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台灣吳石匪諜案

陳侃章

一、

   吳石等人的所謂共產黨“間諜案”是這樣被發現的：台灣的情報機構在1950年元旦以後，捕獲了中共台灣省工委武裝部部長張梗（張志忠），摸清了中共台灣省工委的相關情況，又順藤摸瓜，最終獲知台灣省工委書記是化名“老鄭”的蔡孝乾，並抓獲。

  蔡孝乾又名蔡乾、蔡前，資歷顯赫。1908年出生在台灣彰化。1924年到上海大學就讀，後加入中共。1926年底返台從事革命工作。又先後到福建、江西等地工作，參加了二萬五千里長征，在紅一軍團政治部任政委，又任過蘇維埃中央政府內務部部長、第十八集團軍總政治部敵工部長等職。抗戰勝利後，中共派他秘密出任中共台灣省工委書記。

  蔡供出與他直接聯繫的兩位女幹部計梅真和朱湛之。不久，國民黨特務又發現蔡孝乾的小姨馬雯鵑的線索。馬化名劉桂麟，她的出境證是以“軍眷”的名義辦理。便循着線索找到經辦人東南軍政長官公署總務處交際科長聶曦上校。而聶稱，此證為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夫人王碧奎交代辦理，其他不知其詳。

  當時吳石位高權重，台灣保密局局長毛人鳳不敢貿然，經請示最高當局後，才決定先傳訊其夫人王碧奎。經過一天一夜的疲勞審訊，王碧奎被迫供認：這張“特別通行證”是吳石次長交代，由她替一位陳太太幫忙辦理的，至於陳太太的真實情況，她並不清楚。

  由於蔡孝乾的供述，其時已飛至舟山的陳太太在保密局浙江站與浙江省警保處聯合搜捕下，於2月18日在沈家門被抓獲。這位陳太太就是朱湛之，又名朱楓，浙江鎮海人。出身於一個富商家庭。青年時期在女子師範讀書時，受到共產黨人陳修良的影響。後來嫁給瀋陽兵工廠陳綬卿工程師，故稱陳太太。抗戰全面爆發後，朱楓在共產黨的指引下，從事文化、經濟工作，表現出卓越的才幹。1945年春，由徐雪寒、史永介紹，秘密加入中共。表面上她仍以女老闆的身份在國統區活動。1949年11月，受中共華東局的派遣，從香港赴台從事情報交通聯絡。她只負責聯絡二個人，一是中共台灣省工委書記蔡孝乾，一是時任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中將。

  朱楓被捕受審時，誤以為吳石已先於她被抓捕，乃將由港到台與吳石聯繫的經過和盤托出，及至後來發覺吳石的被捕是由於自己口疏而導致，懊悔異常，幾次自殺均未告遂。其實，抓獲吳石還有一個致命破綻被台灣特務們找到，即蔡孝乾的記事本里有與“吳石次長”聯繫的記錄，所以國民黨保密局已將重點目標鎖定在吳石身上，並不僅僅是朱口疏導致。

  當台灣保密局掌握了這些情況後，便於3月1日晚來到台北大安區吳石所住高級官員公館裡。在抓捕吳石的同時，又搜查了吳石的家，獲得大量所藏重要軍事情報。

  台灣保密局特勤室主任毛惕園對吳石進行了一次攻心式的說教：

  我必須告訴你三件事。第一，我們最近在台灣境內破獲了許多共產黨的秘密組織和領導人，大多數人已經說服，吳先生的事，我們就從中獲悉，因而你有片面的掩飾，不足以推翻事實；第二，共黨派來聯絡的人陳太太已被捕，她的口供將證實你和共黨往來的一切情況，你本人即使不承認，她也會幫助我們解決與你相關的問題；第三，吳先生已經做了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領袖的事情，犯的罪責相當重大，但也不必懼怕，懼怕不解決問題，你只有坦白，才能獲得原諒。

  台灣保密局二處處長葉翔之負責主審吳石案，葉於1940年進入軍統任職，是資深的情報特務頭子，後升任台灣情報局局長。而偵結此案的負責人為國民黨少將谷正文。谷正文又名郭同震，山西人，畢業於北京大學。後棄文從武，在八路軍115師擔任過偵察大隊長。不慎被國民黨捕獲，旋成為共產黨的叛徒，加入軍統成為中堅力量，毛人鳳稱之為“你比我還狠”的大特務。

二、

  吳石為軍事長才，長期在參謀本部任職，深知數據圖表等軍事情報的重要。渡江作役前夕，他曾向中共中央上海局提供了《長江江防兵力部署圖》《滬寧沿線軍事部署圖》等轉交中共第三野戰軍。“三野”參謀長張震將軍專題講到這組情報對渡江作戰有很大幫助，肯定吳石是渡江戰役的幕後功臣。

  國民黨退守台灣後，人民解放軍要渡海作戰，難度極大，其時海空力量相當薄弱，因而要跨越台海攻取台灣，獲取彼岸準確的軍事情報就顯得是重中之重了。

  中共為此有針對性的工作。中共華東局對台工作委員會駐港負責人，被國民黨稱作“對台灣秘密工作魔手”的萬景光（化名劉棟平）經過精挑細選，於1949年11月下旬決定派朱楓由港赴台，直接與“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聯繫，並將從吳石所提供的軍事情報轉送大陸。就在上個月，吳石到香港時，萬景光與他有過一次深入的談話，他們之間談了什麼，已無人知曉，但對相關事宜無疑做出了相應的安排。

  朱楓在台灣期間與吳石碰頭會面6次。第一次見面在12月初，朱楓轉交了萬景光的親筆信，並談到了她這次來台的目的，吳石示意明白。此後不久，朱楓從吳石手中接過全是絕密軍事情報的縮微膠捲，主要有《台灣戰區戰略防禦圖》、新編繪的舟山群島、大小金門《海防前線陣地兵力、火器配備圖》《關於大陸失陷後組織全國性游擊武裝的應變計劃》及台灣海軍艦隊部署分布、空軍機場機種、飛機架數、台灣海峽海流氣象資料、台灣各戰略登陸點地理資料圖等。

  參與過吳石案審理的李資生在《台灣大間諜案破獲始末》中寫道：“吳石是一個忠誠過度的情報員，他以參謀人員的立場，猜測中共目前需要的情報的要次，特別注重數字、圖表，使得朱小姐（朱湛之）轉送過去的資料，都對中共具有極大的價值。”

  這些情報資料迅速通過香港轉報華東局，還有幾份絕密情報送到毛澤東手上。據說毛澤東看後極為欣賞，詩興大發：“驚濤拍孤島，碧波映天曉。虎穴藏忠魂，曙光迎來早。”

  這裡有必要交代下吳石的身份，有不少資料說吳石進入台灣後，中共地下組織給他的代號是“密使一號”，這顯是電視戲劇化的虛構，想當然的與電視劇《潛伏》中的余則成對上了號掛上了鈎，是一種美妙的想象。還有資料說吳石早已秘密加入中共，到台灣後是戰鬥在國民黨心臟里的特別黨員，也無事實根據。最終查核是：“吳石沒有在組織上加入中國共產黨，但他在中華民族的關鍵時刻自覺選擇了中國共產黨。”

三、

  再回過頭來敘述蔣介石此時的心境，當他看到保密局毛人鳳等所報送的材料，既驚訝又震怒，震怒之後，久久無語，開刀問斬是必然選擇。然而如何審判吳石以及審判結果，中共黨史研究者在不同階段有不同說法，並且隨着研究的深入，披露了新的發現。

  一種是蔣介石命蔣鼎文等人組成軍事法庭，組成人員為：審判長蔣鼎文二級上將，審判員韓德勤、劉詠堯中將、曹秉哲少將、宋膺三上校。以如此豪華陣容來審判這個“轟動世界的大間諜案”。

  到庭出審的除吳石外，還有陳寶倉、聶曦、朱湛之。陳寶倉為聯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中將軍銜，河北人，保定軍校畢業，一度與吳石一起出任過張發奎第四戰區的正副參謀長，又與中共地下黨員、曾任第四戰區軍法總監的吳仲禧相知相交而成了中共同道人，秘密的加入了共產黨。陳與吳石是中共在台灣“志同道合的中將情報員”，二人是中共在台灣重要崗位上最重要的臥底。

  聶曦，福建閩清人，上校軍階，早年是吳石的副官。吳石任國防部史政局長時，聶任總務組長。到台灣後，由吳石安排任東南軍政長官公署總務處交際科長，是吳石傳遞重要情報的經辦者，被台灣稱作“極為出力”之人。

  朱湛之，即朱楓，被谷正文稱為“黨性堅強，學能優良之女匪幹。”

  上述吳、陳、聶、朱是這一所謂大規模“間諜”案中的主犯，還有幾位是共犯，分別是：王濟甫中校、江愛訓中校、方克華中校、林志森中校、王正均上尉及吳石夫人王碧奎。

  蔣鼎文這次主審的是吳、陳、聶、朱四人，而其他六位本次未予起訴審判。鄭立所著《冷月無聲吳石傳》（2012年4月版）第233頁描述如下：

  整個宣判的時間很短，只是這齣“蔣記”殺人劇中一個事先安排好了的“法定過場”：審判長匆匆問過4名“要犯”的姓名、年齡和籍貫後，就匆匆“宣示死刑判決，並稱死刑已經最高當局核准，立即執行”——這是當年國民黨喉舌《中央日報》在第二天新聞報道中的原話。實際情況是，蔣介石親自“核准”的《總統寧高字390084號》殺人密令已於開庭前一日送達軍法局，蔣鼎文扮演的不過是個“照本宣科”的角色罷了。

  還有一種說法是：

  以蔣鼎文為審判長的高等軍法會在四月份成立後，即開始工作，而且將安排蔣鼎文出任審判長的信息也告知吳石知曉，吳石的獄中手記中也提到此事。經過一個多月的研判，軍法會在6月提出初審意見：給予吳、陳、聶、朱重判，但免於死刑。這個意見報請參謀總長周至柔。周至柔當然不敢也無權批覆是與否，馬上轉報蔣介石。蔣介石閱後非常惱怒，連斥蔣鼎文失職，並否決了蔣鼎文審判長的初審意見，讓他們重新開庭審理宣判。鄭立所著2018年版《冷月無聲吳石傳》第248頁對此有細化：

  1950年4月7日，“國防部”參謀總長周至柔簽報蔣介石，提出審判人員組成的架構，請示如下：“奉：交辦本部中將參謀次長吳石等叛亂一案，業飭軍法局偵訊終結，依法應組織高等軍法會庭審。陳派該局簡二副局長曹秉喆、簡三軍法官宋膺三為本案審判官外，擬請指派戰略顧問、二級上將蔣鼎文為審判長，戰略顧問韓德勤、劉詠堯為審判官。當否，簽請示遵。”4天后，即4月11日，蔣介石以“可照辦”三個字同意了“國防部”的意見。

  由此，對吳石等人進入審判進入所謂程序。經過1個多月的審理，6月初，蔣鼎文、韓德勤、劉詠堯呈文參謀總長周至柔，提出對吳石、陳寶倉、聶曦、朱湛之給予重判，但免於死刑。呈文經參謀總長周至柔之手，轉呈蔣介石。6月7日蔣介石閱後大怒，在參謀總長周至柔的轉呈文上嚴厲地批下：“蔣鼎文、韓德勤、劉詠堯審判不公，並為罪犯說情，殊為不法之至，應即明該三員革除原職為要，”表明自己剷除異己的強硬態度，在蔣介石的干涉下，審判意見發生逆轉。

  這個歷史資料頗費思量。蔣鼎文是與蔣介石逐浪浮沉的老臣，在蔣介石未發跡前，他們互相稱兄道弟，非常隨便。對於蔣介石的脾胃稟性，蔣鼎文瞭如指掌。蔣介石也一直視蔣鼎文為心腹知已。顯然，讓蔣鼎文出任高等軍事法庭審判長，沒有蔣介石的示意，周至柔是無法決定的。然面對如此重大的“間諜案件”，蔣鼎文竟作出與蔣介石內心不符的判決。如此政治上的風險，蔣鼎文難道沒有掂量過？闖蕩於戎機，沉浮於宦海，蔣鼎文非常清楚國民黨內最高層的內部運作和最終定奪權在那裡，尤其在1950年這個風雨飄搖的特殊歷史時期。所以蔣鼎文對吳石的初審如此判決，仿佛是一個模糊的歷史謎團，留待以後進一步的資料來解開。至於蔣介石下令“該三員革除原職為要”的指令，到底有沒有實行不甚明了。但七天以後，同樣重要的陳儀一案宣告判決，審判長換成了顧祝同，蔣鼎文變成了監斬官，至於韓德勤、劉詠堯二位中將就不見了蹤影。

四、

  1950年6月10日下午四時，“特別法庭”在“國防部”的軍事法庭秘密開庭，審判長蔣鼎文宣讀依據懲治叛亂條例，對吳石、陳寶倉、聶曦、朱湛之的死刑判決，並稱死刑已經最高當局核准，立即執行。

  對於這一判決香港《星島日報》1950年6月11日有如下披露：

  （中央社台北十一日電）“叛逆吳石、陳寶倉、聶曦、朱湛之叛國罪行，經主管當局發表如次：國防部前參謀次長吳石，福州人，年五十四歲，早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大學，由連排長升至陸軍中將，三十八年春吳石由史政局長調升福州綏署主任。經滬港赴台時，遇投共立委何遂，介紹與華東局敵工部港負責人劉棟平發生聯繫，吳石於同年秋由港來台，經港時，又與劉棟平見面，並允到台代為收集情報，旋吳石於同年十月，由港抵台，因吳在港另由投共之吳仲禧，從中慫恿，並告吳石以前第四兵站總監陳寶倉，已早在台為共黨工作，囑吳到台與陳聯絡，陳可協助收集情報。吳石於同年十月，由港抵台，與陳取得聯繫後，陳即供給我軍防守部隊番號等情報，交由吳石。吳石即以一部分情報，派聶曦持往香港，交付共黨。迨十一月底，劉匪棟平，復派敵工部女干朱湛之（又名陳太太）來台，專員聯絡傳遞情報之責。案經偵悉確實，派員先將吳石、朱湛之及一干有關人犯，依法拘捕，發交國防部組織高等軍法會審。現已審訊明確，依法判決吳石、陳寶倉、聶曦、朱湛之（即陳太太）等四名死刑，呈奉最高當局核准，照判執行。”

  吳石聽到宣判後，並無波動，平靜吟詠獄中所作一首詩，並以遺書名義寫出：“天意茫茫未可窺，悠悠世事更難知。平生殫力唯忠善，如此收場太可悲。五十七年一夢中，聲名志業總成空。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對我翁。”

  6月11日香港《星島日報》以《轟動台灣間諜案四要犯被處死，吳石臨刑前從容吟詩》為標題，在頭版新聞發出。香港《新聞天地》周刊於1950年7月8日至19日長篇報道了吳石案的審理經過，並加編者按語，謂此文作者是承辦此案的負責人，極具權威性和真實性云云。

  吳石等人遇難後，引起了中共情報部門李克農將軍的極度不安和自責。李克農將軍之子李力曾撰文談及：

  1950年6月，我們黨的另一個地下組織遭受破壞，許多黨員被捕，五位優秀的共產黨被蔣介石下令殺害。國民黨宣揚勝利，香港有的雜誌作了報道，封面上還有父親的照片。得知這個不幸，父親痛苦異常，連續咳嗽，沉悶不語，生活規律被打亂，仿佛害了一場大病。

  時任政務院總理周恩來下令主管部門調查有關案情和犧牲人員情況，並及時作了妥然處理。又將在香港的萬景光（劉棟平）調到北京工作，以防不測。其後下令撤銷“上海局駐港辦事處”。

  對吳石所做的情報工作中共中央高度肯定，1973年11月，追認吳石將軍為革命烈士。在追認吳石為烈士時，重病中的周恩來親自過問，與吳石將軍有過數度交往的葉劍英多次作出批示。

  1994年4月吳石將軍和夫人王碧奎的合墓安葬在北京香山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