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来校报到时,开学已经一个多月。老师让他自我介绍一下,他说,我叫高明泉,大家都叫我老高。老师笑说,老高,你多大呀。老高说,24了。老师问他哪儿人,他说石家庄的。老师让他找个位置坐,他跑到最后排拖张椅子,一个人坐。
老高之后就一直一个人坐在最后排。他人如其名,个高腿长,身体结实紧凑,鼻头有点红,好像冬天在野外冻久了,要流清水鼻涕的样子,但他那个鼻子显然不是冻红的,因为一来没有鼻涕,二来即便到了春夏,红色也不消退。想来他那个红大概是酒糟鼻早期症状。
老高腿长,椅子腿短,他坐的不自在,老是用屁股将椅子翘起,使椅子两只前腿离开地面,如马悬前腿后腿直立起来那样,只靠两只后椅腿支撑他的体重,又前后摇晃,时间长了,那椅子不堪其重发出别扭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在安静的课堂里显得刺耳,老师寻找“吱嘎”声源,看到老高在那里自得其乐悠然摇晃,停止讲课,盯着他看,老高笑笑,让椅子前腿着地,停止摇晃。但一会儿又习惯地摇晃起来,有一回摇晃幅度过大,失去平衡,哗啦一下向后仰倒,教室里腾起一片欢笑。
老高与人自来熟,常动手动脚与人打打闹闹,有一回伸手去掏一同学裤裆,惹得对方大怒,一阵拳脚相加,弄得老高下不了台,讪笑掩饰无比尴尬。但他快乐依旧,总是能够发现新奇使人兴奋开心的事情。有一回中午他忽然跑进我们寝室嚷嚷着叫我们几个快去看,我们随他跑到走廊上,看到一个上两届的学生地上铺张席子躺在上面睡觉,老高手指那人中央部位叫我们看,我们看到那里放了一个火柴盒,正被高高顶起。大家都开心得哈哈大笑。
班里有几个河北来的同学,与老高算是同乡,但老高看不起他们,不与他们为伍。老高喜欢和上海同学厮混。不知为什么他对上海话兴趣十分浓厚,他给自己定下一个宏伟目标,趁着在上海读书这段时间,一定要学会上海话。他搞了个收音机,想通过收听本地节目提高上海话,但那里面上海话节目很少,只有上海郊县的本地话。夜里大伙儿熄灯睡觉了,他还钻在被子里收听青浦南汇之类地方的本地方言。
老高勤学勤用上海话,有一回一个上海同学恶作剧让他去问英文老师(一个年轻人上海人,做老师不久),浓是阿乌卵啊?他问阿乌卵是啥东西啊?那个上海人说是好东西,问问老师就知道了,他就真跑去问了那个老师,那个老师很生气,后来一直给他英语不及格。他也不在乎,说英语学了没用处,学会上海话就好。他又用上海话去搭讪女同学。中午吃饭时食堂里挤满了人,企业管理专业女生多,几乎都是上海人,老高用他生硬蹩脚的上海话去搭讪那些女生,招来一阵阵白眼,还有人说他是十三点,他也不生气,反而激发起更大的学习劲头,但最终他的上海话也并没有学得很地道。
然而老高尽管有点搞笑,却还是很赢得了大家的几分佩服和尊重。那是因为他出类拔萃的篮球技艺。学校里开展篮球联赛,老高领着几个同学代表我们班级出征。老高当选过河北省篮球青年队队员,他的专业球员身手在一帮业余瞎玩的乌合之众里显得鹤立鸡群,那时看联赛的男女同学很多,有的老师也去看,各班还有自己的拉拉队,老高在篮球场上穿插运球投篮游刃有余如庖丁解牛,其身手灵活潇洒,使场上其余无论是自家伙伴还是对手都显得笨拙异常,完全变成了他唱独角戏的陪衬人。其结果是对手班级拉拉队的女生也时常为他的矫捷身手而欢呼喝彩,联赛中老高大显身手,使他后来在学校里的辨识度也变得相当之高,“十三点”也自有“十三点”的可敬可爱之处了。
老高毕业时很想留在上海,他说他太喜欢上海,要是能留在上海再找个上海姑娘做老婆人生就太完美了,他说他就喜欢听上海妹妹说上海话,那股子嗲劲对他胃口。但当时没有外地学生能够留在上海,哪里来哪里去,他回到河北进了一家水泥厂做技术员。
毕业后两年,我同寝室室友孙吉星同学去河北出差去找了老高,回来告诉我,老高发了,他娶了厂长女儿做老婆,现在已进厂领导班子,比其他几个河北同学如意的多。孙吉星给我看他和老高的合影,曾几何时当初那个结实紧凑瘦高个的老高已经发福变成了一个胖子,唯脸上的开心幸福笑容一如以往。那之后一段时间没有老高的音信。
大约又过了一两年,孙吉星也要结婚了,有一回约我见面吃饭,席上告诉我老高死了,生肝癌死的,孙吉星叹口气说,上回见他还好好的,突然就生肝癌死了,唉。我问孙吉星老高有孩子吗?,他说不知道,好像还没有。我那时又想起了老高在学校篮球场上的矫捷身姿和他学上海话之类的种种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