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多星期前，跟老闆SD一對一開會，聊年中評估。老實說，聊之前，我知道這次不會太好，估計年底升職有點困難。事情是這樣的。

七月底我休了兩個星期的假，正好是整個項目要做實驗在三個城市上線的時候。這個假期是和老公那邊大家庭早就計劃好的，所以也不能改。休完假回來，才知道我負責的自動訓練和提交模型系統根本沒有被用到。自動系統訓練出來的模型不夠好，用的是手動的。我仔細了解了原因，提供了解決問題的方案。還在周末的時間反省，寫了為什麼自動系統會出這個問題，有沒有可能及早發現這個問題，一共四頁長。中心思想就是這是一個系統性的錯誤，從一開始建立這個自動系統的時候，大家強調的都是要能夠迅速擴大，比如說能很快的在100個城市上線。所以用的衡量標準也是標準的機器模型的標準，沒有準備細究模型的表現。

第一周

這是個星期五，我心裡的打算是他肯定會告訴我：執行力和結果不夠下個級別。但是我也希望他在別的指標（合作和系統設計等等）手下留情，畢竟六月份的時候，他跟我口頭說過，我應該可以在年底升職。一個小時的會議，他給我提了很多需要成長的地方，我同意了三點，再駁回去三點，然後時間到了。他說那下個星期接着聊。

開完會，我接着往下讀他的評價（他事先寫好，貼到了我們分享的一個文擋里），看見他給我的評價是----我在現在這個級別上，執行力和結果不合格，跟人合作也不合格。我都驚呆了！我立刻寫email告訴幾個好友（大家都同是職場媽媽），標題是“我要辭職”。 我又敲老公的辦公室的門，告訴他老闆對我的評價，說着說着就哭了，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流。我從今年年初開始建立這個自動系統，從探索各種選擇，寫設計方案，再帶着兩個工程師工作了六個月，本來是奔着年底升職去的，結果沒想到老闆給的評價這麼低。我很失望，也更生氣，覺得這個評價不公平，因為實驗用的是手動模型，所以在懲罰我。我的反省文章都說了，這是系統的錯誤，大家的集體錯誤。

我那個周末過的覺得天都要踏了，覺得跟着這樣的老闆和這樣的環境沒有什麼奔頭。那個周日晚上開始上linkedin跟recruiter鬆口，說對他們的職位感興趣。同時非常憎恨周一要上班，如果我一個有兩個小孩的媽媽，在大疫情來臨的時候，每天要滿滿的工作8個，9個小時，沒有時間管小孩的作業和學習，老闆還說你不夠格，值得嗎？

第二周

但是工作還是要做的，包括我想不工作只管小孩的星期三下午（我的媽媽朋友教我用小孩做藉口，多請點假，所以我就跟我老闆說，我星期三下午需要請假管小孩）。因為我們項目又準備在九月初在18個城市上線，需要用我建立的自動系統，也就是說我需要解決“自動系統訓練出來的模型不夠好”的問題。

第二個星期五跟老闆一對一（三十分鐘），我等着他完成他的整個工作評價，結果他又囉囉嗦嗦說別的工作上的事情，沒有提對我的評價不夠格的事。我忍不住，自己告訴他，我讀到了他後面對我的評價，我很不開心，也不同意他的評價。這時候時間快要到了，他說下周再和我仔細聊，問我需要一個小時嗎，我說需要。

我那個周末在加班的時候，因為需要合作組的幫忙，所以就發信給SL，居然她在。SL是一個資歷又深，技術又強，人又很熱心的韓國女孩。我跟她個人交情也不錯，可能因為都是亞洲女孩的原因。她知道我想要年底升職，也知道我和SD一開始處的不好。SL幫了我好幾個小時，我和她聊開了， 她也很替我憤憤不平。她以前在yahoo也有個很壓人的老闆，被整整壓了兩年，直到來了我們這兒，才如魚得水，兩年多連升兩級。我突然想到，我可以要求她給我寫同級評價呀，這樣可以和我老闆的評價形成反差。我要求了，她欣然答應了。

在這個周末的時候，我慢慢明晰了我的要求。我注意到，我從休假回來這一個月，不僅白天工作沒什麼歇息，晚上也在加班，甚至周末也需要工作。我還注意到我這一個月睡眠也不好，尤其是從知道老闆對我的評價後的兩個星期，晚上躺在床上一個多小時還睡不着，早上五點多或者六點多醒來後，就再也睡不着。我對小孩子的態度也更不耐煩，因為想着晚上還要再加班，我特別希望她們早點睡覺，不要打擾我。我覺得這個評價不公平，我不相信我的老闆（六月份說我可以年底升職，現在因為一個我不能控制的錯誤說我工作不合格），所以如果他不改變對我的評價，不答應只用影響力和結果來衡量我是否可以升職的話，我必須要辭職！我知道我的老公和我的職場媽媽朋友們作出的選擇會不一樣，她們都說讓我在工作上敷衍了事，然後私底下找工作，找好了工作再走人。我做不到，且不說我的這個項目根本不能讓我敷衍了事，我不能再在這樣不公平的環境裡多呆，要不然我的身體健康和我家人的幸福都會受到影響。

第三周

第三周，SL不僅給我寫了一個高度讚揚的評價信，還跟她的老闆提了我的事，同時也鼓勵我跟她的老闆聊一下。她老闆也是一個女性，曾經是我的mentor，因為我換組開始變成她們的顧客後，我就沒有再聯繫她。我也找我們項目的技術頭給我寫了個同事評價，希望影響我老闆的評價。

這周五，我中午和SL的老闆，我以前的mentor聊。她聽完了我的故事，問我怎麼辦。我說我會給我老闆下最後通牒，改變對我的評價和只用影響力和結果來衡量我是否可以升職。她沒有吃驚，她說如果你都這樣決定了，我覺得你應該在走之前跟人事部經理說一下。我開始還不理解，問為什麼。她說，如果一個老闆可以在兩個月內將你的評價降低兩級，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懂了，謝了她。

一點鐘是和主任R的每月一次的會議。R曾經是我的老闆，現在是我老闆的老闆的老闆。我先給主任看了我寫的對手動上線的反省文，問他有什麼問題。他看完了，沒什麼問題，同意我的意見，這是一個系統性的錯誤，我們一開始選的模型衡量標準和八月上線時用的模型衡量標準不一樣，當然建立的自動系統不能夠用了。我再給他講我和我老闆的對我的個人評價的分歧。我能聽出來他感情上向着我老闆，但是理性上，他同意我的意見，系統性的錯誤可以影響一個人能否升職，但是不應該影響個人的評價。他說你不應該在乎這個個人評價，應該問SD，能改進的地方。我覺得R在淡化這個事情，很不高興。我想反正我也是要走了，怕什麼。我告訴R，我半個小時後跟我老闆有會議，我會告訴他，如果他不同意我的兩個要求：1.改變他的評價；2.只用影響力和結果來衡量我是否可以升職，我就辭職。我這樣一說，主任嚇住了，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他說你先和SD說，如果需要我幫忙的話，下個星期我一定給你安排時間。

兩點鐘是和SD正式攤牌。我讓他掌握會議的進程，把他想講的都講了，要爭論的地方還是繼續爭論。最後看只剩二十分鐘了，我打住他，說我準備了一些話，必須要講。我準備了六點，大概意思就是說他的評價很不公平，我有同事的評價來反差，而且他六月份的評價和現在區別太大了，所以我也不相信他這個經理了；最後再提出我的兩個要求，如果不同意的話，我的最後一天就是項目的九月份上線的那一天。他沒有想到我會有這麼樣的反應，說了一會兒話後，又問我是不是認真的。他讓我周末放輕鬆一點，他周末會仔細看一下S和技術頭的評價，然後下周二再跟我開會。

這個周末我是真的放輕鬆了，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解放了。跟老公聊，問我想要什麼樣的結果。我說兩種結果都好吧，如果SD同意我的要求，那說明他肯定我做的工作，我就再繼續下去，畢竟我很喜歡這個項目；如果他不同意我的要求，雖然短期內我會失望，但是等我辭職了，我再好好準備面試，指不定能找一個更好的工作呢。

第四周

星期二是我們的一對一會議，一個小時。這天上午正好是我和我老闆的老闆C的每月一次的一對一。我本來也很猶豫要不要告訴C。一直以來對他不是很相信，覺得他是跟我老闆SD穿一條褲子的，不會幫我的忙。但是又覺得這麼大的事情，他肯定會知道，我今天跟他開會不說太奇怪。沒想到我們這個C是一個很好的管人的經理（people manager），像心理諮詢師一樣的，理解我的情緒，寫下我的幾點要求，同時也向我保證SD值得我的信任，因為他非常關心他手下所有人的成長。我說我今年跟二十個人合作，花百分之六七十的時間和M組做我的自動系統，為什麼因為內部有一兩個人說我不夠就影響我的評價？他都一一記錄下來。這本來只是30分鐘的會議，結果開到80分鐘才停。開完會我覺得心情好多了，終於有人聽我說話的感覺。

然後和老闆的會議時間到了。一開始我們兩寒暄，問對方怎麼樣。我答，一般般。他答，很有壓力。因為我上周五的話，他周末很受影響，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之間的看法和分歧這麼大。尤其因為我說我不相信他這個經理。我心裡壞壞的高興，也讓你嘗嘗我的痛苦。然後他道歉，說他犯了一個大錯誤，就是他給我陳述評價的時候，沒有提我的正面的工作。我同意他的意見，我說你寫了三四頁，全是我應該進步的地方，而且很多我還不同意你的意見，你說我會怎麼想？他又道歉說，我覺得不需要提你的成就，因為你做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聽起來很像是一個藉口，對吧？）。有了這樣一個開頭，我們兩的氣氛好多了。很快兩人同意未來升職的時候，應該只看影響和結果。他提了幾次這個評價只是一個標記，讓我不要太在意。但是我還是不甘心，我問他，在我現在這個級別上，你覺得我夠格嗎？是還是不是？他堅持，有些地方超格，有些地方合格，還有些地方不夠格。我不太滿意，但是也沒有再逼下去。會議結束的時候，我告訴他兩句話：謝謝他承認他的錯誤。這個會議比我想象的好。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有一種噩夢驚醒的感覺，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心情是好多了，但是SD只答應了我的一個要求，他並沒有改變對我的評價，我該妥協嗎？而且誰知道這種事情以後還會不會再有？如果我再出點什麼別的錯誤，他還是會繼續懲罰我呀。我想到了心理學裡描述的侵犯者和被侵犯者的關係。比如說老公有暴力傾向，打了老婆後。老婆很氣憤，提出要分手，離婚等等。老公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連忙道歉，鼻涕眼淚的一大把，甚至跪下求饒。老婆看他態度誠懇，就給他一次機會。只可惜，這樣的事情會一次又一次的發生，最後誰也沒離開誰。

十點多快要睡覺的時候，我看到SD的留言。他看到了我列出的今年所有合作者以及和他們做的事情，他同意我的意見，我跟人合作合格。這個留言促成了我的決定，我想我的兩個要求也差不多達到了；而且他在這整個事情中，一直沒有喪失風度，比較開放，承認自己的錯誤，我應該要給他一次機會。

結尾

花了三個小時，將這三個多星期的故事記錄下來，主要是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我在這幾個星期里經歷了太多的負面情緒，傷心，失望，生氣，覺得自己不夠好，覺得工作環境不公平，喪失希望，憎恨工作，對小孩的罪惡感，等等等等。我需要發泄出來，我需要告訴自己，這些情緒都是正常的，我做的已經很好了。我同時也想要表達我的感激之心，對給我寫同事評價的S和技術頭，對我的mentor，對我的職場媽媽朋友們。最重要是，對我的老公，聽我每天的囉嗦和對我的鼓勵和愛。還有，我也希望這個故事能給所有在職場拼命的人一點啟示，尤其是那些忍受着壞老闆和不公平待遇的人。當然我知道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像我這麼瀟灑的跟老闆威脅辭職，畢竟我沒有經濟壓力。但是我還是想說，請考慮您和您家人的幸福生活，如果實在扛不住了，趕快找下一份工作，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