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鏡DOC 微電影研究


上海導演、作家彭小蓮和香港紀錄片導演魏時煜,曾用三年多採訪拍攝了當時在世的所有收到胡風案直接影像的作家,之後兩人又用了三年時間完成了《紅日風暴》的製作。彭小蓮導演不幸於2019年6月因病去世,在她離世一周年之際,著名詩人、翻譯家綠原的女兒,隨筆作者若琴女士撰文,回憶了彭小蓮和魏時煜前後拍攝過程的點滴。
2003年11月小蓮(右)、小魏(中)、小松(左)
第一次見到彭小蓮是在2003年,當時她來北京採訪1955年所謂的“胡風分子”。來之前,上海古典文學專家何滿子先生寫信囑託我父親好生接待。何老伯和我父親綠原當年都捲入了“胡風反革命集團”一案中。其實何老伯就是不打招呼,家裡人也照樣會熱心接待小蓮的,因為,她的父親彭柏山是魯迅先生的學生,也是“胡風集團”案件中最悲慘的受害人之一。小蓮進門不久,從包中拿出一本書遞給父親,暗紅的封面中印着粗黑的字體《他們的歲月》,扉頁上有幾行硬朗的手書字跡:“綠原叔叔惠存 彭小蓮 2003.7.26”。這是她為自己父母撰寫的一部書,記述了兩位革命志士艱難曲折的一生。我和小蓮不是同齡人,1955年案發時,我已是記事的小學生,而她還是不諳世事的幼童,而此時,這位小妹妹卻挑起了拍攝記錄胡風一案的大梁,這讓人不能不對她刮目相看。文革結束後,有機會接觸到幾位與父親同案的前輩人的子女,因多年社會政治空氣的影響,這些二代同輩一般都較謹言慎行,不很活躍,但彭小蓮似乎不屬於這一般之中,她不認生、不沉默,說話直來直去,精緻的臉上總呈現着豐富的表情,說到不開心的話題,國罵一下子就能蹦出來。不過她也有小女孩不好意思的時候,那天母親做好了午飯,招呼她吃飯,她睜大了眼睛問道:“第一次來就吃飯呀?”我笑道:“是啊,你又不是外人!”隨即拉她桌旁就坐。小蓮和父親兩人談到許多涉案人,特別是路翎叔叔,對他的早逝感到深深的遺憾。父親一直認為,如果早年那個才氣逼人的路翎還活着,由他講述“胡風集團”案的故事一定特別生動。記下許多人的電話地址後,小蓮下樓去了牛漢先生家,牛漢和父親同單位,是詩人也曾是“胡風分子”。那天小蓮離去時,我把她送上了公共汽車。不到一個月,小蓮帶着小魏,攜着“長槍短炮”來了。小魏這位比小蓮更顯年輕的紀錄片工作者,大名叫魏時煜,是個在西安長大的“海歸”博士,當時已經在香港城市大學任教。她們先後採訪過父親兩次。第一次談胡風案件及個人遭遇;第二次談路翎和曾卓的情況,因為兩位老朋友都不在了,需要他人幫助補充材料。第一次採訪是小蓮與父親對談,她很會提問題,所以父親談得也很順暢。父親那次談到胡風先生1942年在桂林出版了一套《七月詩叢》,剛剛從監獄裡出來的馮雪峰先生看到這套叢書時,說這是“沙漠上的一塊綠洲”。那時七月詩人在詩壇上是立足於抗戰前線的。因錯過登記時間,《七月》不能續辦,再次辦證須拿保證金,胡風沒有錢就反映給周恩來,結果是周恩來拿出了一筆錢給胡風申辦的《希望》雜誌。父親說這是有案可查的歷史。40年代後期,胡風被一些人置於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對立面,儘管他寫了很多進步文章,發現了很多文學新人,很多新人寫的文章也都是歌頌進步與革命的,特別是詩人們,但都不能解決問題。解放後,胡風還寫了很長的頌詩《時間開始了》,詩是不能造假的,胡風的詩就更不能,他是在真心地歌頌毛澤東。關於胡風的《三十萬言》,知道的人很多,知道胡風在給中央寫報告。寫了之後看的人倒不多,就只是北京的幾個人,但報告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的東西,沒有別人的。解放後,阿壟、路翎受到的批判讓人莫名其妙,作品寫一篇被批一篇,象是成心不讓人講話,根本不是同志式的態度。父親認為,胡風提出的“主觀戰鬥精神”,是針對抗戰中期,40、41、42 那幾年的,國統區的進步文藝界,顯得很疲塌,抗戰初期的熱情消退了,盡寫一些情愛、悲觀啊,走着下坡路,缺乏昂揚的精神。胡風認為這是主觀精神的衰退。在相當一段時間內,胡風被有組織地批判為“反馬克思主義思想”,不過後來逮捕他,就不是因為“反馬克思主義思想”了,而是因為他培養過的青年才俊舒蕪拿出的胡風解放前寫給他的私信,被當成了“反革命”的證據。私信中的話,被提高到“反黨﹑反共﹑反人民”的高度,當局要查證認識同情胡風的一些人是不是國民黨派來的。查到後來,沒有一個人是國民黨派來的。胡風本人不是,綠原也不是,綠原根本就沒像《人民日報》上聲稱的去過什麼“中美合作所”、也沒有參加過共產黨之外的任何黨派。1955年5月政治審查開始後,半年左右公安部就查清了。後來歷史評定,胡風的文藝思想超前,和當時的主流不協調,一些其他的因素使得文藝觀念上的分歧變成了政治問題。有人為案件留個影像資料,從總結歷史經驗教訓的角度看,父親認為是必要的。第二次採訪是在2006年,這次是小魏挑頭,帶來了八零後的小董。小蓮另有工作,沒有來。父親這次回憶了在安福胡同單身監禁時期與路翎監室相鄰的情況,以及摯友曾卓在自己沒平反之前,就去芳草地一家一家地尋找路翎,終於將他從茫茫人海中“打撈出”的經過。第三次,小董掃描走了家中找出來的關於涉案朋友的照片。紀錄片前後拍了好幾年。2007年年底,小蓮邀我去謝韜先生家看《紅日風暴》的樣片,謝韜先生也是1955年的涉案人,記得同時觀看樣片的還有朱正先生。樣片看完已很晚,謝韜的女兒謝小玲將我們送出很遠直到車站。後來我認真回顧了樣片,對細節提出了幾條修改意見,例如樣片中說,1959年謝韜、綠原等“骨幹分子”到了秦城監獄,我提出應改為1960年。小蓮很認真地解釋說,是你父親自己說的。我說,他們年紀大了,細節有時記得不會那麼準確。這個小問題,後來和小魏我也提到過,理由很簡單:秦城監獄1960年才開始接受“犯人”,所以不可能59年就進去。2009年《紅日風暴》出版發行後,小魏專程把做好的書和DVD送到北京來。這之後斷斷續續的事情,許多由小魏在其中聯繫着。小蓮曾邀我去電影資料館看影片,而我作為家中長女,每天有許多必須做的事情,不是隨時走得開的,就未能踏入小蓮的電影世界。不過時不時我們還會溝通一些信息,如香港衛視拍過兩次“胡風集團”案的節目,其中一次編導還採訪到舒蕪,可惜他仍然沒有講出什麼實質性的內容。我在電話中告訴小蓮這個信息,她信心滿滿地說:我們的資料是最豐富的,《紅日風暴》的發行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在《隨筆》雜誌上常常能看到小蓮的文章,我和母親都是她熱心的讀者,父親未能參與閱讀,他於2009年遠行了。去年6月間,突然聽到小蓮辭世的消息,開始很詫異,因為事前沒有聽到過她生病的消息,隨着信息的確定,一股難以名狀的憤懣滲出來:老天真不厚道,怎麼就容不下一個歷經磨難的女孩呢?由小蓮我想到了另一位女孩——魯萌,人們習慣稱她“萌萌”。她是詩人曾卓老伯與前夫人魯開先的長女,花容月貌,人見人愛,也是詩人。萌萌也曾設想將她父親牽涉之中的“胡風集團”案件記述下來,她也是能走入前“胡風分子”家中且會被歡迎的一位二代子女。由於種種原因,她沒有做成這樁事,萌萌後來走入了哲學領域,成為了一名哲學教授。不幸的是,2006年因肺癌去世了,才五十多嵗。以文字形式首次相對完整地記錄“胡風集團”案件的,是賈植芳先生的學生李輝。之後胡案最年輕的涉案人林希(侯紅鵝)先生也寫了一本《白色花劫》。我曾不自覺地琢磨過,為什麼小蓮能完成萌萌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事情?外部原因想來有這樣幾個:一、小蓮手頭有攝影專業及其工具;二、她長於上海,上海是胡案重鎮,有一批涉案老人,他們的人生經歷及歷史觀點就是豐富的攝影資源;三、小蓮有一位忠實的朋友小魏,她幫她完成了許多重要的工作。而內部原因,我認為就是小蓮在燃燒自己的生命。拍《紅日風暴》並不是她心悅的題材,該題材與她父母的人生經歷密切相關,當她直面這起案件時,她父母當年經受的政治壓力會同時加在她身上,她會感到內心在流血,生命在流逝。為什麼她會英年早逝呢?我以為這與她的人生經歷不無關係。當我重讀《他們的歲月》這本書時,感到深深的難過。她參加和指揮了淮海戰役的父親在文革中被活活打死,她任職過新四軍記者的母親多年來的困境、絕境及焦慮不安,都會長久地刺痛小蓮那顆敏感的心靈。當她決定拍攝《紅日風暴》時,就要以全部的力量去面對歷史,面對她從小與父母一起度過的那些沉重的、沒有安全感的恐懼日子。乳腺的疾病與情志有關,當人的肝氣鬱結,無法排遣時,癌症就冒頭了。當《紅日風暴》完成時,作為女兒,小蓮可以告慰父母:她完成了他們想做而無法去做的事業;作為社會一份子,她直面並記錄了歷史。魯迅先生說過: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小蓮正是這樣的勇士。小魏去上海幫助安排小蓮的告別會時,我發去一副輓聯:“天妒英才崑崙去,蓮浮暗香世間來”。願這位非凡的小妹,在擺脫塵世種種限制後,成為宇宙間真正自由的精靈。在小蓮去世周年之際,以此小文聊表紀念。小蓮的朋友小魏在2003至2006年之間,和她一起訪問了26位受胡風案牽連的詩人、作家,以及14位已經去世的前“胡風分子”的親友,在2009年完成了紀錄片《紅日風暴》。此時小蓮已經抑鬱,不能再做下去;但對小魏來說,歷史的大門才剛剛開啟。在2007-2010年間,小魏繼續尋訪案件中主動和被動的批判者,包括很多經歷了延安整風的老人,共訪問了44位,邀請他們講述分享對胡風案的親歷和看法。當小魏和小蓮談起她後一半的訪問時,小蓮調侃地說:“這些事我都不知道!你真的被我拉下水啦!”之後,小魏用了數年時光,將超過一千萬字的訪談稿整理成書,把人脈、文脈一起納入,寫成八百多頁的大書《胡風:詩人理想與政治風暴》。其中,包含了84位受訪人。書中沒有孤立地敘事,議論也非一家之言。如此豐富的歷史材料及十分開闊的人文視野,努力將事件還原回歷史之中,是需要作者做大量艱苦細緻的工作的。該書目前是資料最豐富、最完整的“胡風集團”案件的歷史記錄。
小魏是胡風事件發生十多年後出生的,能完成這樣一本書,令人驚訝。沒有對歷史的敬畏,沒有對社會強烈的責任心,是絕對編寫不出這樣厚重的歷史著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