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狗性

李公尚

人們對於狗性，大約總是鄙視的。儘管人們對於自己豢養的狗大都喜之不盡，寵之有餘，並再三聲明“狗是人類忠實的朋友”，但鮮有人甘願與這位“忠實的朋友”相提並論。設若有人聲稱情願與狗為伍，視狗為胞，就不免被人輕賤，自覺可恥，結果是自欺欺狗。美國有作家說“養狗是唯一一種用金錢買到的愛。”然而用錢買到這種愛的人，卻總是對自己養的狗親而不敬，愛而賤之。

狗很有“吾生也賤，故多能鄙事”的自知，又多“察顏而觀色，慮以下人”的積極，於人鞍前馬後不惜自輕，不懼自賤，常令人感動。狗性對主人表現出的甘受驅使，委屈求寵，代人受過，卑恭盡忠，怕是任何動物，包括人類自己都做不到的。然而人們卻常常因此感到意猶未盡，不足為恃。日本學者岡田建文的《動物界異志》說“狗道寄生於人，人道寄生於天。”是說不同物種各有所循。道不同不相為謀，正常人是不會將狗“引為同志，是自以為光榮的。”

狗的地位低下，是因為依附於人，甘受驅使。然而牛馬都依附於人，受人驅使，卻沒有像狗這般被人鄙視。追究起來，多因狗性的卑劣，較之其它牲畜為甚。狗於主人“居之無倦，行之以忠”，但對他人氣勢洶洶，囂張跋扈。最劣莫過仗勢欺人，欺軟怕硬。為求寵於主，可六親不認。懾於威儀，又搖尾乞憐。見比之善弱的物類尤其窮凶極惡，竭盡殘虐。遇較之強悍的動物則畏縮哀鳴，夾尾逃匿。最拙劣的是窩裡鬥，對胞類好勇鬥狠，廝咬怒吠驅逐。對配偶極為不忠，隨意交配離棄。

古代以狗喻人，似乎並非都是貶揶之意。《史記》卷五十三載：漢劉邦初定天下，論功行封，拜蕭何為首功，眾將不服。劉邦以狗比喻眾將：打獵需要獵狗才能獲得更多獵物。你們奮勇上陣，就像勇猛捕獵的獵犬，都是功狗。蕭何雖不衝鋒陷陣，卻為獵犬指示獵物的方向，他是功人。劉邦此處以狗喻人，並無侮辱之意，但說明狗比人差。韓信在雲夢澤就逮時仰天長嘆：“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此處韓信自喻良狗，似亦無自貶之意。英語有一句諺語：“Every dog has his day.（狗也有得意的時候）”何況比狗強的人呢？此意是說無論是誰都會有開心的時候。這和劉邦以狗喻人的語義相同。中國有一句俗語“窮人過年也能吃頓餃子。”是同義。

“功狗”和“良狗”並非沒有卑劣的狗性，而卑劣的狗性造就更多的“庸狗”，是顯而易見的。《資治通鑑·漢記五十二》載：王允誘使呂布與董卓的卑女有染，呂布懼事敗露，與李肅合謀殺董卓。李肅率先動手，刺董卓於車下，董卓有甲護身，僅傷手臂，於車下疾呼：吾兒呂布何在？快來救駕！呂布趁機挺矛前刺董卓，大呼：有詔討賊。董卓大罵：“庸狗！敢如是邪！”這是史上較早直接用狗罵人的記載，可見狗性自古就是不招人待見的。

乾隆四十一年（1777年），清廷為表彰明末清初因抗清殉難的明朝官員，專門編纂《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以“修國史為彰善癉惡，信今傳後。（《乾隆朝上諭檔》）”付梓後，清高宗又“風勵臣節”，“以明順逆”，降旨編纂《欽定國史貳臣表傳》（《清史列傳》卷七十八、七十九），把明朝降清的高官一概列為“貳臣”： “背主之狗，僅可貳臣。”“此等大節有虧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功勳，諒於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後人，原於既死。（《高宗純皇帝實錄》）”其時祖大壽、尚可喜、洪承疇、李永芳等“屠漢拔地昭著”，“於朝居功至偉”的降清明將，早已加入旗籍，仍被視為 “非我族類”的“鷹犬”載於《貳臣傳》。引清入關，以弓弦絞死南明最後一位皇帝永曆帝朱由榔的吳三桂等，則以“劣狗敗類”被列入《逆臣傳》。這實在是康熙的英明之處。他以犬喻奸，多有對狗性卑劣的憎惡之意。後有“貳臣鷹犬”、“逆臣狗賊”之說。

1931年策動建立偽滿洲國，1935年又策動華北自治的日本甲級戰犯、“華北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曾指示部屬：“對於華北願與我合作之名人，均以犬待之，親而不敬，譽而不恭，借其名，驅其用，盡其能。積極為我用者，皆投之豐餌，肥其所好，驅同走狗。對於不願與我合作之名人，須敬而不辱，恭而不擾，以君子相待，促其中立，無妨於我。（日本《支那事變陸軍作戰史料》第二十六章）”當時參與華北自治的漢奸頭子殷汝耕在“通州事件”後逐漸失寵，聞聽此言不由感嘆：“倭人待我如狗，心中不免酸楚，身世倍感淒涼。”殷汝耕早年留學日本，參加同盟會和辛亥革命，為民國高官。娶了日本妻子，用妻姓改名為井上耕二，申請入日本籍久未獲准。此處日本人把漢奸當狗驅使，顯然竭盡侮辱之意。

以狗性延惡於人，其實有失公平。人性的卑鄙奸詐較狗性為烈，以狗鄙人，實在是侮辱了狗而抬舉了人。那些人性惡劣又不乏狗性的不齒之徒，被稱為“狗東西”、“狗男女”，或“狗雜種”， 是以狗的無辜，陪綁於人性的奸詐。狗受驅使時表現出的積極歡快和奮不顧身，完全不及人們被委以重任或受到重用時的心情愉悅和情緒激動。狗受驅使，殫精竭力，屬於本能習性。人獲重用，皆以利益為顧，卻以“再生父母”相謝，根性之劣，狗所不及。狗效忠於主人，竭盡全能，無求回報。人在臨危受命時所表現的受命於危難之中的悲壯和莊嚴感，無不發自日後索求回饋的心理。狗追隨主人，貧賤不易，從一而終。而“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多是感恩戴德的一時激奮，從未持之以恆。人在享受犬馬之勞時，無不以犬馬可欺為竊喜，更是人性卑於狗性的地方。

人們痛恨狗仗人勢，卻在可能的時候又仗狗欺人。例如狗為主人看家護院，有客來訪，仿佛是進入狗的家，先要與狗計較。狗對訪客氣勢洶洶，訪客有門不得其入。主人就趁機借狗眼看人，躲在門內窺視來者的意圖。來者若無關輕重，主人便無須勞駕出面，以“知之為不知”的逍遙，任狗張狂。狗窺知了主人的意圖，氣勢愈發凌人。訪客想沖室內呼喊幾聲，引起主人的注意，卻自愧不如狗理直氣壯，又多了聲不掩狗的氣餒，只好“人不與狗斗”，罵聲“狗日的”自尋台階：“或許只有狗在家。”訕訕離去。人們“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唯獨與狗斗，其晦無比。此時狗後的主人，在室內看着訪客悻悻離去，捂着嘴偷樂了。

有時主人不慎應得門來，未與人語，狗先奪人，目露凶光呈嗷嗷待撲之狀，來者的心境就先涼了大半。主人借着狗威從容不迫地審視來者，訪客原本想好的話此時多不知所云。等到主人仗狗欺人地不恥下問，訪客瞥見面前人狗為奸的兇險並未稍有收斂，惶惶然便言不及義。待強作鎮定地應付幾句，狗又在一旁不時吐着舌頭狺狺而吠，訪客已提到嗓子眼的來意就只有“不足為外人道”了。如果訪客是主人利益攸關期待已久的貴賓，主人一聽到狗叫大都三步並作兩步，呈狗狀殷勤地跑出來，踢狗一腳，附帶一句“瞎了狗眼”，以示不與狗一般見識。狗受了打罵含屈忍辱地閃開，代人受過地向來者搖尾乞憐，更呈萬般可憐狀地仰望着主人，觀其言，察其情，順帶着向來客俯首求寵。這正是所謂的“惡狗伴奸人”。

狗性卑劣的另一特點是骯髒。《新約·彼得後書》是較早述及狗性骯髒的文獻。其中第二章以“狗吐出的，轉回來又吃下去”來證明狗性骯髒，並以此來譴責那些反覆無常，忘祖背主的人像狗一般下流。依着兩千年前那位西亞人耶穌的見解，人之初，性本惡，性惡這種原罪是可以救贖的。但是人性的原罪若有狗性的下流，就大約沒有被救贖的餘地。彼得在說狗吃吐出來的東西骯髒時，大約是怕噁心，有意隱去了“狗改不了吃屎”的現象。據動物學家研究，狗吃屎的惡性“常常表現為一有機會或可能，就舔同類或其它動物的屁眼，並因此產生性慾。（《Veterinary Medicine and Science》美國獸醫與科學期刊七十六期）”幾年前《紐約時報》曾刊登過一則新聞：紐約一位獨居女士養狗為伴，常讓狗舔其臀部和陰部，一日狗見她更換內衣，又習慣性地偎到她身後，她把狗擋開，狗竟將她掀翻在地強姦了她。這是典型的“你好心待他，他卻咬你餵他的那隻手”《馬太福音》第七章中有一句話：“不要把聖物給狗，它會轉過來咬你們。”應該是經驗之談。

說到這裡我想起一件事。多年前我到南亞某國旅行，早晨從我住的賓館的窗戶里望出去，發現賓館牆外有很多人在一處水龍頭前排隊接水，他們每人手提一個小桶，一接滿水就急急匆匆地蹲到一處牆邊去。牆邊蹲了長長的一大溜人，旁邊還守着十幾條狗，機警地瞻前顧後。仔細一看，才知蹲在牆邊的人是在大便。每當有人把屁股衝着狗蹶起來，狗就乖乖地過去舔他的屁股。人被舔完後，就把左手伸進小桶，撩起水往屁股上擦拭，然後提上褲子，把桶里剩下的水澆在自己的頭上抹一把臉。然後再去排隊接水，提回家作家用。狗隨即把大便吃掉。接待我們的當地官員解釋：讓狗舔屁股其實是很舒服的，試過就會知道。狗不會傷人，還能清潔環境。我們是個缺水的國家，這樣做能節約很多水。另外我們這裡的人一般不生痔瘡。聽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好處，再看他的得意之色，如果對滿大街的狗糞任人踩來踩去無人清潔視而不見的話，真使人不能不覺得：狗性或許還沒有卑劣到出格。

2020年4月19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