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方
我父亲所在单位叫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简称叫“长办”。父亲常说它是全世界最大的一个办公室,它下面的职工有好几千人。
“长办”是专门治理长江的。葛洲坝工程、三峡工程以及长江上许多水电站,都是他们设计的。“长办”的主任叫林一山。他是个级别很高的领导,我们小时候听说在湖北只有当时的省委书记王任重可以同他一比。
而且还听说周总理和毛主席都特别欣赏他。一度传言毛主席曾表示不想干主席,想要跟他一起去修三峡。这当然是大领导对属下的一句玩笑话,可林一山却因了这样一些趣事,在整个“长办”都颇有传奇色彩。
文化革命开始后,林一山受到冲击是自然的。
记得那时我们宿舍院子里的红墙上到处都用墨汁写着“打倒〇一三!”,我起先不知道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经我小哥指点,方恍然:〇一三就是林一山。小哥还告诉我说,林一山有一只手受过伤,大字报说是他因当叛徒而受伤的。
这个信息令我吃了一惊,于是想到爸爸竟在一个当过叛徒的领导底下做事,真是有着万分的委屈。那时我是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有强烈的爱憎感,但却不懂得对与错。
“长办”有一个俱乐部叫长江俱乐部,绿色琉璃瓦屋顶,乳黄色的外墙,很漂亮很典雅,是我们很喜欢去的地方。“长办”所有的庆典都在那里举行,理所当然,“文革”中所有批判大会也都在那里召开。
一九六六年的一天,长江俱乐部开会批判林一山。虽然林一山是叛徒的说法流传很广,但他在我们小孩子的心里始终有一种神秘感,我们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欲望很是强烈。于是我和几个同伴决定去看这场批判会。
长江俱乐部的看门人因我们是职工的孩子故而对我们并不严加看管。我们很轻易地混在大人堆里看开会。
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种会议自然毫无趣味,而且林一山坐在台下的第一排位子上,我们根本就看不见他。我们盼来盼去,才好容易盼到了休场。大人们纷然出去透气,林一山却仍然坐在那里。
我们跑到他的跟前,看见他正在一个小本上记录着什么。他的手果然是受过伤的。
我挤上前去问:“你的手是当叛徒时受伤的吗?”林山抬起头,严肃地说:“不是,我是跟日本人打仗时受的伤。”我说:“你骗人。”林一山说:“我从来都不骗人!”我没来得及问后面的话,便被其他孩子挤到了一边。
回家后,我告诉父亲。父亲感叹万千,说林一山这个人是个硬骨头,他不像别的领导人那样为权宜之计从头到尾都认错。他始终很强硬,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从不承认他在执行资产阶级路线。
父亲过去并不喜欢林一山这个人,可在文革中他却对林一山的傲骨表示了极大的钦佩。因为像林一山那样不管你怎么批我斗我都坚持自己观点的做派,是父亲这类软弱的知识分子们想做而不敢的。
后来我们就听说林一山被关进了大楼的地下室——那个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后来我们又听说被囚的林一山竟找看守讨得一些沙子,然后利用遗弃在地下室的水泥和那里面长流不断的阴水,捧一捧地筑起了一条小小的挡水坝。
这件事是怎么传出来的,我并不清楚,但它足以让所有听说过的人都产生万分的感动:为一个人不垮的意志感动,为一个人不屈的精神感动,为一个人永不放弃的追求感动,更为一个人永远挺立的人格感动。
以后,父亲去世了,我也离开了“长办”的宿舍大院。可每当我想起少年往事时,总会想起在长江俱乐部的我站在第一排座位前质问林一山的情景,想起林一山认真的对答。
虽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林一山,但他的精神他的人格却一直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悄然地影响着我的世界观和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