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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代的一粒灰下煎熬-一武漢人隔離日記
送交者: 一草 2020年03月09日00:32:04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熱傳紀實文:

現場 | 李曉平:一個武漢人的隔離日記

超級兔子 新三屆 者檔案


李曉平,華中師範大學中文系78級,從事過編輯記者、教師,目前已退休,返聘於一中學擔任學校網站、微信公眾號的編輯以及學校智慧校園管理軟件的前端設計工作。




原題


在時代的一粒灰下煎熬

一個武漢人的隔離日記

作者:李曉平



在1月23日的微信文章中,我說了這樣的話:“我現在沒事,有事了我也會堅強”。我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正是武漢開始封城的日子。後來我真的遇到事了,我也真的做到了堅強,只是這堅強並不是我主動選擇的,而是“活下去”的一種本能。


1月23日,知道封城了,我並沒有太驚慌。我又不需要出城,安心在家呆着就好了。

1月24日,得知林教授感染新冠病毒,心中一驚,他是臨床經驗非常豐富的醫生,平時是多麼仔細的一個人啊,也會中招?還有他的兒子、兒媳也有不適,原來這個病離我們這麼近!

1月27日,林教授住進醫院,兒子兒媳做了檢查沒什麼問題,我反而安心了。他是住在同濟醫院,這是武漢乃至中國的頂級醫院,醫療資源應該是絕對有保障的。

1月28日,林的夫人S打來電話,急需購買一些藥品和生活物品。此時,武漢的私家車禁行了,如果把車開出去,將被扣掉12分。我到處打電話詢問,怎樣才能出行,終於弄清楚,是接到手機短信被禁行的車主不能出行,一般社會車輛有生活必需還是可以出行的。

急匆匆去醫院開藥了,急需的物品也買到了。東西送到林教授樓下,遠遠地看着S把東西拿走了,我算鬆了一口氣,開車回家了。

剛做完消毒,準備休息一下,又接到S的電話,這回是驚慌失措:“不得了啊,家裡又病倒一個,我的小孫子怎麼辦啊?”

我的大腦瞬時間短路了。這又病倒的一個(肺部CT顯示感染),是小孫子的媽媽,小傢伙早上還在吃媽媽的奶啊!

迅速收拾好幾件衣物,跟老公說,我要去救她了,可能也要隔離一段時間,你們自己在家照顧自己吧。

“電腦帶上吧?”“行行行,你幫我收拾好。”(現在,這電腦和急迫中帶上的一盒點心真成了我的最重要物資,使我能在至暗時刻度過最初的物質匱乏和維持此後和外界的聯繫,包括如今敲出手頭的這篇文章)回想起來,當時老公關心的是我隔離後可能需要用電腦,我不知道手忙腳亂之時抓進行李箱裡了什麼衣服,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倆都沒有想到這隔離的“一段時間”會是這麼漫長,至今看不到結束的盡頭。

開車把S和她的孫子接出來了,我們去到萬科某小區的一處房子裡,小嬰兒在我懷中哇哇大哭,我成了密切接觸者。

我們像逃難一般逃到這裡,發現這裡什麼生活物品都缺,小嬰兒突然就斷了奶,連奶粉都沒有,怎麼辦啊?

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向各方求助。給同學打電話,剛說了家裡有人得了新冠肺炎,她便問“是想住院嗎?很難,我自己家的醫生也是這個,還是重症。”聊了很久,得到的信息是醫務人員中招的非常多。

向長報的記者朋友求助,向以前的同事求助,大家都無能為力。但這些朋友後來都給了我關鍵的信息。我在給區政府打電話後,終於聯繫上了XX社區,社區的工作人員說,你們需要物資,可以自己去買啊!

???我們不是需要緊急隔離的密切接觸者嗎?現在和我預想的完全不一樣,我以為我們向社區報告了,馬上會被隔離起來,但現實是沒人管我們!

小孫子的爸爸,之前有發燒的症狀,但肺部影像正常,這會兒燒也退了。林教授判斷,他應該不是新冠肺炎。無奈之下,孩子爸爸開車到我們這裡來了,否則,兩個60多歲的老人,照顧一個剛斷奶的9個月大的小嬰兒,又怎麼出去採購生活物資?

1月29日,孩子爸爸開車去了永旺,買回一些生活物資,1月30號,又去了小區裡的中百超市,吃的暫時解決了,但是,更大的危險在等待着我們。

1月31日凌晨3點,孩子爸爸又發燒了,他連夜開車去了同濟醫院,CT顯示,肺部磨玻璃狀,他,也疑似了。

我們兩位老人和這個小嬰兒吃的都是孩子爸爸買回的東西,並且還是孩子爸爸做的飯,這回我是更密切的接觸者了。

林教授住在醫院裡,遠程指導我們預防性吃藥,金葉敗毒顆粒、鹽酸阿比多爾片,中西藥結合,但我們最擔心的還有這小嬰兒不知被感染了沒有。

我們更難了,生活物資是買回來了,但還有許許多多的難題要應對。手忙腳亂精疲力盡之後,我發現外面的世界好像信息爆炸了,各種傳言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自己得到的消息是醫務人員的感染不是個小數目,但看官媒上公布的數據,與老百姓感受到的相差太遠。

我也向家族群封鎖了消息,此刻,誰都自身難保,難以顧及他人,如果親戚們知道我們的困境,除了着急,也幫不上忙,大家都打電話來問情況的話,我還沒辦法應付。

做吃的、照顧孩子、給煤氣卡充值;米不夠、麵條沒有、雞蛋也沒有;還有拖地、消毒,洗手,手都快洗成木乃伊了;再就是接電話、打電話、看誰能幫忙買到嬰兒奶粉、向朋友打聽有沒有隔離賓館……那就是救火一般,哪裡還記得此刻是過大年?

朋友告訴我武漢市漢陽區有專門的隔離賓館,將密接人員隔離起來。我真的好想好想被關到哪個隔離賓館裡,至少不愁吃的。最後打聽了一圈,得知,全市只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漢陽區(註:琴台公園在漢陽區)有隔離賓館,我們區沒有這樣的地方。

此後,我無數次羨慕過別人的小區,看官媒上,都是政府採取了多少措施保障什麼什麼,而我面臨的都是走投無路的困境。

那些天我接了多少電話,打了多少電話?不知道。上海的朋友幫我記錄下我與林教授一家的故事,事後看這段筆記,我這才知道,我打給上海朋友的電話一說就是40分鐘,內心的崩潰,都向他傾泄而出而我自己並不自知。

那天聊到很晚,L說現在武漢都是一家幾口人同時感染,現在武漢的隔離實際上形同虛設,像小嬰兒的爸爸,昨天還到超市裡去買東西的,今天早上就已經成為疑似病例了,跟社區聯繫了,她叫我們自己出去買的嘛,沒有辦法;今天社區倒是打過幾個電話,說是可以安排物業給我們送東西,但是那個物業人員,也是可憐兮兮的,她告訴我們她的事情非常多,她今天剛剛上班,要去什麼給人家餵狗啊,餵金魚啊,各家各戶各種奇葩的求助,但是她只有一個人,所以她說有什麼事情的話也是一次跟她說清楚,看她能幫什麼。這會兒的話,我們也確確實實也想不出她能幫我們什麼,反正就是很無助。

以上都是上海的朋友幫我記錄的,那些天,無助、焦慮、壓抑、悲憤的情感充斥內心,且不能表露,因為身邊還有比我更焦慮痛苦的人。

網絡上越來越多悽慘的求助聲,新冠肺炎患者住不進醫院,孕婦沒地方生孩子,尿毒症患者無法做透析……我就不一一複述別人的故事了,馬上我自己就陷入到更深的絕望中。

2月1日,早上還給林教授發了一段信息,告知他我們情況還好,他只回復了兩個字:謝謝!我心裡總有隱隱的不安,因為S告訴我,他上了呼吸機了。

“他自己要求上呼吸機的,說這樣會舒服一些”,S這樣說。但我想,那不是進了重症監護室了嗎?我不敢說出我的想法。

小嬰兒的爸爸媽媽還在發着燒,但也只能在他們的住地居家隔離,同樣也進不了醫院,即使是醫生的家屬,這會兒也無法可想。

醫院裡已經是人山人海,做一次檢查要排隊五六個小時,而醫院始終不肯給人做那個什麼核酸檢測,不檢測核酸就不能確診,不確診就不能住院,再到後來,確診了也不能住院,因為沒有床位。

2月1日中午,S的弟弟偷偷給我打來電話,“姐夫搶救在,人不行了,血氧掉到60了,撐過不今晚。”

老天爺一點也不讓我有喘息的機會,半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早上林教授還給我回過話的。

“一定要瞞着S和他的兒子,所有的搶救事宜你和林的哥哥商量做決定,我負責管好我們這邊的事。”我的頭腦一片空白,但馬上就得做出這樣的決定。

一下午就是心慌,林教授的照片就在床邊,我心裡祈禱着,這可不要成為遺像了啊!但不幸的是,最終這張照片成為網上廣為流傳的林的照片。

晚上又在微信上給S的弟弟留言:“別給我打電話啊,別告訴我林的消息,我承受不了!!!”

我開始謊話連篇,連我自己都對自己編的謊言相信了。我跟S說,林的手機沒電了,護士們太忙,沒時間幫他充電,然後,我把S的手機斷了網,她上不了微信,只有聽我胡說;嬰兒的媽媽想孩子想得哭,我又拍出各種笑臉的照片,孩子多乖啊,一點也不鬧!剛斷奶的嬰兒哪有不鬧的?為了哄他睡覺,我都唱了一百遍小兔子乖乖,我快睡着了,他就是不睡;對我老公和女兒那邊,我也不敢說林教授正在進行搶救,原來網上都說,有基礎疾病的人才會成為重症,林教授身體那麼好,也成為了危重症,我怕他們知道了會為我擔心。

除了撒謊,還要解決各種生活困難,最大的難題是嬰兒的奶粉,說封城就封城了,就跟我們一樣,一切都沒來得及準備,我們就被拋進了漩渦,整個武漢市都被拋進了漩渦。

2月2日,再次向社區求助,終於有萬科物業的小Y跟我聯繫詢問情況,我跟她說了我們的困境,最後她幫我們去買了一些米麵油蔬菜這些最急需的物資,但奶粉她買不到。

下午,小Y打來電話,說她們領導聽說了我們的事,答應明天幫我們買奶粉。

2月3日下午,小Y送來了4罐奶粉和一些我們最急需的物品,她自己開車去買的,此刻,我覺得她就是救命恩人。

2月4日,給林教授的微信上留言:“心都揪疼了,老林,我等你回話,我跟阿冰,還有你哥哥說,不許他們告訴我說你的消息,我只等你跟我說,我耐心等,你也加油啊!”

2月6日,林的哥哥還是給打我電話了,“他需要轉到同濟新法醫院病區,那裡才有ECMO,但轉運過程中有危險,轉還是不轉?”“你們做決定,我的意見是轉。”

曾記得我母親生前告訴我,在任何情況下不對她進行搶救性治療,不進重症監護室,但面對林教授,我作不了決定,也無權做決定。他才62歲,誰能夠就這樣放棄?不轉院就是放棄,轉,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2月7日,李文亮去世的消息再次打擊着我,那個31歲,病情一度好轉,不想當逃兵的李文亮走了,這種病是如此兇險,林教授能逃過一劫麼?

“老林,知道你還在堅持,兒子兒媳都好轉了,就等你了!”我繼續在微信中給林教授留言。

各種消息在漫天飛舞,我希望是真的,它卻是假的;我希望是假的,它偏偏就是真的。

與2003年非典疫情的不同,那時形勢雖然也很嚴峻,但廣東、北京之外的地方受影響並不嚴重。那時我買過10個口罩,最後基本沒怎麼用上,死亡率說是比現在的新冠肺炎高,但全國累計病例5327例,死亡349人,相對武漢人來說,基本沒有很大的影響。而這次新冠肺炎疫情就不同了,武漢人多多少少會聽到你的鄰居同事親戚朋友被感染了,還有誰誰誰的什麼人去世了……我不想說人間慘劇這個詞,但我想不出有什麼更合適的詞。

2月7日湖北新增2841例,悽厲的呼救聲仍不絕於網。不敢多看了,我把自己的閱讀範圍縮小到以前的記者同事群和大學的同學群里,這裡面基本是乾貨,國內國外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特別是關於疫情的,還有記者朋友精準到位的點評,為我節省了很多時間。也是在這個時期,方方的封城日記成為我的每日必讀。

我也是一個不想給政府添亂的人,所以我不轉述道聽途說的新聞,我寫的事都有根有據。在林教授命懸一線的時候,他還有另外的親人遭遇不幸:

大年初一到武漢普愛醫院西院看發熱門診,醫生查看肺片,說雙肺感染,這樣的病情要住院,但現在住院的流程是必須由社區上報才行,所以先在門診打點滴。到注射室,患者及家屬二三百人擠在一室,排隊延續到走道之外,一個護士在那裡打針,等了五六個小時才打上針。


初二精力不濟,勉強到醫院去排隊打針,也是等了幾個小時才打上針,連續兩天都是早上出門,排長隊等候,再打針幾小時,晚上天黑才到家。


到初三,精力完全跟不上了,想去醫院也走不動了,只能在家求助,請社區上報住院申請,社區說要等候審批,但一直無回音。


初四,凌晨零點半不到,家人在社區群上求救。有群友回應支招打市長熱線,還有的向社區值班人員諮詢。到早上七點多,07網格回話:從初二開始社區書記每天不下十幾個電話,天天向上反映病人住院需求,還說如確診醫院一定會收的,社區書記也回答每天在聯繫,並轉發《XX區發熱病人救治工作流程》。這期間家人還向街區市熱線及120求救,答覆統一是報社區,而社區所能做的事就是上報,然後沒有回音了,社區救助實際上就是一句空話。初四上午十時前後,患者呼吸困難,時斷時續,情形危急。在家屬反覆向120求救,並確定有醫院接收——這種情況下,120救護車終於來了!他們拿着擔架,爬上四樓,看到的只是一個剛剛停止呼吸的死者……


這些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2月8日,我再次向社區的小Y提出請求,我們的生活物資不夠了,可以再幫我們一下麼?小Y說,我也很害怕,我不敢去超市了,我有兩個小孩,家裡還有老人。

我真的很能理解,這時候的武漢已經瀰漫着恐怖的氣氛了,每日新增確診人數數千人,關鍵是傳染性那麼強,什麼氣融膠之類的新名詞,讓人感覺仿佛看一眼都能被傳染。我感覺疫情處於失控的狀態,有病的住不進醫院,住在家裡往往又是一大家子一起感染,家裡死了兩個人甚至三個人的都有。

以下還是上海的朋友幫我記錄的,我的堅強是給身邊的人看的,不覺中便將脆弱的一面暴露給朋友: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這些隔離措施並沒有真正的落實,所謂挨家挨戶的排查,有的家庭根本就沒有人打電話來問,象徵性的弄個表,大家自己去填,所以有很多人即便是發燒了在家裡,然後她自己要出門,根本沒有任何的措施能夠限制他們,所以這部分人還在外面跑。另外,還有些沒有症狀的,但是他已經是感染者的這部分人,就更難區分。


還有就是各個社區團購蔬菜,但並不是政府組織的,都是各小區物業啊,或者有熱心人出面來組織,然後統計,達到50份人家才給送來。另外也有一些小區上當受騙的,就是說,別人說可以送蔬菜,但是呢,錢匯過去了以後別人根本就不來。


我們小區裡面是貨到以後付款,所以今天是第一次訂了大約70多份。但沒有人出面組織的那些小區,他們就沒有辦法,沒有蔬菜,沒有東西就只好去超市裡面,所以現在大街上哪裡都空蕩蕩的,唯有超市裡面人滿為患,人們在裡面排隊很長時間去搶東西。


真的感謝我的朋友幫我記錄下我的絮絮叨叨,需要說明的是,我現在的住地在萬科某小區,JT社區把我拉進了一個群,天天上報體溫,但有沒有菜吃是沒有人問的,我感覺填報表是政治任務,所以社區工作人員便天天應付這個,我忙着到處找吃的,懶得上報了,最後也沒有人來問。而我自己的家在LS社區,家裡的兩個人(老公和女兒),沒人上門問也沒有電話詢問,當政府說全市排查了98.5%的時候,我家是那1.5%,後來政府又發起了一次總攻,堅決完成100%的排查的時候,我家又成了那101%。

不過最近,老公總算說有人打過一次電話了。至於小區團購上當的事,是我們小區物業經理說的,他讓大家不要隨便團購,說外面有上當的,這個消息我無法證實,我必須保證我的敘述有根有據,沒有證實的也說明消息來源。

2月9日,我在朋友圈轉發了馮翔的歌曲《漢陽門花園》,並留言“本以為重聽這首歌會很親切,誰知卻很想淚水長流”,結果好幾個朋友打電話來問你怎麼了?“沒事沒事,我只是想去漢陽門了”。

視頻:《漢陽門花園》

演奏/唱:郭可  作詞/作曲:馮翔


“冬天臘梅花,夏天石榴花”,這個冬天的臘梅花是看不成了,夏天的石榴花還能看到嗎?

我心裡盤算着,再想什麼辦法去弄吃的呢?不行的話我就開車出去,雖然我們14天的隔離期還沒到。

還好我還有那麼幾個朋友,有人說可以開車給我送巧克力來,雖說他不完全知道我的實情,但這時候能給我送巧克力的,也足以讓我落淚了吧?有朋友每天給我發中藥方子,雖不勝其煩,我連門都出不了上哪去弄中藥?但內心還是暖暖的。

S終於忍不住給她的朋友潔打電話了,潔只埋怨你怎麼不早說啊?下午,好多生活物品就送到我們門口了,東西是大超市裡去搶的,這時候私家車出城已不太容易了,是說了好多好話,車子才開過來的。我跟S說,這時候能來幫我們的都是生死之交!

今天是元宵節,我和幾個朋友晚上說起了吃湯圓,互祝了元宵節快樂,期許了等解禁後我們一起開心地天天“腐敗”,我還說要去一趟上海,去找凱司令。“一起一起”,大家的相約那麼令人期待。

2月10日,最不想知道的結果還是來了,不是醫院的通知,而是互聯網上鋪天蓋地的“驚聞噩耗”。

不想再說那天的情形。

S的摯友潔知道了林的消息,再次向我們伸出援手,她恨不得給我們搬來了一個小超市,一段時間,我們不用為吃的發愁了。

S的兒子已經住進醫院裡,病情穩定,兒媳婦還隔離在家,病情也許還穩定,她不說,我們並不知道真正的實情,大家都這樣相互隱瞞着,不讓對方擔心。

2月11日,我們的14天隔離期到了,鍾院士又說,有24天才發病的,但我一點也顧不上害怕,是顧不上,而不是真的不害怕。親友們都知道了我們的真實狀況,都稱讚我是英雄,其實我當初衝進這漩渦的時候,並不知這水的深淺,我不由自主跌了進來,又一次次掙扎不讓自己和身邊的人被水淹沒。現在回想起來,我承受了太大的壓力,擔心林教授的生死,擔心我和S被感染,擔心小嬰兒的生活起居,擔心隔離在別處的嬰兒的爸爸媽媽,擔心自己老公和女兒搶不到菜,擔心我的撒謊被識破,擔心我們的吃的不夠了……我怕得要死,我算是英雄麼?

2月15日,大雪讓窗外白茫茫一片,我想起一句歌詞“下雪啦天晴啦,下雪不忘穿棉襖,天晴別忘戴草帽”,我在想,下雪了就一定會天晴。

果然,16日是個大好晴天。清晨的窗外一如既往的清靜,一隻貓優雅地踱着貓步輕輕地走過去,又一會,兩隻狗有些急促地跑過窗外。萬物不曾改變,只是武漢人的生活有些亂了節奏,疫情在繼續,生活也還要繼續。

我們的生活有了些改觀,小嬰兒吃睡都有規律了,生活物品也不那麼急缺了,我有了冷眼旁觀的機會。

我們還時不時沉浸在哀痛中,總在心裡問,林教授沒有基礎疾病,身體很好,怎麼會就這樣走了呢?我老公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我這會兒才有時間把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詳細說給他聽。“二十天,就那二十天,誤了多少事啊?不會人傳人,有限人傳人?這二十天放跑了多少機會?我以前的鄰居群里走了好幾個了,有一個發病三天就死了,這都是政府不作為啊!!!看怎麼收場啊,這要到什麼時候啊?”這回輪到我聽老公的絮絮叨叨了。

很快,更多年輕的醫務人員感染去世的消息傳來,還有湖北電影製片廠常凱一家四口染病去世,不幸的消息一次次讓人痛徹心扉……此刻只有真實地生活在湖北的人,才能體會方方日記中所說的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的頭上,就是一座山!所有的湖北人,特別是武漢人,不管生病的還是沒生病的,都在這一粒灰下掙扎過。

2月17日,我在朋友圈裡轉發了一篇方方日記,並寫下這樣的評論:

方方的封城日記成為我隔離期間必讀的文章,看到她無端被腦殘者攻擊,今天我在她的文章下面寫下這樣的留言: 我的親人是犧牲的六位醫務工作者之一,方方老師封城日記中所描述的悲憤、無助,正是我所經歷的,卻遠比她的描述痛得多。我們沒有見到親人的最後一面,連骨灰在哪裡都不知道。噴子們,閉上你們的臭嘴,你沒有經歷5位親人染病,其中兩位去世的傷痛;你沒有在雨夜中打不到車、在醫院排隊十幾個小時做不上檢查、隔離在家後買不到藥品和生活物資、8個月嬰兒奶粉快斷頓的危機;你沒有感受過明知病毒傳染性很強,卻不得不去超市,與烏泱烏泱的人群一起排隊搶購的恐懼……我想問這些噴子,敢到武漢來走兩步試試嗎?看武漢人打不死你!


這段文字我一蹴而就,當時心裡那就是一個悲憤,腦殘們你到武漢來過嗎你就瞎噴?我覺得方方的描述還遠沒有說盡武漢人的痛楚,至少她的家人都是安全的,她也不用在團購群里搶菜,不用加水果群、米麵群、蔬菜群,看信息,接龍、加群、再看信息、下單、排隊拖菜……

2月18日,方艙醫院的搶建,全面排查應收盡收的攻堅戰,終於讓痛哭哀嚎聲漸漸小了下去,所有的超市都不對個人開放了,這會人們跑出去也買不到東西,武漢的小區才真正全封閉了,之前官媒上說過那麼多次的封閉,可見都沒有落到實處。

我總往好處想,既然全封閉了,那總不能把人給餓死吧?政府總會想辦法來解決人們吃的問題。

外面的朋友就算是生死之交的這會也幫不上我們了,我也開始關注團購。

首先是我住的萬科小區,物業的工作人員不停地拉人建群,我稀里糊塗地就一下進了幾個群,也不知道是誰拉的,後來總算弄明白了,要建兩個500人的微信群,我們這邊就可以新開一個網店,大家在網上下單,第二天群里叫號去小區廣場拿貨。吵鬧了幾天,團購群終於建好了,網店開張了。第一天,人們瘋搶各種物資,雞蛋鮮肉等緊俏物資瞬時被搶光,第二天,又眼巴巴地等着叫號去拿貨,一下午都不敢做別的事,生怕錯過了叫號。第一單,我買了11件物品,價格300元左右,我帶上一個小拖車,很拉風地把我的物資拉回來了,說良心話,第一次,雖說品種不多,但價格也不算貴,能買到東西,至少讓我們安心了很多。

第三天,我又下了一單,結果第四天就等到了半夜才取到貨。店家人手不夠啊,雖然只有幾百份單子,但從早上排隊去拖貨,回來又要按不同的單子分撿,拿回來時點的貨不少,但一發下去,這家少了這,那家少了那,老闆累個半死,晚上一盤點還虧了錢,我擔心這網店能開得下去嗎?

果然,店子才開了幾天,老闆累垮了,還總在少貨,老闆宣布網店暫停一段時間,人們一時又不知所措了。

群里有人說,又有一家網店開張了,人們又蜂擁而至,去到另一個群里。第二天發貨的時候,又聽得老闆在群里怒吼,“那個偷肉的,我店裡有監控,你再莫讓我捉住你!”人們議論紛紛,前幾天少貨,是不是也是這個小偷偷的啊?這會不會把這家網店也弄垮了呀?

除了關注萬科小區的團購,我還要關注我自己家所在的小區的團購,老公總是不屑於關注這些,但家裡的兩個人也要吃吧?我又在那個群里幫他們搶菜,搶完了又通知老公去拿菜。

上海的朋友給我發來《最新最全!武漢線上買菜平台增至33家,下單方式都在這了》,我跟他說,這裡面水很深,等我有時間寫故事給你看。

其實一開始,我在那些官媒上就看到了團購的攻略,但一點開就發現,這裡面的限制非常多,比如有的團排骨10公斤一份,50份起購,還只對社區。哪個家庭需要10公斤排骨啊?那就得幾家一起拼,拼了之後回來還要剁開稱重,然後還會有人說我這個少了幾兩肉啊……又比如,五大商超,價格有監管,質量有保證,但小區得有人出面組織登記需求,貨物拖回來後要有志願者幫忙分檢,困難家庭的還需要送貨上門,還得是五大商超方圓五公里內的小區。武漢市1000萬人口啊,靠五大商超每天兩三千份的團購,能解決多大問題?

所以,我總在羨慕別人的小區,我的同事群裡面就有人歡喜有人愁,有的雞鴨魚肉都買得到,有的幾天才搶得到一點蔬菜。我的體會,小區出面組織團購的這個人很關鍵,人們稱為“團長”,“團長”組織得好,小區居民就有得吃,沒有“團長”的小區,居民們只好八仙過海。我覺得,除了醫務工作者、警察、志願者,疫情下挺身而出的“團長”們也是特殊時期最可愛的人!

2月22日,武漢嫂子高山流水盪氣迴腸的漢罵,一時讓很多武漢人通體舒適,暢快淋漓,方方還說這是雅罵,武漢嫂子算是威名遠揚了。但公平的說一句,這是政府的不作為讓社區工作者背了鍋,人們心裡憋着的那一口氣,隨着抑揚頓挫珠落玉盤的十級漢罵傾泄而出。

武漢人一直是聽政府話的,你說不會人傳人,我信;你說有限人傳人,我也信;你讓不要自己去醫院,等着社區安排住院,我就等着;你說封小區我就不出門了。但是,我的吃的怎麼解決啊,你就畫餅給我看,肚子餓得慌的時候,能沒有怨氣嗎?社區工作者畢竟人手有限,大家都躲在家裡不敢出門的時候,他們得硬着頭皮出門,而且沒有防護設備。武漢的政令一道一道地下,執行的也都得是社區幹部,住不上院,家裡死了人,人家不怨你嗎?買不上菜,嬰兒沒奶粉,婦女沒有衛生巾,人家不怨你嗎?

還有藥品也是個大問題,沒有飯吃會死人,沒有藥吃也會死人的,許多老年慢性病患者不能停藥,但又出不了門,政府說有社區志願者幫忙,但你想想啊,每個人吃藥的品種不一樣,規格品牌不一樣,有的社區有專人負責買藥,但手上拿着藥單,往往跑一天還買不全,有的相同成份的藥買回來了但不是指定的牌子,老人家認死理就是不要,讓你去換,你說崩潰不崩潰啊?

武漢嫂子漢罵之後,捆綁團購取消了,政府徵集的志願者上崗了,機關事業單位的黨員們下沉到社區了,社區從單一的只要報表變成了幫忙組織團購了,生活物資供應更多了,主要的生活物品不需要搶了,市民買藥的重症定點藥店從2家變成50家……這肯定不是嫂子罵街帶來的結果,但總感覺武漢市政府的行動好像總是慢了那麼一兩個節拍。比如能不能早點告知我們會傳染,早點封城,早點建方艙醫院,早點讓黨員幹部站出來,早點讓外地援漢的蔬菜到達市民的手中……嫂子漢罵之後也當了志願者,這當然是一個喜劇的結局。

在封城的日子裡,除了悲憤、抑鬱、恐慌、無助,我也有過很多的感激,比如我感激京東和順豐快遞,在疫情最緊急的時刻,京東和順豐快遞一天也沒有停,從2月初開始,我在京東上下了十幾個單,包括LED燈泡這樣的日用品,那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我感激武漢天然氣公司的一個素不相識的客服,我們的天然氣充值卡遇到問題,最後她私人加微信幫我充值,我再轉款給她,保證了我們的暖氣能正常使用——但是第二天,我在她的微信朋友圈裡看到,她的父親因新冠肺炎去世。

我感激小區的“團長”們利用私人關係為鄰居們團購各種物資,出力還出車;我感激萬科小區的保潔人員,我們門口的垃圾桶總是清理得很及時;我感激冒着生命危險為我們送來物資的小區物業人員以及我們的朋友,哪怕只是一個電話,也會讓我心存感激。

我的最大感激,是全國馳援武漢的42000多醫務工作者,都快趕上患者的人數了。全國對口支援湖北,一個省包一個市,那麼多的捐贈物資送來了,上海人民連市長都捐了,全部患者的醫藥費國家全包了,連吃的也全包了,有方艙醫院的患者不願出院的,因為吃得太好了……這些,武漢人民都會心存感激!

今天是3月5日,我已隔離38天,當我隔離14天的時候,網上說有24天才發病的,當我隔離24天時,又說有38天才發病的,我現在隔離38天了,又說有出院了又發病死亡的。我懶得去數日子了,現在吃的已不用愁了,政府的低價菜、低價肉也向我們款款走來,連咖啡也在京東上買到了,再難也難不過前面的日子。雖說武漢每天的新增還在三位數,但武漢之外的地方都已控制住,全國人民還保不了一個武漢?這就是社會主義好!所以,我非常有信心能度過這一劫難。

只是,我又想說“只是”了,今天武漢衛健委公布的數據,武漢新增131例,從2月19日應收盡收攻堅戰到今天,15天了吧?這些新增的,是被隔離起來的人還是在外面浪的人啊,你就不能說清楚麼?為什麼不能讓老百姓知道實情,共同面對呢?武漢,你可能差的還不止一兩拍。

我沒有時間全面收集資料來寫時代塵埃下的武漢,我是被壓在這一粒灰下的一分子,重壓下低着頭只看到腳尖下那點事,但我能保證我寫的是一個真實的腳尖尖。


文圖由作者提供分享,視頻選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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