股苦水,是吐是咽,不由不牽動喉頭。

 

       象永不消失的電波點擊五臟六腑,顫抖手足指頭;象救護車呼嘯在高速公路,急救中需要輸液,象面臨巨大的狂轟亂炸之役,浩浩蕩蕩的敵軍衝殺之勢,自己的每個毛孔都是暗堡,都在絕望的叫聲:子彈,炮彈,快、快、快……!唯有兩手空空,那看不見的戰爭,要命的時刻,就叫飢餓。

 

當然,飢餓以極,腦海會有佳宴如幻,夢境裡的美好,比啞巴見媽,瞎子望太陽還興奮。任何無影無蹤的飯菜,任何電影裡演過餐宴鏡頭,任何時候吃過的任何食物,任何味道留下的任何感受都浮想出來咀嚼,如磁石般在內心的強烈誘惑,渴望記憶猶新的食物,鮮艷奪目,色彩誘人,香氣噴噴,一個個熱氣騰騰的舒大饅頭,一碗碗白生生的冒尖米飯,筷子在五彩繽紛的桌上飛舞,菜餚在盤碟之間鶯歌燕舞般往來,撞擊聲,咀嚼聲,飽嗝聲,回憶中的美好別是一番滋味。說珍惜嘛,已經過去,奢望着今生今世,再有此機會,不妄活。奄奄一息想到餐食,那是罕有的享受,比音樂家聽到貝多芬樂章還要興奮。在中國的上半個世紀裡,除了官宦人家,不可能沒有飢餓,那時候的人被說成天堂,就糊里胡塗當真。象今天的北朝鮮人。

 

       物極必反,飢餓能讓人發胖,黃黃的胖,發炎的胖,人體彈性消失的胖,輕輕的一掐是坑,久久不能復原,沒有血色的蒼白,將活人膚色變得像死屍。人一但胖到無法支持的時候,就倒在床上,沒有呻吟,沒有表情,一絲絲的氣息在鼻孔邊慢慢的遊走,所有的力量都離開身軀,無聲的冷卻,每個頻臨飢餓的絕境者,無不懷着這樣的念頭將靈魂脫出肢體。

 

傑克.倫敦描寫的淘金者,他的飢餓算啥?還有狼來獻血,最終有豐富的麵包讓他藏在床上墊下。而我們一代的中國人有過上千個日子,每個時辰都是熱愛生命的佳作。因為飢餓,多少人吃人,吃了自己――或與別人交換的――孩子,至今還沒人提出偵破。在那樣的歲月,城市人一天僅有六倆米,農村人什幺都沒有。只有澤東毛愛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最近讀到一篇報告文學,描述了那年裡:幼小的姐姐到處找弟弟,最後見人骨在廚房,明白了究竟,驚恐萬狀,見到父親狂叫大哭:唔唔爸爸,你不要吃我呀……!求求…..……唔唔有自知之明的她,是當時唯一可選的食品。

 

       我當知青的時候,矮個的生產隊長津津樂道回憶:”1960年,我才十八歲,是大隊糧食倉庫的保管員,哎!我們隊餓死了一半,可我保管的備戰糧,滿倉滿載的,一點不少……他誇耀自己廉潔奉公的同時,村里村外,田坎屋邊,已躺着密密麻麻的屍體。我默默聽着,知道他保管的糧食少了要判死刑,誰敢來搶的,扼殺無論。所以,在我記憶的飢餓年代,治安比現在好,那倒是,有拳舞不起,有刀揮不動,路碑標語寫着社會主義好,人定勝天!――那是我熟悉的歷史。

 

       從公元一九五九年末開始糧食定量,由此而漸入饑饉的時候,到一九六零年,六一年到達高峰,再由一九六二年中葉之後禍國不殃民的劉少奇來慢慢緩解。大陸作家老鬼寫他在軍隊當幹部的父親分配到佳餚,絕不讓兒子分享,他只有流口水的份,父子之情若此,可見革命者之殘酷。章詒和寫在往事並不如煙里,大右派們在那年頭還有特供大吃大喝,我讀到此文觸目驚心:試問,不是右派的高幹吃啥?

 

       其實,這飢餓的原因來得也簡單,僅僅因為毛澤東去參觀蘇聯鋼鐵廠,就動了趕超英美的念頭,要滿山遍野毀林煉鐵煉鋼,要舉國紅旗招展和鑼鼓喧天自壯雄膽。僅僅一年之後,便是神州昏天黑地,九州無處逃亡,坐以待斃。後來怪老天爺和蘇聯,那時叫囂人定勝天,結果還是天定勝人!那幾年人為的大飢餓,摧殘了我們一代靈魂和體型,從此揭竿而起,輕而易舉應聲文革,算是千萬根導火線里一根火苗,象螢火蟲的夜色,將永遠閃爍在中國歷史黑暗的長河。

 

       前不久得悉國內報道,市場上假奶粉充斥,嬰兒由此而餓死。曾幾時,這滋味延伸到現在的獨生子,可他/她們還沒有長大到坐牢的年齡呢。

 

 

第十五章 見食見性

 

在我們居住的這個行星上,有機體的差異是巨大而驚人的。

                                                 ――E.O.威爾遜《論人的天性》

 

   那時候坐牢,不許家人寄送任何食品,牢獄裡除了給那點存穀子米飯爛菜,還有一月兩次的牙祭(後面專述)之外,囚犯們沒有任何可以進口之物。以飢餓之法熬煎犯人,終日終月終年腹中空空,有氣無力,在黑黢黢的牢房,霉味與腐氣濃縮瀰漫中,這樣的情景,套句台灣人愛說的話叫抓狂!”由此取得滿意的口供,也是牢獄工作必需的措施。

 

為了食品,也反映出一些霉變的人性。同牢房裡有位張姓教師,三十多歲的模樣,矮矮的個子,橄欖球樣的臉,餓得有點腫,看起來不痩。他沾沾自喜的自述老婆是某縣長(好象是重慶綦江縣)膝下千斤,有家有室有孩子,作為農民家庭出生的他,有這樣的滋潤日子,被人羨慕不已。可他還心猿意馬,在北碚西山坪中學任教時誘姦學生,為之雞飛蛋打。聊及他老婆來監獄辦離婚之情,還珠淚盈眶,滾滾欲滴。他說話文質彬彬,口辭排列有序,詞滙豐富,看起來很知書識禮。同牢中,有個幫同學打架殺人而來的小子名楊子榮,十六歲,個子單痩,說話做事還沒有脫離孩子氣。空閒之餘,張老師因職業之好,重操舊業,常用啟蒙口吻對眼前這個後悔晚矣,流露依然好學的弟子,似有叨陪鯉對之心。楊子榮對他也一如師尊,敬重有加。

 

一天上午,楊子榮被提審,中午以後才回房,他進來時端着自己那個飯缽,不經意的隨手放置炕沿,轉身脫衣,還沒坐下來張開饑饉之口時。想不到就在這時,張老師立即像餓狗撲去,臉色如貓捉鼠,端起飯缽直往嘴裡抓刨,形態之貪鄙,動作之下賤,眾目睽睽之下,毫無半點愧色。這下,被大家嘖嘖辱罵,但他仍然大口吞食不止,瞬間就去掉楊子榮的午餐大半。這小子敬他是老師,不滿的臉色溢露,還是忍住拳頭,看着缽里的飯只有小半,咕隆一下,似有不平,也有鄙視。我在旁感覺特別吃驚,忍不住問張老師:你怎幺這樣呢?牢飯可不一般,誰不餓得喉嚨出爪子?你這幺做,別人怎幺……奇怪的他,倒還振振有辭駁:有什幺不一般,我教過他,吃幾口飯,算啥,應該!從那以後,我與他再無交誼可言。

 

 

第十六章 獄中黑市

 

 

一切善的根源都是口腹的快樂;哪怕是智能與文化也必須推源於此。

                                                        ――伊壁鳩魯

 

牢飯在牢裡,還有另外的戲。偶爾的中餐,犯人也有吃到雙份,另一個犯人則目瞪口呆,有點點菜慢慢咀嚼,每一片菜葉在口裡久久不下咽,等差不多大家都吃完,他也才結束。為什幺這樣,也許怕人知道。在這天裡他會長久閉上眼睛休眠,那是一筆生意的兌現工程。一般說來,象這生意都是在城鄉之間做得神秘而又坦然。那年頭的城市人好歹還有讓農村人羨慕而終身不得的衣褲,想不到那樣的誘惑令農民能夠喪心病狂,忍飢挨餓,把自己那點吊命的缽割愛換取。於是,牢房的角落裡偶有兩人談判,聲音只有彼此意會:

 

我一條毛料褲子,才穿幾次,成色好新,換五個缽,干不干?城市犯人開始拋價。

 

我看看呢……”農村人將褲子拿在手裡仔細撫摸,酷愛之情,昔日戲言,今朝眼前,夢寐以求的闊氣洋裝,是從童年就羨慕不得的眼福之物,實在是他媽的祖宗八代都沒有穿過的榮耀感。然而,他還是用老深謀算的口吻,猶豫不決與慢吞吞的流露:五個缽,五個中午都泡湯……了,不行。這樣好不,就三個缽,我只能出三個,干就干,不干就拉倒。口氣是不容置疑,以三天中午的牢飯抵押,滋味可真是雪上加霜。

 

好!三個就三個,日他先人,老子賭了。明天開始算。

 

於是,城市人用數月工資的積累所買的下裝,換三個飯缽,算是最高匯率。除此而外,一雙上好的尼龍襪可以換到一缽早餐稀飯,一件不錯的衣服可以換到一個中午的飯缽。在牢裡,毛料衣褲算為上等,可換三個缽,三天中午可享到比平常多一倍的口福。於是,在獄裡的城市人幾乎都用盡了有值價的服裝,竭盡所有,還有叫家人買了衣料拿來。

 

據說有個農村犯人利用這機巧,成了專業戶。就經驗的頓悟,他仔細衡量犯罪和判刑的差別,犯罪之為恰到好處,比如去偷盜或砸商店玻璃,幹這活抓進來有時關押幾個月就放了。那些日子裡,他每天騰出兩頓來投資衣服,時間一到,背一大包值錢的衣物出去換錢,又可以維持好些日子,比他當農民(每年裡也要挨餓)更合算。最後這奧妙被發現,監獄長只關他在臨時拘留房,那裡的犯人都不會久呆,沒有重金購買,他才失業,從此不再重返市場。牢裡吃到兩個飯缽的感覺,是基督山伯爵愚弄的騰格拉爾花十萬法郎買一隻雞也不可企及的滋味。在《古拉格群島》書中,索爾仁尼琴揭示蘇俄為了從民間弄到黃金,把男男女女關在一起,讓他們彼此當面上馬桶,最後連威脅和拷打的力氣也不夠,就光給囚犯吃咸東西,不給水喝。誰交出金子就給誰水喝!一塊金幣換一杯淨水!相比之下,我們的牢獄少了那樣的羞辱,也省下食鹽和淨水,對付囚犯的諸多技倆中,八倆的確是萬應靈通。

 

當我離開牢房的時候,還剩下一套穿在身上的那套運動服。

 

第十八章 吃後而言

 

我能頑強地活着,活到現在,

就在於: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食指詩歌《熱愛生命》

 

在看守所的犯人,關押時間沒有定數,對外文件(名曰法律條文)規定:居留期限不得超過三個月。而實際關押十年八年的還不少。漫長等待的渴望判決,對於一片瓜果,飲料點心,夜宵茶飲,純屬妄想,抽煙更是天外話題。除了每日那點食物,還有別的念頭,那是疤拉眼夢西施――想得美。

 

本篇的晚餐,說是最後,言下之意,這頓飯吃罷,嘴巴就像拉閘的機器,不動了。真不知達芬奇作畫的時候,想過那沒有,最後的晚餐,囚犯的份量決不是那樣。

 

從午餐以後到晚餐前有漫長的六個小時,靠那點食品的熱量維持五臟循環,血液流通,細胞代謝,大腦運轉,萬萬不行。於是,牢獄裡有午睡規定,飯後一聲令下的獅吼,犯人就一動不動趟上炕,能睡則睡,不能睡就閉目悔過休眠。 午後一點,崗亭里傳來最高分貝的爆發聲:睡覺!……,睡覺了!於是,槍兵的腳步聲蹄,很有節奏,優哉游哉而來,於是,那雙眼珠像最小的電筒,掛在風門口掃描,我們像火柴棍似的排列而倒。

 

中餐那杯水車薪的食品,更加激發對吃的感受,象熄滅的爐火,加點燃料,亮一下又開始黯淡。我小時候做飯,為了省媒(那是萬物定量年代,煤炭也然),在兩頓炊事之間用鐵蓋將爐火封閉,或調成水泥狀,粘糊糊的煤膏貼滿爐堂,用一根筷子大小的棍通出一孔出氣,爐火不會熄滅,也不耗能。我們的午睡就有那效果。午餐到晚餐之時被睡掉一半,然後起來讓快要熄滅的火可以維持到。所以犯人提到羅瑞卿和他規定的24斤,莫不在靈魂深處鬧他的狗命,能罵的咒語,無不極其。其實,怪他也無用,偉光正把整人當樂趣?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傳言小雷同志讀毛着的頓悟,是無人不曉的屁話。

 

無論是寒冷的冬天,或是炎熱的夏天,囚犯的午覺比海潮準確,聽了這聲震撼命令,象吹來颶風,大家一窩蜂倒頭便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論是冷、熱、寒、暑、晴、雨、雷、電、一個挨一個倒在炕上,無論是聽着淅淅瀝瀝的雨聲,或是讓酷熱如浪的太陽蒸煮;窗外飛過鳥語,梁上懸掛蜘蛛,槍兵慢踏腳步,成為午後牢獄鏡頭。我們靜靜的躺着,象被伐倒的高粱杆那幺倒着。人、一但沒有支配自己的權利,就很木偶了。午睡使我們的身體熱能耗得最低,身體像加蓋留孔的火爐,才不冷卻僵硬。

 

三點半鐘到了,我們被叫起床,再等待兩個半小時就來晚餐。這時,飢餓象警鈴在每人的腹腔里搖晃,靜靜捱到六點鐘,有人翻幾頁――唯一允許帶進牢獄的――馬列毛書,當為吐口水化作的上方寶劍,見者畏懼,聽者敬服。那些紅色塑料封面的精裝簡裝平裝大裝小裝,處處排滿書店,人們彼此贈送,家家必備,人人唱頌。那是聖經和可蘭經佛經望塵莫及的經書。聶紺弩說他坐那幺多年牢,《資本論》讀了十七遍,我猜他一遍都沒有讀懂。讀死書背鬼句子,不是預防被人攻擊,就是打發乾癟時間。因為別的書都燒了,呵呵!那滑稽的年頭。對不識字又不想讀書的,更好的辦法消磨時間,還是把破爛舊衣的縫頭扯開,一根根線抽出來,擺在膝上並列,而後十根八根擰緊,再搓成線條,然後編織打結,大小網兜就在聚精會神,精工細作勝於八十老太紡線,彎腰動手,很有規律的一下又一下,像抽出的是看不見的分分秒秒。這活沒有價值,誰扔件衣服給編織者,他會心甘情願幫你編織網兜,不是幫你,是你給了他消磨時間的機會,樂善好施。這技術一見便會,牢房裡有不少人喜歡這樣度日,專注於一根根線條,就忘記了痛苦。網兜用等待判刑之後裝載行李,囚犯必須,一但進去,就有人為你編織或你自己立即學會,都行。

 

總之,早飯之後等光柱轉移,午餐完畢了就睡覺,被叫起來之狀,依然是有氣無力的等候。不愛吹聊的就呆呆冥思苦想,無聲無息靠在牆邊,有人悄悄留淚,有人愁眉苦臉,有的嘴唇動而乏聲,有的眼珠轉卻無神。發呆過久之坐,又會筋骨酸疼,勉強起來,在狹窄的過道里走兩步。各式各樣的動作,各式各樣的表情,各種各樣的外貌,都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那年頭的官話)”――等待晚餐。捱到快六點了,又是崗亭門響,紅毛和炊事員挑擔扔缽之聲。牢門被監獄長依次開鎖,然後聽他命令逐一揎開,一如早上,值班的提出便桶和水桶,紅毛來解決後事。要是監獄長那天高興,或有閒心,就出去甩手放風。不然,直端端走去端回飯缽。又是重演中餐行為。

 

三餐完畢,一天的生命打上句號,感覺最有趣的饕餮之狀已經結束,第二天什幺日子也是那樣,萬變不離其宗。晚餐後到許可睡覺之間還有兩小時光陰等待打發。不過,犯人畢竟是犯人,想吃,道吃和與吃相關的妙論層出不窮,的精神藝術使牢房氣氛變得妙趣橫生。那才是肚皮的寬慰:說吃、談吃、論吃、聽吃,吃的舊事,吃的奇遇,吃的見聞,以極誰懂得烹調,誰曾經在餐館幹過,哪裡有好吃的特產,特等風味,各地風俗習慣的吃法,從舊社會吃肉說到新社會吃草,從牢裡幻想到牢外的準備,從大米說到蛋糕,烙餅說到麵條,涼菜說到火鍋,從幼兒說到耄耋,骨頭到筋肉,脾胃接納到大腸排泄,嘴巴到肛門,說得天花亂醉,眉飛色舞,七嘴八舌,精神振奮,說的說得繪聲繪色,聽的聽得五官易位,樂呵呵的一個字,將那兩個小時填滿,是犯人不可多得的享受。

 

如果我們被放出去了,應該先吃什幺?誰一開頭說吃,議論源源不斷。

 

我吃紅燒肉!一斗碗盡肥,不摻一點素。這傢伙答得厲害。

 

饅頭!二十個大饅頭,貳倆一個,白生生的,老子肯定不歇氣吃完。更厲害的豪傑語。

 

我吃扣肉,非吃他媽的兩斤不可,讓嘴角流油不擦。他邊說喉頭邊嚅動。

我說呀,夾沙肉最好吃喲,用豬屁股坐敦肉做,又嫩又香,加點宜賓芽菜。另一個說時吞口水。

 

我想一支雞,一支髡(整個)雞,用小火煒通夜,獨自一個人吃,骨頭都不剩。有人眼睛發綠。

 

還有個好辦法,把番瓜挖掏空了裝肉,塗上泥巴埋在柴火堆,慢慢烘烤,那才好吃吶。

 

出去了,還得小心吃的。聽說有人回去就吃雞,渾身發腫,死俅了。

 

吃幾天稀飯,出去補不得喲,身體虛完了,吃好的要死人的喲。

 

吃雞蛋不會吧,先吃幾十個雞蛋。老子吃一籮筐。這傢伙誇張的說來逗樂。

 

你哪裡吃得了幾十個喲,脹死你。

 

我一口氣吃過二十個,屁事沒有。你看,我今天不是在這裡幺?

 

過去是過去,那時候你的身體好,現在還敢,雞蛋不消化,吃隔了吐都吐不出來。

 

我用雞蛋調麵粉,用鋁飯盒裝上放在鍋里蒸。哎呀!端出來金熵熵的,那才安逸。那位偷車犯案進來的小伙子孟顯沛,對此特別有興。他父母在北碚一師(第一師範學校)的教育工作,大約是北方人後代,對做麵包特別有趣,每說起來總是眉飛色舞。

 

唉!你們說這說那,現在就是有豬潲,我看都要搶來吃了。一個傢伙開闢另外的話題。

 

就是,一次提審,出去的犯人正好碰上紅毛挑豬食過路,他衝上去捧起就往嘴裡灌,給槍兵狠狠的踢打。

 

嘿!你們說,要是放出去了,還會不會還是把飯菜分先後吃?

 

難說,但我一定要一周這樣吃一次,憶苦思甜。

 

我要在每年紀念我入獄的那天,就這幺吃。

 

我要在每年的那天,絕食!

 

絕個屁,老子還要猛吃,活着不就是為吃,沒有吃,一切都是空話。

 

嗯!吃,吃呀…….!以前真他媽的不知道,錯過好多有吃的機會。

 

唉!判決了多好呀,老子被提審的時候,什幺都照認不誤,天王老子是我殺的,都認

了。管他媽的,只要早點判到勞改農場去幹活,總吃得多點。

 

嘿,還要你說,哪個不想早點離開嘛,去了勞改隊好喲,判決就是中獎,這鳩山的地方,我日他先人喲。活起飯都不給吃飽,活起來真沒有意思。

 

這就是預審員的殺手鐧,說你態度不好,就得多呆,你吐(招供)都怕吐不贏(迎合需要)。

 

其實,原來有的犯人家裡人送衣服來,裡面有牙膏盒,那是把尾部撬開灌進豬油,冷卻之後封成原狀。後來有些裝蟲的(指告發者)忌妒,去告了,現在的牙膏皮通通要被撬開檢查。

 

要看你有沒有關係,我知道那個姓王的小子,老子是個縣團級,監獄長就叫他出去吃飽了才進來。

 

唉,誰叫你媽老漢不是官。這年頭犯罪都得看有沒有臂膀。

 

吃喲,吃,吃他媽賣麻貔!

 

不要亂說嘛,聽我來講,火鍋的吃法,先用骨頭熬湯,還要用加點茶葉,那湯才會……”聽最年長的劉光全之言,看得出他在牢外的日子比較講究,對吃的烹調藝術他有特殊興趣,聽他說吃,有條不紊,說什幺樣的菜餚,什幺樣的火候,什幺樣的器具,什幺樣的調料,大家安靜下來… …

 

聊吃是囚犯的精神生活,漫談中自然想到菜市場上可吃的品種:肉案桌上排列的住豬頭狗腿,餐館裡五顏六色的雜菜,家裡吃飽的時候,過節里親友團聚的杯盤狼藉,記憶深處早已經消失了的碗筷動作,食堂里揭開鍋蓋的饅頭熱氣騰騰,蒸籠里大米飯白花花高聳,那是多幺幸福的日子啊,我們過去竟然沒有珍惜,生命的最高境界。吃啊吃!誘人的詞彙,動聽的語調,只有在牢裡,吃的偉大光榮和高尚,奇特玄妙與神靈,才叫津津有味。

 

李白說過他停杯投箸不食,瞎吹,有本事來牢房過幾天,知道這玩藝的滋味。曾經齊桓公姜小白同志被關在高牆裡餓67天,五個兒子搞路線鬥爭去,八兩也不給他,一世英名被毀,比較而言,我們的監獄長說他執行革命人道主義,那倒是!

 

大慨傑克.倫敦也在阿拉斯加淘金的荒原餓過,他的筆下的野菜樹皮,困在水裡的小魚,奄奄一息送到嘴邊的狼脖可供拼命飲毛嚅血,令讀者恐怖。但見他用那幺鏗鏘峻骨的語言,以及餓者獲救之後恐怖成習,藏滿床麵包,可他想不到我們把吃的藝術弄得出神入化。比他更熱愛生命。

 

那樣的聚談,感觸豐富,惋惜,珍惜,哀嘆,奧傷,把回憶咀嚼,把人生概括。每當有犯人被提審,只要這幺預審員(那時候沒有律師,更無開庭之說)對他說:你要好好認識自己,久呆在裡面(吶),怕不好過喲!那就口供就不愁了,有的因此交出了自己的腦袋,本想早點離開看守所,可吃九倆以上,誰知反而吃了花生米去黃泉,那當然不餓了喲。

 

每天的黃昏,我們就這樣說啊說,直到睡覺,有人嘴巴的還似動非動,憧憬旋轉着眼珠。

 

晚餐、最後的晚餐!精神的晚餐,賽過神仙。

 

 

第十九章民主牙祭

 

在此之前,從未有一個民族如此投入地參與管理自己。

                                          ――維基百科《雅典式民主》

 

痛苦是時隱時現的。最好的時候,是一種沉悶到令人發瘋卻又很難把握的空洞感;最壞的時候,是折磨人的苦楚,就好象有一隻鐵爪在他的命根子上到處亂抓。

――[]喬納森·凱勒曼《屠場》

 

鬧什幺喲,吵啥子嘛?還有兩天你們就要吃肉了。哎呀……,我說你們……硬是不聽話。

 

說這話的監獄長,表示那天的心情好得特別,拿囚犯對油葷的渴望來取樂。即是他進來聽到牢房有吵鬧聲,也不動氣,與其氣惱時的話語判若兩人,那是動不動就帶上刑具的威脅,讓人冒雞皮疙瘩,也非不了了之。象那天的笑嘻嘻的語言,當然十分動聽,對我們以無限寬慰,有點像電影裡演出的黨員模樣了。只要他不發火,還顯得平等而溫和,找出大家最關心的話題,說得油膩膩的,讓我們口讒而又感恩,比看見畫餅還舒服。

 

海!他今天是不是揀到錢了,這幺樂。有愛貪小便利的囚犯節外生枝的想。

 

哈哈,揀錢,你以為監獄長是你想的那種人呀。旁邊者有了諷刺話。

 

可能是才受到表演回來,說不定還拿了獎狀。才這幺舒服。格外的設想到恰如其分,那年頭這套暢銷

 

加薪了吧。有人七嘴八舌,亂猜取樂。

 

如果囚犯心裡納悶,就會嘟嚨出來。

 

當然,說這話得在每月的十號或二十號之後,因為囚犯們已經不由自主念念有詞。

每月中十五日和月底三十日是法定的吃肉時辰,不消說,比局外人過節的感受好得多。

有時候監獄長並不寬嚴皆誤,而且能攻心。聽他在放風時候順便訓話,很囚主(非民主)的語調:我看是不是這樣……那瞬間,階級鬥爭,敵我矛盾的意味完全消失。有的囚犯接口變說:嘿!徐管理,你又讓我們懂了人道主義喲!”“怎幺不是嘛?你們一天到晚坐在裡面,什幺都不干,吃了睡,睡了吃,還有大肉,還能說對你們不人道嗎?監獄長半怒半笑的駁斥,他那花白的短鬍子,堆積額頭的皺紋,加上乜斜的眼睛,眯起說話的五官流露出的和祥,真象個從來沒有配備大棒的胡蘿蔔。關押久了,犯人與監管人員天天見面,既是敵我,又是鄰居,就人性的本能而言,熟悉中有親切,對立里有統一,人之常情。就是受到懲罰,犯人也會這幺自我安慰:他們就是吃(整我們)這碗飯的,我們是菜板上的肉,隨便切,死也該背時。

 

我們這代人都是讀紅岩長大的,知道渣滓洞裡的國民黨給紅燒肉討好共產黨人不要絕食。可章詒和是來自共產黨給與高官的士大夫人家,她回憶勞改生涯時除了從廁所里撈出來的,不吃,我什幺都吃。難怪國民黨要跨,動不動拿肉去餵敵人;反之,把自己留在大陸的勤雜人員給中共殺得不亦樂乎,剩下的擠在牢裡乖乖的挨餓。

 

早些讀到此文的網友還想入非非,說胃經過飢餓而萎縮,就不再覺餓了。此話令我哭笑不得。試問,難道列寧格勒被圍困了900天,為什幺到最後獲得解救的脹死比之前的餓死還多?感覺是很酷的!那時候我們聽到監獄長說吃肉,有的囚犯甚至唱起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等歌。好象這牢坐來很值得。

 

四川話里吃肉叫打牙祭,相當於敬神,吃飯了嗎?是最佳國問,惶論吃肉。東坡曾曰: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說得倒輕巧,要是他還有機會坐牢,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才叫詩。誰管俗不俗,瘦不瘦的呀。他哪裡知道我們在牢裡對每月那兩次牙祭的企望,比紅衛兵想見江青的狗主子還迫切。說來,規定有每次半斤肉的份量,其實,運氣好的能吃到二倆就很不錯了。每月只要時日挨過上旬,要吃肉了的話就被人念念有詞,天天提到,很吊胃口。觸語生情的欲望油然而升,巴不得眼前就有鮮香的肉味。煮肉必然有湯,儘管和水差不多,這也是罕見的佳餚。至今我還是感激監獄長把湯汁沒有給予牆外那群孫悟空的師弟去享受,而是讓我們每月有兩次肚皮今日得寬餘

一般說來,要是過了月中16號還沒吃到肉,犯人們會質詢叫嚷。這原因是碰上星期日插開,或者炊事員要休息,牙祭日動作大,都在平常天做。不知道皇阿毛死的時候,牢房斷了牙祭沒有,戴青紗加葷不?我忘了問。

 

到了吃肉那天,囚犯的激情振奮,喜形於色,象小孩子過年,楊老令公(振寧同志)討小媳婦。一掃平常時而奄奄一息,時而有氣無力的模樣,黑黢黢的囚室好象也變得五光十色,牢房天是明朗的天,牢房的日子是好日子,連吊在房頂的蜘蛛也也和藹動人,搖擺着網絡發笑。吃肉的精確時間信息會來自揭密的紅毛,他們的心情也是迫不及待,只要日子靠近,早晚打水開門那瞬間,犯人在牢房裡問:喂,好久吃肉?他們會不露聲色埋頭回答:今天吃可能明天。犯人們一聽,嘩!那神情的流露,勝於閨中待嫁,金榜獲名,曙光就在前頭。

 

我們開始等待分分秒秒慢慢的流逝,我們盯着光柱從風門口進來到完全退出,我們還仔細聽覺崗亭傳來的異樣聲音,判斷抬大桶進來的磕碰,只要院壩里有了扔缽撞地的震擊,有人就會拿筷子在口裡咬兩下,提煉味覺,有人將自己的口杯敲一敲,以示心跳,有人將雙手一伸像耶穌要去天堂那幺高叫:好!要吃肉了!有人猜測設想並彼此打賭,混合炒菜是什幺品種:肉里是否白菜與蘿同缽,湯里是海帶與粉絲共長?說,想,望,盼,從回憶的對比到眼前的猜測,是打牙祭前最美的鏡頭。運氣好的日子中午見肉,沒有就綠眼巴巴望晚餐,不會落空。哦!那天的水桶用來裝湯,為此,又會發生激動人心的場面。對湯的分配,那是牢獄裡得天獨厚的節目,那是自由人想也想不到滑稽劇。

 

牙祭的做法多是回鍋肉炒榨菜,偶爾也會紅燒羅卜白菜,那是因為春節的定量略增。其實,我們最怕榨菜炒肉,只要用上污泥般色調的麥醬,那樣肉片會和榨菜歷經鍋中跳躍之後,顏色一模一樣,亂真得當你端缽時暗自慶幸,到動筷時仔細看過又絕望無比。說來,那才是惟妙惟肖的假打。其實,半斤肉的分量多少大家都知道,但廚工舀菜的大意,或者說在炒菜的時候翻動不勻,運氣不佳那缽里可能只有兩三片肉,誰遇到這頓牙祭,他的悲哀神色就像父母雙亡,或賭徒傾家蕩產。所以,當每個犯人捱到端進缽來,首先要精確查看其中的肉片數量,有薄薄的十片,就算菩薩保佑。這肉的來源多選擇購買是八戒的脖子,松泡無油,看起象樣,炒起來不會縮耗,嚼起可磨痛牙齒。當然,紅毛為廚工幹活,吃肉那天得天獨厚。但他們在看守所里只有十人左右,時有因刑滿釋放之後而不足,坐牢的犯人有幾百人,就是我們一人捐獻一倆,也不至於這幺少!唉,我們懶得去多想。眼前是漫捲肉片喜欲狂,吃起來眉飛色舞,看起來楚楚動人,年長者對於骨頭無法征服,便投入市場扭虧為盈誰夾起骨頭問:有願意換的嗎?一塊大骨頭可以換一小肉片,同樣大小就以數量比較,合理合情。我的牙好,認為骨頭也是蛋白質構成,含量緊密豐富,份量誘人,一塊骨頭在我口齒開合之間,不一會就研磨成粉。至今我的牙齒仍然可以開啤酒瓶,也許是那年頭練就的功夫。難友劉光全牙齒不好,就與我這幺交換多多。若干年後我們見面,還哈哈之笑那種情景。

 

話說回來,對牙祭的咀嚼和品嘗盡善盡美之後,口腹餘興未盡,這下,才開始了最高潮的節目,意味無窮。等到所有的飯缽都空出來,這天值日的犯人就集中洗淨後排列在炕沿(牢房不敢奢想有餐具桌椅提供),然後從把裝肉湯的水桶從門口提來,他一邊看缽,一邊看湯桶,一勺勺舀起了倒進去,在眾目睽睽之下,鴉雀無聲之間,一點點,一滴滴都扣人心弦。儘管份量看起來很平均,畢竟是手工分配,精確不到理論階段。那差別的多一片海帶或者少一瓢湯,肉眼無法鑑別,心中又能設想。誰先誰後,誰多誰少?於是,聰明的犯人便想到維持公平準確的絕妙辦法――”敲缽!這是華羅庚也想不到的優選法。

 

每到這時候,由任何一個犯人面壁低頭,一聲開始,背對炕沿排列的湯缽,犯人里臨時推選另一人,慎重其事將一支筷子輕輕放在排列整齊的其中一缽上叫牌:好!,只有後腦對缽的面壁者,隨口一說:第五缽(設想的話)。於是,值班人將筷子提起來依次向右邊缽敲數一,二,三,四,五,再落下這支筷子到缽上,然後由靠牆第一位睡覺者從壓筷的缽開始端,依睡覺位置,大家依次端到自己那缽。這樣敲缽之選,毫無營私舞弊可能,人人口服心服,公平合理,其民主之最,可讓古羅馬的十二銅表法遜色。

吃了最後這缽湯後,我們的肚皮終於有了愉快的呼聲,飽嗝象一曲美妙的讚歌,由喉嚨里衝出來,蒼白的一張張臉開始出現罕見的紅潤,和顏悅色的語言充斥牢房,談論中有比較,有鑑別,誰多,誰少,哪一次,哪一天的牙祭象阿里巴巴的芝麻門,打開過犯人的臉。當然,就是這樣的牙祭,仍然有人忍痛割愛,以重金換來的衣服,那是當新郎也不可比擬的感受。

 

直到今天,大家都為這個黨中央(近聞世說新語曰為擋中央,人生之大要,衛生巾類也)阻礙民主法製作急,學生們曾心甘情願去做坦克墊子而不得。其實,把這些任職衛生巾傢伙,弄來敲兩天缽缽,不就頓開茅塞,知道民主怎幺來的了。哪裡還要他們成天想把姓氏筆畫排列,搞得焦頭爛額,而且日理(你)萬機(雞)不成喲!

 

但願有一天,以敲缽方式定主席,讓囚犯放棄這項專利,中國的五化不就迎刃而解!

 

第二十章 靈巧小吃

 

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殘忍,一直到死。――王小波《黃金時代》吃鼠之間

 

想不到天天為吃所困,幻想儘管自由自在,而腸胃還是腹腔里唱反調,把我們都捉弄得面目全非。

 

那幾天夜間,牢房出現異常聲音,靠牆的過道成九十度的轉角出有個水洞眼,那是囚犯洗漱傾倒廢水的同道,靠近旁邊的洗臉盆經常出現被觸動的聲音,而且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漸漸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聽,啥子聲音在響。有人豎立耳朵,有人抬出望眼,有人放開眼量,追根溯源的勘測,直到最後確實了這位不速之客的真實身份,牢房裡便有了激動人心的聯想,出謀劃策的技倆,準備好鋒利的刀片,拿出鑽木取火的工具,如何涉獵,怎幺誘敵深入,圍城打援,守株待兔等等兵法,都成了大家笑談的話題,一個個面容也出現光彩,神情的洋溢是那幺歡愉。本來是很噁心的生命,現在也成了靜靜的等待,必將有來臨的燒烤肉香,從剔除皮毛和去掉五臟六腑之後再進入口舌,那一定是美味佳餚。我的估計,就是最精確的分配――剩餘骨胳連筋絡和瘦肉――每人至多有指頭這幺大一點兒,有多少蛋白或脂肪是我們迫切需要的補充的原料,天明白。

 

一般說來,偉大的思考都沉醉於津津有味的策劃。誰說曹雪芹玩石頭作記的時候,沒有這般體會呢?

 

在十二生肖評選中,說它是值得結交的朋友,淡薄名利,機敏勤勞,有雄才大略,懷才不遇。沒想到這次的有遇倒無需懷才,雄才大略倒是過獎。這位天資聰穎的少年鼠輩,身才四五寸大小,雙目如豆,步伐文靜,動作敏捷,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把下水道當了高速公路,將每個房間的排污孔當出口休息站,跑煩了一溜煙滑出來,詭眉詭眼,再一溜煙無影無蹤,讓我們想它想得發慌,還想出了美好的鏡頭。

 

可能它本想與人為善,光臨寒舍,將自由的信息在牢獄裡傳播,讓我們學會最簡單的生存法則。也許它動了佛心,不忍看到一些人要被另一些人關押在狹窄和黑暗的牢房裡,甚至手上腳下刳着冷冰冰的鐐銬,引來悽苦的夜半呻吟和慘叫。它本想悄悄的打量這些擁來擠去的壘壘光頭,怎幺會伶仃瘦骨,蒼白面孔。與此同時,萬萬想不到這些的傢伙知道了它的來臨,就設計了請君入甕的雄偉工程,不可告獸的陰謀,已在滔滔不絕的議論中完成。也許,它以為人類的偏愛只是忌妒,或者抱恨不得在世,成為它們那輩而遺憾終身。

 

  對付它的夜晚(因為它總是在最安靜的時候出現)終於開始了,一根細細的繩索套上半截筷子,就承擔了地球的引力,穩定着一個臉盆,張開海豚似的大口,離地那邊約有兩寸的縫隙,像是為它鋪設的金光大道,不知曾經叫浩然寫的那個奴才作家,怎幺用這樣的名稱擺弄文字,吹噓餓死的農民日子多幺幸福,和我們給老鼠的仙人指路,可是異曲同工?再說,這一片小小的――最後那次牙祭省下來的――骨渣,陣陣的香味對它產生誘惑。遠遠勝於錢學森曾經在大躍進年代撰文吹噓在報刊上的畝產160萬斤(注一)指數的誘惑。

 

  從深夜到凌晨直達黎明,每小時內有一次槍兵皮鞋嘟嘟節奏聲,停滯的瞬間是他掃進的目光,日據時代打更的平安無事,大概也是那幺大有作為。睡不好的囚犯就聽他的足步以抵消睡眠。囚室里昏黃的燈光夜夜抖動到天明,炕板上排列在炕沿的頭顱,把一天的憂慮和煩惱隨呼吸吞吐交替,多餘部分仍然給予白天,這樣周而復始的循環,是希望和絕望。水洞眼裡不時湧出陣陣的惡臭,使炕沿接地潮濕出生出霉癍,牆壁上半人高的位置上,掛起各種包裹,過道上一條繩索拉着不乾不淨的毛巾,總是濕漉漉的,不時能寬慰囚犯可要可不要的顏面,此時此刻的便桶和尿桶已經沒人關顧,木然在門邊狹小的角落邊屹然,房頂上蜘蛛的網絡,粘貼在排排老殘的灰色舊瓦下,不時輕輕微動,它那加班加點的藝術品,足以來嘲笑我們。這種除了炕板,流水洞,唯有空間四壁,以及風門和鐵窗相對幾米,沒有任何家具,地面已經給千千萬萬人來人往的足步,走成光怪陸離的凹凸模樣,潮濕得就像露出水面的污泥。

 

鐵窗外已經漆黑,繁星和月色,濃雲和迷霧,在龐大的天蓋下,通通都被室內這隻小小的懸吊燈弱光擋在外面,一絲也進來不得。

 

夜,總是那幺寂靜和陰森;夜、又是那幺神秘而邪惡。

 

  不知蔡家(難友名)那小子是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他才二十來歲,倒顯得老成持重,干什幺都胸有成竹,本是個不錯的農民,偏偏不屈服被強制安排的命運,在城市裡偷竊被抓了進來,因為碰上嚴打湊數,混同在我們這些重犯的牢房,久久不得判決,餓得他成天唉聲嘆氣。這下看到機會來臨,又重現身手,讓他來寫毛阿東的假打沁園春,那一定是欲與鼠公誓比高才好。

 

他就有這幺好的耐心,把繩索依地面繞牆沿,錯雜隱伏在大家的鞋底,再延至炕板,最後捏在他手裡,這是一根生命線,又似遙控爆炸設施般的靈驗。當槍兵的腳步聲近時,他貌似熟睡,而後轉過身來,目不轉睛死死盯住臉盆的開口處。終於捱到了望的時刻,我們成了觀眾,偷偷的瞧着。此時此刻,老鼠顧盼前後、猶豫不決,左邊擺擺,右邊搖搖,欲進又退,很有點像張春橋被畫成的樣子。到底是嗅覺敏感,經不住誘惑,動了凡心,它用輕盈的踢踏舞步,漸漸向蔡家的陣地前進,在旋繞側目,又慢慢移動,左右環視,抖動的鬍鬚彈撥出判斷與思考的神情,最後它鼓起勇氣,臨危不懼的小心翼翼,是在盆口處靜靜的觀察。這下,躲在被窩露孔觀察的我們,心尖都提到嗓子眼兒,怕的是功虧一簣。不見它進去,蔡家一人遠遠從被子裡露半邊腦袋,眯着的眼睛,憑那一絲光線估計着鼠的心態和動態,如將軍深邃的盯住指揮百萬雄師的沙盤。

 

這是最安靜的時刻,天安門前升起紅旗那陣子絕也沒有這幺氣氛莊嚴。顫抖的嘴唇開始,到面容的探進,而後頭顱牽引,身子爬行,這下,除了尾巴的身軀都進了國統區,說時遲,那時快,蔡家這小子把手一抖,隨即閃電般揎開被子沖向門邊,那一下哐蘯聲,不很響亮的捷報,宣告大家多日冥思苦想的美夢,大功告成。囚犯們歡騰起來,有個傢伙還將耳朵貼近面盆,樂呵呵傻笑,欣賞裡面正在狂奔亂跑老鼠撞擊之聲。笑容從每人臉上綻放、好啦,我們有肉吃了,好安逸!又打牙祭了!發自內心的歡快語言,叫出了大家的心情,更換了寂寞枯燥的牢獄氣氛。

 

依照原計划進行,要等到早餐出去放風之後,回到牢房,等上午那段空閒的時光,便是牢房當屠宰場的好戲時分。對不起啦,這位生肖大師,你老兄今天就只好乖乖的成為刀之鬼吧,怪不得我們,誰叫你投胎在這國度里,世界這幺大,有你當寵物之地,偏偏到這嚴打地方來和囚犯過不去,那可不是我們的罪孽呀,願你二世找個好國家去吧。我們盡情的和這位俘虜開玩笑,各種各樣詼諧的話語,都調侃在這清口水長流的舌齒間,那天那時的氣氛活悅,言之津津有味。

 

  這下黎明過後,監獄長便進來開門放風,紅毛來提水和倒便桶。我們依次走出去,那隻被覆蓋在盆里的不速之客已撞得精疲力竭,沒有了聲息。我們站在幾米外的院壩里,愉快搖手抬臂,遙想着撲向殺場的興奮,等待來臨的流血之後,這隻老鼠自然而然就會遵紀守法攤開四肢,任其宰割。不用說,那是多幺幸福的時候呀。

 

這時所有的囚犯都站在院壩上,面對高牆和牆頂撐住的天空,身後是那排牢房的走廊,所有的房門大開,每當這樣的時候,監獄長便要遊走一圈,巡視牢房可有異樣。多年的訓練,他的目光就成了探雷器,只要遠在門外遲疑一片刻,就能探出空空的房間,有沒有可疑物品,這樣的巡視一遍之後,他再回到他站定的位置。當然,這些行為都超出了我們前看的視線,任監獄長在我們的背後走動巡察。

 

時間已過去十來分鐘,大家還在優哉游哉摔手,忽然聽到哐鐺一聲,驚覺中的我們回頭一看,監獄長就在我們的牢房裡,將那隻老鼠囚禁的面盆踢得遠遠翻開,我們的心都提到脖子眼兒,暗暗叫道:完了!

 

後來,唯一可解釋的原因,這老鼠和監獄長之間心有靈犀,彼此一定默契。有人猜測。

屁話,明明是老鼠一見有光射進來,就在裡面亂竄,那聲音監獄長不是不知道。另外的辯解到是理由。蔡家像事後諸葛亮的說:早知道這樣,先宰割,再用紙包好放進被窩,萬無一失。聽他這妙論,大家都笑起來,說他和老鼠鬥智,只能得亞軍。

 

記得東坡曾與鼠有交,他那篇黠鼠賦就是被鼠騙之後而作,曰其鼠:精靈異常,以聲致人…, 以形求脫也。試向,這樣的遺傳基因當然會甑於現代。難怪前不久洞庭湖畔交遇鼠國鼠軍大戰,誰勝誰負至今尚無定論。

 

於是,我們的那頓本來計劃圓滿的額外小吃,就這樣落空了。

 

大家都笑笑而已。

 

第二十一章 頭等大事

 

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者也。 --《資治通鑑》周紀一

 

 

此篇說頭等大事,為囚犯必須會的日程特技!

 

吃喝拉灑,是人都必須妥善解決,無論您把老三篇演得熱淚盈眶,或是想提干而終日斜肩諂笑;哪怕你五大三粗,氣勢軒昂,或許楚楚動人,百媚回首,以至於打雷下雨,地動山搖,該拉的時候得排出所有的私心雜念,情書賬單,先讓褲頭褲腰離開,得有特種練功姿態,觸景生情的外表。這和偉大與渺小,高尚與低賤毫無關係。既然肚皮要納進,腸道就得輸出,積壓不得,梗阻要命。南京人為貪財而幻想出貔貅,這種沒有肛門的動物,竟然可以違背自然法則,實在太滑稽。我在芬蘭患盲腸去動手術,不知怎幺卻弄成線路閉塞,差半天就見閻王,醫生急忙拉開我的整個腹腔,扯出已經發黑就要漏洞的腸道斬去一截,才有今天的話題。

 

為這頭等大事,西方人發明了很講究而又舒適的達歨溜塞(WC),或脫衣勒貼。可同胞就很會開竅,聯坑而施以毛帶稱就當了皆大歡喜的俱樂部。那到是,連上海文明都市,二十年前,阿拉與儂都在大庭廣眾之下揭開紐扣,清泉噴射出嘩嘩的響!哪怕滿街閨秀擦肩而過,去來咫尺,也熟視無睹。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常去上海,真想不到這幺吊兒郎當的阿拉,能做出質量蜚聲的產品。感謝老外漸漸來多,街頭露天便池才聲消匿跡。現在抽水馬桶倒是家喻戶曉,說喻曉並非落實到位,比如我年年回國乘坐火車,十幾節車廂里只有軟臥車廂配有土不土,洋不洋的抽水馬桶,看也骯髒怪異,連那些豪華住宅,五星級般的塗抹,名畫懸掛,廁所里還是坑是凹,莫說回去的愛國者,也顧不得鄉音鬢毛衰不衰的幹活。

 

那幺,監獄裡怎幺解決這頭等大事呢?我才進去那天,與別的囚犯閒聊,隨目四顧這插隊落戶的咫尺天地,炕板上的犯人各坐各的,各吹各的,老幼青壯,強弱胖(才進去的)瘦,三三兩兩,一堆,一團,唧唧咋咋,表情有的輕鬆,有的悲戚,這是犯人精神生活的全部內容。那陣子我坐在最裡面,面向數米距離外的牢門,疊疊的蓋瓦從房頂連接前後兩面斜傾,濕膩不平的地面和汗跡癍癍的炕板。最是牆壁上那零零碎碎,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線條,新舊色澤,斑駁陸離,修修補補拱顯凌亂的泥灰圖案,看着看着,在我腦海里總有另一個奇特世界,神遊其間,有時當清明上河口岸的街頭,來來往往車馬,熙熙攘攘人流,各類貨攤,喧囂煙塵,一種朦朧的冥界可以引人入勝。就在那刻我的神飛意馳瞬間,一個鏡頭令人啞然驚異,不知是恐怖,或是羞愧?讓我很想扭開視線,但又不得不加以關注。

 

從進門的右邊有個一米寬的橫向過道,最裡邊牆角有兩個糞桶相距不到一米。便桶和水桶造型不同,兩個耳朵狀的木板冒出桶沿幾寸長寬,正方形,中間鑽有乒乓大的方孔,那是用竹夾套上連接繩索擔挑作用。當然,牢房這樣的活動廁所,憑那兩個冒出耳朵,讓犯人能耍出雜技之造極登峰。

 

就在此時此刻,一個從炕板上站起身來的犯人,五短身材,黢黑膚色,踏着一雙爛拖鞋,吱吱擦擦的走向便桶,同時用雙手挽上腰間斜插腹部,那身子扭動的姿態便於鬆開皮帶,前端的衣服給聳起三角,就開始施展表情坦然而有自在的絕招。他先望便桶看看,再轉身將門邊的乾淨水桶提起,傾倒一些進入便桶,大誇度的扭身放回,褲子已掉了部分,他將雙手順勢往下一推,外褲內褲一捲縮在膝上,深色衣服下是白翻翻如開花饅頭狀的模型。在大庭廣眾之下,他的身型下彎,雙手斜撐把持兩個桶耳,象要抬舉用勁發力,又恰恰相反壓緊,默默穩定重心,試一試,跨一跨,上升一足定在桶沿邊直徑對沿。這樣和雙手形成三點式,身體隨之移動,體重慢慢均分,象武林高手的輕功在即,身體飄然引起,落在地面的足後跟微微上抬,把地面的引力變換到空中,自然規律給徹底弄反,又象登台表演高難度攀援,最精彩的是那最後一腿移向另一側桶沿同時,一隻手配合得準確無誤的離開桶耳,極似練功人跨腿擺蓮半圓到桶沿。這姿勢如不恰到好處,稍有閃失,非人仰馬翻,壯懷激烈而後空悲切不可。當然,囚犯畢竟是囚犯,能想之所不能想,能做之所不能做。

 

讓我們再看下文,

 

這下,他雙腿平登在只有一公分厚度的桶沿直徑兩邊,穩實得象踏住整個地球,一付活脫脫的馬樁,勾頭縮背,雙手徹底自由,抬上胸前下顎,怡然自得。然後微微擴張眼珠,呼吸禁閉,臉龐慢慢充氣,嘴唇部位逐漸突出,眼珠越來越紅,臉色越來越青,猛然一下,那串奇特而又人人熟悉的聲音凌空而下,不似大江東去,而是沉魚落雁,圓圓的桶徑,大圓心對小圓心,引出一項驚天動地的工程,在一個高精尖的位置,把人類的吐故納新表演得盡善盡美。重慶兒歌里有這樣的白描唱詞:腳蹋兩方,手拿文章,眼睛一鼓,便凼便凼。真是聲色並茂,見風不說風。當然,哪有的鏡頭,囚犯不敢拿文章,黑黢黢的邊角,看什幺呀。

 

看他坦然靈巧之至,就做了驚險離奇的動作,要是這輕功用來飛檐走壁,石遷也自嘆不如。可對每個囚犯而言,這是牢獄生活的基本動作,一進去就得立竿見影,須會這門俠技。作為男人做牢還方便一半,小溲照自來水法處理,感謝上帝,可這大溲,他老人家怎幺就不用鱷漁用眼淚的辦法輸導呢?看來厚待囚犯不僅有我們的偉光正同志。近聞西安有世界首創男廁女用,廣告上一個窈窕淑女站得直端端小便,輕鬆愉快。要是讓這位空前絕後的葉姓女設計師去坐牢,那同胞的什幺便都能站立處理,牢獄也當度假村了,豈不善哉!

 

再看那便桶,這是木工用8公分左右寬,一公分多厚度的木板,上埠沿稍薄,大約40公分的長度,連接成圓,直徑約35公分,外用鐵絲或竹條刳緊,加圓底用據木粉填塞縫隙,刷上桐油防漏防乾裂。在塑料沒有問世之前,農村城市都用這類木桶。糞桶為傾倒方便,竹夾在對稱的桶耳柄上,竹夾倒下,整個桶徑空圓,便於糞瓢進出翻動舀兌。水桶則是直接在中部伸出木板連接橫木,繞上繩索可連接扁擔肩挑。曾經農民用這樣的糞桶進城收納糞便,縣區街市還議價銷售,三分兩分的爭得象現在公司老闆的重要合同。郭沫若在1958寫詩吹虛糞便好香。那年頭,時有晚飯時間,家家炊煙繚繞,飯菜香蘊之季,大人孩子有的在戶外用餐,端碗之間,突然農民來到,一聲聲吆喝:倒桶喲!哈!那真讓人覺得鼻子是多餘器官。有的家將尿罐(其實是大小便共同的瓦缸,讀到此的網友抓緊收藏啊,重要文物,將來價值連城也不定呢?)倒與農民之後就在門前洗刷得臭水四沾,這玩藝據說清廷大員用來抗英,以為是原子彈的祖宗,結果老外的炮彈有防毒功能,直端端搗毀了大清帝國。信不信由你,在課堂上講解鴉片戰爭涉及此桶的英雄行為,老師繪聲繪色,同學哈哈大笑,一齊眉飛色舞大壯國威。據說,兩百年前歐洲城市也不衛生,讓雨果罵得狗血淋頭,還誇耀中國人會用糞桶,城鄉循環,保護生態,不知雨兄知道我們的牢房,敢不敢來試。

 

說到廁所,好象春秋時期茅坑還不這幺馬虎,晉景公被算命的預測,活不過吃新麥子的時候,他一聽頓時惱怒萬分。到了春季收成,他把算命的喊來捧着飯碗對這位預測大師冷笑着說:我這就吃給你看!說罷要把他推出去砍。誰知正在此時,突然內急,他火速奔向廁所,群臣在堂上久等不回才急中生智叫人去看,結果他掉進茅坑裡已經淹死逑了。試問,他要會當今囚犯這套絕技,會殉難幺?我們的監獄長生於農村,長于田野的靈感,對糞桶別有情衷,用於培訓囚犯,駕馭自如,而後飛牆走壁,讓社會治安不落俗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寫過篇有趣的小說廁中成佛,兩家為爭奪廁所市場,竟然被臭死一個老闆,讀來令人開顏。那足以讓老川昏倒成佛的狀況,我們不出亂子。

 

真不知年老氣虛的囚犯,能不能這樣高攀。牢房中人是不客氣的,你摔了大家眼睛都不眨一下。同樣,在吃飯的時間,有人各行其是,睡覺的時間,那咚咚聲音,虛弱的喘氣當交響樂。監獄食品沒有油水,腸胃象沒有機油潤滑的管道鏽蝕,這樣排放速度可想而知,蹲久了昏倒活該。

 

當然,食品長素少葷又少量,於腸胃的活是搜干刮盡,能排出來已是山窮水盡到這個又一村,毒氣當然不足,監獄長心安理得,大家熟視無睹,見慣不驚。就那幺點大的屋子,人生的醜陋行為都置於眾目睽睽,說來,倒是該讓動物嘲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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