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支持湖北省對“李醫生用苯酚治療新冠”的處理方法

丁虹教授

虹說健康

武漢大學藥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國施維雅獎獲得者，美國腫瘤研究協會會員，在國際國內頂級雜誌發表論文130餘篇。虹說健康用科學常識揭露無處不在的“偽養生”、“偽健康”真相，幫助大家科學養生、合理用藥！用最直接的科學實驗詮釋疾病真相。

人類探索改變世界的方法，

需要勇敢，更需要理智和邏輯

一個記者曾經將下面這篇文章傳給我，諮詢我：這個方法大家都說很好，是不是真的值得推廣，這個方法是“微量苯酚穴位注射治療新冠”。

我的回答是:

1. 苯酚與乙醇一樣是一個消毒防腐劑，具有一定的毒性，因此，主要外用；

2. 苯酚與乙醇也可以用於注射，作為神經節阻斷劑，用於治療頑固性疼痛。但這種治療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捨車保帥”的方法，就是，徹底不可逆的損毀神經，阻斷疼痛。新冠病毒感染的主要靶器官是肺，用苯酚治療，在現有理論上無法解釋，如果一定認為神經節阻斷有利於病情的改善，那麼我們可以用“可逆性的神經節阻斷劑——鈉離子通道阻滯劑”，而不是用永久性損毀神經的藥物。如果苯酚有其他藥理作用可以用於治療新冠病毒，那至少要提出自己的理論，並用動物實驗證明這個理論是對的，而不是直接用患者當小白鼠。

3. 李醫生用的是穴位注射，並且是微量苯酚。那麼有兩個問題需要注意。我們做藥的專業概念是：

1.   穴位注射改變了臨床准許的給藥途徑，這個途徑是否安全、是否有效，需要經過嚴格的臨床前研究（動物實驗）、臨床研究（人體試驗），最後獲得政府認可，才能在臨床正式合法的使用。如果新冠肺炎是個致死率極高的疾病，必須要採取一些極端手段才可能治好病，那麼這個方法，可以作為人道主義救援，提請國家緊急批准。但新冠是一個致死率很低的疾病，實在沒必要冒風險；

2.   微量的苯酚真的有效嗎？誰來證明什麼樣劑量的苯酚是有效的？大家都有經驗，為什麼吃藥一定要按說明書的劑量吃，否則無效，因為，在大量的實驗基礎上，我們確定了有效劑量範圍，低於這個有效劑量，藥是無法發揮療效的。

總之，醫生想治病救人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值得尊重的，但絕對不能拿患者當小白鼠。第一要安全；第二要合法；第三要有理論依據，符合邏輯。

當我提出我的觀點時，有一個朋友對我提出質疑，下面我一一回答他的質疑。

質疑1：你反對李醫生的方法，就是沒有真正的科學精神。他的方法有效就行，不一定要明白原理。萊特兄弟也並不懂空氣動力學，但他能飛起來。

我的回答：什麼叫真正的科學精神？就是不放過任何異常線索，不墨守成規，敢於挑戰主流學術理論，但是，一定要建立在大量的實驗基礎上，要有理有據的告訴世界，這個方法是對的，為什麼對。我並沒有直接否定李醫生的治療方案，只是反對直接用於人體。因為新冠肺炎並沒有危及到不用這種沒有實驗基礎的方法就會死人的地步。我用幾個例子解釋，什麼是真正的科學精神。

曾經有個老中醫說自己可以治療乙肝，效果非常好，我從來不直接拒絕這類人，於是我自己掏錢，讓他見證整個實驗過程，結果一個多月後，他自己放棄了；一個來自河南的醫生，說自己做了一種饅頭，治療胃癌效果很好，並且列舉了無數成功案例，我還是自討腰包，做了一批胃癌鼠，讓他直接跟蹤了我們嚴格的對照試驗，然後，他不再說什麼，回去了。醫學有一個現象叫“倖存者偏差”，就是你認為這個人是藥治好的，其實，是他自己的好。某某鞋墊，說自己能治療百病，它舉的案例，有些是真實存在的，用了鞋墊，那人病好了，其實有些病什麼都不用也能好。最典型的就是普通病毒性感冒，它是自限性疾病，用藥不用藥7天好，但大家都習慣用藥了，沒有對照，因此，深信是藥物治好的。

中國學生去國外留學，總是吐槽國外醫生是“維生素醫生”，感冒永遠開的是維生素，中國醫生開的是一大堆藥，其中必然有抗菌藥。從概率講，“維生素醫生”贏的概率大於80%，中國抗菌素醫生贏的概率只有20%，因為，感冒80%是病毒感染，20%是細菌感染，而病毒感染用抗菌藥是無效的，副作用大於治療作用。很多人會說，病毒感染用抗菌藥是為了預防病毒導致的繼發性細菌感染，但大量的臨床研究結論是，病毒性疾病導致繼發性細菌感染的機會只有5%-15%。這是為什麼在新冠病毒肺炎的治療方案中，我極力反對一開始就採用“拜復樂（莫西沙星）”這個不良反應極大，被國外限制使用的抗菌藥，為5%的概率，強加了100%的不良反應，是極大的不公平。

為什麼我們要做正規的臨床試驗，我們就是要嚴格的按照對照原則，一組用藥，一組不用藥，雙盲，排除主觀願望，嚴格進行。為什麼很多中成藥說明書後的不良反應寫的是：不良反應尚不明確。不是中藥沒有不良反應，是沒有嚴格的臨床試驗觀察，患者自主用藥，不良反應很難觀察到。

所以，什麼是真正的科學精神呢？就是不放過任何線索，包括中醫、中藥留給我們的寶貴經驗，但我們一定要用嚴謹規範的科學研究，首先要證實它是有效的，不是假象和意外，這是為什麼，我通常同一個實驗要重複3-5次，這也是為什麼我一直在科學界呼籲，科研一定不能浮躁，不能搶時間，科學需要安靜；其次，我們一定要知道它為什麼有效，這樣我們才能更合理的使用它。比如頭孢類藥物是通過抑制細胞壁殺滅細菌的，那麼這個藥根本不用試，就知道它們對支原體一定無效，因為支原體沒有細胞壁；再其次，我們還需要弄清楚怎樣使用更有效、更安全，這就是給藥途徑和藥物劑量問題。李醫生用微量苯酚穴位注射，我們沒有見過規範的系統研究，比如，為什麼是這個穴位，為什麼是這個劑量，其他劑量可不可以？這一系列問題都是一個謎底，就用在人體，這不是應有的“科學精神”。

質疑2：邏輯，是既定的程序，是過去的教條。文明的進步，科技的突破，從來不是基於邏輯，而是靈感。如果過去的邏輯完全正確，那麼人類就不需要進步了。

我首先解釋“邏輯，是既定的程序，是過去的教條”。

這句話看上去很文藝、很高級、很有道理，其實是基本概念的錯誤。什麼是教條，教條就是：只憑信仰，不允許質疑，不允許懷疑。邏輯是什麼？邏輯是思維規律和客觀規律，它的核心是“客觀”，而教條的核心是“主觀”。

這個世界的事物之間一定存在邏輯，有些事物沒法說清楚，不等於不存在邏輯，只是我們的認知沒達到理順邏輯的地步。比如，法國紫丁具有降糖作用，可是用於人毒性太大，被迫停用，後來發現紫丁中“是二甲雙胍（目前常用的降糖藥）發揮療效”，而紫丁中的有些成分有毒，因此，純化出二甲雙胍單體，就是一個安全的降糖藥了。我們搞清楚這個邏輯，用了百餘年時間，因此紫丁副作用死了不少人。新冠病毒一定存在“零號病人”，但我們目前無法找到，不等於他不存在。早期我質疑治療新冠臨床方案沒有邏輯。因為奧司他韋、阿比多爾是通過對抗流感病毒上的一種蛋白發揮作用，而新冠病毒上沒有這種蛋白，90%概率是無效還有毒副作用的，至到疫情後期，臨床試驗正式證明阿比多爾無效，第7版治療方案不再推薦奧司他韋，可是中國民眾已經用了很久了，這些藥的遠期副作用包括心肌、肝臟、腎臟的損傷，會逐漸暴露出來，這個事件就是，在制定臨床方案是，我們沒有基於最基本的用藥邏輯。

所以，請大家記住，所有的事物都存在邏輯，我們科研就是要探索邏輯之間的鏈接。比如最近我們了解的一個邏輯：牛奶為什麼不能喝多，但牛奶又是一個很好的營養品。這個邏輯是：牛奶中的氨基酸組成比例是最理想的，有利於蛋白質以最佳的速度進行合成，但牛奶中有乳糖，乳糖會分解成半乳糖，半乳糖對嬰兒神經發育有作用，但對成人含量高了就會導致神經損傷（長期就是老年痴呆）、導致血管硬化。我們現在還沒有找到明確的標誌物，提示我們應該怎樣喝牛奶，這就是我們要繼續研究找到其中真正的邏輯。

智慧需要勇敢，但勇敢不等於智慧。理智需要激情，但理智不可以兼容衝動。

我再解釋下“文明的進步，科技的突破，從來不是基於邏輯，而是靈感。”

首先這句話就沒有正確的邏輯。因為，所有的靈感產生，都基於客觀存在的邏輯。比如“蘋果從樹上掉下來”使牛頓產生靈感，它的前提是，要有地球引起這個客觀的邏輯存在，只是以前的人們沒發現這個邏輯而已，是牛頓通過蘋果發現了這個邏輯。科學研究就是要找尋邏輯。

克強總理曾經說過“任何一個重大發現都不是計劃出來的，它考驗科學家的靈光一現”。所以，靈感之於科學家十分的重要。

我每次上第一節藥理課，都要對學生說“9分汗水+1分靈感=成功”但沒有1分靈感，基本無法成功。所以我教學原則：不是傳授書本經典知識，而是傳授學生應用知識的技巧，敢於質疑，探索真理，從被動學習，變為主動學，訓練大家產生科學靈感的能力。

舉一個我用靈感解決問題的例子。

站在我做藥的角度，當今化妝品實在太不安全，使用了太多化工原料，我一直想配一個高仿生皮膚組分的護膚品給自己用。我很快研究出來皮膚的組成成分，但有幾個關鍵成分我始終無法完美的配製出來，歷時近十年的時間，2019年1月，我買蛋糕，觀看了糕點師做蛋糕的過程，靈光一現，我覺得我找到了十年未解決問題的辦法，此後迅速的配製出高仿生皮膚組成，用於自己的護膚。但直到幾個月後，我突然發現自己一直在長的痤瘡，不再長了。這個時候，我並沒有盲目的興奮，而是將目前世界治療痤瘡的方法和理論進行了系統的研究，終於發現，原來現在治療痤瘡的方法，治療的是結果而不是痤瘡的原因，比如，長達半年口服四環素類抗菌藥，毒性很大，但效果不好，因為丙酸桿菌大量增殖，只是皮膚組成紊亂產生的結果，而不是導致痤瘡的原因。那麼為什麼我的高仿生皮膚可以治療痤瘡呢？經過試驗，我基本了解了其中的治療原理，但還有很多的疑問需要研究？所以，今年我會啟動非常強的研究力量，希望將痤瘡的發生機制、護膚品治療痤瘡的作用機制研究清楚，也就是搞清楚痤瘡的內在邏輯，這些邏輯早就存在，只是因為一些假象，讓我們有了錯誤的認知。

至少我是這樣的原則：一個東西有效，當無法說明為什麼有效時，是不可以進入臨床的，我們需要靈感，但當我們使用這個靈感的結果時，一定要向公眾講明道理，這才是負責任的發明，對社會負責任，對生命負責任。

面對疾病，希望大家努力培訓自己的科學素養，老老實實做一個有科學素養的高級患者。

文字 /  武漢大學藥學院丁虹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